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日车马颠簸,披星戴月,刘枫旻终于赶在中秋宴前一日,来到皇帝圣旨中交代的地方——常德避暑山庄。“北枕双峰晨曦笑,南山枫华映天朝。这里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没变。”刘枫旻站在山庄脚下仰头远眺,芳香萦绕口鼻,一直淤塞的心情顿时舒畅不少。“刘公子,别来无恙。”一个太监笑着自门内快步走出,来到刘枫旻面前,微一躬身。“周公公?”刘枫旻略显惊讶,旋即回礼。周公公笑的和善,又带着几分故交重逢的亲近,“刘公子还记得我。皇上三日前便吩咐我,近几日要天天到这门口等着您,从辰时到日夕,一刻不能晚。真是巧了。刚到辰时,您便来了。”刘枫旻眼神微动,嘴角勾起,点头作揖,“谢皇上记挂。有劳公公。”“皇上近几日心情很好,闲暇时总拿着您辞官前写的诗词读上几遍,还会给我讲您以前的事儿,有些个还挺有趣。”周公公虚抬了抬胳膊,做了个请的姿势,带头前行。刘枫旻跟在身后,默然的听着,望着前方花木掩钰的亭台楼阁,微微一笑,“皇上......这几年,还好吗?”周公公脚步一顿,回头淡淡的笑道:“若有您在,会更好。”说罢,又顺势放慢脚步,与刘枫旻并肩,低声道:“刘公子虽淡出朝堂多年,但我相信您的品性仍不减当年。如今,皇上刚刚亲政,朝中党派纷争胶着,民间危机四伏,正是需要贤能之臣辅佐,重振朝纲之际。刘公子既来之则安之罢。”刘枫旻听得出刚才的这一番话,绝非周公公自己所想,而是皇帝借其口的转述,不由得心头一紧,垂了眼眸,不置可否。气氛一时尴尬。周公公有所察觉,话锋一转,指着西南方一座高耸的楼宇,道:“皇上啊,让我带您先去那儿看看。这是刚建好的。皇上还亲自参与样式的审议呢。皇上说要您给这楼题匾。待下午,皇上与群臣游园时,一同观赏。”刘枫旻应声跟随,一路思虑沉重,待到了地点,见阁楼危立,明黄点缀,气势逼人,是典型的皇帝寝宫规制,不禁心海翻腾。我一介布衣,你却让我为你的心意题字?赵文硕,我该拿你怎么办?周公公已然早早备好了笔墨纸砚,在旁等候,见刘枫旻出神,出声提醒。刘枫旻深吸口气,不做犹豫,提笔写下“听风观月”四字,宛若天成,风骨峭峻。周公公眼见着最后一笔收尾,先一步拍手称好,“皇上果然所言不错。刘公子虽然五年闲云野鹤,但心与人仍与字一样,苍劲有力,正气凛然。”刘枫旻搁笔敛袖,淡淡一笑,“我希望,皇上能在这楼上看的风月是天下人才四方来投,看千万城池锦绣富足。”周公公激动道:“刘公子心意,我定会呈秉。我这就带公子前往住所,等下午便可君臣相见。”午时过后,一个小太监来通知刘枫旻前往游园。刘枫旻到时,皇上赵文硕与恭王赵裕瑜、诸位大臣已然站在楼外的廊桥上闲谈。楼是午前他题字的楼。臣则有三十余人,有曾经的同僚,有新的面孔,当然少不了为官时的老对头顾宗慎。他飞快的环顾四周,不见其他官吏赶来,顿觉君臣只在等他一人,眸光瞬暗,快步上前,行叩拜大礼。“刘卿,好久不见。快快平身。”赵文硕一袭明黄常服,立在群臣中央,比五年前多了几分威严,但眼中还是藏不住欣喜。刘枫旻恭敬起身,微垂着头,谨慎的退到末位,不再多言。赵文硕的话一直在他耳边打转,一直窜到心理,让他忍不住回忆往昔。他不用抬头看去也知,此时,赵文硕正盯着自己,嘴角含笑。“哟,这不是刘......额......”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刘枫旻头也不抬,一下就辨出这阴阳怪气的话定出自太常寺卿之口,接着正声打断道:“小民正是刘枫旻。”太常卿憨憨一笑,连连道是,中却带讽刺,“哎呀,若不是当年事,刘公子太过执拗,又何以会沦落至此?可惜。可惜。”刘枫旻不恼反笑,“我闲云野鹤多年,并不觉得惆怅。反倒是让太常寺卿大人忧心了。”“陈年旧事,何必重提。朕倒觉得刘卿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从不需要可惜二字。”“皇上圣明。臣听说,这阁楼的匾额正是刘公子所题。刘公子为官时,书法便堪称一绝,名誉朝野。而今,五年过去,不知可有更上一层。臣等皆翘首以待。”太常卿说罢,群臣附和。“朕也想一睹风采。”皇帝点头,示意周公公掀开盖在匾额上的红绸。数十双眼睛不约而同的紧盯,一时间周遭安静的可闻叶落。下一瞬,黑底金字之下,“观风听月”四字豁然醒目。再下一瞬,刘枫旻愕然,呆若木鸡。君臣哑然。哑然过后,一片哗然。太常寺卿三角眼一眯,讥笑道:“刘公子,这就是你题的字?”又一大臣紧随其后,“字是不错。可这四个字还能这样写?臣第一次见。”“我看刘公子这是敷衍了事,心不在焉才写成这样的吧?”“真是岂有此理!大不敬!”“求皇上治其失仪之罪!”“臣等附议。”“这......”周公公也是瞠目结舌,愣了一会儿,看向皇上,在其耳边小声道:“奴才亲眼所见,刘公子写的是听风观月。可不知怎的......”赵文硕的脸上染上薄怒,抬手打断周公公的话,负手而立,盯着匾额,一言不发。刘枫旻心中了然,赵文硕不是因字错生怒,而是明有小人作祟针对,却不能公然助他而气恼。他淡淡一笑,上前一步,朗声道:“小民这样写,自然有道理。各位大人说荒谬,且听我几句,再做定论。”赵文硕闻言,一双黯淡的眼中陡然光彩跳动,侧头看去,正对上刘枫旻泰然的目光,心中倍感欣慰。曾经,太傅问些极为刁钻的难题,让赵文硕与其他皇子皆愁眉不展时,刘枫旻总是这般模样,随之便是完美无缺的回答,赢得太傅不住夸赞。他相信,这一次也是一样。可太常寺卿与其他官员则不以为然,神色各异的静待下文。只听刘枫旻气定从容道:“琼楼之上倚栏杆,彩旗银铃猎猎翻,远望花浪如潮涌,水上无影涟漪腾。举目飞檐接苍穹,忽闻嫦娥笑语声,吴刚伐桂金斧响,玉兔捣药杵旧名。”说罢,环顾四周,微微一笑,“敢问各位大人是否看到了风,听到了月?”此言出,诸多官员脸色变了又变,从默默赞叹到互递眼色,再到一副嗤之以鼻,再思构陷的嘴脸,只在须臾之间。太常寺卿讪笑,刚欲出列,忽闻一沉稳有力的声音传来,“刘公子果然才华不减当年。”众官循声看去,是恭王。刘枫旻没有避讳恭王投来的目光,静静回望,目光所及处正好也容进了赵文硕,便也有了对比。一个英气咄咄,凛然逼人。一个威严端重,温润宽厚。刘枫旻垂眸,心中却浮起一丝忧虑。皇亲为臣,气势锋利,对外敌,是好,若内戕,难防。恭王见刘枫旻移开视线,坦然的看了两眼,才淡淡一笑,对赵文硕正色道:“皇上,臣以为,刘公子品性端正和善,心思机敏,处事淡然,实乃诸多官吏的典范,应当嘉奖。”顾宗慎眉心微不可查的一蹙,旋即笑道:“臣附议。”皇帝轻嗯,道:“两位爱卿认为应该奖什么呢?”刘枫旻心中一沉,果断跪地叩首,“皇上,小民一介布衣,能得皇上恩赐前来参加中秋庆宴,并承蒙皇上信任题字,已是莫大的荣耀。臣无他求,也不应再受奖赏。”说罢,额首仍触地不起,以表心意。一旁官员见此,有的浊气长舒,如释重负;有的相视一笑,略带鄙夷;有的则屏气凝神,观察皇帝。赵文硕不动声色的盯着刘枫旻,眼中划过一抹失落。片刻,他转身走进楼内,众官依次相随间,传来一句:“就依刘卿所言罢。这楼就叫观风听月,日后不用做朕的休憩之所,就用来看这天下人才四方来投,千万城池富足锦绣。”跟在最末的刘枫旻,秀长的眼睛微微一弯,嘴角扬起灿然的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