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老打电话来催,弄得我也烦了,才答应了。

他倒是精神气多了,剃了小平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闻到头发里的力士香皂味,我给他泡了茶,正好办公室里来人。

他踱到吧台外。我想,他是来看他的女人的,就默许了。杨芬芳回望了他一眼,照做她的份内事。还好相安无事。

过了两天,他又来了。散场时,他要跟杨芬芳回宿舍,她不肯。

我搀扶着他,像一棵得了病虫害险些被台风刮倒的小松树,他说:“别的好受,没女人可真苦啊!”

“是男人嘛,我懂的,你就再忍忍吧!”

“刚开始,趁伙计们睡着了,我自个折腾,完了后,反而睡不着了。很快,我发现,别的床也在响。这样下来,我就像口干了喝盐卤,越喝口越干。我干活时,汗淋淋的,就拚命灌水,越灌水,汗越多。”

没想到短短几天,我堂哥成了这副模样。我语重心长起来:“忍着吧,这样的煎熬用不了多久的,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走了,一瘸一拐地,像小腿上中了弹片的一员老兵,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电话那头阿福向我诉起苦:“你堂哥酒量猛增了,看来他要把自个整个儿放倒!”

接着,他又快打爆了我手机:“你堂哥比头一晚多喝了白酒,我夺下酒瓶被他一把抢了,说要砸烂你的狗头……”

等到夜场过了一半,陈胜利来了,脚步扭秧歌似的,我闻到了很大的酒气,他瞪了兔子一样红眼,怔怔的。我伸出指头问:“这是几?”

“儿(二)——”他晃着身子,像第一次上舢舨出海,遇到大风大浪。

穿旗袍的迎宾小姐捂了嘴巴,闪到一边。

杨芬芳跟我说:“瞧,贼性难改。”

看得出,他喝大了,趴在桌上打呼噜。

小舞台上,女歌手唱完最后一曲《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祝福观众并道别。灯光大亮,众人纷纷离席。

他打了个哆嗦,醒了,伸完懒腰,蓦地想起当务之急。他跑了出来,追上急急下楼梯的杨芬芳,死要跟着她走。眼看再擦出一星火花,火药筒就爆。

他揪她,我挡他:“听我的话,风雨之后,并不是这么快能见彩虹的!”

杨芬芳飞跑下楼,陈胜利追到街头小广场,这才立住,站在银座街边阴暗处,抬头仰望星空:“我怕是见不到彩虹了!”

阿福来了,拎了一只好大的编织袋,扔下,袋口露出脏衣服,一股汗酸味:“我要放你弟的长假了。”

我只好说,不是亲的,隔了好多代,早出五服了。

阿福说,陈胜利跟他第一次借了钱,说女儿生病了,第二次说女儿给送到了医院动手术。阿福问了手下的伙计,他们说,陈胜利向他们借钱时也是这么说的。前一阵子,他夜里睡不着,拉棚里的伙计打纸牌,有个工友推说人不舒服,他不让他睡,吵得那工友没法睡,只好起来玩牌。打到天快蒙蒙亮,他总算肯歇。可他要睡了,伙计们也想抓紧迷糊一会儿。上工哨吹了一遍遍,见棚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阿福跟周扒皮催长工似的。眼看要到交工期,阿福说他一家人跟着喝西北风了!他们起来了,可干着干着,身子歪到了砖堆上,阿福见那边砌的墙老不长高,过来一看:天啦,他们都趴着睡了……

“一粒老鼠屎败坏了一窝白米粥。这废物,你回收吧!”阿福脚跺地,我怕地毯给弄出个窟窿来。

我紧握阿福布了老茧的手:“这不是你的错,委屈你了”

不知何时安娜冒了出来,阿福才脸开桃花,我吩咐她好生照应,今晚给最低折。

安娜一手拉了他手,双双恩爱进包房。

这几天清净起来,我当陈胜利识相,滚回老家了。连杨芬芳上班空隙时也轻哼着小调“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揭开了相悦的序幕……”

可他还是来了,手里晃着一沓钞票,有大票有毛票,该不是中了彩票?

小雪来汇报,说包房里的他一人喝着酒,唱的是同一首歌《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还一人舞了起来。太难看了,跟打醉拳一样。

杨芬芳换下制服,开溜了。没想到小雪跑来,上气接不上下气:“刚开始我听到了暗道里乒乒乓乓地响。惨哪,杨芬芳,被他压在身下,裙子给扒下了,嘴巴给塞了一双袜子……他的力气太大了,我见自己压根儿不是他对手。天啦,跟警匪片一样……”

等我过来,暗通里的人不见了。

出来是地下层。搞装修时,牛哥让包工头巧设了一道机关,是临时应急用的。杨芬芳因表现出色给提到副领班,也给了一把钥匙。

不远处是街头小广场,密匝匝的人,围在喷水池边,像突然来了闷热天,溪坑中冒出许多缺氧的浮头鱼,吐着气泡泡。

陈胜利像给打了一针鸡血,梗着脖子:“别以为老子是三岁小娃儿,好糊弄,这家歌舞厅安了一道机关,我要报警!”

天空飘来毛毛雨,杨芬芳头发湿成了一绺一绺的。她像猪崽一样被捆着,又像头牛一样被他一手牵了,“我老婆想溜走,能吗?狐狸最狡猾,能逃出猎人下的套子?”

“你他妈的……满嘴喷粪!”杨芬芳声嘶力竭,挣扎着,咿咿呀呀地叫。

阿彪傻乎乎地看着我,偏偏牛哥去应酬了。

“还等什么?”见我一声断喝,阿彪挥了挥手,两个小保安冲上来,要把他架了。

陈胜利倒得理不饶人:“你们别掺糊,我带走的是我老婆,关你们啥鸟事!”

两个小保安住了手,面面相觑。

“是我老婆偷汉!打死你,打死你!……”

有人阴阳怪气地说:“算了,教训一下算了……”

气得我来动手,他反过来用力一推,弄得我像被拖拉机撞了似的,差点扑倒在地。

陈胜利一手从裤兜取出还剩半瓶酒的老白干,往嘴里倒,喉节上下滚动。他像是给油箱加足油:“老子扒了你这贱人!”

又有人起劲:“扒,要不得,扒,不好吧……那妞儿粉嫩粉嫩的……”

“阿彪,看风景哪?”我咋唬起来。

“人家跟自家女人,咱们算什么东西?”

人越围越多,更多的人帮腔:“是啊,是啊。”

陈胜利将空瓶一扔,杨芬芳猛地脱出身来,带着松垮了的一节断麻绳,像匹烈马冲去。银座街上,车流滚滚,当中一辆桑塔纳奔来,吱嘎——,轮胎跟地面擦出了火花,一股焦糊味。

她被车甩到街沿上。上面是一幅巨型户外广告,广告里的雅戈尔代言人西装革履,一副绅士派头,爱莫能助似的。

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呼呼奔去。被我抱住的女人软塌塌的,我抱的像是一团棉絮。

司机下来,庆幸早刹车,还好,只惯性动力。杨芬芳眯着眼:“我还活着?”她双脚落地,小雪和安娜来解她身上还在的绳结,她试了试,走了走,刚开始身子扭扭歪歪,很快脚步稳当起来,不让人搀。那司机掏了点钱,算是私了。

雨停了,夜空瓦蓝瓦蓝的。

陈胜利也像是被惊呆了,被两位小保安反剪了双手,阿彪拿了散在地上的麻绳绑他。我双脚使尽平生力气踢去,他成了仰八叉。我吼道:“老子废了你,让你双手爬回老家去!”

警笛声呼啸而来,银座街又乱成了一锅粥。

坐在110警车里的是牛哥和队长,跟了两位联防队员。

队长一声断喝,掏出手铐,要将他铐了。吓得他双膝跪地,酒醒了一大半,先是说要举报,还没说出“暗”字,就被牛哥左右一记耳光:“灌马尿了,满嘴喷大粪,你,给我立马消失,你的,明白?”

“明白明白,大大的明白!”陈胜利头捣蒜似的,苦苦哀求,见机拔腿便跑,地上的那只空酒瓶被他绊了一脚,丁丁当当,滚到街上,被一辆过来的小汽车砰地一声压碎了。

第六章
缤纷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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