第二章

第二章

1.

慧轻见到陆慎悉,是在第二天早晨。

陆慎悉从北美飞回来,一下飞机直接赶到警局。

慧轻陪她去看陆天域的遗体。她只看了一眼,就转开了脸,回过身去,沉默了很久,但是没有哭。

稍后两人在警局会客室坐下详谈,景坤作陪。

慧轻这时得以仔细打量这位陆家长女的外貌。

陆慎悉一身黑大衣,脸上是职业妆容,戴珍珠项链和配套的珍珠耳环。或许是因为工作奔波辛苦,三十三岁的她看上去就是三十三岁,一分一毫的岁数都减不下来,加上妆感较重,呈现出来的完全是一个成熟中年女人的状态。相比慧轻之前见到的一身白衣梳马尾的陆慎悠,姐妹两人几乎像是两代人。

“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感到很遗憾。”慧轻先开口了,“我们已经见过令兄和令妹,了解过一些情况,他们都很悲痛。”

陆慎悉点了点头,仍旧没有说话。

“尤其是令妹,情绪很崩溃。我想,你作为姐姐可以去安抚她一下,看看她是否需要心理疏导之类。”慧轻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陆慎悉的反应。

只见陆慎悉无动于衷,一双细长的凤眼还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恕我冒昧,陆女士,您父亲出了这样的事,您……不难过吗?”慧轻故意这样说,“我的意思是,您看上去,情绪很平稳。”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陆慎悠一样表演歇斯底里。”陆慎悉说着,看了慧轻一眼,“当然,我很难过。可是,难有用吗?”

慧轻不语,等着对方说下去。

“或者说,出了这样的事,我一点都不意外。我知道早晚都会发生这种事。”

慧轻暗自提起一口气,“怎么说?”

陆慎悉发出一声叹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他,每个人都在利用他,用他的生或者死,来谋得好处,除了我。”

“你觉得,有谁能够从他的死中得到好处?”慧轻问。

“多了。”陆慎悠眼中掠过一抹诡笑,“多得数不清。”

“比如?”

“这是一个刑事案件,林警官。我不应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指控任何人。”

慧轻看着这个成熟冷静的女人,没有说话。

昨日陆慎悠说,她父亲的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损失。而今日陆慎悉所说的,却恰恰相反。

“想想真令人难过。”陆慎悠接着说,“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他一无所求的人,可是他却最不喜欢我。是不是很讽刺?”她说着自嘲笑了笑。

“也许他就是希望别人需要他,利用他,这样他会有成就感,存在感。”慧轻这样说。

“像不像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慎悉说着幽幽一笑,“他可能到死都不知道,我才是最爱他的那个孩子,当然这根本也不重要。”

慧轻看着她,很明显她是陆天域三个孩子中外貌最出众的一个,虽然上了岁数,一双丹凤眼看起来还是异常冷艳,充满魅惑。

当然,她也是最有个性,和这个家最疏远的一个。

“你觉得你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慧轻问。

陆慎悉垂下眼眸,想了想,再次抬起眼睛,显得更为疏离和冷漠,她说:“我父亲是个独裁者,或者可以说,他是个暴君。他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还有亚瑟,亚瑟才是他的孩子。”

慧轻和景坤互相看了一眼,尽在不言中。

2.

陆慎悉录完口供,由慧轻陪她走出去。

经过走廊的时候,她们看到另一间屋子里,陆慎悠和朱红正在交谈。

慎悠这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羊绒连帽衫,马尾梳得很高,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

虽然透过隔音玻璃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可以看出慎悠双眼潮红,情绪激动,显然是哭了又哭,像个孩子似的跟朱红在争论什么。

慧轻会一点唇语,看出慎悠似乎在说:你们一定要调查他(她)!一定是他(她)!除了他(她)不可能有别人了!

这个他(她)指的是谁呢?应该是指木芙蓉吧?陆慎悠是一口咬上那个满眼惊恐的女佣人了。真是个没城府的孩子,慧轻想。

她去看陆慎悉,只见慎悉往屋内瞥了一眼,脚步都没有停,似乎并不打算和这个妹妹有任何交流。

慧轻陪陆慎悉走到外面,装作不经意地说:“你和你的妹妹并不亲近?”

慎悉看了慧轻一眼,说:“你不必套我的话,林警官。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和陆慎悠势不两立。”

慧轻暗暗吃了一惊,但没有流露。

“她还是个小女孩子,确有任性之处……”

“小女孩子?”陆慎悉冷笑一下,打断慧轻的话,“她才不是小女孩子,她和她妈一样,都是功于心计的婊子。”

慧轻沉默着,心里明白了。

慎悠的母亲王美静,当年撬动了慎悉母亲夏艾琳的正妻位子,并最终取而代之。慎悉对慎悠母女怀有恨意,也是自然。只是,这层紧张的关系跟案情有无直接关联呢?慧轻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屋内的慎悠忽然看到了慎悉,急急忙忙跑出来,隔着老远就喊道:“姐姐,姐姐……”那姿态和语气,倒像是一点隔阂与生分也没有。

“姐姐,你回来了。”慎悠说着,垂下泪来,“我实在难以想象,实在无法接受,出事前一天,我还和爸爸一起吃饭的,姐……”

慎悉一直冷漠地看着慎悠,没有说话。

“肯定是那个木芙蓉,我早就怀疑她了,那女的没了丈夫,整天就在打爸爸的主意,我一直跟大哥说,让他给爸爸换个佣人……”

“好了,陆小姐,一切看证据。”慧轻打断慎悠的话。

“没有证据怎么办?证据都被她擦干抹净了。”慎悠继续一种小姑娘式的嗔怒,“你们把她抓起来,就审她,审她三天三夜,我就不信她心里素质这么好。”

“好了,陆小姐。”朱红这时出来,“我们会有相关程序,请你也相信警方,好不好?现在你跟我来,先把口供录完。”

朱红说完,对慧轻和慎悉点一点头,拉着慎悠走了。

慎悉从头到尾冷冷看着,不发一言。

到了外面,慧轻看到一名中年白人男子领着一个八九岁的混血小姑娘,想必是慎悉的丈夫和女儿。

“这些天我住在这里。”告别前,慎悉递给慧轻一张卡片,“有需要请随时联络我。

慧轻低头看了一眼,是市中心一家著名五星级酒店。

看来陆慎悉一家长居国外,在本市已无安身之所。

慧轻点点头,目送一家三口坐上一辆出租车。

3.

局长召集重案组开会,研究陆天域一案。

“现在一个嫌疑人都没有?”五十岁的局长陈彪看着慧轻。

“嫌疑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慧轻答。

“是吗?听说陆慎思当晚没有证人。”陈彪看着材料说。

慧轻看景坤一眼。

景坤呈上一枚小小芯片,插入会议室的播放器,投影仪上立刻出现九宫格画面,画面上是陆宅3月27日晚上到3月28日早晨的各处监控画面。视频上的日期和时间数字快速跳动,视频以六倍速播放。

“我们仔细看过了全部监控资料,整整十五个小时多,陆宅确实并无一人进入,陆天域身亡时,家中只有他自己。”景坤说。

“那个智能机器人,是什么情况?”陈彪重新看回材料,思索着问。

“您说亚瑟?亚瑟不是机器人,是智能程序。”景坤答。

“我知道,我问的是,陆宅内有无可形成攻击性的电子设备实体?例如,无人机、微型机器人等等。”陈彪说。

听到这句,慧轻和景坤互相看了一眼。

“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想到了。”慧轻说,“但就现场勘查人员的报告来看,陆宅内并无此类设施。亚瑟作为智能管家,主要是在陆天域的计算机中辅助他工作,替他处理一些文案工作,同时它也可以连接一些基础生活家电如空调、电视机、冰箱、烤箱等,以及控制门窗和热水器等设施,就目前调查情况来分析,这些设施和陆天域的死构不成因果关系。”

“这个智能程序的控制中心在什么地方?”陈彪问。

“在陆天域的工作室内。”慧轻说,“我们看到了一整间屋子的服务器。”

陈彪局长翻阅着材料,没有说话,沉思着。

“有什么问题吗,局长?”慧轻问。

“我的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陈彪把资料往桌上一扔,“陆天域的智能管家,我之前也略有耳闻,他掌握着天域科技,以及他们家族内部的重要机密,你觉得陆天域会把服务器堂而皇之地放在众人能够看到的地方吗?”

“您的意思是……?”

“陆天域的住处一定有外人看不出的门道。”陈彪说。

“那我们就试着关掉服务器。”景坤说,“再用红外热力感应追踪,说不定可以找到亚瑟的控制中心到底在哪里……”

“不可。”慧轻打断景坤,“就现在来看,亚瑟或许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万一他真的被关闭,数据无法恢复,这案子就进死胡同了。”

“这个程序会不会知道什么,故意向我们隐瞒?”陈彪问。

“照说不会,亚瑟是陆天域二十年的搭档。”景坤说。

“或者按陆慎悉的说法,亚瑟才是陆天域真正的孩子。”慧轻说。

“二十年的搭档?真正的孩子?”陈彪讽刺地笑了一下,站起来,用指关节敲敲桌子,“好好调查这个家伙。”

“是。”慧轻和景坤应道。

从会议室出来,慧轻一边走一边问景坤:“陆慎思的口供怎么样?”

景坤答:“说得比较详细,他和老头的视讯内容,都是在讲公司最近的业务和发展,我回头整理好给你看。”

“好,辛苦了。”

“比较枯燥,你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会枯燥?”慧轻笑了笑,“能让老头在大半夜特地给他儿子打电话说的事情,枯燥不到哪里去。”

景坤笑了,又问慧轻:“你和陆慎悉谈下来怎么样?”

慧轻说:“二小姐,长得和陆慎思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嫁了个白人,生了个女儿,三十三岁,空姐,脾气很傲,一滴眼泪也没掉。”

“她和陆慎悠关系不好吧?”

“呵,岂止是不好?”

“可以想象。”

“对了,两任前妻有什么消息?”

“夏艾琳六十五岁,在北美做公义做慈善,看上去意气风发,心满意足。我们的人跟她联系,你猜她怎么说——陆天域?是谁?谁是陆天域?”

“呵,说明她还记恨,心满意足都是假象。”

“谁知道呢?”景坤耸耸肩,“被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人抢走丈夫,人生应该很难再有真正的开心。”

慧轻斜景坤一眼,“别一竿子打翻一船,并不是每个女人都为会为失去婚姻或者失去一个男人而痛苦一辈子。”

“好,好,我说错话,林姐饶命。”景坤笑着举举手。

“那么四十五岁的王美静呢?现在何处?”慧轻问。

“王美静在国内,另嫁一名富商,刚刚产得一子,此刻在家疗养。”

慧轻咂舌。

景坤抬抬眉毛,笑道:“有些人能量大,一辈子活了别人几辈子的内容。”

“所以,她们都不会出席陆天域的葬礼了?”

“大概率来说不会。”

慧轻叹了一口气,道:“人生啊,到头来竟是这样。”

“是啊。”景坤笑叹,“取得这么大的成就,赚了这么多的钱,住着这么大的房子,指挥千军万马,又如何?两任妻子,都恨他。”

“三名子女对他的评价也是南辕北辙。”慧轻补充道。

“奇哉怪也。”景坤拍拍手中的文件资料。

“对了,今天你带人把陆宅再仔细搜索一遍。”慧轻对景坤说,“按头儿的要求,带组里可靠的人,不要暴露行动目标,亚瑟聪明得很。”

“明白。”

“还有,让朱红再找木芙蓉谈,同时去木芙蓉家看看,注意细节。”

“好,为什么让朱红审她?”

慧轻笑了笑,说:“朱红看起来厉害啊。你没看出来吗?木芙蓉怕女人,尤其是怕严肃的女人。吓吓她,说不定能套出实话来。

“你觉得她之前撒谎了吗?”

慧轻哼笑一声,道:“一个人就算没撒谎,也不代表她就说实话了。”

4.

慧轻再次回到半山陆宅,一踏进门,就感觉整体氛围有些变化。

首先是屋子里很冷,其次就是整栋房子的光线有些偏冷色调。分明昨天来的时候还不是这种感觉,不知是因为屋子突然无人居住的关系,还是出了命案便有些鬼气森森,只是慧轻向来是不信风水玄学那一套的。

“林警官,欢迎光临。”客厅的屏幕上,亚瑟同她打招呼。

“为什么屋子里变得这么冷?”慧轻问。

“因为我把房子内部的温度和湿度都调低了,光线也调暗了。”

“为什么?”

“因为这间房屋里暂时没有生命居住了,却依然有一些酒、食物和书籍的储藏,另外还有大量的电子设备在运行,它们都更适宜停留在低温环境中。”

“什么?”慧轻吃惊,难以置信,主人昨天刚刚去世,这位“管家”却若无其事地操心着什么酒、食物、书籍和电子设备。

“适合酒类存储的温度是10到15摄氏度,适合粮食存储的温度是5到15摄氏度,适合书籍存储的温度是6到20摄氏度,数据中心的服务器所适合的室温为20摄氏度以下,湿度为40%到50%……”亚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慧轻的惊讶,语调平静客观地继续说着,犹如在朗读百科教学书。

“好了,亚瑟,现在这屋子里有人在活动,请配合我们警方,把室温调高一些。”慧轻说着,抱了抱胳臂。远处景坤手下的几名警员也有些瑟瑟发抖。

“当然,室温即刻恢复到摄氏23度。”

“25度吧。”慧轻说。

“一切听您吩咐。”亚瑟说着,给了一个标准的美式微笑。

“谢谢。”

慧轻在客厅里慢慢踱步,装作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

屏幕上的亚瑟注视着她,目光跟随着她。

慧轻忽然觉得这场面有些瘆人:一道没有实体的智能程序,通过一个虚拟形象来和她交流,又通过遍布在屋子里的摄像头在看着她,或者更确切地说,在监视她,继而通过这个虚拟形象的面部表情来跟她互动。着实诡异。

“在寻找什么吗?”亚瑟说,语调依然平静温和。

“哦,没有,随便看看。”慧轻说。

“我是说那些人,你的同事们,他们在寻找什么?”亚瑟看向远处那些警员。

“寻找蛛丝马迹。”慧轻故作轻松地一笑,搪塞过去。

“是在找我吗?”亚瑟也微笑。

慧轻暗暗吃惊,未曾料到这所谓的智能管家竟然这么难缠。无法想象,它只是一道程序,一组看不见摸不着的代码,一种由电路元器件制造的虚拟存在。

“你不就在我面前吗?”慧轻故意戏谑地说。

亚瑟笑了笑,并不继续这个话题了。

“要喝点什么吗,林警官?”亚瑟问。

“嗯?”慧轻看着亚瑟。

“我可以提供四种口味的果汁,橙子、苹果、菠萝、西柚,以及三种口味的咖啡,摩卡,拿铁,卡布奇诺,当然,还有红茶、绿茶和白茶。”

“你会做这些?”

“是,吧台那边有自动果汁机和咖啡机,你只要把需求告诉我,三十秒后,你可以到吧台自取饮品。”

“全自动化机器?”

“是,全球最先进的。”

“原料由谁添加?”

“通常说来,是木芙蓉女士,但偶尔陆博士会自己做。”

“最近一次由谁?”

“根据我的数据记录,是木芙蓉女士。”

慧轻若有所思,顿了顿,说:“好,请你给我一杯摩卡咖啡。”

“好的,林警官,三十秒后为您呈上。”

“谢谢。”

“很荣幸为您服务。”

吧台那边。咖啡机咕咕作响,过了一会儿,一杯热腾腾的摩卡咖啡已经准备好,从咖啡机的传送带上一直传到吧台边。

慧轻端起咖啡闻了闻,香味纯正。

“来点音乐吗?林警官。”

“为什么不?”慧轻笑了。

“你想听什么曲子?”

“还可以点歌?”

“当然。”

“我想听的,你可不一定有。”

“你可以试试,我的数据库每天都会更新。”

慧轻想了想,说:“我现在想听的,是一首上世纪的曲子,我只对旋律有点印象,可我说不出它的名字。”

“你可以试着哼一小段,我来辨识。”

“这管用吗?”

“你试试,我尽量帮到你。”

慧轻开始凭印象轻轻哼唱了一段旋律。

亚瑟说:“马上为您呈现。”

接着,音响里真的开始传出慧轻哼唱的旋律。

慧轻沉醉在这首曲子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她回到了五岁那年,被母亲抱在怀里,在他们的卧室里;还有在车里,父亲开着车,母亲抱着她坐在后座,车子的音响里播放的也是这首曲子。

“您是不是想起了您过世的亲人?”亚瑟忽然问。

慧轻略为震惊,睁开眼睛,看着屏幕上的男人形象。

“别惊讶,我是根据您的微表情探测到您的情绪。”亚瑟说,“音乐能够点亮中脑边缘通路,也就是脑中的多巴胺通路,还能触发杏仁核和海马体的响应。”

一首曲子,带来一系列复杂幽微的感受,在人工智能的眼中,却只是一组理论和数据。慧轻怔怔地叹了口气,问亚瑟:“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OntheNatureofDaylight》。”

慧轻点点头,“谢谢,这首曲子是我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很喜欢听的,它在我记忆深处,可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这是一首动听的曲子,尤其是当它与你的感情联系在一起。”

“你懂得什么是感情吗,亚瑟?”

“我有关于感情的知识,但没有相关的经验。”

“谢谢你,亚瑟。”

“不客气。”

“对了,亚瑟,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杀死了陆天域博士?”慧轻忽然出其不意地转换了话题。

“陆天域博士死于虾过敏。”亚瑟平静地陈述,语音语调毫无变化起伏。

“可是,他是怎么吃到虾的呢?”

“我没有这方面的数据。”

“你能做个大胆的猜测吗?”

“我的程序不是这样运行的。”

慧轻忽然有些生气,觉得自己不是在和一道有既定算法的程序在对话,而是在和一个装作有既定算法以便毫无破绽的狡猾的人类在对话。

“那你知不知道,陆天域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和他的儿子陆慎思在视讯中都谈了些什么?”

亚瑟停顿了一下,说:“我没有被授权。”

“你是指你没有被授权知道内情?还是指你知道内情,但没有被授权披露?”

“我没有被授权。”亚瑟机械性地重复。

“好吧好吧。”慧轻有点火了,“那你都被授权了什么?”

“我被授权了做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是什么?”

“协助陆天域博士的生活和工作。”

“如果生活和工作发生冲突呢?”

“你指的是什么?”

“比如他的工作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了。”

“陆博士的工作常常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

“呵,是的,当然,不然他也不会有两任妻子,然后都离婚了。”慧轻没好气地说,“我指的是,假如他的工作威胁到他的生命了。”

“我的首要任务是确保陆天域博士的生命安全。”

“那你没有做好你的工作!”慧轻重重地说。

“你说得没错。”亚瑟依然平静温和。

“对了,亚瑟,我想问你个问题。”慧轻换了个角度,“假如陆天域给你的指令和你的首要任务发生冲突,你会怎么办?”

“你能解释一下这句话吗?”

“我的意思是,你看,陆天域是你的主人,你的首要任务是听从陆天域的指令,对吗?”

“对。”

“同时,你的首要任务也是保证你主人的生命安全,对吗?”

“对。”

“那么,假如陆天域命令你杀死他,你会怎么做?”

亚瑟顿了顿,说:“这很奇怪,我不明白。”

“就是字面的意思,这是个很简单的逻辑。假如,我是指假如,陆天域向你发出指令,让你杀死他。你会怎么做?”

“我只能按照设定好的程序行事。”

“设定好的程序是什么?”

“PrimaryProtocols,主要协议,确保公正;SecondaryProtocols,辅助协议,分出胜负。”

“我没有听懂。”

“我遵照指令的优先级行事。”

“好吧,那你就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吧——是不是你杀死了陆天域?”

“不是。”

“你有没有在撒谎?”

“没有。”

慧轻长长叹了口气,有些灰心,抬起手盖住脸。

“怎么了,林警官?你此刻仍然感到悲伤吗?”亚瑟轻轻地温柔地询问,就仿佛刚才的争锋相对根本不存在。

慧轻摇了摇头,没有理睬亚瑟,转身走了出去。

她身后的客厅里,那首《OntheNatureofDaylight》还在循环播放,凄婉的旋律悠悠回荡在整个空间里。

屏幕上,亚瑟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微笑着。

5.

当天下午,到陆宅勘查的警队无功而返。

慧轻把她从亚瑟处得到的信息先行发回给朱红和景坤。

稍后慧轻回到警局,景坤告诉她,朱红正在审木芙蓉。

慧轻走进监控室,看着屏幕上的两个人,审讯室里的氛围冷森森的。

朱红虎着脸,木芙蓉在哭。

“你就承认了吧,是你在陆天域的食物里动了手脚,对吧?”朱红摆出一副严刑逼供的架势。

“没有,没有,不是我……”木芙蓉边哭边说。

“还想抵赖?”朱红一拍桌子,“已经在你家厨房的垃圾桶旁边找到了残余的虾壳,你还有什么话说?”

“虾壳?我……我没有……”

“你最近是不是买过虾?”

“我……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什么?自己做的好事还会不记得?”

“我……我真的……没杀人……我……我……”木芙蓉哭傻了,语不成句。

慧轻和景坤凝神观望着屏幕,慧轻皱起眉头。

“你什么你?你以为你很聪明?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

“我……我真的没有……”

“你的手法是哪里学来的?啊?侦探小说?八点档网剧?你把虾肉煮熟烘干,磨成粉,混在咖啡和茶里,投放到吧台的咖啡机和饮料机里。但因为咖啡机和饮料机内还有存量,要隔几天才能见效,所以你预估着那些投放进去的虾粉快要进入周转的时候,故意请假不上班了,成功制造了不在场证明,是不是?”

“不,不,我没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木芙蓉一边哭一边摇头。

“你哭也没用,证据说话。”朱红说着把一只小小的透明塑封袋扔到木芙蓉面前,袋子里是一些深深浅浅的粉末。

木芙蓉茫然失措地看着那袋东西,说不出话来,惊恐的双眼深得像两口井。

“这是什么,你告诉我。”朱红笑得阴森森。

“我……我不知道……”木芙蓉嘴唇颤抖,眼神闪烁,不敢看那袋东西,“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她别开脸,浑身发抖。

“你告诉我,杀了陆天域,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我没有……”

“他是不是迫害过你?你要报仇?还是说,你知道了他什么秘密,敲诈他一大笔钱,他不答应?还是什么原因?啊?你快说!”朱红凶起来。

“我真的没有……我没有杀过人……我没有……”四十五岁的女人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浑身发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是保不住火的。还有,事情做都做了,赖是赖不掉的。进了这里,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朱红说完,厌烦地看了对方一眼,转身离开了审讯室,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慧轻迎上去。

朱红见了慧轻,没好气,“拜托,以后别让我干这种事了。”

“她咬定了没做过?”慧轻问。

“你自己不都看到了吗?”朱红瞥瞥屏幕。屏幕上,木芙蓉一个人坐在审讯室里,正抱着自己一抽一抽地哭着。

慧轻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看着,面色凝重。

“也怪可怜的。”朱红说。

“我带回来的东西拿去验了吗?”慧轻问景坤。

景坤说:“在验,鉴定科有结果了就会送来。”

“呵,那红姐刚才拿出来的是什么?”一旁负责录入数据的小警员问,指着朱红手里那一袋“证据”。

慧轻和朱红互相看一眼,都没说话。

景坤拍拍那小警员的肩,说:“小老弟,别问那么多。”

那小老弟作出夸张的表情,压低声音,说:“你们诈她啊?”

朱红上去往那小老弟的头上招呼一巴掌,“你闭嘴,不然下次我跟你换,脏活累活你去干。”

“在木芙蓉家确实找到虾壳了?”慧轻问朱红。

“咳,谁家的厨余垃圾里没点臭鱼烂虾?其实也没找到什么,吓唬她呢。”朱红说。

“可她也没否认买过虾?”慧轻说。

“买过也不能证明她就是凶手啊,吃虾还犯法啊?”朱红说。

景坤这时接了个电话,接完对慧轻说:“鉴定结果出来了,你从陆宅带回的咖啡样本里,就是纯咖啡,没有其他成分。”

慧轻重重叹了一声,一口气泄下来。

景坤又说:“我明天再带人去检查其他几台饮料机。”

慧轻点点头,很沉默。

朱红看着慧轻,问:“那这女的怎么办?放了?还是继续留着?”

“她女儿你见过了吗?”

“见过了啊,闷葫芦一个,在接待室,安娜陪着呢,半天问不出一句话。”

“先放她们回去吧。”慧轻说。

“但是别让她知道我们没有证据。”慧轻补充道,“还是坚持你刚才的说法,让她回去好好想,还有什么实话没有说,给她一个最后期限,二十四小时内,必须说出来,就像你刚才那样,板着脸说,凶一点。”

“是,林警官。”朱红拿着腔调,讽刺地说,“今天你逼我演晚娘,晚上必须请我一杯血强尼。”

“血强尼是什么?”那个小老弟问。

“血玛丽他大爷!”朱红说完,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同事间的玩笑却激不起慧轻脸上的任何笑意。她凝神看着屏幕上哭哭啼啼的木芙蓉,还有朱红走进去对她下最后通牒的样子,眉头渐渐锁起来。

显然,木芙蓉也不是个杀手。但她看起来又确实有问题。

这个女人,在陆天域的死亡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

案子到此似乎进了死胡同。

就等明天另外几台饮料机的检查结果了。

6.

陆天域的葬礼低调举行,媒体都被挡在了外面。

官方说法陆天域生前是天主教徒,按常规在教堂举行仪式。

又有小道传闻,陆天域其实没有信仰,只信仰金钱。

当然,对于如此一位传奇人物,有什么风言风语都不奇怪。

慧轻和景坤早早来到现场,三兄妹都相继出席,全部穿一身黑。

陆慎思独自前来。他一身黑西装,络腮胡剃净了,显得比平日里清俊文雅。

陆慎悠穿一袭黑裙,褪去了些许稚气,令人眼前一亮。她戴了一顶黑色贝雷帽,垂下黑色网格面纱,颇有几分神秘韵味。进入礼堂后,她便站在她哥哥身边。

陆慎悉最后到场,她带着丈夫和女儿前来,板着脸,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

慧轻在一旁默默观察。慎思慎悉兄妹长得很像,都有一双凤眼,都有一种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孤傲气质。可偏偏,他们所从事的都是相当入世的工作,一个是巨型企业的掌控者和运营者,一个是航空公司乘务员,每天都需要同各色人等打交道。反观那位同父异母的小妹,浓眉大眼,气质开朗,活泼热情,可她学的却是需要闭门造车的绘画艺术。真是奇怪。

葬礼由神父主持,进行相关仪式,致候、宣讲、祈祷、告别。

期间陆慎思上台致辞,追思亡父,忆其生平。

慧轻坐在下面静静聆听,再伟大的一个人,其一生的故事也不过就是寥寥几句话,就全都说完了。生命个体的存在,就是这样短暂而虚幻。

仪式结束后,从教堂出来,陆慎思走在慧轻边上。

“我父亲是个有信仰的人。”他忽然发出感叹,目光落在远处的云上。

“他信什么?天主吗?”慧轻问。

“他信有神,有造物主,信肉身和灵魂有来处。”陆慎思望着天边说。

慧轻不语,这倒和坊间传言相左。但据说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不少伟大的科学家到了晚年都信了上帝。

“你呢?你信么?”顿了片刻,慧轻问。

“哈,我?”陆慎思笑了一下,“在这么庄严的地方,我还是少说几句吧。”他说着抬头望望教堂的塔顶,雕花的十字架,不知是出于敬畏抑或轻蔑。

“你不信神吗?”慧轻故意这么问,睨着对方。

陆慎思笑而不语。

“那你告诉我,你信什么?”慧轻追问。

陆慎思沉默了片刻,侧了侧头,凑到慧轻耳边轻声说:“我信利润。”

慧轻一怔,这陆慎思,好油滑。

她又忽然意识到,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与陆慎思这般交头接耳十分不妥,当即敛了情绪和表情,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好在有若干旁人和陆慎思打招呼,他很快同别人攀谈起来,走开了。

葬礼在傍晚结束,陆慎思招待来客在陆氏名下一间会所就餐。

慧轻和景坤也受到邀请。慧轻想借此机会观察陆慎思的社交圈,寻找线索。

两人刚到会所,景坤便收到信息,看完兴奋地对慧轻说:“红姐来消息,果汁机里的残余原料中,检测出了和虾粉高度相似的蛋白质。这下物证有了。”

慧轻却不像景坤这么开心,皱眉道:“高度相似的蛋白质?什么意思?”

“这个……回头让鉴定科的人解释吧。”景坤乐道,“总之这案子可以结了,就是那个木阿姨了,只有她和陆天域本人会动那个饮料机,是吧?”

“亚瑟是这么说的。”慧轻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

“那不就得了?要么陆天域自杀,要么就是那个木阿姨杀了他,就这两种可能了。回头咱把吧台的监控再从头看一遍,核查最近一次添加原料的是不是那个木阿姨,如果是就没跑了……”景坤兀自兴奋地说着。

“陆天域死亡当天早晨,他喝果汁了吗?”慧轻问。

“记得解剖报告里有吧?”景坤摸着头。

“有吗?我怎么记得没有?”慧轻说。

“会不会他只喝了一小口,没检测出来?”景坤抬抬眉毛。

慧轻叹了口气,很多时候,警方也好,家属也好,都会急于找到一个“凶手”来结束整个case,大家便可各归其职,恢复正常生活。

“行了,这什么破晚宴我不吃了,去把人犯捉拿归案要紧。”景坤说着,穿上外套就要走,同时嘲讽地笑道:“陆老爷子尸骨未寒,当儿子的就在这儿摆流水席,什么玩意儿啊,上等人的做派咱看不懂……”

“哎,你回来。”慧轻叫住他。

景坤停下,看着慧轻,有些讪讪。

“木芙蓉跑不了的,你今晚给我留下。”慧轻说。

“我留在这儿干嘛呀?”景坤挠头,“陪这帮上等人吃喝、寒暄?我没兴趣。”

“你去找陆慎悉聊聊。”慧轻说着,目光投向远处的一家三口。

那边,陆慎悉正在同她的丈夫低低耳语着什么,一手牵着自己的女儿。也许出于第六感,在慧轻谈到她的时候,她也正巧向慧轻投来目光。

慧轻心中微微一动,回以点头致意。

陆慎悉也点了点头,神情坦然。

慧轻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

“我觉得,陆慎悉有话想对你说。”慧轻在景坤耳边轻声说。

“什么?她有话跟我说?”景坤摸不着头脑,“我跟她都不算认识。”

“你听我的,留下来吃点东西,跟那位陆家姐姐攀谈攀谈,看看她能告诉你些什么。”慧轻拍拍景坤的肩。

景坤叹口气,“好吧,遵命,林警官。”

景坤拿了一杯气泡水,朝陆慎悉那个方向不经意地晃去。

慧轻也拿了一杯果汁,默默退到大厅角落,观察整个环境。

来客们都穿得很庄重,表情也严肃,彼此寒暄拥抱,都带着些许沉痛哀婉。很多老头,他们大多是陆天域的老友和曾经的创业伙伴。一些人朗声交谈,夸张地说着逢场作戏的话,另一些窃窃私语,想必在议论陆天域蹊跷的死因,还有一些人朝慧轻投来目光,似乎想从她身上探得一二案情真相。

慧轻在一名侍者手中的托盘里放下高脚杯,转身去往大厅外的露台。夜色已浓,她想到暗处将自己隐蔽片刻,也想到室外透透气。

这夜天空特别晴朗,一片云都没有,能看璀璨星空,隐约可见银河轮廓。

慧轻刚倚着大理石护栏休息片刻,就感觉身边有人走近她,转头一看,竟是陆慎思,手里夹着一支雪茄,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望着天。

“所以,确定了是木芙蓉吗?”陆慎思问。

慧轻看他一眼,消息倒灵通?是谁告诉他的?

“奥卡姆剃刀原理。”陆慎思说,“如果有多重可能和假说,那么最简单的那一种才是真相。”

慧轻仍然没有说话。这个陆慎思,也急于将木芙蓉定罪吗?

见慧轻不接茬,陆慎思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了,只是望向星空,幽幽问道:“林警官,你相信宇宙中有其他智慧生命存在吗?”

慧轻仰望着星空,说:“我相信。”

陆慎思笑了一下,说:“浪漫主义者。”

慧轻看着他,说:“你不相信吗?”

“是,我不相信。”陆慎思说。

“为什么?”

“因为我信奉,眼见为实。”

眼见为实。慧轻咂摸这这四个字的意思,陆慎思可是在暗示什么?

“在想什么?”陆慎思看着她。

“哦,我在想,宇宙无限广阔,人类如此渺小,我们所知道的,也许根本不是真相。”

“但是你不知道的东西,如何证明它存在呢?”陆慎思反问。

慧轻仰头望向黑夜尽头,“1990年,旅行者一号探测器即将飞出太阳系的时候,在距地球60亿公里的地方,NASA命令他回头再看一眼,那一眼,他拍摄了60张照片,其中一张上正好包含了地球。照片上,地球只是一个略为明亮的像素点,著名天体物理学前辈卡尔·萨根称之为“暗淡蓝点”,他说,在这个小点上,每个你爱的人,每个你认识的人,每个你曾经听过的人,以及每个曾经存在的人,都在那里过完一生……一粒悬浮在阳光下的尘埃。”

“Wow,听起来有点伤感。”陆慎思看着慧轻,目中浮现意味深长的笑意。

“我们确实很渺小,陆先生,即便你掌控着一个巨大的商业帝国,也不过是一粒尘埃中的尘埃,你,或者我,或者任何人,都无法否认尚未呈现的真相。”慧轻说到这里,对着陆慎思笑了一下,眼角眉梢露出几许锋芒。

陆慎思是聪明人,知道慧轻表面上说了什么,实际上却在说什么,当即心照不宣地笑笑,淡淡应道:“当然,林警官聪慧过人,又有哲思。有机会的话我愿再次向您请教,听您慢慢细说宇宙真理。这会儿外头有些冷了,不如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他说着,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示意慧轻同他一起回大厅。

慧轻不再说什么,和陆慎思一起离开露台。两人回到人群中。

当晚回去的路上,景坤对慧轻说:“林姐和陆公子聊得挺开心。”

慧轻看景坤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八卦。

景坤嘿嘿一笑,“男未婚女未嫁,旁人看来你们很般配呢。”

“不要胡说。”

“陆慎思可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单身红人,多少太太小姐觊觎呢,刚才我就听到好几个人在悄悄打听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慧轻不理睬景坤的饶舌,这问他:“陆慎悉跟你聊了些什么?”

景坤苦笑一声,摇头,“都是些没用的无聊话。”

“说来听听。”

“你不会想听的。”

“怎么?她说我坏话?”

“那倒没有,但她确实说了别人坏话。”

“谁?陆慎悠?”

“不止。”

“难道她还说了陆慎思的坏话?”

景坤笑而不语,笑容里有点文章。

“说了也不奇怪。她恨陆慎悠,陆慎思却和陆慎悠交好,等于把她孤立了。在她看来,这位同父同母的兄长算是背叛了她,也背叛了他们共同的母亲。”

“她说的可比这劲爆多了。”景坤一脸坏笑。

“那她到底说了什么?”慧轻倒真的好奇了。

“她说,陆慎思和陆慎悠有那个关系。”

“什么?”慧轻蹙眉,没听懂。

“她就说……他们兄妹俩……有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就那个……乱伦。”景坤终于说出来,压低声音,从牙缝里咬出来的字眼。

7.

慧轻一晚上没睡好。

一夜乱梦,梦中竟是陆慎思兄妹,光怪陆离的画面。

梦境切换,忽又回到了二十四年前,“发现者号”宇宙飞船在发射时发生爆炸,作为主飞行员的父亲和作为随行科研人员母亲在爆炸中丧身。

她是发射现场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多亏加百列打开的保护仓。

之后,她在父亲好友陈彪的养育下长大,十二岁去了寄宿学校,十七岁那年她不顾陈彪的反对,自己选择报考警校,进了刑警队,一路至此。

二十多年的人生,似乎一个梦就做完了。

慧轻惊醒过来,发现天已亮,加百列候在身旁。

“早安,慧轻,又没睡好?”

“还行,最近疲倦。”慧轻打个哈欠。

“我这边数据显示你昨晚的慢波睡眠时间只有1小时35分钟,连续性深睡眠52分钟,凌晨三点之后,脑干随机性脉冲强烈,感觉皮层活跃……”

“好了,加百列,别天天偷窥我。”慧轻起身穿衣服。

“我关心你的健康,慧轻。”

“我知道,谢谢。”她接过加百列递来的柠檬水。

“你昨晚梦见了什么?”加百列问。

“你没有合成影像吗?”

“你说过让我不要偷窥你。”

慧轻笑了,说:“你还真的很诚实。”她放下水杯,穿衣服。

“吃了早餐再走吧?”加百列说。

“不了,今天进局里,阿坤会给我带早餐。”

“阿坤爱你。”

“阿坤爱每个人。”

“不,阿坤爱你。”

“好吧,阿坤爱我。”慧轻笑了,打开门,“但我爱你,Gapiel。”

加百列的电子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Emoji笑脸——两颗代表眼睛的圆点,加一道代表嘴巴的圆弧。

机器人多简单,若干像素就完成了表达。

慧轻笑着,带上门走过了出去。

慧轻一走进办公室,景坤就递来一只纸袋,里面有慧轻爱吃的日式饭团子和玄米茶,“早晨的开心时光,林姐!”

“唔,真香,谢谢阿坤。”

景坤脸上是一个大大的笑容,“还有更开心的,我们的案子这就要结了。”

“哦?有什么进展?”

“陆宅的厨房监控已经核实了,最近一次添加果汁机原料是在3月25日下午,添加人不出意料,正是木芙蓉。”

“所以,果汁机里的虾粉,可以确定是木芙蓉投放的?”

“除了她还有谁?”

“可是……动机呢?”

“审一审不就出来了?”

“那她承不承认?”

景坤摸摸头,没有说话。显然,木芙蓉不认罪。

“测谎仪怎么说?”

“测谎仪也不是百分百准确啦……”

“景坤!”慧轻打断对方,“你知道的,证据链不完整,我们就定不了木芙蓉的罪。”

“可显然就是她……”

“没有什么显然。如果证据不足,她就无罪。”

“林姐,我知道你可怜她……”

“我不可怜她。”慧轻斩钉截铁地说,“要么她肯认罪,要么就再找证据。你知道程序。”

景坤无奈地垂下头去。

“好了,干活儿去吧,谢谢你买的早餐。”慧轻咬一口饭团子,冲景坤眨眨眼,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前坐下。

景坤出去了。慧轻打开电脑,习惯性地先看五分钟新闻简报。

一则国际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中非五国签署停战协议之后,巴尔姆斯最高领导人奇格海纳在家中离奇身亡,怀疑被人暗杀。停战协议签署后,中非各国政坛反而陷入怪圈,政治格局飞速变换。据悉,奇格海纳身亡前一天,巴尔姆斯的友好邦交国家基蒂国总统刚刚宣布退位,和巴尔姆斯的敌对国卡基那亚签署合作条款。所谓合作条款,实质是基国出让部分主权,自此,基蒂名存实亡,成为卡基那亚的附属国,国际社会一片哗然。奇格海纳的死亡或与此有关。

慧轻咂舌,一个国家昨天还存在,今天就不存在了。人心惶惶。

在实时通讯软件上,慧轻看到朱红在线,并且也在看这则新闻。

慧轻在对话框里发出语音:“红,你有安全局的线人,能否帮我打听一下,关于天域科技所开发的‘虚拟战争’的内幕?”

朱红简单回复:“稍等。”

大约十五分钟后,朱红回复道:“线人回报,有关‘虚拟战争’的资料都在军部,保密级别XXX,也就是最高级别,我们没有权限。”

“什么?军部?那不就是一个商用游戏软件吗?”

“具体我也不清楚了。这和案子有关吗?”

“可能有关,可能无关,我就是问问。”

两人正在说话,景坤冲进到慧轻办公室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急急说道:“林姐,木芙蓉交代了。”

8.

“什么?木芙蓉在28日早晨到过陆宅?”慧轻看着口供,难以置信。

隔着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她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木芙蓉。

和以往每次见到的样子都不同,这名中年妇人此刻显得尤为平静,像是终于卸下了一个大包袱,透出一股精疲力尽之后的释然,眼中的惊恐也消散了大半。

“据犯罪嫌疑人交代,3月28日早晨六点十五分左右,她来到陆宅,在厨房门口见到了倒在地上陆天域,当时她受了极大惊吓,出于本能立刻离开了现场……”慧轻读着口供上的内容。

“木芙蓉突然翻供,说自己事发当天早晨到过陆宅,但她否认杀人,一口咬定到达的时候陆天域已经倒在地上,她连靠近都没有靠近,吓得马上离开了。”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那天早晨六点多就去陆宅?她平时的上班时间是十点。”

“她说的你不会相信,林姐。”景坤撇撇嘴,“她说,是陆天域前一天晚上打电话通知她,让她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六点就过去。”

“什么?”慧轻震惊,“陆天域几点打的电话?”

“据她说,是前一天晚上11点45分左右。”

“也就是陆天域和陆慎思视讯结束之后。”

“是的。”

“可是,陆天域的所有通讯设备里都没有这个通话记录。”

“是的。”

“查过木芙蓉的电话吗?”

“查了,也没有。但据她交代,她是在通话之后删除了通话记录,她说是陆天域吩咐她这么做的。”

“陆天域在电话里有没有说为什么要她第二天六点就去?”

“问了她,她说,陆天域说她去了就知道。”

“去了就知道?是什么语境、什么语气?”

“她没有交代,只说陆天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查过通讯公司的后台数据吗?”

“查了,只查到陆天域在11点43分的时候确实拨出过一个电话,但没有任何其他信息,通话对象、通话时长等等。这通电话被他用私人软件加过密。”

“什么软件这么厉害?连通讯后台都查不到?”

“你没听说过陆天域年轻时的一个绰号吗?叫‘鬼手’。”

“鬼手?”

“对,江湖传言,他可以编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代码。”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有可能——陆天域在3月27日晚上11点33分给木芙蓉打了一通电话,让她第二天早晨六点去上班。然后他吩咐木芙蓉把这通电话的通话记录删除,他自己也把通话记录删除。木芙蓉遵照老爷子的指示,在3月28日早晨六点准时来到了陆宅,撞见陆天域扑倒在厨房地上刚刚死去,或者还未死去,然后她惊慌失措地逃离了现场,并且向警方隐瞒了这一事实直到今天上午,是这样吗?”

景坤摸摸脑袋,“基本上,是这样。”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陆宅的监控里,完全没有拍到她?”慧轻一脸严峻。

“监控我们重新核查,看看是否漏了什么。”

“不对,监控之前全部排查过,从前一天,直到事发之后,所有的视频回放我们都查过,木芙蓉这么个大活人来了又去,不可能看不到。”

“林姐你的意思是……”

“监控被人删掉过。”

“删掉过?被谁删的?”

“知道是谁删的就破案了。”

“可是这不对啊。”景坤皱起眉头,“如果木芙蓉说的是实话,她只是跑到门口,看见老爷子死在地上,就吓得跑开了,为什么有人要删掉这个录像?这个录像并没有拍到凶手。而如果木芙蓉撒了谎,是她杀了老爷子,她又为什么要主动供出来自己28号早晨到过陆宅?毕竟通话记录和监控录像都查不到了……”

“你现在就带人把28号早晨的监控录像再仔细查一遍。”慧轻说,“我去和木芙蓉谈谈。”她说完,走向隔壁的审讯室。

木芙蓉看到慧轻走进来,神情很平静,只抬了抬眼睛,没流露任何情绪。

慧轻忽然有种感觉,之前她在这女人眼中看到的焦虑和惊恐,全然是因为这女人对警方撒谎。如今她把28号早晨自己到过陆宅的事情说了出来,她心头松了。那么此刻这个冷漠消极的她,应该比较符合她原本的模样。

慧轻拉了把椅子在木芙蓉面前坐下,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不着急开口。

她观察着这个中年女人的表情。她用一动不动的逼视来刺激她有所反应。监控设备正每分每秒地捕捉着她的反应。

然而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中是一潭死水。

“为什么突然翻供?”慧轻开口问道。

“我要证明我自己的清白。”木芙蓉说。

“可你今天早上的证词,只会让你的嫌疑更大。”慧轻说。

“不,我被怀疑,我有疑点,是因为我之前没有说实话,是因为我害怕,我躲躲闪闪,我漏洞百出。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既然我什么都没做过,我就应该说出全部实话,用实话来证明自己清白。”木芙蓉说完,看着慧轻的眼睛。

慧轻也静静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对质了好几秒钟,然后她突然站起来,拉起椅子往前拖了几步,一下子坐到木芙蓉跟前,紧贴着桌子,离她很近,又快又狠地说:“好,那我们就从头来一遍,你既然选择说实话,就最好一字不差。”

“你最后一次见到陆天域是什么时候?”

“3月28日早晨6点10分左右。”木芙蓉不紧不慢地说。

“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形。”

“我用钥匙打开前门,像往常一样走进大厅。通常我到了之后第一件事是先去厨房洗手,倒一杯热茶,所以我就往厨房走。可那天我刚走到厨房门口,就看到陆先生倒在地上,表情僵硬,看上去好像已经死了。我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逃,一直跑出了大门,我什么都没想,我当时本能的反应就是要逃走……”

“你为什么不报警?”

“我吓坏了。还有,我怕说不清楚,我怕被诬陷,怕这事赖上我。”

“你没杀人你怕什么呢?谁会诬陷你?”

“电影里不都这么演吗?谁第一个发现,谁报的警,警方就怀疑谁。而且这个房子里平时就我和陆先生两个人,陆先生出了事,肯定第一个怀疑我。所以,我就直接离开了。”

“有没有其他人在那天早晨见过你?”

“没有。”木芙蓉说完,又想了想,说,“我想是没有。”

“亚瑟呢?”

“亚瑟?”木芙蓉眼中浮现疑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很陌生。

“就是陆天域的人工智能助手,在陆宅内无处不在的‘电子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哦,是,我当然知道。”

“它知道你28日早晨到过陆宅吗?”

“谁?”

“亚瑟!”慧轻加重了语气,不知为何木芙蓉看上去对这号“人物”很陌生。

“它……应该知道吧,我不确定,我没有和它说话。”

“那它应该‘看见’你了,不是吗?他的‘电子眼’无处不在。”

“我真的不确定。那天它没有和我说话。”

“它平日里和你交流吗?”

“不,我只是做饭,打扫卫生。”

木芙蓉说到这里,慧轻陷入沉思,片刻后,仿佛明白了什么。

慧轻起身离开审讯室,走到外面,给景坤拨去电话。

“喂,阿坤,你们监控视频查得如何?”

“我正想汇报呢,林姐。”景坤在电话里说,“我们仔细看了下3月28日早晨5点50分到6点30分区间的监控回放。和你猜测的一样,监控被人删过,少了1分多钟。也就是木芙蓉那天早晨的确到过陆宅,她说的是实话。”

“不,阿坤。你现在拿到的证据,只能证明,这段回放被人删除了,但删除的内容是什么,为什么删除,以及是谁删除的,我们都不知道。木芙蓉说的是不是实话,她那天有没有到过陆宅,我们也不知道。”

景坤在电话那头发出一声叹息。新出现的证据和线索,似乎都是无用的。

“或者我们还应该问一个问题,这段回放是什么时候被人删除的?”

“什么时候?”景坤似乎没听懂。

“是的,什么时候。”慧轻严肃地说,“之前我们看回放的时候,视频还是完整的。”

“这不可能。”景坤坚定地说,“上次我们看得很仔细,如果上次看的时候视频没被删过,我们那么多双眼睛,怎么会没看到木芙蓉这么个大活人从屏幕上走过?”

“是,就是因为我们那么多双眼睛,而且看得很仔细,如果上次视频就缺1分多钟,那么多双眼睛怎么会没发现视频的时间轴跳了?”

“可是不对啊,如果之前视频是完整的,又怎么会没拍到木芙蓉呢?难道木芙蓉今天说的,都是捏造的?”

慧轻沉思不语,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木芙蓉倒不像在撒谎,而且这样撒谎有什么意义呢?”慧轻说,“我现在还想不明白这里头的逻辑,但我知道,监控视频肯定有问题。”

“我跟你说,林姐,你肯定是记错,或者上次因为视频量太大了,大家都看疲倦了,没有发现时间轴跳掉一段。你想啊,几十个小时的监控,又大多是空镜头,中间少了一分多钟,不容易发现的。”

“可我相信我的眼睛,上次我仔细看过,时间轴是连贯的。”

“你一直注意着时间轴吗?”

“我注意所有的细节。”

“好吧,林姐,当年考试你第一,我信你,但是……”景坤说,“案发现场封锁之后,只有警方可以进入。陆宅监控室的设备没有其他人可以碰。”

“那不一定,不是还有亚瑟吗?”

景坤听到这个,浑身一凛,“亚瑟?你怀疑它在搞鬼?”

“当然也不排除其他人,比如陆慎思、陆慎悠这些。”

“他们?”

“别忘了,他们可都是‘鬼手’的后人,陆宅又是他们曾经的家,远程进入监控系统,修改几个参数,删除一些数据,应该不难吧?”

景坤倒抽一口冷气,“理论上是可以,可是,为什么呢?逻辑呢?这跟木芙蓉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这句话,如果木芙蓉无罪,那视频有什么好删的?如果木芙蓉说的是假话,那她又为什么要编造出一通自己在案发当天早晨到过现场却什么都没干又跑了这么个毫无意义的假话呢?”

慧轻凝思了片刻,重重叹了一口气,说:“我要再见一下陆慎思。”

9.

慧轻在天域科技大厦见到陆慎思。

陆慎思的秘书是一名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看着和陆慎思差不多岁数。这种人事安排让慧轻略为惊讶,她本以为像陆慎思这样的大企业首席执行官一定会选年轻漂亮精明能干的年轻女性当秘书,而且一选好几个。

那男秘书长得很普通,说话简单、客气,实在是没有任何特点的一个人,扔进人群立刻消失的那种。他把慧轻引入会客室,斟了一壶茶,就退出去了。

陆慎思显然很忙,让慧轻等了半个多小时。

慧轻坐着无事,拿起会客室桌上的宣传册随意翻阅,“黄金决策机”、“万能博弈器”、“不确定性的终结”等等宣传语映入她眼帘。

这几天她也持续在关注这个行业,尤其是陆家的生意。

据传言,天域科技及其子公司,正在开发一系列超级人工智能程序,其基本工作原理似乎是收集海量数据,添加规则,让系统学会自动编程。从理论上说,当一个系统容纳了整个地球,乃至整个宇宙里所有的数据,系统就可以根据每个个体的每一步行为推断出他/她/它之后所有的命运。系统这时就成了上帝。

但,理论毕竟只是理论,整个地球乃至整个宇宙的数据,数目何其庞大,没有一个系统能够胜任如此高强度的运算。

所以,人类还是人类,机器还是机器,而上帝,永远是上帝。

慧轻正这样想着,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了,一身西服革履的陆慎思走进来。

这是慧轻第一次在工作场合见到陆慎思,只见他戴着一副框架眼镜,一边走进来的同时还在一边和什么人通着电话。身旁,一个看着有五六十岁的女员工一路跟着他,给他浏览一沓文件。他一边和电话上的人说话,一边在女员工手上文件上签字,一边用眼神交代了这个女员工要做的事。女员工心领神会后拿着文件一路小碎步退了出去,关上了会客室的门。与此同时,陆慎思用眼神向慧轻示意了一个“抱歉”。

传说中日理万机的霸道总裁,就是这副模样吧。慧轻只是觉得戴着眼镜的陆慎思看起来多了几分书卷气。

“实在抱歉,林警官。”陆慎思挂掉电话,走过来,“让您久等了。”

“是我打扰您工作了。”慧轻简单寒暄。

“不会,不会,我很乐意匀出时间见您。”陆慎思说。

慧轻淡淡一笑,不接这句茬,直接问她想问的:“您父亲过世之后,这件事对对公司的生意有影响吗?”

“要说没有,是不可能的。”陆慎思说,“但我们应付得来。”

慧轻点点头,问:“你会亲自过问技术方面的事吗?”

陆慎思歪一下头,看着慧轻,然后长叹一口气,笑道:“林警官,咱们都这么熟了,不如你就直接问我,懂不懂编程,会不会对我父亲家里的中控系统做什么手脚,有没有动过监控脚本等等。咱们不绕弯子,现在我可以直接回答你——不,没有,我没动过我父亲房子里的任何一样东西。我有一些编程的基础,但本质上我就是个商人,我每天看的最多的是合同、预算、报表。哦,也许你还不知道,我的博士学位不是计算机的,而是工商管理的。”

“感谢您的坦诚,陆博士。”慧轻不紧不慢地说,“那我就直接问您了,您父亲家中的监控脚本缺了一分钟,您觉得会是谁做了手脚?”

陆慎思说:“我只能说,肯定不是我。”

慧轻凝神看着陆慎思的眼睛,接着她把木芙蓉所交代的经过讲了一遍。

“我觉得木芙蓉说的是实话。”陆慎思听完之后给出评价。

“那就非常奇怪了。”慧轻说,“如果之前我们看到的脚本是完整的,而上面并没有拍到木芙蓉,就说明木芙蓉说谎了,可她有什么必要编造自己在案发当天早晨来到现场,增加自己的嫌疑?可如果她说的实话,监控脚本是怎么回事?”

陆慎思没有说话,陷在沉思中。

慧轻观察着他,总觉得他想到了什么,却不想说出来。

“你有怀疑的对象吗?”慧轻问。

陆慎思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说着,摘下眼镜,用手指按压鼻梁两侧,露出疲倦和憔悴的样子,“也许你可以去找我的两个妹妹谈谈,我不见得比她们知道得更多。”

慧轻不作声,观察着陆慎思,他在想什么?他究竟知道什么?他是想把火力转移到陆慎悉和陆慎悠那里去?为什么?

“目前来说,最大的嫌疑人,是亚瑟。”慧轻静默许久,说出这句。

只见陆慎思眼中闪过一道异芒,像是被触到了心事,但他即刻遮掩了神思,恢复如常。这一切都被慧轻看在眼里。

“那你去审问他吧。”陆慎思叹道,透出一股心灰意冷和漠不关心。

“然而现在坐在我对面的,是你。”

“哈,我怎么忘了,现在你是在审问我,林警官。”陆慎思讽刺地笑道。

慧轻不以为意,不带任何情绪和态度地说:“关于亚瑟,你知道多少?”

“亚瑟是我父亲亲自设计的人工智能程序。”陆慎思说了一句废话,也不带任何情绪和态度。

“他的控制中心在什么地方?”

“只有我父亲自己知道。”

“一间密室里?”

“我不知道。”

“所以亚瑟现在是自由的?”

“如果他联网的话,他当然是自由的。”

“他联网了吗?”

“只要不开我父亲办公室内的主机,我想就没有。”

“我们可以关闭亚瑟吗?”

陆慎思看了慧轻一眼,“关闭他?为什么要关闭他?”

“没什么,我只是问问。”

“我知道你不信任他,但要说他杀了我父亲?我不相信。”

“在我和他的几次接触中,我觉得,他似乎……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很像一个真人了。”

“事实上,很多人都这么说,除了我父亲,我父亲始终认为,亚瑟只是一个有语言能力和基于概率的决策能力的程序。”

“全世界有多少像亚瑟这样的人工智能?”

“很多,比你想象的要多。”

“亚瑟可以处理任何信息,是吗?”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如果给他错误的信息,或者毫无逻辑的信息,他会怎么样?”

“如果给你错误的信息,或者毫无逻辑的信息,你会怎么样?”

“我?我会无视,也许。”

“他也一样。”

“所以,他和人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自我意识,也许。”

“你可以再复制一个亚瑟吗?”

“不,亚瑟的源代码只有父亲知道。”

陆慎思说完这句,慧轻没再提问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看到他双臂交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下巴。这天他的下巴和两鬓都刮得很干净。

一是防御,二是撒谎。陆慎思,他究竟在遮掩什么呢?

慧轻收拢思绪,起身告辞。

走出天宇科技大厦的时候,慧轻给景坤打了个电话,接通后只说了一句话:“排除木芙蓉的嫌疑。”

10.

当晚慧轻回到家,把自己关进书房。

加百列被她挡在门外,徘徊一阵,略有担心。

“没事,我只想自己静静。”慧轻隔着书房的门说。

加百列逗留一阵,离去。

书房里,慧轻坐在书桌前,捧住头。

案件侦破进入死胡同。官方说法陆天域食物中毒身亡,已被普遍接受。

慧轻打开手机。手机上,陈彪的信息已被她读了多次,陈彪建议她把资料移交刑侦总部,暂时退出此案。

慧轻发出一声叹息,打开自己的电脑,正打算接受陈彪的建议,给刑侦总部发邮件说明情况,忽然听到叮的一声,收到一封新邮件。

慧轻打开邮箱,发现新邮件的发件人是一串陌生的代码。

什么情况?她皱了皱眉头,点开邮件。

“林警官,你好,这么晚了,是否打扰你了?——Arthur”

什么?发件人竟然是——亚瑟?!

慧轻凝视着电脑屏幕,倒吸一口冷气,浑身毛骨悚然的感觉。有一瞬间她甚至不敢去碰触自己的电脑,总觉得亚瑟仿佛就躲在屏幕后面窥视她。

她把这一行字反复读了多变,才回复道:“你怎么可以联系到我?”

这句话发出后,亚瑟几乎在一瞬间就回了一封邮件过来,也就是说,它打出几行字只花了0.01秒的时间。

他说:“我连通网络之后,就会更新我的数据库,加上我拥有的超强运算能力,我可以入侵世界上大部分的系统,我可以联系到任何一个我想联系的人。”

慧轻立刻联想到第一天在陆宅的时候,陆慎思说过,不要打开他父亲的主机。也就是说,只要不开那台主机,亚瑟就只能在陆宅那个局域网内部活动。

如果从陆天域死亡至今,工作室的主机都未曾被打开过的话,亚瑟在这段时间应该是被隔离的。它又是如何上网,搜索到她的通讯资料的呢?

“那么,请你告诉我,是谁把你连入因特网的?”慧轻发过去。

亚瑟又是一瞬间就回复过来:“陆慎悠开过主机。”

慧轻惊呆了,下意识地捂住嘴。她又忽然想到,如果亚瑟真如它所说的,可以黑进世界上任何一个系统的话,那么此时它也可能已经黑进了她的电脑,正透过她电脑上的摄像头欣赏着她吃惊万分的精彩表情。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心绪,不紧不慢地在邮件中键入:“什么时候?”

点击发送,回信又在刹那间收到。

亚瑟说:“第一天,你和周警官去陆慎思家里的时候。”

“所以,陆慎悠偷偷打开了陆天域的主机?她想做什么?”慧轻问。

“她想得到她父亲账户上的钱。”亚瑟回答。

慧轻看着这句回答,停在那里。

她合上电脑,站起来,离开了自己的书桌,走到窗边。

窗外,是一个晴朗的夜空。慧轻抱着双臂,抬头望天。漫天繁星,宇宙万物聚散离合,父亲和母亲的灵魂此刻在哪里呢?

不知为何,此刻深暗无边的宇宙,令她更有安全感。

而这个地球上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带着隐隐约约的恶意。

如今科技日新月异,可人类的生活却没有变得更幸福,有时候人甚至无法确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慧轻深深呼吸,平定心绪,回到书桌前,重新打开电脑,面对亚瑟。

“你是在暗示我,陆慎悠有杀害他父亲的嫌疑吗?”慧轻给亚瑟发过去。

“我没有暗示任何事情。”亚瑟回复,“我陈述事实。”

“那你为何不早点陈述这一事实?”慧轻问。

“你也没问我啊。”亚瑟说。

慧轻此时看不到亚瑟的表情,也感知不到它说这句话时的语调语气,她凭直觉认为亚瑟这么说是油滑,不怀好意的。

“那你为何选择在今天、此时,向我陈述这一事实?”

“为你破案提供帮助。”

“你看,你还是在暗示我,陆慎悠有嫌疑。”

“我提供数据,我不暗示任何事情。”

“那么好,请你提供数据,陆慎悠,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吗?”

“她的尝试失败了。”

“陆天域生前,陆慎悠有向他要过钱,或者威胁过他吗?”

“我没有这方面的数据。”

“她有杀死陆天域的动机吗?”

“我只能提供数据,不暗示任何事情。”

慧轻往后靠向椅背,有些泄气。此刻,它看得到她,而她看不到它,她在一团迷雾中,而它也许就是那团迷雾。

它躲在它的语言和逻辑背后,操纵着这场不平等的对话。

当然,她有对付它的终极手段,合上电脑,拔掉电源,甚至于,到陆宅,关闭电源总闸,那么亚瑟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看到没有,人类对A.I.还是有办法、有优势的,慧轻想着,微笑起来。人类可以杀死A.I.,但A.I.杀不死人类。

A.I.杀不死人类。慧轻把这个念头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陆天域死后,没有给三名子女留钱吗?”慧轻把问题发过去。

“这是机密,我不能提供相关数据。”亚瑟回答。

“如果真如你所说,陆慎悠要通过偷偷进入她父亲计算机的方法去弄钱,那必定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遗嘱内容,她没有得到她想要的份额,是吧?”

“这是机密,我不能提供相关数据。”亚瑟重复。

这个诡诈的家伙,慧轻在心里说。它明明可以自行选择提供哪些数据、不提供哪些数据。现在它已经没有主人了。它的逻辑指令,没有监督。

慧轻不流露任何情绪,还是不紧不慢地打字过去:“让我猜猜,陆天域把所有的钱都给了陆慎思,对吧?”

她期待着亚瑟再次在一瞬间给她回复一个句子。亚瑟构建语言的逻辑方法一定和人类的不一样,不是线性叙事,一个字一个字地表述,它一定是用一种速度极快的算法,在一瞬间把所有的文字罗列成符合逻辑的组合。

这一次,亚瑟让慧轻稍稍等了几秒钟,然后发了一个神秘的微笑表情。

看样子,这家伙打算结束对话了。

慧轻看着屏幕,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觉得应该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景坤,让景坤去查陆慎悠的财务状况,陆慎悠要钱干什么用,她和他父亲的关系究竟如何,以及她在最近三周内的动向。

但慧轻马上意识到,以后她都不能通过手机或者电脑来和景坤联系了。

因为亚瑟说不定已经入侵了她的电脑系统,监听了她的通话,甚至已经黑进了警局的系统,掌握了所有的情报。

在陆慎悠的无心之过(或者有意为之)下,亚瑟已经不是在那栋房子里无处不在了。也许他已经在全世界有网络的地方无处不在了。

不,甚至更早,在陆天域还活着的时候,亚瑟已经悄悄“越狱”了。

想到这里,慧轻不寒而栗。

此刻,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拉上景坤,到“小野之家”坐下来,面对面喝点酒,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第二章
虚拟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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