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中秋庆宴悻悻结束。

赵文硕拂袖而去,各官员陆续退场,最后只剩下顾宗慎、刘枫旻,还有大理寺少卿随侍左右,等着新上官吩咐。

刘枫旻盯着地上的十二具尸体,仔细打量,观尸身僵硬程度与变形与否,见无明显特征后,逐个从头部向下查验,时而贴近闻气,时而触碰摸骨。

顾总慎站在一旁,见刘枫旻不错过分毫的和尸体亲密接触,觉得晦气又恶心,但又不得不好言相道:“刘大人看出什么了?”

刘枫旻没有搭理,直到全部检查完,才起身对着大理寺左少卿吩咐道:“初步观察,十二名死者头颅、脖颈均无致命性外伤。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完好无损,根据衣服是否有血迹外渗来看,应该没有大的伤口。而眼、鼻、耳、口均有充血外渗,我更侧向中剧毒死亡。当然也不排除特殊武器造成脏腑内伤出血可能。除掌印外,十一个人的尸斑皆刚刚显露,属于坠积期,死亡时间大概在两个时辰左右。你立刻将尸体送往验尸房再次确认死因报我,从速。”

左少卿领命而去。一旁的顾宗慎顿时皱眉,道:“竟然是刚死不久?十二个人死的时间还很相近?凶手一个人?还是一人杀一个?”

刘枫旻这才回头看向顾宗慎,“这就要看看这十二个人第一死亡的地点是哪里。”

顾宗慎醍醐灌顶,“对对对。那咱们这就去?”

刘枫旻对右少卿吩咐道:“立刻将内官监其余宫人集合于内官监前庭,本官与顾大人要亲自问话。另外,立刻叫人查询这十二个人生前出入宫围的记录,以及各自住处是否有异况,第一死亡地点到底在哪里,清点藏宝阁宝物数量,查验现在是否还有其他丢失,速速报我。”

“是。”右少卿急奔而去。

刘枫旻望着下属匆匆的背影,长舒口气,回身对顾宗慎拱手道:“方才多有怠慢,事情紧急,请顾大人谅解。”

顾宗慎忙摆手,凑近刘枫旻,端着一分敬重,道:“无妨无妨。当下案子最重要。那咱们现在是?”

“我与大人一同前往内官监庭院。”刘枫旻抬手做了个请先行的姿势,平静道:“顾大人很喜欢金石字画之类的文玩吧?平日收集甚多。”

顾宗慎纳闷道:“当然。这是本官的爱好。刘大人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刘枫旻出了殿门,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弯月,悠悠道:“突然想起而已。皇上丢的这一贴一画也众多收藏爱好者梦寐以求的宝物。”

顾宗慎眼睛一瞪,顿觉胸闷气短,压着怒火,道:“哎哎哎,不对啊,不对啊。刘大人你这话什么意思?本官怎么听着话中有话,似乎还含沙射影呢。”

刘枫旻微微一笑,目视前方,步履飞快,“没有。是顾大人太过敏感了。”

待到二人到达内官监庭院时,大理寺右少卿已将一众相关宫人聚集等候。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这些个宫人已是战战兢兢,尤其见顾宗慎怒目而视的呵斥“一群不知死活的废物”后,更是哆嗦的连腿软,直接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全都在说自己无辜。

刘枫旻并没理会,先巡视一圈内官监里里外外的办事场所,才回到庭院发问:“你们不必害怕。无辜的自然不会受到牵连,但有半点虚假,那就是大罪。死的十二个人是否都是今日当差?谁取的画交给周公公?你们可有清点宝库,除了《万里江山图》、《合意中秋帖》外,是否还有其他宝物丢失?”

领头的监丞结结巴巴的接道:“回大人,除掌印外,那十一个人确实是同一天当差,但不是今天。是昨天一早,掌印吩咐下官,说差班变动,将日子调换才成了这样。按照规矩,每日早晚都要清点宝库宝物。今早时,所有宝物都在。”

这话引来顾宗慎拍桌大吓:“混账!什么叫都在?都在怎么出来假的了?你当本官是傻子!说,是不是你伙同掌印盗取宝物,图谋钱财,结果分赃不均,你先下手为强毒害他们!”

“冤枉啊大人......”监丞瘫软在地,欲继续辩解,忽见刘枫旻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再说。

刘枫旻淡淡道:“应该不是您说的那样。”

顾总慎仍不依不饶,“为什么不可能?刘大人你也不是第一天做官。很多下属私心甚重,尤其这些在宫里做事的,顺手牵羊十分常见,承蒙皇上与本官慈悲,不做计较罢了。”

刘枫旻认真听罢,解释道:“顾大人,您的意思下官明白。下官的意思是,监丞不是没有下毒的可能,而是他不太可能与那十二个人图谋字画后黑吃黑。如果是这样,那下官倒认为,他应该选择分开解决,且时间间隔较长,还要用不同手段极力避免那十二个人的怀疑,也就是一个个杀死,且要伪装的与他无关,死因看起来更像是意外。否则,人还没杀完,可能他自己就被发现,先一步见了鬼差。”

监丞感激涕零,“对对对,大人说的对。真的不是下官。”

刘枫旻继续道:“而且,按您所说,监丞杀人为的是独吞钱财,那么过程自然是越小心无声越好。可目前我们看到的做法,简直是惊天动地,想不被发现,不引起怀疑与注意都不可能,这不是与他目的相违背吗?”

顾总慎脸色铁青,不再反驳,沉吟片刻,道:“那刘大人认为谁是元凶?”

刘枫旻摇摇头,一双明净的眼睛精光辗转,“这还需此前安排下去的查验得了结果才能做推测。但下官在想,为什么要搞这么大动静?为什么要在皇上中秋庆宴这一天出事呢?顾大人不觉得这十二个人的死亡时间,尤其是掌印,与宴会和皇上的传召有点过于相近?”

“对啊,本官也觉得怪异。怎么就那么巧,掌印在皇上传召问责后立刻毙命?就像是算计好时间......”顾宗慎深吸口气,拧眉思虑少时,忽然面露骇色,飞快的环顾四周一回,凑近刘枫旻,低声道:“你是说,这十二个人是特意死给皇上看的?他们是早就预谋好了,知道皇上要展示字画,才打算在宴会上来这么一出?”

“究竟是不是这十二个人自愿还有待查证。自愿与被迫牵扯甚多,不可妄加论断。而且要想做到时间上的预谋,就必须要提早确定皇上会在宴会上展出字画。”刘枫旻也愈发感觉事态严重,稍作缓息,眉宇间露出少有的肃然,问监丞道:“最近,来藏宝阁的都是些什么人?”

监丞未有思虑,急忙摆手否认,“内官监上下深谙宫律,除非有皇上手谕或口谕。若没有,任何皇亲国戚、大臣都不可以。至少下官当值时是这样。”

顾宗慎拍案声起,惊得地上众人一颤,“本官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仔细回想近日来蹊跷的事情!否则别怪本官刑讯!”

“顾大人息怒。”刘枫旻吩咐右少卿取来纸笔分与众人,凛然道:“各位与那十二人同属内官监,平日必然经常见到,关系好坏必有分辨。现在,将你们各自与他们的关系,以及近日与他们的交集全都写出来。当然,你们也可以写一些对于这件大案的看法,你们怀疑谁,为什么怀疑,都可以写出来,但不得私下串通,不得胡编乱造,被发现的人重罚。”

得了命令,众宫人不敢拖延,立刻开始回忆,书写。有不认识字的,则一个个排队说与大理寺司务进行笔录。

时间悄然流逝,不觉已过去了一个时辰。

月上柳梢,光影鬼魅,斑驳的洒在灯火通明的庭院,额外添了些许压抑。

几名司务先行整理好部分宫人的口述,各自两份,交与刘枫旻、顾宗慎。

刘枫旻一张张认真阅览,面色较为平静。

顾宗慎则越看越眉头越皱,最后直接气的将证词对着宫人们一甩,大骂:“平日养你们这些狗奴才有什么用!关键时刻什么都记不起来!人都死了,平日看不出怪异吗?瞎的吗?”

“大人息怒。”刘枫旻斜睨了眼顾宗慎,无奈安慰,“并非全无用处。等剩下的人写完再看看。”

这时,大理寺左少卿风尘仆仆的赶来,行了礼,忙道:“启禀二位大人,仵作验尸后发现十二人全是中毒而死,确实无任何皮外伤,同样也没有任何外力武器所致的内伤。”

刘枫旻蹙眉,“所中何毒?十二个人是否一样?”

“一样。毒的名字尚在查证,但从口中残留辨认出主要用料是马钱子与曼陀罗,且用量不少,几乎可以让人极短时间内暴毙,这可从他们口中残留的分量断定。”

刘枫旻声色更加沉重,“那就是掌印事先将包好的毒含在口中,等到了传召,进入殿上,才咬碎吞服。”

“仵作与下官也是这样认为。”大理寺左少卿点头附议。

刘枫旻揉了揉额角,喃喃自语:“这是做给人看呢。可做给谁看呢?”

顾宗慎在旁听的是心惊胆颤,满头大汗,见刘枫旻又没了下文,着急道:“然后呢?他们是自杀的?刘大人有何高见?哎哟,您能不能别沉默。本官心里难过!只有三天时间呐,我的刘大人!”

刘枫旻有些烦闷,懒得搭理顾宗慎,倒是大理寺左少卿接了话头,“大人别急。再等等。寺卿大人应该是在等寺丞的回报。”

刘枫旻对左少卿的察言观色赞许两眼,随即便看到快步走来。

“启禀二位大人,藏宝阁宝物数量已清点完毕,并无其他丢失。确认那十一人的第一死亡地点皆为藏宝阁内,且极可能是集体死亡。至于掌印当时所在地点,做了什么,尚需查验。十二位死者各自房中,并无异常。十二人近日进出宫门也无明显异常。掌印近七日内有三次记录。其他人七日内并无记录,七日前往来也寥寥无几。”

顾宗慎愤愤自语:“一定是掌印,一定是他。这个狗东西,狼子野心!”

刘枫旻飒飒起身,对左少卿正色道:“立刻派人查访这十二个人的家世历史,尤其是宫外的所有亲属与他们看重的人。另外,多留意下,这些个人是否在宫外有经营。”

顾总慎跟着起身,道:“这是何意?”

刘枫旻起身示意右少卿继续验收在场宫人们的证词,而后对顾宗慎道:“毒杀也分多种。有被人下毒,有自愿服毒之分。其中,被下毒,又分为不知情与知情。自愿服毒又分被迫与主动两说。这些人手脚完好,也无他伤,说明毒杀与被捆绑等强制伤害的逼迫无关。而这十一人一同在藏宝阁内服毒,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很难说通。那么就剩下自愿服毒那两种可能。这显然不是寻常的盗宝案。不论哪一种可能,总要有让他们心甘情愿不挣扎而赴死的理由。”

顾宗慎恍然大悟,忙叮嘱左少卿,“是是是。刘大人所言极是。查,快给我查!一丝一毫都不能错过!”

刘枫旻不置可否,问:“下官要去藏宝阁一看,大人可要一同?”

顾宗慎的焦虑被刘枫旻的淡定感染的稍有缓和。正当他准备说出“要”这个字时,周公公急切而来。

“刘大人,皇上急召。兵部尚书与左侍郎突然自缢家中,身边各自放着《千里江山图》、《合意中秋帖》。现在宝物都已呈到皇上手中。皇上叫您过去商议呢。”

这一段如惊雷霹雳,在刘枫旻与顾宗慎头顶炸裂。

周遭死一般沉寂,就连那墨透纸背的细碎声音都不再有。

刘枫旻愣了瞬时,最先反应过来,与左少卿叮嘱几句,便随周公公离去,留下一脸愕然的顾宗慎惶惶不安。

第七章
荧惑辅道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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