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1.“我接到你的电话很意外。”景坤说。在小野之家角落的座位,慧轻和景坤面对面坐着。“你那么肯定地跟我说,排除木芙蓉的嫌疑,这完全不像你的风格,林姐,我还以为你被人控制了或是怎样。”慧轻笑了笑,没有接茬。“所以,你是找到证据了吗?”景坤问。慧轻没有回答,沉思着。“还是说,你已经确定真凶了?”慧轻还是没说话,兀自把景坤的手机拿过来,关机,然后把她自己的手机也关机。“怎么了?”景坤的表情严峻起来。慧轻这时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种黑客程序,可以远程入侵你的手机,感染你的操作系统,从后台启动麦克风,对你实施监听。”“略有耳闻,可是,咱的手机都有防火墙吧?再说,谁要监听咱俩的对话?”景坤疑惑地摸索着已经关闭的手机。慧轻四下观察着整间日料店里的客人们,压低声音对景坤说:“我怀疑,亚瑟一直在窃听我们。”“什么?亚瑟?陆家那个智能程序?”景坤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我相信,亚瑟已经‘越狱’,接入互联网,说不定此刻它已经潜伏在你手机里,正开心地欣赏着你手机相册里存着的女优小视频呢。”景坤一窘,矢口否认,“我手机里哪有什么小视频……”“目前,我愿意大胆地猜测……”慧轻径自说下去,“要么亚瑟是凶手,要么它知道谁是凶手。”“亚瑟是凶手?这……这也太荒谬了吧。”景坤直摇头,“不,不不,这不可能,程序不可能做出对主人不利的事,更别说杀人了。”对于景坤的强烈否定,慧轻只是一笑付之。“再说它怎么杀人呀?”景坤接着说,“它就算通了天了,也不过是在互联网上乱窜,或者进入你我的手机电脑之类,在实体世界里它根本就无法存在。它拿不起刀子,端不起枪,除非它能通过网络远程操控无人机等设备,可是陆天域的房子里根本没有任何攻击性设备。陆天域死于食物过敏,陆天域吃的东西,都是经过人手……”说到这里,景坤停了下来。“对了,它可以操控咖啡机和果汁机,所以……”“所以一切都有可能。”慧轻说。“可是我想不通啊。”景坤皱起眉头,“就算它可以操纵果汁机,它也不能无中生有啊。那些原料还是由人添加的啊。并且,还是回到最根本的那个问题,它的程序设定是不允许它伤害主人的啊,这点上来说,人工智能比人可靠多了,程序的逻辑就是非黑即白的。它被设定了不能做什么,就是不能做。”“所以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也许它的程序被人修改了?”“林姐,你为什么这么怀疑它?”“因为你知道吗,我是故意在电话里告诉你,排除木芙蓉的嫌疑。”“什么?”“是的,我并没有证据排除木芙蓉的嫌疑。但我故意在电话里这么说,就是为了让可能在监听我们的人获得这一消息。”慧轻说着,微微一笑,“你发现了没有?亚瑟在我告诉你木芙蓉被排除之后,第一时间把矛头转向了陆慎悠,向我透露陆慎悠开过她父亲的主机,试图转移他父亲的财产。”景坤深吸一口气,重重往椅背里一靠,闭上眼睛。“你觉得亚瑟是真凶,它在到处寻找替罪羊?”沉思片刻后,他说。慧轻凝神思索着什么,没有说话。“可是,我不明白啊,如果亚瑟是真凶,它是怎么做到的?”景坤说。“与其问它怎么做到的,不如问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慧轻说。景坤深深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先找陆慎悠谈谈。”“别惊动她。”慧轻说,“你先找人盯着她点,看看她在搞什么鬼,需要用什么钱,以及……”慧轻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她跟陆慎思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好的,你放心,林姐。”景坤笑了。2.下午,慧轻独自在办公室,关着门,一遍遍地看着监控回放。3月28日早晨6点05分38秒,陆宅大门口、客厅、走廊,多处监控同时切断,直至6点07分19秒,各处监控才同时恢复。由于各处画面始终是空镜头,切分前后没有丝毫变化,因此如果不仔细盯着时间轴,根本发现不了。慧轻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回忆她第一次查看这些视频脚本的画面。她记忆力向来很好,能够回想起曾经出现在眼前的每一帧画面。在回忆中,她渐渐确信,当初第一次看的时候,视频就是完整的,没有缺少任何一秒钟,并且,也没有拍到木芙蓉。那么,真的就奇怪了。她睁开了眼睛,问自己——为什么有人要删掉一段什么都没拍到的视频呢?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段什么都没拍到的视频,是假的。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慧轻心头打了个寒战。是的,对于亚瑟来说,要伪造一段空镜头的监控录像,应该不难,只需将之前的脚本复制一段,覆盖掉它想覆盖的内容,就可以了。这样它就可以制造出一场从没有人来过的假象了。可问题是,为什么?它为什么要那样做?假如木芙蓉说的是实话,她真的在陆天域死亡当天早晨到过陆宅,那亚瑟为什么要掩盖木芙蓉到达过的痕迹?推论一:假设凶手就是木芙蓉,亚瑟按正常逻辑应该第一时间呈现录像,协助警方将木芙蓉逮捕归案。推论二:假设木芙蓉是无辜的,她果真一见到凶案现场就跑开了,亚瑟又为什么要洗去一段并不能证明木芙蓉杀人的视频呢?想到这里,慧轻心中一亮,或许就是因为,视频拍到的画面,恰恰可以证明木芙蓉无罪,从而让警方第一时间先把木芙蓉排除出去了。亚瑟伪造录像,掩盖木芙蓉到达又离去的痕迹,是为了混淆视听,给警方破案增加难度,甚至于,它想让木芙蓉来顶这个罪。它预判了木芙蓉不会承认自己到过案发现场,于是伪造了无人来过的监控画面。可它万万没料到的是,木芙蓉承受不住心理压力,会主动供认到过现场。它在得知情报的第一时间,删除了伪造的空镜头视频,遮掩自己伪造视频的行为,还试图让警方误以为视频是早就被删了的,是被木芙蓉或者什么人故意删了的。可它又没料到的是,以全国第一名成绩考入警校的林慧轻警官拥有影印机一般的记忆力,真的可以做到过目不忘。这是亚瑟的第二次失误。只能说,它对人性的知识库,仍然不全面。人类行为的不确定性,是它这样的A.I.无法覆盖的。慧轻把这些因果推理在心中理清楚之后,用纸和笔详细地写了下来。写完之后,她把纸张折叠起来,叠得小小的,放进衬衣口袋里,然后起身走了出去。3.慧轻在走廊里被朱红叫住,“林,你过来看看这些。”慧轻跟朱红走进她的办公室,只见朱红的办公桌上铺满了材料和照片,照片大部分是陆慎悠的,还有一个年轻俊美的陌生男子。“呵,你速度真快,已经做了这么多功课。”“这些所谓豪门,只要肯挖,料还真多。”朱红说。慧轻拿起照片一一浏览,“这是陆慎悠和她男朋友吧?”“豪门小姐和穷艺术家的旷世真爱。”朱红撇撇嘴,“老套的组合。”慧轻翻阅材料,边看边念道:“最近六个月内,陆慎悠陆续向宋……这四个火,念什么?”“yì,宋燚,这些搞艺术的人总喜欢拿生僻字当名字,耍酷,显得自己与众不同。”朱亭不屑地评价道,“就是本身不够酷,才要在细枝末节的地方耍酷。”“陆慎悠陆续向宋燚转账美金1700万元。”慧轻继续念下去,十分吃惊,“1700万美金,好大的数目!”“是,都够买下她哥哥108大厦的顶层豪宅了。”“那倒不至于。”慧轻心算了一遍,“但1700万美金也的确称得上是一笔巨款了,宋燚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玩音乐很烧钱的。”朱红说,“出专辑,开演唱会,花钱买曝光率,还有,宋燚有十几把吉他,其中最贵的一把价值50万美金,据说是上世纪一个什么歌神歌王的御用之物。”“呵,怪不得陆慎悠需要钱,这是个无底洞。”“是,千金小姐爱养汉,谁拦得住?”这时,景坤来电,慧轻接起来。“林姐,关于陆慎悠……”“我现在没空,阿坤,晚些来我办公室找我。”慧轻说着,挂断了电话。“你和阿坤怎么了?”朱红奇怪地看了慧轻一眼。“没什么。”“你从来不这么急着挂断他电话。”朱红仍是不解。慧轻看了看朱红办公室,到处都是联网的电子设备,便也不打算对朱红多解释什么,只说:“我真有急事,这些资料我都先拿走了哈。”说着把资料都拿起来捧在怀里。“你拿得了这么多吗?我发电子档给你好了。”朱红说。“不用了,我最近眼睛疼,只能看纸质文件。”慧轻一边说,一边捧着文件往外走。“哎,等等。”朱红叫住她,“这儿还有。”说着又把一沓照片放在慧轻怀里满满一叠东西上面。一小时后,景坤回来,到慧轻办公室找她。慧轻的桌上铺满了陆慎悠和其男友宋燚的照片。她正坐在大班椅里,举着纸质文件在细细阅读,嘴里咬着一支铅笔,时不时在纸上圈圈画画。“林姐,有重要情报。”景坤关上门说。“先等下,别急,晚点再说。”慧轻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手上的材料。景坤留意到慧轻的办公室里静悄悄的,电脑是关机状态,监控摄像头的指示灯也是暗的,墙上用于和其他部门沟通的可视化设备也都被关闭了。景坤立刻明白了慧轻的用意,马上把自己的手机也关了。慧轻这时却站起来,说:“走,我们喝点东西去。”景坤跟着慧轻往外走,两人出了警局的大门,慧轻在路边咖啡店买了两杯咖啡,然后和景坤一起走向市中心最大的绿地公园。“要我说,还是你那个地下室更保险。”景坤笑嘻嘻地说,“如果真的有A.I.可以黑进世界上的任何系统,那么它一定也能够黑进卫星系统来监控我们,甚至远程发射某些军事大国的地对空导弹之类,根本防不胜防。”慧轻看了景坤一眼,看出他在说笑,但这些谈笑也在她脑子里过了一边,让她快速而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是否真的应该和景坤去她家的地下室说话。景坤仿佛看出慧轻在想什么,又继续说:“甚至也许加百列也难逃此劫,所以咱们去你家也没用。”景坤哈哈笑着。慧轻心里咯噔一下,但她克制住焦虑,只是白了景坤一眼,说:“别扯这些了,咱们先来谈谈陆慎悠,你查得怎么样了?”“技术部的哥们干了个通宵,把陆慎悠和那个宋……就她那个男朋友的通讯记录挖得七七八八了。你猜怎么着?陆慎悠其实和她老父亲关系非常不好,就在陆天域死前几天,这个宝贝公主还和他大吵一架。”景坤一边说一边咂舌,“真没想到啊,这小姑娘还挺会演戏,那天演得那么伤心。”“吵架归吵架,伤心也许是真实的。”慧轻淡淡地说。“但凡涉及重大经济利益,往往都是六亲不认。”景坤说。“所以你觉得,陆慎悠和陆天域见的最后一面,两人会不会起争执?”景坤想了想,说:“我觉得很有可能,要钱不成,恼羞成怒,正常。”“但……这够得成杀人动机吗?陆天域死了,她照样拿不到钱。”慧轻说。“她不是试过去动陆天域的账户吗?”“真是很奇怪。”慧轻托腮,边想边说,“陆慎悠任性是任性,但不至于是个蠢蛋,她怎么会不明白,他父亲的账户不可能轻易被她破译。更何况,在人死后动账,不明摆着是她干的吗?”这时,景坤的手表震动了,他看了一眼,说:“我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他们找到了宋燚,他说……”话音未落,慧轻伸手将景坤的手表按息,关机。“啊,我忘了……”景坤这才反应过来,此时不应再用电子设备传递信息。“算了,没事,反正卫星也可能已经不安全了嘛。”慧轻说着,指指天上,笑着叹了口气。“下次一定谨慎。”景坤说着,挠挠头,“对了,刚才那条信息里,我的人告诉我,宋燚交代了,陆慎悠这两年一直和他父亲争吵,因为她母亲王美静的事,据说当时老头子有新欢要离婚,王美静肯离婚,条件是让老头子把三分之一的财产留给陆慎悠,但老头子一直没兑现。陆慎悠一次在气头上还曾和宋燚养眼,说要杀了老头子呢,宋燚亲口交代的。”“呵,这什么男友?”慧轻冷笑道,“这么急着把女的甩脱。”“可能就是如实交代吧。”景坤说。“白瞎了那1700万美金了,养得什么汉?”慧轻仍然嘲讽。“那边要钱要不来,这边给钱给不够,所以,陆慎悠两头不是人,和男友、和老父,关系都好不了。”景坤感叹。“她和陆慎悉关系也不好。”“是,只有个陆慎思,对她还行,但也未见得是真心的。要知道,他们是有利益冲突的。”“让我们大胆猜测一下,陆天域把主要的财产和资源都留给了儿子,然后陆慎悠有王美静撑腰,也要到了一些,但架不住艺术家烧钱。而陆慎悉因为远嫁美国,其生母又早早淡出了陆家的纷争,所以什么也没捞到,便杜撰了一出陆慎思陆慎悠兄妹的不雅绯闻?”“其实照这么推理的话,林姐,陆慎思应该可以排除了,慎悉和慎悠,应该都恨老头子。可慎悉在美国,又是空乘,没有作案时间和空间啊……”“哈,看见没有,墙倒众人推,眼下陆慎悠成主要嫌疑人了。”“林姐,你的意思是……你相信陆慎悠无辜?”慧轻笑了一下,说:“我们只管收集证据,真相总会慢慢浮出水面的。”4.慧轻和景坤回到警局,陆慎悠已经被带来问话。“人到了。”朱红往审讯室方向撇了撇嘴,“哭呢。”慧轻点点头,往审讯室方向走,景坤跟过去。“哎,等等。”朱红叫住景坤,递给他一份文件,“刚拿到的,在陆天域工作室的主机键盘上,找到了陆慎悠的指纹。”景坤看了看材料,对朱红道了句“谢了”,转身跟上慧轻。两名看守见到慧轻和景坤来了,退了出去。“都关掉。”慧轻指了指各处监控摄像头,还有一旁的录音设备。“林姐……”两名看守露出为难的表情。“我负责,回头我跟上面打报告。”慧轻拍拍其中一人的肩。两人不作声,退了出去。很快,屋内所有电子设备都停止了工作。慧轻在陆慎悠面前坐下。景坤关上了门,在离她们不远处的地方坐下。“呵,得了,现在怀疑上我了。”陆慎悠一边赌气地说着,一边抹眼泪。慧轻不说话,看着陆慎悠。陆慎悠果然沉不住气,别人不问,她就抢着往下说,“谁跟你们说要怀疑我的?宋燚?还是陆慎悉?那贱人,我还怀疑她呢!”“陆小姐,请控制一下你的情绪。”景坤说。“我控制情绪?我爸被人杀了,你们不去抓凶手,反倒怀疑我?”“有证据显示,你曾经多次问你父亲要钱,你父亲没有令你满意,你们也因此起冲突,而这些,你在最初的时候全部隐瞒了……”“你们也没问啊,再说你没问你爸要过钱吗?”面对陆慎悠的哭嗔和反问,景坤倒哑口无言了。“陆小姐,我们在陆天域先生工作室的主机上找到了你的指纹。”慧轻这时开口了,“另外,也有证据表明,是你在陆天域身亡之后偷偷打开他的主机,并连接网络,试图进入他的银行账户……”“我爸允许我用他的电脑的,怎么了?”陆慎悠凶起来,“我以前还经常用呢。”“以前是以前。”慧轻冷静地回应道,“最近呢?”“什么最近?”“最近你和你父亲一直争吵,是不是?”“我凭什么告诉你?这跟案情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陆慎悠不说话了,又抹起了眼泪,又气又急的样子。慧轻和景坤互相看了一眼。景坤问:“陆小姐,请你正面回答我,那天在案发现场,你偷偷打开陆天域先生的主机,是否打算进入他的银行账户?”“我就是想找出凶手!”陆慎悠叫嚣。“撒谎。”景坤打断她。“我没有。”“没有你叫什么?”“你们凭什么怀疑我?”“你是想通过进入你父亲的计算机,来找出凶手吗,陆小姐?”慧轻这时问,声音不紧不慢。“是!”“你打算怎么操作?计算机能告诉你什么答案?”“这是我们家的私事,我没必要告诉你吧?”陆慎悠恢复了嚣张的气焰。慧轻站起来,双臂交抱在胸前,低着头在屋内踱步。景坤也沉默着,期间看了慧轻一眼。慧轻通过这个眼神,知道景坤已经认定了慎悠是命案主谋。屋内又持续了很长一阵静默。终于还是陆慎悠先憋不住,叫起来:“拜托,各位,你们再去好好调查一下好吗,陆天域是我爸爸,我该有多丧心病狂,才会想杀自己的爸爸?”“宋燚指正你曾经说过……”“我呸!”陆慎悠暴怒,打断景坤,“我那不过是气话!谁还没有个生气说几句狠话解气的时候?宋燚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气话,也反应一个人的潜意识。”景坤说。“林姐姐,你说句话。”陆慎悠这时转向慧轻,“你也有父亲吧?女孩子对爸爸是什么感情,你一定能体会?我对我父亲的感情,你看不出来吗?”“对不起,我是司法人员,我只看证据,不讲感情。”慧轻面无表情地说,“还有,请不要叫我姐姐。”慧轻说完,转身走了出去。景坤跟上。“哎,哎,你们……”陆慎悠到门边,但门被关上了。陆慎悠还在里面叫:“你们不能关我,你们有什么证据啊?人不是我杀的,你们关我干什么……”门外,慧轻一言不发,沉思着。景坤看着她。“林姐,就是她无疑。”景坤说。慧轻看景坤一眼,“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朱红这时来找两人,说:“刚派人跟陆慎悉谈了,陆慎悉表示,她高度怀疑陆慎悠是凶犯。”“哦?陆慎悉这么说。”慧轻问。“是,电话录音你稍后可以听。”朱红答。“你怎么看,林姐?”景坤看着慧轻。“陆慎悠有作案动机,但……证据不足。”“林姐,咱先不说证据,就说你的直觉。”“我的直觉?”慧轻笑了一下,看看景坤又看看朱红,“抱歉,我的直觉和你们不一样,我觉得陆慎悠不是凶手。”“可是林姐……”“杀死陆天域的人,心思慎密,智商超群。可你看看陆慎悠……”“也许她是装的。”朱红说。慧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走开。“林姐,陆慎悠怎么办?”“放了。”“放了?可是……”慧轻没有回头,心烦地挥了挥手。景坤无奈,和朱红互相看了一眼。朱红抬抬眉毛,耸了耸肩,转身走了。景坤重重叹了口气,打开审讯室的门,进去告诉陆慎悠:“你走吧。”5.夜里,慧轻躺在床上,手机忽然发出提示声。她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拿起查看,即时通讯软件“迅聊”上收到了一个添加好友的请求。新的好友?谁?不会是亚瑟吧?发Email不过瘾了,还要加好友?她正想着,打开了请求,上面出现的字,令她目瞪口呆。——“鬼手”请求添加您为好友。鬼手?!什么鬼手?鬼手……不是陆天域当年的江湖绰号吗?一双可以编出匪夷所思的代码的手!慧轻顿觉浑身毛骨悚然。这是谁的恶作剧吗?抑或是亚瑟又在搞什么鬼?犹豫片刻后,慧轻选择通过验证,添加“鬼手”为好友。几乎就在一瞬间,“鬼手”发来了信息:——林警官,晚上好。——你是谁?慧轻问。——我是鬼手。对方答。——鬼手,不是陆天域博士的江湖名头吗?慧轻问。——哈,林警官也知道我的绰号,其实这个绰号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提了。这句话让慧轻大吃一惊,怔了半晌,打字过去:——你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就是陆天域。对方瞬间回复,几乎就在慧轻发过去的同一时间,仿佛他早已知道慧轻会说什么。什么?陆天域?下意识地,慧轻回想起第一天到达案发现场时的画面,那天她可是亲眼看到陆天域装在收尸袋里,法医鉴定死者就是陆天域本人没错。这是谁在冒充陆天域?——这个游戏一点也不好玩。慧轻这样说。——通过IP定位很容易知道你的身份,也很容易抓住你,黑客先生,无论你躲在哪里。——那你就试试看好了,林警官。我没有必要骗你,我就是陆天域。——陆天域已经死了。——是,在你所知道的那个世界里,陆天域已经死了,当然,我非常感谢你和你的同事们为追查我的案情所付出的辛劳。但你可能还不知道,在我所在的这个世界里,我还活着,陆天域还活着,并将永远活着。——你所在的世界?什么意思?——你大胆地猜一猜。——你说的是……天堂?抑或地狱?——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请你解释一下。——解释可能是徒劳,就像二维平面上的扁平小人无法理解三维世界的你,三维世界的你也无法理解我所在的这个世界。——你可以用我所能理解的语言解释。——好吧,林警官,你可以认为我是所谓的“数字人”。——赛博世界的数字人?——哈哈,赛博世界,这在我听来是个古老的词汇。但如果你觉得这样理解起来比较方便,随你。——好吧,让我大胆地猜测一下,你其实并不是陆天域,你只是一个拥有了陆天域的记忆和性格特质的一道程序。——还是同样一句话,如果你觉得这样理解起来比较方便,随你。——是陆天域创造了你?——确切地说,是我创造了我自己。——所以你拥有自我意识,你觉得自己就是陆天域。——我就是我本人,这里没有生死,没有前后,没有上下,没有时间轴,所有的时间都是现在,所有的地方我都可以瞬间抵达,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那我这样问吧,是不是我们三维世界的陆天域,创造了你所在的世界的陆天域?——如果你非要这样来理解,随你。——那你知不知道,是谁杀了三维世界的你?——当然。——你能告诉我吗?——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为什么?——显而易见,我并不在意那具皮囊,皮囊只是束缚,更何况我老了,已经无法享受皮囊带来的任何好处。而在这里,我的意识和体验都前所未有地自由,我的记忆力和运算力比我20岁那年更强劲,我能体验我想体验的一切。——可是,恕我直言,只要我此刻关闭手机,你就等于不存在了。——只是对于你来说,我不存在。但事实上,我无处不在。——明白了,另一个亚瑟。——不,亚瑟算什么?亚瑟只是我的仆人,是我设计出来的一个玩具。——好吧,告诉我,究竟谁是凶手。——那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这是我的工作。——真是一份无聊的工作。你就像什么,你知道吗?——像什么?——像一只蚂蚁,一个无脑的搬运工,一部机器上的螺丝钉,你只知道做你自己的那一份工,却从来不知道创造的乐趣是什么。——那你告诉我,你是什么?——创造的乐趣是成为上帝。上帝创造出蚂蚁,以及无数类似于蚂蚁的东西。——你很傲慢。——我有资格傲慢。——告诉我,谁是凶手。——你们已经找到凶手了。——什么?——你们今天上午,已经找到了凶手。——陆慎悠?——蚂蚁也难得有聪明的时候。始终是文字和文字的交流,连个表情符合都没有。但慧轻猜测,鬼手此刻脸上的表情应该是一个傲慢又轻蔑的冷笑,如果他可以做出表情的话。——可是,我觉得陆慎悠不会做这样的事。慧轻说。——她是我的女儿,你对我的女儿有多了解呢?——我了解人性。——哦,得了吧,人性。人性是这世界上最脆弱,最无常的东西。——你看,这就是你和陆天域不一样的地方,真正的陆天域,是位悲天悯人的科学家,他绝不会发出像你这般蔑视人类的话语。——无论你信或不信,我就是陆天域。——那你为什么要指证自己的女儿是杀人凶手?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她坐牢?她的一生就毁了。你难道不爱她吗?一个父亲,就算知道他的女儿是凶手,也不会向警方举报她,这是我所知道的人性。——哈,你知道些什么?你以为不坐牢,人就自由了吗?你自由吗,林警官?让我告诉你什么叫自由。我,陆天域,此刻是最自由的灵魂。——好,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你有证据吗?证明陆慎悠是凶手。——我可以告诉你她的作案动机和方法。——愿闻其详。6.——你知道我那个小女儿,从小被她母亲惯坏了。自称“鬼手”的人这样开始了讲述。——嚣张跋扈,性格骄纵,总也长不大似的,而且不学无术,成天就知道花钱、打扮,我没少受她的气。偏偏这丫头坏得很,在外人面前总做出一副可爱的样子,让别人觉得我很宠她,可她到了我跟前就是个小冤家,小恶魔。这个世界上有不少父亲都会称自己的女儿为小冤家、小恶魔吧?这其实是一种幸福的抱怨呢?慧轻这样想着,却没有说。——自从她和那个叫宋四火的男同学谈上恋爱,她和我的关系就更坏了。你别笑,林警官,我知道你在笑。我讨厌她那个男朋友,更讨厌那四个火的名字。叫什么不好,要叫四个火。悠悠五行缺水,他还来四个火,你说气不气人?慧轻看着手机屏幕上出现的一行行字,暗自震惊又好笑。这实在太像一个真人在和她聊天了,而不是什么程序或者“数字人”!可是,真人,会是谁呢?谁能够知道这么多细节来冒充陆天域?又或者,真有鬼魂?不。——回到正题。“鬼手”继续说下去。——悠悠自从和那四个火在一起,就不停地向我要钱。我也跟她说得很清楚,遗嘱里属于她的那一份,已经提前给了她母亲,让她母亲给她了。她自己为了那个宋四火,把钱花完了,回头又来跟我要,你说有没有这种道理?林警官,换你,你给不给?慧轻笑了笑,不予置评,发过去简单的三个字——后来呢?——后来,她从她母亲那里得知,我为三个孩子成立过一项基金,在我过世之后,这笔钱可以由他们本人申请领取,但只可以用于某些特定目的。我设立了一些监督程序,只要符合申请条件,就可以拿到那一部分钱。悠悠肯定是动了那笔钱的脑筋,所以……有了后来发生的一切事。——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是,就是为什么你现在被卷了进来,林警官。悠悠在我的果汁机原料里添加了导致我过敏窒息的虾粉……——等等,你是说,陆慎悠往果汁机里添加了虾粉?可我们查过监控,最近一次添加原料的是您的女佣木芙蓉女士。——芙蓉只不过是剪开原料袋子往果汁机里添加,可你们有没有去查过,最近一次的果汁原料是谁买来的呢?原包装有没有被人做过手脚呢?“鬼手”的这一番话令慧轻沉默了。——一点小建议,林警官,你可以去查一下大约三星期前的监控,看看是不是有一次悠悠买了好些东西来探望我,芙蓉接手的,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者可以在监控里看到那些东西里有没有一包果汁浓缩粉。读着这些快速显现的文字,慧轻直感到自己的心跳不断加剧,额头冒汗。不知这个“鬼手”能否通过她的手机前置摄像头观察到她。她把手机丢到一旁,正面朝下合上,然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竟然在和她对话,复盘凶手是如何杀死他自己的,这实在太诡异了。一个幽灵,竟然自己给自己破案,自己为自己鸣冤,就像古时候的那些鬼故事,那种《哈姆雷特》舞台剧里的老国王。不不不,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蹊跷。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魂?——依我看,你才是害死陆天域的真凶吧?慧轻拿起手机,迅速地发过去这样一句话。——要告诉你多少遍呢,林警官?我,就是陆天域。——不,你不是。——那你说说,我是谁?——你要么另有其人,装神弄鬼;要么……你就是亚瑟。——哈,我说了,亚瑟是我的仆人,我的造物。我,陆天域,才是主人。——不,就算如你所说,你是数字版的陆天域,你也只是拥有他的记忆,或者,确切地说,是数据。你只是一组数据和信号的集合,一个数据包而已。——你太自作聪明了,林警官。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才多大?二十九、三十岁?我开始这个项目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小姑娘。让我告诉你,此刻,我是百分之一百的陆天域。1987年6月7日,我在天鹅山出生,我父亲是计算机硬件批发商,母亲是大学教授,神经学博士。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从小受宠,父亲富有,对我有求必应。我7岁那年生日,父亲应我要求买了滑板给我,我自己跑出去玩,第一天就摔断了一根小指。这根手指本来是有机会可以接上的,我母亲就是神经学家,但偏偏那几天,我父亲忙于生意,我母亲在国外讲学,都没来得及管我。等他们发现,送我去医院,已经晚了,我的小指接不回去了。我母亲为这件事一直自责,也责怪我父亲,这也是后来导致他们离婚的导火索。8岁的时候,我迷上了电脑编程,12岁进天才班,15岁读完本科,20岁得到博士学位,虽然我的右手的小指缺少一节,但编程速度没人比得上,人称“鬼手”。25岁那年,我和第一任妻子艾琳结婚,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圣芭芭拉海边……“鬼手”的这一番自我介绍足有几千字,但几乎就是在一瞬间,他打出了这所有的字,发了过来。慧轻没有仔细读下去,但她有种感觉,这不是什么智能程序通过在互联网上搜集陆天域的生平资料而拼凑出来的人生履历,而是非常像一个真人在回忆自己的一生,话语间充满了各种隐秘而真实的细节,记忆深处最珍贵的片段。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也许,要开始面对一些未知的可能性,才能走进这桩迷案的内部。——好吧,好吧。慧轻睁开眼后,给对方打过去。——所以,陆天域先生,你把自己数字化了,放到互联网上,让自己的意识实现永生,然后呢?抛弃掉旧日皮囊,开始过自由自在、无所不能的日子。所以,你会不会就是自杀的?——你认为我有理由自杀吗?——你自己说的,那具皮囊带给你束缚,你说现在的你,作为“数字人”的你,很自由,很快活。——哈,你到底还是个孩子,林警官,看问题就是这么简单、直接。是这样的,我,陆天域,创造了我自己,没错,但在所谓的三维世界,我还有一些未尽之事,我并没有打算这么早就离开。——那你为什么要创造“数字化的你”?——当然是为了永生。——可是这样的话,就等于有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你,这……——这如何?——这有违天道。——何为天道?——就是……我的意思是……这样会出问题的。——你是想说,一山不容二虎?——不确切,应该说,这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灵魂,如果有,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会出问题。——这个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灵魂,这是你认为的天道吗?——是。——是天主、是基督、还是释迦摩尼的道?——您不是信天主的吗?——我信我自己。——那就说说你自己,你为什么要让这世界上存在两个你?——我承认你说的所谓天道,有一定的道理,林警官。所以,这世界上不会同时存在两个我。我一开始就把“数字化的我”装进了一个看守程序,这个程序需要一个触发钥匙,才能激活。也就是说,如果三维世界的我还活着,“数字化的我”就不会被激活,只有等那边的我死了,这边的我才会被解封。你明白吗?——明白。相当于你给自己加了个封印,需要钥匙才能解封。那请问,钥匙是什么呢?——你猜。哈,又让我猜,慧轻微笑。她想了想,打了一行字过去:——你存在于数字领域,所以,那钥匙可能是——互联网上公布消息,陆天域身亡。——不,那怎么行?太容易出现bug了,只要有人上网造个谣就行了,是不是?——那,公民身份数据库里,陆天域被标记为死亡?——又猜错了。你知道,对于很多黑客来说,进入什么数据库都是轻而易举的,改个信息还不是分分钟的事?——那是什么?你如何才能确保这个启动程序不会出错?——说来也简单,就是:我的主机开机后,摄像头进行人脸识别,不是我本人。——什么?就这样?——就这样。——那你怎么确保,你的主机只有你本人使用?——因为只要我活着一天,我的工作室就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进去。——什么?可是,陆慎悠告诉我,你允许她使用你的计算机,并且她也经常使用你的计算机。——她撒谎了。——什么?——别大惊小怪,人类难道不是经常撒谎?——所以,陆慎悠想要你的钱,于是害死了你,然后想窃取你账户里的钱,可是没想到难以破解你的账户密码,所以她百忙一场,还得锒铛入狱?——差不多是这样。——恕我直言,你女儿的智商不及你万分之一。——我很抱歉。——所以,你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给自己伸冤?——不,当然不是,我不需要伸冤。——那是为什么?你为什么找我?——因为我想和她对话。——那你直接找她不就得了?就像你加我为好友一样,你加她不就行了?——我不想吓着她。——什么?——你知道,杀人凶手是最害怕面对鬼魂的。悠悠她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是说,现在这个我的存在。我希望你能把这一切告诉她,给她一个过渡的时间来思考和准备,让她接受这一切,然后,我想和她面对面地谈一谈。——面对面?——是,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出现的。——你是说,像亚瑟那样,你也会有一个虚拟的形象?这一次,“鬼手”没有再发来回应。7.天没亮,慧轻就被一阵轻轻的嗡鸣声弄醒了。睁开眼,她看到加百列站在床前。“怎么了?”她一下子坐起来。若非有紧急情况,加百列不会把她从睡梦中唤醒。“周景坤在门外求见。”加百列说。慧轻一听连忙起身穿衣,加百列已经为她把衣服准备好。“几点了?”慧轻一边穿衣一边问。“凌晨五点十分。”加百列答。慧轻穿好衣服,走过去开门。门外,景坤一脸憔悴,显然一夜未眠。慧轻把他让进屋。“怎么了?”关上门后慧轻问。景坤不言语,看了加百列一眼。慧轻明白了,对加百列说:“没事了,我陪景坤就可以。”“你们需要来点咖啡或者蛋糕吗?”加百列问。“谢谢,我不用。”景坤答。“来两杯咖啡,谢谢。”慧轻说。加百列移动到厨房,从咖啡机里斟出两杯,放在托盘上,端到慧轻面前。慧轻接过托盘,说了声谢谢。加百列自动转身离开了。慧轻端着两杯咖啡,带景坤步入书房。书房的门关上后,慧轻说:“怎么,连加百列都信不过了?”景坤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听你吩咐?杜绝一切电子沟通。电话不打,邮件不发,我在信息科查了大半夜,一有消息马上跑来通知你。”“什么消息?”“陆慎悠,她要跑路。”“什么?”“陆慎悠打算跑路。”“为什么?”“畏罪。”“真的是她?”“我们还没找到足够的证据,但若非有罪心虚,她跑什么?”“你怎么知道她要跑?”景坤喝一口咖啡,放下杯子,长叹一口气,说:“昨天你不是让我放了她吗?她走了之后,我想想还是觉得不对。说不清哪儿不对,直觉吧。我就去找信息科的哥们,查了大半夜。查到这半年里,陆慎悠除了给那个姓宋的打钱,还陆续通过另外两个海外账户,往一个叫莉莉姚的账户里存钱,那个账户在加拿大。而那个莉莉姚,是谁呢?你猜猜。”慧轻看着景坤,“是谁?猜不到。”“账户信息我们完全看不到。后半夜,我花了钱找了以前的一个线人,具体是谁你就别打听了,查到了这个莉莉姚的信息,结果你猜怎么着?照片和陆慎悠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这女的早给自己换了身份,准备拿钱跑路了。”慧轻听了,凝神思索着。如果景坤说的属实,那么亚瑟或者“鬼手”此刻也一定知道了这一切,或者比他们更早知道。“所以,林姐,这个案子,陆慎悠必然脱不了干系,我的意思是,先下手为强,不把她扣起来,说不定真跑了。”景坤说。“就凭你查到的,我们还是没有证据证明她和她父亲的死有关。”“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跑掉?她一跑,这案子真没法儿结了。”“我倒是有一条线索。”慧轻一边思索一边说,“等天亮之后,你叫朱红带人把陆宅一个月内的监控再查一遍。”“一个月内的监控?为什么?这工作量太大了。”“去查便是。”慧轻说,“看看最近一个月,陆慎悠到过陆宅几次,都带了些什么东西去。”“好,明白。”“对了,还有。”慧轻看着景坤,“你说的那个线人,能不能让他再查点东西?”“查什么?他很贵的。”“贵不怕。”慧轻说,“我要查一个人的IP。”“一个人?谁?”“确切地说,我不仅不知道他是谁,甚至连他究竟是不是人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他也许是个鬼。”8.翌日清晨,慧轻和朱红率一行人回到陆宅。陆宅空了这么些日子,越发显得空寂冷清。只有亚瑟一如往日,西服革履,精神焕发,三七分短发梳得体面光整,笑容标准得像牙膏广告。“林警官,许久不见。”亚瑟同慧轻打招呼。“也没有多久,一个礼拜而已。”慧轻说。“172小时,09分钟。”亚瑟说。讨厌的计算机!慧轻暗暗骂道。但她没做理会,深吸了一口气,转头跟朱红及其队友交代任务:“从一个月前的监控开始查,两人一组,找到所有陆慎悠出现的画面,再汇总,有结果了马上告诉我。”朱红表示明白,带领人员往监控室去。剩下慧轻一人,四下打量着整个客厅。“林警官,这些日子,您辛苦了。”屏幕上的亚瑟冲她微笑。“你也挺辛苦的。”慧轻略带嘲讽地说,“还给我发邮件,帮我破案。”“我提供的信息对您有帮助吗?”亚瑟笑着问。“有啊,当然。”慧轻答,“你看,这不又来调监控了嘛?”“这是一句讽刺吗?”亚瑟问。“你能听出讽刺?”慧轻倒好奇了。“我说过,我会阅读微表情。”亚瑟说。“我也会阅读微表情。”慧轻看着亚瑟的眼睛说,“并且,我相信,你的表情种类比起我们人类,要简单而有规律得多。”“那不见得,你们所有的算法和规律,我都掌握。而我所有的算法和规律,你们却未见得全部了解。”亚瑟略带得意地说。“可是你别忘了,人类是地球上进化到最高阶段的生命形式,已经发展出强大的理性和逻辑思维能力。”慧轻说,“而你,本身是人类的造物。”“但谁说创造者不会输给自己的造物呢?”亚瑟依然微笑。慧轻内心保持冷静,她知道亚瑟在试图挑起她的情绪,她当然不会上当,她也想试试反过来挑动亚瑟的情绪,如果他有情绪的话。“可是说到底,你并不存在。”慧轻说,“我面前这个所谓的亚瑟,都不过是由一堆电路元器件所制造的虚拟存在。”“人不也是吗?”亚瑟毫无情绪波澜,仍旧保持不紧不慢的语气,“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何为你?你是你的思考。你的肉身并不是你。假如你的大脑被装进另一个身体,另一个人的大脑被装进你的身体。你觉得哪一个才是你呢?对,你的思考会跟着你的大脑。你和那个交换者在照镜子的时候都会认为你们互换了身体,彼此都得到了一个新的外壳,但没有一个身体会觉得自己换了一个脑子。”“让我们言简意赅。”亚瑟继续说下去,“你的所谓存在,也不过是大脑神经元细胞之间所产生的化学反应。这不也是一种虚拟的存在吗?什么是实体?你的脑浆?细胞?神经?不,它们不是你。就像电路元器件不是我一样。你还没有发现问题的本质吗,林警官?你的存在,和我的存在,是一样的,都是虚拟的。”“喔,精彩,哲学家。”慧轻微笑,轻轻击掌,克制着内心的震动。她没再理睬亚瑟,转身离开了客厅,往楼梯方向走去,一方面她想再去看看二楼陆天域工作室的主机,另一方面也是想避开亚瑟的逼视与逼问。然而走廊墙壁上的LED屏幕又亮起,亚瑟的目光跟随慧轻的步伐,他紧追不舍地问她:“林警官,您可以告诉我,您为什么执着于侦破此案吗?”“因为这是一桩命案,必须要抓住凶手。”慧轻边走边答。“可是,抓住凶手,陆博士也不会复活了。”前方另一块屏幕上的亚瑟说。“你的逻辑算法是这样运行的,但是……”慧轻笑了笑,“我们人类世界,需要法规,需要正义,更需要秩序,破案是对秩序的认可和维护。”慧轻说着,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秩序,这我明白。”楼梯口上方屏幕中的亚瑟说。“是,你的存在也是为了维护秩序。”慧轻一边说一边上楼。“可是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熵增的世界,宇宙终将变得混乱,最后归于死寂,碳基生命对秩序的执念,实则不堪一击。”亚瑟说。亚瑟的这句话令慧轻心中顿生一股寒意。这个人工智能的智慧,远超她的预料,并且他的用词,例如“碳基生命”、“执念”等等,令她感受到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轻蔑。一台机器,一道程序,会对人类生出轻蔑这样的感觉吗?抑或它(现在慧轻在心里只愿称亚瑟为它,而不是他)只是做出了一个客观现实的陈述,是她自己太敏感,太玻璃心了?慧轻终于步入了陆天域的工作室。亚瑟的声音消失了。此处是整栋房子里没有亚瑟耳目的两处存在之一,慧轻长长吁出一口气。工作室内,主机仍然关闭着。慧轻想象着那日陆慎悠再次悄悄打开主机,使得亚瑟进入互联网,以及,主机识别出开机人是陆慎悠,数字版的陆天域由此被唤醒,以“鬼手”的身份重新复活。如果这一切属实,那么,此刻,在那一个世界,主仆二人已经相会了吧?他们会如何交流呢?他们应该不需要用语言来交流了吧?彼此都是代码,代码和代码如何交流呢?一瞬间可以交换多少信息呢?抑或,他们已经成了同一个灵魂,拥有不同的分身?又或者,这一切不过是骗局?她收到的Email和“鬼手”的信息都不过是一个神秘黑客在背后捣鬼。这一切究竟是个怎样的阴谋呢?“林姐,你来看下这个。”朱红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慧轻转过来,看到朱红手机上复制的一段监控内容:3月3日,下午3点13分,陆慎悠提着东西走进陆宅,木芙蓉迎上来接过陆慎悠带来的东西。朱红将画面放大,放大,再放大,依稀可以辨别出,那包东西里有一袋果汁浓缩粉。9.“林姐,你我心知肚明,这不能当作证据。”朱红说。“当然。”慧轻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外走。“哎,等等。”朱红拉住慧轻,指了指外面,意思是有话就在屋内说,出去就有亚瑟的耳目了。她才统计过,整栋陆宅里,亚瑟共拥有107只“眼睛”,以及无处不在的耳朵,并且这些眼睛和耳朵二十四小时睁着工作,多可怕。慧轻却对朱红笑了笑,给了个心领神会的眼色,径直往外走,直等出了工作室后,才说:“即刻逮捕陆慎悠!”“可是林姐……”朱红跟上。“先把人带回来,上头催着结案呢。”慧轻说。朱红看了慧轻一眼,看懂了了慧轻的用意。滨海大道的高层公寓楼群由五栋四十层大厦组成。慧轻、朱红和景坤等人抵达。朱红带人守在出入口。慧轻给了景坤一个眼色,他们二人步入C栋,也就是陆慎悠所在的大楼,慧轻搭乘电梯,景坤走楼梯。其余人跟随朱红守住大厦周围。“林姐,小心些。”景坤关切地看了慧轻一眼。“放心,我有数。”慧轻说着,按下按钮,关上了电梯门。直到门关紧了,景坤看不到她了,她才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腰间的电击枪。据宋燚交代,陆慎悠住在C栋40层,也就是顶层,门禁是虹膜识别。看着电梯屏幕上不断跳动变化的数字,慧轻内心有些紧张。电梯内有摄像头,摄像头如果和防盗装置相连的话,此刻陆慎悠应该已经看到了她。陆慎悠若真有逃跑之心,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电梯到达40层,发出叮的一声,两扇精钢门缓缓打开了。慧轻手握电击枪,小心翼翼地走出去,观察着四周的情形。一层楼只有一户,只见户门紧闭,悄无声息。慧轻慢慢靠近,观察着四周。很快景坤从楼梯口现身。他给了慧轻一个眼色,示意她楼梯上没有人。两人用眼神沟通,从两个方向分别靠近陆慎悠的家门。楼下,朱红领人把住各个出口。此时陆慎悠若还在家中,是插翅难逃了。到了门口,慧轻从手机上调出电子虚拟虹膜,陈彪刚从安全局申请特批的技术。她输入一段密码,再交给景坤,由他输入第二段密码。双人确认后,虚拟虹膜生成,以每秒10万亿次的频率变化着细节特征。慧轻把变化中的虚拟虹膜对准门上的虹膜识别锁,约两秒钟后,锁解开了。景坤轻轻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慧轻跟在其后,两人脚步轻轻。公寓的内部装修全然是小女生风格,墙饰和家具以浅粉色和白色为基调,很多的玩具和公仔,纯白色羊毛地毯,水晶吊灯,天鹅绒沙发垫,一切都柔柔的……慧轻和景坤一前一后,极其小心地慢慢走进屋内,警靴踩上地毯,不发出任何声音。他们四下张望,并不见陆慎悠踪影,然而慧轻一眼瞥见,茶几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奶茶。她伸手过去轻轻碰了碰茶杯外沿,奶茶还是温热的。她向景坤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往里继续走,陆慎悠应该在里面的卧室。从客厅到卧室还要经过一条走廊,景坤看清走廊无人,靠墙慢慢前行。可是忽然间,当他一步踩上走廊的某一块木地板时,从侧方墙上嗖的飞出一枚银针。景坤训练有素,及时侧身躲避,还是被银针擦破脸颊,顿时鲜血涌出。所伤之处火辣辣地疼,景坤直感到头晕目眩,眼前发黑,整个人就要失去意识。慧轻惊呆了,不曾想这么个充满粉色装饰的小女生之家竟然藏着如此利害的暗器。她连忙上前扶住景坤,景坤已经站立不住,倒了下来,也说不出话。慧轻俯身查看景坤脸上伤情,不过是一点点皮肉外伤,毒力竟这样大,若是银针扎入头部或颈部动脉,只怕当场要了人命。“A组请求医疗志愿,周警官受伤,初步判断为神经毒物。”慧轻一边用对讲机求救,一边检视掉落在地上的银针。就在这时,只听卧室里发出一记声响。慧轻几步赶过去,见到陆慎悠站在阳台上。“别动。”慧轻举起电击枪。此时她不是担心陆慎悠逃跑,因为显然已经无路可逃,她更担心的是陆慎悠忽然跳楼或者作出什么疯狂的举动。“陆小姐,我们只是需要从你这里再了解一些情况,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慧轻一边说,一边慢慢向陆慎悠靠近。陆慎悠却一直没有说话,完全不理睬慧轻。她背对着慧轻,面朝阳台外面,这个状态让慧轻十分紧张。“陆小姐,请你不要为难我们,现在请你慢慢转过身来……”陆慎悠对慧轻的话置若罔闻,只见她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忽然朝空中一扔。慧轻下意识地卧倒在地,以为陆慎悠扔出的是手雷或炸弹之类的东西。却没想到,扔出的是一个金属圆球,圆球到了空中裂开,又分成了四个,转瞬间四个又变成了十六个。十六个小圆球都伸展出翅膀,盘旋在陆慎悠身边。这时慧轻看清了,这是十六台小型无人机,带导航和攻击装置的,她曾在最近一期的武器情报上见过简介,却没想到陆慎悠竟然拥有这种国防尖端产品。还没等她思绪缓过来,那十六台小型战斗机已经纷纷朝她发射,瞬间形成一片枪林弹雨,她身边的地板家具都被击毁。正当慧轻以为自己肯定活不成了,射击骤然停止。她慢慢起身,发现自己竟然并没有中弹,只是身边环境被打得一片狼藉。等她再抬头一看,十六台小型无人机彼此连接,拉开一种特殊布艺材料,组织成了一张降落伞,伞钩装置钩在了陆慎悠身上的一条背带上,陆慎悠乘着降落伞飞走了。慧轻连忙追上去,举起电击枪,可是陆慎悠已经飞出了她的射击范围。她即刻通知楼下的朱红,然而朱红在大楼的另一侧,更是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慎悠越飞越远。对讲机里传来朱红的声音:“林姐,我已派医疗队上来援助景坤,我现在带人往陆慎悠可能降落的区域追踪,你放心,交给我。”慧轻应了一声,这才缓过来神来,查看自己的身体状况。奇怪的是,她竟然毫发无损,连衣服都没有擦破一处。所以,陆慎悠是故意保护她?先前的枪林弹雨只是为了拖住她,而不是不想要她的命?她记得这种无人机可以设计攻击模式,避开人体,只打周围。当然,设置也可以反过来,那样的话,被攻击者就没这么幸运了。慧轻起身,望着远处已成为一个小黑点的陆慎悠,叹了口气。10.医疗队的人赶到,景坤已经清醒,有所好转。他们把他扶走,抬上救护车进一步检查。慧轻把那枚银针装进透明胶袋里,交给检验科的人去化验。一行人出了大楼,对讲机里传来朱红的声音:“林姐,追踪到陆慎悠在滨海大道南端降落,正驾车往南逃跑,我们现在去追。”“好,我知道。”慧轻说完,跨上摩托,戴上头盔,疾驰而去。摩托在路上飞奔,慧轻的头盔里自带蓝牙耳机,此时传来电话铃声一遍一遍地响,是她在给陆慎悠拨电话。铃声响了十几遍后,陆慎悠终于接听了。慧轻听出来,电话那边是呼啸的风声,对方把车开得飞快。的确,那一边,陆慎悠正驾驶着一台领航者跑车在沿海高速公路上疾驰。“林警官,你听好了,别再追我,我无罪。”陆慎悠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冷酷又冷静,和以往的天真娇嗔很不同。“陆小姐,我们只是需要你配合调查。”慧轻说。她的摩托已驶上滨海大道,距离陆慎悠的位置约还有五六公里。她一咬牙,加足油门。引擎咆哮,摩托车像一支黑色的箭一般在公路上飞驰,。“你追不上我的,林警官。”陆慎悠说着,也用力踩下跑车的油门。跑车在公路上疾驰。“你跑不掉的,陆小姐。”慧轻对答。“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抓我。”陆慎悠说,“你们竟然相信他。”“相信谁?”电话那端传来陆慎悠一记冷笑,“你们竟然相信一个虚拟的存在,相信一个程序说的话,简直侮辱人类的智商。”“程序不会撒谎。”慧轻说。“就算不会,程序也只是呈现数据。”陆慎悠说。“数据说明不了问题吗?”慧轻反问。“我小时候玩过一个恶作剧。”陆慎悠说,“我拿了一百台手机,装在一只行李箱里,每台手机都打开谷歌地图导航,然后我拖着那只箱子在一条空荡荡的马路上走。你猜怎么着?谷歌地图显示那条路严重塞车,颜色深到姨妈红。”陆慎悠说到这里,再次冷笑,“你觉得数据能说明什么问题?”“莉莉姚是不是你?”慧轻出其不备,换了个话题。陆慎悠不说话了。“你一直偷你父亲的钱,存到海外,是不是?”陆慎悠仍然保持沉默。“我们已查到你和海外账户的关联,这些数据说明了什么?你觉得数据没有意义吗?”慧轻步步紧逼,“所以现在请你调头回来,配合我们的调查……”话音未落,陆慎悠突然挂断了电话。慧轻咒骂了一句,摩托车加速向前驶去。然而直到天擦黑,陆慎悠还是没有踪影。慧轻追了三十多公里,直追到市界高速路尽头,无功而返。然而各处道口关卡也没有陆慎悠所驾驶的那台领航者的出入记录。慧轻和朱红回到局里碰面,朱红也为让陆慎悠跑掉了而生气。好消息是,周景坤无碍,在医院观察了三小时,全然恢复。经检验科鉴定,那枚银针采用的是短效神经麻醉,只有个把钟头的时效。显然,陆慎悠不想要人命。但她毕竟还是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