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经历过风格的探讨、关于设计的争吵、对底稿的不停修改、一次次的上色补色,童梦和陆白川合作的画稿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他们俩将那幅画定名为《启航》。那是一副游轮启航图,意境简单明了,朝阳在视线的尽头升起,层层印染着蔚蓝的海水,波光粼粼的海平面荡漾着层层豰纹,色泽明亮又温柔,游轮航行其上,踏浪欲行。

画作完工后童梦就做了甩手掌柜,直到施方追问起她账户上怎么多出了钱,童梦才捂着后脑勺琢磨了半天,想起来约莫是因为这幅画。

施方:“说了叫你少跟姓陆那个小子的来往,你就是不听!”

童梦一边往自己的行李箱里塞各种衣物,一面敷衍地答应他:“好好好,听听听,施叔叔你长得帅你说什么都对。”

施方听她这语气敷衍得不像话:“跟你说话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童梦:“我懂我懂,道理我都懂,忍冬说过的,我们家的家训,越是好看的男人越不是东西,连施叔叔你都不是什么好人,更别提白川了,花瓶中的花瓶,奇葩中的奇葩!”

施方难得听童梦说话这么顺耳,怀疑是在说反话,仔细一想,连带着连自己都给骂进去了,气得牙根痒痒,走过去一看,见她在收拾东西,啪地一声把她箱子合上:“忍冬是不是针对我?什么毛病这孩子……我可把你给惯的!说你两句你又要玩离家出走?我可警告你,你这次就是被狼叼走了我都不去找你了!”

童梦被箱子合上的声响给震了一下,手足无措了一下:“哪儿跟哪儿啊,施叔叔你对我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学校组织我们油画班的下周去H市写生,周一出发,我收拾行李而已。”

施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激,急吼吼地想要遮掩过去:“去多久?”

童梦:“不久,也就十天半个月吧。”

施方:“行吧,在外面尊敬师长、团结同学,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童梦:“好的女王陛下,没问题女王陛下!”

02

童梦麻溜地捐了铺盖,就跟着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去了H市。

H市地处江南,温润和暖,一年里有两百多天都是阴雨连绵,烟雨蒙蒙,风景如画。景区建筑古色古香,青瓦朱栏,飞檐翘角,应和着小桥流水,人行其间,远离都市喧嚣,心旷神怡。

童梦没了画作任务,粗浅不一的笔触在画板上信马由缰。

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脸上忽然就被什么东西给烫了一下。

童梦回过头,一张带着微笑的脸正对着自己,正是陆白川。刚才烫着自己的正是一杯奶茶,童梦从陆白川手上接了,就着吸管使劲吸了两口。

陆白川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童梦在他的沉默中读出一种诡异的气氛:“怎么了?”

陆白川扶额,却又憋不住笑了:“这奶茶我是买给自己的,我刚才在路上喝了两口。”

童梦一口奶茶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使劲瞪陆白川,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一口奶茶吞下去:“你怎么不早说!”

“我不是没来得及吗?”陆白川挑眉,继而坚定地说到,“再说了,你别用那种嫌弃的眼神看我行不行,我没有传染性疾病!”

童梦默默把奶茶推给陆白川。陆白川拍了拍她后脑勺,又笑:“骗你的,路上看到你喜欢的这家奶茶店,给你买了带过来的,我没喝。”

童梦佯嗔,气鼓鼓地望他,试图靠转移话题来化解尴尬:“你怎么来了?”

“上次不是跟你说那个朋友画廊开业吗,就是这几天了,我过来捧个人场,顺便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原来他的画廊是开在H市啊。”

角落里两人的交谈终于被负责写生课的尹老师发现了。这尹老师是他们学校研究生留校的尹礼,比陆白川也只高了三届,平时跟同学打成一片,没什么老师架子。尹礼眼神暧昧而八卦,陆白川被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只好问候了一声,就见尹礼蹬鼻子上脸,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问:“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童梦在陆白川耳边轻轻问:“我能打他吗?”

童梦呼出的气息温而软,陆白川心头像是被一头小鹿撞了一下,他点头附和:“没点为人师表的样子,往死里打,回头请你吃饭!”

当然这对话没有被尹礼听见。童梦说了一句我回去画画就起身走回到原位,陆白川看了看表,对尹礼说:“尹老师,这堂课还有半个小时?”

尹礼见陆白川串门,本就想强留他下来指导学弟学妹们的功课:“怎么,你要在这里等学妹?”

“尹老师你当初是不是从狗仔转行的?”陆白川笑了一声,“今天变天了,一会儿要下雨,过江那会儿估计又要堵了。不如我帮你盯着场子,你早点回去吧?”

陆白川在学校的风评是出了名的五好学生兼温文尔雅,此时更是言辞恳切、眼神真诚,尹礼跟他对视,心里一动:“你真帮我盯着?”陆白川无比确信:“我盯着你还不放心吗?”

尹礼放心地拍了拍陆白川的肩膀:“要是你们这届的学生都像你这么替老师着想,我们就太幸福了!”

尹礼以闪电般的速度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交代了两句就出门。

陆白川在楼上看见尹礼的车从车库开出来,走到童梦身边:“走吧,吃饭去”,童梦还握着画笔不明所以,陆白川对着全班朗声宣布:“尹老师已经走啦,我们下课!”

陆白川拉着童梦离开,背后传来杂着口哨的欢呼声。

画廊边上的招聘会场正沸反盈天,童梦和陆白川路过,一个小伙子凑上来就问:“这位美女,你们有打算自主创业吗?想不想加入我们的团队?我们为您提供多种渠道,更优质的服务,让您投资得放心、安心、省心……”陆白川回过头,波澜不惊地看了那人一眼,要拉童梦走。童梦却不动,只作势从包里掏东西:“这位先生,你买保险吗?”

那人上下打量童梦一番,似乎觉得是碰上了对手,自动退到离童梦一点五米外的安全线后。童梦还想追上去闹腾,陆白川无奈失笑,拽住了她卫衣的帽子,把她往画廊里面领。

画廊虽不大,门口的热闹却也丝毫不逊于隔壁的招聘会场。

童梦跟陆白川越走越近,就见门口一人与来的人一一握手,陆白川朝人挥了挥手,那人见到陆白川,快速地穿过人群,热情洋溢地过来同他握手:“白川,刚到的吗?辛苦辛苦,还让你专程赶过来。”

陆白川一把揽过童梦的肩膀:“来,介绍一下,童梦。这位就是画廊老板,李浩。”

李浩:“哎呀你就是童梦啊,老听白川说起过你,来,带你看看你们的画,我可挂在咱们画廊最显眼的位置。”

“他说我什么呢?”

“当然是夸你肤白貌美大长腿……咳,还有画画特别赞。”

童梦不疑有他:“哦,他还挺实事求是的。”

李浩带着俩人往里走,画廊是呈凹字型,右进左出,陆白川跟童梦创作的那幅画被挂在正中间的位置,下面的标注着“非卖品”字样的标签,虽然尺寸不大,但在内室占据的显赫位置让人不容忽视。

童梦:“这幅不卖?”

李浩:“我求白川好久才求来的,当然要好好珍藏,将来等你们成了大画家,这幅就成了镇店之宝啊。”

陆白川笑笑:“那可就借你吉言了。”

陆白川和童梦停下来观赏了一会儿店里的其他画作,店里不断有进来的人,李浩一拉陆白川:“梦,白川给借我用一会儿,我这边人手太少忙不过来了,你先自己随便看看啊。累了的话隔间有休息室。”

童梦:“你们干什么,需要我帮忙吗帮?”

陆白川:“不用,都是体力活儿,我们干就行了,你随便逛逛,我一会儿就来陪你。”

“哦好。”童梦也不勉强,独自在画廊里溜达。

新开的画廊,主体色泽清幽淡雅,星星点点的灯环绕在墙壁上作为装饰,庄重里有带了点小清新的风格,与童梦过去逛过的画廊不同,。

画廊虽小,不乏佳作,童梦先是走马观花地扫荡了一圈,再挑自己喜欢的细细观赏,站在画前在心里默默点评。

等她转悠到画廊中心,灯忽然就全灭了。

室外日落西山,光线昏暗,室内就更模糊,只能看到人影和画作的轮廓。童梦当机立断喊了起来:“李老板!李浩!你们家停电啦!”

没人理她,童梦心里纳闷,正要迈开步子去找人,角落上用作点缀的小灯泡齐齐亮起,一闪一闪地发着浅色暖光,像是点缀在天幕上的繁星。

陆白川从门口走入,手捧鲜花,一步一步到童梦的跟前。

童梦转过脸,发现刚才在画廊里看画的人纷纷转了个身,齐齐看向自己,把自己团团围绕在正中央。

陆白川将花束递给童梦,目光诚挚地望着她的眼睛:“梦,做我女朋友好吗?”

童梦初见这阵仗,心里就嘀咕着他早有预谋,还以为他是要求婚,吓得差点没上房揭瓦。幸好陆白川阵仗虽然大,但也没有大跃进式地发展,童梦她环顾四周,听见周围人开始起哄:“答应他啊!”

陆白川示意周围安静下来:“童梦,我喜欢你。”

不知道是谁率先起的哄,大家一起唱起了张信哲的《信仰》,一帮大老爷们儿,声音此起彼伏,原本深情蜜意的歌被他们咆哮得抑扬顿挫,又滑稽又感人,童梦站在场地中央,有点哭笑不得。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陆白川的用心,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不该拒绝他,但她仔细想了想,还是只能与陆白川勾肩搭背,而不能脑补他们朝夕相处甜言蜜语。

好在吃瓜群众们花了几分钟才完成他们的合唱表演,童梦也定了定神。

童梦并没有接他的花束,略带歉意地垂眸:“对不起,我不能答应。我只是觉得……跟你做好朋友更合适。”

陆白川绅士地将花搁置到一旁:“没关系,是我冒昧了,希望没有给你造成困扰。你依然可以把我当做是你的师兄和好友,不要因此而见外。”

即便是被拒绝,他也还是这样绅士而克制。童梦不畏人言的冷嘲热讽,却有点抗不住这种温情,只觉得心里的热潮一直往上翻涌,越过嗓子眼儿,翻腾到眼角要凝结成雾。

灯光亮起,大家很自觉地无声散去,童梦擦了擦眼角,对陆白川笑道:“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陆白川:“你现在反悔,答应我还是来得及的?”

童梦离开S市的第六天,施方开完股东大会,独自坐在办公室窗前,往下眺望,楼下车水马龙,匆匆来去,行人如墨点,单薄渺小,忽然就觉得百无聊赖起来。有点想逗家里的小姑娘,可惜她不在身边,据说一去半个月,连个电话都没打给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火花四溅,一阵子没看到吧,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刚好在H市有几个朋友,施方让秘书打电话约了一起聚聚,独自驱车去了H市。

童梦本来还担心再同陆白川见面免不了尴尬,没想到他真的就能做到镇定自若,心底坦荡,一颦一笑光风霁月,相处起来感觉不到任何不适。

施方到达H市的时候,又看见陆白川那个公狐狸精和童梦粘在一起,总觉得公狐狸精一门心思要拐走童梦,他下眼皮跳了跳,走过去,只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陆白川,就直接朝着童梦走过去。

童梦见是他,喜出望外地扑过去:“施叔叔你怎么来啦?给我带好吃的了吗?”

施方十分享受她的热情,心说还是距离产生美,一手揽上童梦的肩膀,将她跟陆白川割开:“哪能少得了你的吃的?在车上呢,晚上有个饭局,跟我一起去吗?”

童梦有点支吾:“可是我晚上和师兄他们有活动。”

陆白川平静地注视着施方:“我们约好了的。”

施方挑衅地望了一眼陆白川,视线最终落回到童梦脸上的时候,还带着盈盈浅笑。施方:“你离家这几天,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我不放心,专程过来看你一趟,没办法,晚上商业伙伴请吃饭,明天一早就要走,实在是抽不开空陪你。”

带着笑的侧脸和华丽的声线,勾得童梦心里的歉意蠢蠢欲动。事实上谁更像狐狸精,明眼人一看即知。

他说得这样情真意切,童梦并非朽木,怎么会不答应。

她稍微支吾了一下,就转脸看向陆白川:“对不起啊师兄,咱们改天可以吗?”

陆白川见大势已去,勉强笑道:“好。”

兵不血刃就将陆白川赶走,施方大功告成心里得以,心说小样儿,两个毛孩子,还能是我的对手,带着童梦就去赴宴。

施方在宴会上喝了点酒之后感觉有点心跳过速,跟宴会主人游峰打了个招呼,就支使童梦开车回去:“我喝了点酒,你来开车,走外环,到城南的酒店,慢点开就行。”

童梦瞅了他一眼,也没见他喝多少酒,但看起来不怎么有精神,也懒得和他耍嘴皮子,点了点头,自觉坐到驾驶位开起了车。

施方似乎感受难得的闺女的贴心,往后座一坐,开始闭目养神,感慨了一句:“还是女儿好啊。”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听他这话不顺耳,童梦抗议道:“你能不能不要逮着机会就占嘴上便宜?”

施方:“怎么叫占便宜了,我这可是肺腑之言。”

童梦本无意招惹他:“算了,我就知道你上了年纪酒量不行,这才几杯就开始发酒疯。”

然后一路无话。窗外雨滴打在缓行的车窗上,发出清晰的噼啪声响,路灯的光芒被散射得影影绰绰,照得人眼底微温。

童梦跟着导航走,开了大半个小时,眼前的道路越发幽深,天幕漆黑一片,照亮视线的只剩下车灯光。

童梦瞳仁里印出幢幢树影,在风中摇曳得有如妖鬼,外面黑天被压得很低,两旁看不见行人和车辆,开始雷声滚滚。童梦有点怀疑走错了路,开始喊施方:“施叔叔!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

施方像是刚睡醒,声音含混而疲惫:“什么?”

童梦听施方声音不太对,把车往路边一停,解开安全带,回过头去看施方:“施叔叔你快看看快看一眼啊!这该死的导航怕是受到了外太空信号的干扰,要把我们带回母星!”

施方听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只觉得脑子里嘤嘤嗡嗡的,还有点心悸,一时之间没消化过来她说了什么,眼睛勉强睁开一线,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外面的路:“如果走错了,就原路返回。记得来的路吗?”

童梦见施方一幅事不关己的态度。,有点不满,哦了一声坐回去:“不记得!”

然而施方既没有催促,也没有来帮忙,童梦坐了一会儿,见没人回答,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又回过头来看他:“叔,你酒还没醒吗?”

施方的声音很轻,像是被雷声给掩盖住了,童梦努力集中注意力才听清楚,施方说的是:“我有点不舒服。”

他从来不是示弱的人,此刻靠在车后座,虚虚的灯光晃进来照在他脸上,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病美人,又像是中世纪刚刚苏醒的吸血鬼。童梦解开安全带,身体卡进车座之间的空隙,伸手去够他的额头:“你不舒服?是生病了吗?”

童梦没有够道他的额头,施方抓住了她的手:“还好,可能有点发烧,咱们先回去再说,安全第一。”

施方其实并没有说出实情:他本来有点小感冒,吞了两颗消炎药,症状好多了就赶到H市,没想到遇上酒局就将吃过消炎药这档子事儿抛到脑后了。此时此刻,药物和酒精的作用导致他身上开始起了红疹,头晕、心悸,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但如果照实告诉童梦,只会加重她的心理负担而已。

但童梦也不傻,施方虚到这个程度,十有八九是高烧,或者其他的问题,她对医疗一窍不通,问了也白问,不如早点把他带回去。童梦毫不拖泥带水的飞快地坐回了驾驶位,打转方向盘掉头。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雷声伴着闪电一道一道照亮黑夜,雨幕倾天。

童梦每到一个岔路都心惊胆战地心里默念东南西北,兜兜转转,老远能看见自己跟施方离开的那幢别墅,在黑夜里散发着恬淡的灯光,童梦算是松了一口气——好歹算是循着原路返回了。

这时候,车却发不动了。

童梦扫了一眼油表,没油。童梦内心的咆哮与雷声神契合:“真是祸不单行!”

施方还斜靠在后座,像是完全对外界失去了感知能力。

童梦大声喊他,也没见回应。

“施叔叔你不要吓我?!”童梦忽然有点慌,她也顾不上外面的天气,解开安全带从后门进去摸了摸施方:额头烫得可怕,脸色出现出病态的红晕,脖颈上能看出红疹。

童梦脑子里闪现过一幕幕跟施方共处的画面,这人天生一副好皮相,生意场上八面玲珑,偏偏面对自己的时候嘴欠刻薄,可是跟他待在一起,就似乎什么都不用担心,还扬言要在童梦身上挂个牌子,上面写着:“我家的小孩,只有我能欺负”。

想起和他的相处,童梦又好气又好笑。

万万没想到,这个一向神采奕奕、颠倒众生、宛如带着神赐光环的人,也有这样脆弱无助的时候。

如果这个人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该怎么办?

童梦看了一眼外面,夜深雨黑,好像整个世界都沉睡了、时间都静止了,只剩下自己跟施方两个人,在黑暗中相互依偎。

童梦愣了几秒钟,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猫着腰钻进车厢,把施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把他背了出来。

童梦在从前跟施方的PK中就体会过施方绝非如外表看起来的纤瘦,但施方到底有多重,童梦这次才算有了真切体会。

负重而行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比自己更重的、此时此刻无意识的人,需要时刻注意他不会滑下去,不会跌倒。施方比童梦高一个头,童梦要狠狠弓着背,才能完全背起施方,雨水毫不客气地浇灌下来,顺着施方的脸颊滑落到童梦的脸颊,再低落在地面。

童梦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从小跟着忍冬学过武术。她咬着牙一步步往前迈,嫌高跟鞋碍事,直接抛在路边,赤脚走在地上,冷硬的地面将脚底板磨出一片热辣的疼痛感。童梦早已是气喘吁吁,身体的汗液跟落下来的雨水混为一体,后背紧贴施方的前胸,真切地感受得到男人的热度和心跳。

童梦跌跌撞撞,走了约莫二十分钟,不幸中的万幸,遇到参加同一场宴会的人,开车将他们载回去。

别墅里灯火通明,朗照在庭院的草坪上,主人游峰亲自举着伞过来遮住了童梦,让人把施方抬进屋里。

童梦看着兀自出现在自己头顶的雨伞,有种想要抓住这位游总抱头痛哭的冲动。

游峰倒是很能体量小姑娘的心情:“没事啦小姑娘,家里有医生,不用担心,先进屋再说。”

一堆宾客从大厅里赶来客房,原本宽敞的空间一下子闷得人都透不过气,好在游峰及时疏散了宾客,医生查了查施方的眼球、舌苔,又测了测他的脉搏,再从皮肤上观察了的症状,给开了一些针剂,给施方打上了点滴。

童梦进屋之后就一直坐在施方身边,任游峰怎么劝她都不走。

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给施方看病的医生,直到医生停下动作,她才开口问道:“医生,我叔的情况严重吗?”

医生打量了一下童梦:身材娇小的女孩浑身湿淋淋的没来得及清洗,带着湿漉漉的雨水气息。不知道是谁给了童梦一条毛毯,她随意地拢在肩头,把自己大半个身子缩在里面,神情急切而专注,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已经浑身湿透。

医生一直紧缩的眉头看到童梦的时候忽而舒展开来:“过敏,现在已经大碍了,是你把施总带来的吧?小姑娘,你可以算是救了他一命。”

在雨里急吼吼地赶路,风寒水冷,好像整个人的精神都麻木了,此刻暖和下来,听医生这番话,童梦才觉得后怕,声音还打着颤:“有这么严重?”

医生的手掌干燥而温暖,贴着童梦的额头:“消炎药和酒精的互相作用可大可小,严重的时候还能闹出人命。不过还好你送来得及时,施总身体底子好,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今晚睡一觉明天应该就会好了,不用担心。倒是你,赶紧去泡个热水澡去去湿气。这么湿淋淋地折腾了半天,我给你开点预防感冒的药吧?”

童梦从善如流。

然而她一进浴缸,就感觉到双脚一阵阵锥心的痛,痛得她恨不得自绝经脉,在浴室里鬼哭狼嚎——在雨里的时候太揪心能不能顺利把施方送回来根本没心思估计脚上的伤口;后来双脚冰冷得有些麻木了,以至于坐在施方身边的时候压根忘记了自己脚磨破这事儿。现在骤然被温水暖着,双脚恢复了知觉,才开始有之血趋势的伤口又流出血来。

惊得游总赶紧吩咐家里女佣进去看看状况。

女佣进去的时候先是看见浴缸里溅起一蓬水花,接着就见童梦捂着自己的双脚泪流满面,浴缸里与童梦脚底接触的水面还被染上了淡淡的殷红色——童梦脚底处的裂口渗着一缕缕的血丝。童梦艰难地试图抬起脚,减少脚底跟水面的接触,然而脚一抬,身体就往下滑,差点把洗澡水灌进口腔。

童梦看见出现在浴室的女佣:“快把我弄出去,给我一块浴巾!”

童梦没料到的是看到这一幕的女佣惊慌失措地冲了出去,开始大喊大叫。她已经无心去听那个女佣叫什么了,下一刻,几人一拥而入,有的拉起童梦的手,有的扶住童梦的脚,总之以匪夷所思的抬人方式把她从浴缸里弄了出来。根本不让童梦脚沾地,自作主张地把她一路抬去客房,幸而有人记得给她裹上了一条浴巾。

饶是如此,痛感已经不那么强烈的童梦还是忍不住死死捂住了脸,此时此刻只恨地面没有通往异次元空间的传送门。

童梦稀里糊涂地睡着了。如果不是脚底的疼痛,童梦一定会怀疑自己经历了一场梦。初醒的时候童梦仰躺在床上,侧脸陷阱柔软的枕头,只有稀薄的天光穿透窗帘,静静铺散下来。童梦静静回忆着前夜的场景,那一整晚的惊心动魄透支了半年份的体力跟脑力,实在找不出什么语言来表达此时的心情,童梦淡淡呼出一口气:“心好累,感觉再也不会爱了!”

“小屁孩懂什么爱,说得好像多阅人无数似的。”

熟悉的悦耳声线惊得童梦差点从床上一个翻身跃起来:“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施方坐在床头,俯视着童梦,摸了摸她额头,唇角微微勾起,眼里却似有一丝复杂神色。看那样子,肯定是没有大碍了:“过来看看你。”

他如此坦白,童梦反而不好说什么。前夜的疲惫还未完全褪去,她蜷了蜷身子,把被子卷得更紧了些:“你好了?”

施方坐在床边揉了揉童梦头顶的发丝。童梦有点儿不自在,往边上挪了挪,施方却很似乎很喜欢对童梦做这个动作,没有让童梦避开,反而把手搁在她脑门上:“好了,神清气爽着呢。昨晚的事情我听他们说了,辛苦你了。”

昨晚那种独自跋涉、孤立无援的场景还在脑海里回旋,越发觉得此时此刻,躺在温暖的被窝,眼前就有施方,让人踏实而笃定。童梦实在有点应付不来这样的:“也没什么啦,换成是你,我觉得也会这么做的。”

施方却十分诚恳且郑重地说道:“不管怎么说,都要谢谢你,你惦记的事情,我一定会尽力帮你达成的。”

他目中光柔光流转,如湖水中倒影的月光。素日过于凌厉的漂亮因这一片月光而添了几分柔美,面色温柔下来,认真的神情竟然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童梦跟施方相处已久,从来都知道施方那张脸能秒杀一切菲林,然而直到看到此时此刻的施方,才知道他为何举手投足可以颠倒众生。

不知为何,童梦心里忽而有一股暖流经过,她脸颊有点发烫,含混地答道:“好啊。”

许是为了避开施方的视线,童梦打算翻身下床,不料一阵惨叫瞬即掩过了她未说完的尾音。

“怎么了?”施方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床上,扶住了童梦,“他们说你的脚受伤了,让我看看。”

不等童梦说话,施方已经握住了她小巧的脚踝,低头皱眉仔细查看着童梦脚底板的伤口。指尖的温度传递过来,空气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令童梦呼吸一窒。

童梦坐在床头,本是伸着腿让施方左右看,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条件反射般缩了缩腿,却没有从施方手里抽出来:“别乱动,裂开渗血了。”

伤口前夜让医生精心包扎过,她体力有点透支,包扎完了虽然有些疼,但就迷迷糊糊就睡了。此时施方拆开她的绷带,白色绷带上泅开一点一点的血丝,有如零落的花瓣。

童梦:“让医生过来弄吧。”

施方没看她:“趁雨小的时候已经让他回去了。我来就行了。”

童梦:“呃……”

施方:“什么?”

“施叔叔你不光是我的ATM机,还是我的医药箱啊!”

施方淡淡扫了童梦一眼。

童梦血条没完全回蓝,脸色还带着点困倦和苍白,施方恍然发觉这个一直以来喜欢跟自己打架斗嘴的有点熊的孩子,坐在床头的时候这么小这么乖,只是个外强中干的小姑娘而已。

施方起身去取了药回来,坐在床边,把童梦的双腿搁在自己腿上,他一只手握着童梦的脚踝,一只手拿医用棉签蘸着药水小心翼翼地往童梦脚上擦。

童梦疼得倒吸着凉气,龇牙龇得嘴都歪了。施方擦了擦药,低下头对着刚擦过药的地方吹了吹。

吹出的气体令脚底板微微地痒,大大减缓了疼痛。这么微小的动作,他做起来仍是一丝不苟。

童梦瞬间就呆住了。这人在金融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凭美貌足以秒杀秒杀十八到八十的女性,凭才智足以令男性心悦诚服。就是这样一个颠倒众生的妖孽,此时此刻……坐在床头细心地给自己上药、包扎,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种受宠若惊的、带着暧昧的诡异感。

总觉得过于亲近了,可这份亲近又令她甘之如饴。

施方完全不知道小姑娘此时的内心活动,细心整理完伤口问道:“还疼么?我看了看伤口,不算深,不少已经结痂了,问题不大,只是不能见水不能走远路,你自己也要注意着些。”

童梦红着脸:“不是。你……不用管,我自己能行。”

施方旋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骤然失笑:“你该不是不好意思了吧?有什么大不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不知为何,童梦对他以叔辈自居忽然不满起来,甚至有点恼羞成怒:“我靠!我那么小的时候你都上下其手!太禽兽了吧!”

施方斜斜一挑眼,理直气壮地看童梦:“你居然现在才看出来?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啊。”

童梦被他的自黑堵得哑口无言:“我只是觉得,施叔叔你用不着亲自做这些小事。”

施方:“只要是你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值得的。”

两个月前,打死童梦她也想不到施方的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忽然他接二连三地大方甜言蜜语,童梦被齁得简直窒息,从怀疑他被下了降头到猜测他脑子被雷劈坏了,甚至还假设他是在雷雨天被人魂穿了。脑洞正要突破天际,只听施方说:“对了,我一会儿要回S市,你这腿脚不方便,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我给你们学校老师打声招呼?”

童梦摆了摆脚踝:“也没什么不方便的,难得能参加集体活动,我想和同学们一起玩……”

施方:“那好吧,我一会儿送你,我再回去。”

童梦:“你答应了?”

施方:“你不愿意的事,我什么时候强迫过你?”

帮童梦包扎完毕后,施方人模狗样地走出房间,实则是夹着大尾巴落荒而逃。

他不自觉就拨通了邵君泽电话,通话音量降低了八度:“二哥,如果我说,我忽然觉得梦有点可爱,有种想要照顾她、偶尔欺负她的冲动,怎么破?”

邵君泽一听他那没出息的语气就来气:“一大早找就是为了说这个事?你不是一直这么干的吗?”

施方:“不,不一样,我觉得……我可能没法完全把她当亲侄女养了。”

邵君泽:“难道你们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施方压着嗓子咆哮:“你想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对童梦做什么?!!”

邵君泽把手机拿开了些,避免让耳膜直接受到施方咆哮的冲撞:“我可什么都没说,你怎么这么污?”

施方:“我昨天出了点状况,是童梦大晚上冒着雨把我背回去的!”

邵君泽:“所以你用你活蹦乱跳的良心做出了对她好点的决定了吗?”

“是啊。”施方拿着手机点了点头,又反应过来,“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是分得清感动和感情的,我很享受和童梦在一起的时光。”

邵君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忍笑:“这种八卦,你去跟老大说说,给他送点八卦料让他开心一下吧!我还有个会要开,挂了。”

施方抽搐着嘴角掐了电话:“别啊,你看我这不是找你出谋划策吗?”

邵君泽:“我就奇了怪了……你一直拿我当知心姐姐,是对我是有什么样的误解?开弓可没有回头箭啊,我建议你,先冷静冷静,做任何决定前,先想明白了再行动。”

施方:“说了等于没说,要你何用!”

第五章
情深不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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