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刘枫旻到达皇帝处理政务的焕明殿时,赵文硕正坐在案前鉴赏失而复得的一贴一画。

“下官参见皇上。”刘枫旻在周公公通报后,行跪拜大礼。

赵文硕赶忙双手扶起刘枫旻,微笑道:“私下里,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谨。”

刘枫旻恭敬的将手抽回,垂头道:“君臣之礼不可废。”

赵文硕微一蹙眉,“枫旻,你是在生朕的气?怪朕逼你出仕?”见无回应,声色紧了几分,走近一步,道:“可这件事的确你最合适。朕也最信你。”

刘枫旻面色如常,只是脚向后退了退,道:“臣谢皇上信任。皇上深夜传召,是否因兵部尚书与左侍郎一案?”

赵文硕目光瞬转阴冷,道:“他们两个死有余辜。父皇在位时就尸位素餐,贪脏枉法,碍于朝中权利错综攀杂,一直无法根除,这次倒是了了朕一块心病。正好借此机会调任朕的心腹接任。”

“那......”刘枫旻有瞬时的愣神,只觉得眼前人方才的声色与往昔判若两人。

赵文硕轻叹口气,缓缓踱步至窗前,“朕叫你来是想问问那十二人的案子调查的如何?字画突然丢失,又很快出现,未免有点怪异。还有那兵部两员死的也蹊跷。若是他们两个主谋的窃宝,那为何要搞的如此明目张胆,又自杀呢?朕总觉得哪里不对。”

刘枫旻言简意赅的解答了赵文硕的问题后,望向桌案,“可否让臣看看字画?”

得了赵文硕准许,刘枫旻走到龙椅旁,仔细观察,目光落在字画落款处时迟疑片刻,又反复观察数次,才轻声道:“这两幅字画,是假的。”

“什么?”赵文硕惊讶回身,“你怎么确定?”

刘枫旻自信道:“虽然这一贴一画临摹的堪比真迹。但臣少年时,曾虽父亲不一次见过黄淙笔墨,也有幸亲眼目睹他成名之作的真迹。世人都道黄淙笔墨豪放,张弛间毫无规律可言,但我却知道他有一处与别人不同。黄淙是左撇子,左手执笔,右边起笔处必然用力。皇上您也曾亲眼见过真迹,但是您瞧,这字帖与画中落款最后一笔......”

赵文硕赶忙顺着刘枫旻的指引查验,片刻后勃然变色,猛然将字画掀翻落地,“要么是字画送来的途中被偷换,要么兵部尚书与侍郎可能是被杀,而不是自杀。好大的胆子,竟然戏弄到一国之君的头上。来人,把刚才送宝的人给朕抓起来严加审问。”

说到此时,赵文硕几乎气急败坏,双手紧攥成拳,转身对刘枫旻道:“这两件案子,事关皇家颜面,朕的颜面。朕都交与你了,望你......”

赵文硕快要说完,才发现刘枫旻正盯着地上的字帖出神,好似根本没听见自己的话,不禁顿了顿,缓和了语调,唤了声“枫旻”。

见刘枫旻仍是没反应,赵文硕索性走近,拍了拍他肩膀,“你在看什么呢?怎么神色也有点古怪?”

刘枫旻回过神来,满脸歉疚,但解释时仍有点心不在焉,“臣刚才忽然想到了与案件相关的疑点,望皇上恕罪。臣定全力以赴,揭开案件真相,寻回国宝。”

赵文硕稍稍舒展拧紧的眉峰,试探的语气小心翼翼,“你真的不生气?”

刘枫旻心弦一跳,对上赵文硕殷切的双眼,摇摇头,“既来之则安之,皇上此前说的也不无道理。”

“好。那朕等你的消息。待到案件真相大白。我们再君臣闲话,叙旧风月。”赵文硕眉梢眼角飞扬,一双手攀上刘枫旻的肩膀,一如曾经两人相视莫逆,共话心事的模样。

因情势紧急,刘枫旻不在焕明殿多做停留,要了字画赝品后请辞。

既然画是假的,那么兵部尚书与左侍郎那里就要立刻查验,以免案发现场被无关人等破坏,或给凶手再次抹除痕迹的时机。

他快步如飞,先去了一趟大理寺,将字画收好,而后带着几名寺正火速赶往宫外。

刑部与大理寺皆是朝中主管刑事的机构。

虽然刑部最高官衔为正二品,比刘枫旻大一级,但大理寺主理国内大案要案的调查与所有涉嫌官员案件的复查,实权更大。

不过,二机构皆对断案流程十分熟知。

刘枫旻到了兵部尚书府邸时,刑部右侍郎已将死亡现场圈禁妥当,也做了初步的相关问询与调查,正等着主管官的到来。

刑部右侍郎见大理寺几名寺正跟在刘枫旻身后,哪怕刘枫旻便衣常服,也知来者何人,严肃道:“寺卿大人,初步检查完成,应是自杀。”

刘枫旻谦和点头,依着右侍郎的指引进入案发现场,兵部尚书的内室,见尸体已然被放下,室内也无打斗痕迹,静等右侍郎传达调查信息。

“刑部司务也已检查过左侍郎家中情况,尚书与左侍郎皆死于内室,屋内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尸体也没挣扎的伤痕,经仵作检验后,也无中毒迹象。凳子与尚书侍郎的身高符合,偏离程度也恰好,确实是死于自缢。这里,还有尚书大人的认罪书。”

刑部右侍郎顺着流程交接事宜,将认罪书递给刘枫旻。

刘枫旻接过书信,心中默读,“陛下容禀,一月之前,老臣与左侍郎窥见国宝,起了贼念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我等本想以次充好,要挟掌印,私盗宝物。奈何探知陛下有意中秋宴上展出国宝,臣等知事迹必会败露,可国宝早已辗转民间,无处可寻,只得将祸事嫁祸于内官监十二宫人之上,却未曾料想,皇上重新启用刘枫旻。刘大人断案如神,臣等早年便知晓,老臣与左侍郎犯下滔天罪行,不敢求生,只盼以死谢罪,但愿祸不及家人。”

“辛苦侍郎大人。”他轻声一叹,既而转身向刑部右侍郎拜谢,却在转身刹那,眼神瞥见内室床塌之下,尘埃本应堆积成素衣化缁处,沉木地板却比自己脚下那块更显乌亮。

刘枫旻面色稍顿,旋即蹲伏在原地,指间拂过地上,留下道“一”字印记,再看自己手中,几乎染满尘埃。他快步至床前,乌亮地板处,动作如刚才一般,甚至伸出另一只手往床塌之下更深处探去,再察自己掌中灰尘时,神情骤变。

“你们打扫内室时,会照顾到床塌下?”刘枫旻问询管家。

管家与右侍郎面面相觑,一五一十道:“不会,三月一次的大清扫才会。”

刘枫旻默然不语,浓眉紧皱,攥紧手中的认罪书,沉稳的脸上更添一分冷峻。

“大人,大人,大人。”

右侍郎见刘枫旻迟迟不开口,神思也已飘远,三声后方回神。

“抱歉,方才我走神了。我想两位大人,至少尚书大人,不一定死于自缢。”,刘枫旻伸出两双一黑一白的手,示于右侍郎眼前,沉声解释,“大人请看,按管家所言,灰尘积厚应如我右手手掌一般,沉木地板,未曾仔细打理,积灰变暗是常事。可床塌下,理应最为沾灰处,甚至不会顾及到的边边角角,都比你我现在站的地方乌亮。床下甚至未染上丝毫灰霾,这般干净,恐是不寻常。床塌下的灰尘堆积如雪,就算是白天清扫过,只需半日时间,灰尘也必然落于地上。可你瞧我手上,我猜测昨日夜里,有人应藏身于床下。”

说罢,他吩咐府里下人,将整张卧床挪出,果然见人形印痕显露在床下。

“会不会是盗贼?”右侍郎谨慎发问。

刘枫旻不置可否,踱步方寸间,回:“那就辛苦右侍郎大人派人去左侍郎家中详查情况了。”

右侍郎听罢,立刻传命于司务,并严命他们尽快赶去,越快越好。

少顷,司务疾步上前,气喘道:“有,有灰迹。与尚书大人一般情形。”

刘枫旻心中更沉,心忖道:“看来自己所料不假,此案蹊跷,认罪书中又是几分真,几分假呢?”

他平静心神后,命寺正将尸体带下去,剃颅检查。

右侍郎立刻洞悉刘枫旻心中所想,认同道:“若是身上没有伤痕淤青,最后可能受到的撞击伤,便在脑后。”

刘枫旻心中透露一分赞赏,点头道:“尸体没有丝毫挣扎,甚至连狰狞的表情都没有,若不是迷药,便是击晕。”

“若是迷药呢?”左侍郎担忧道。

若是迷药,那便再无从查找。

刘枫旻泰然道:“我方才还命寺正一同检查尚书大人口鼻处残留液。迷药不论是从鼻中吸入还是口中吞入,人垂吊而下时,必然会有残留物从食道流回鼻腔与口腔中。”

右侍郎瞠目结舌,心中不免感慨,当年刘枫旻这三字誉满天下,着实当之无愧。

约莫再过一个时辰,寺正带着刘枫旻想要的真相匆匆赶回。

“大人,尚书与侍郎大人脑后都有一拳头大小的肿块,预估死亡时间是五个时辰前,刑部的仵作早前未曾查出,是因为那时候伤口还没有淤肿。”寺正阐明道。

刘枫旻与右侍郎相视一眼,心中便已确定,两位朝廷大员一夜间自缢,实为他杀。

“大人可有调查过尚书大人近日与何人来往密切,或者有什么古怪?”刘枫旻再问。

右侍郎仔细回想后,摇头否认,问向管家。

管家本不想多事,见刑部上下几乎要以自缢定罪,也并未多说,如今见情势大变,回想起近月来却有古怪,恳切道:“有,老爷爱收藏字画本不稀奇,但这一个月来,送入府中的字画几乎要堆满整个书房,听老爷说,那些画都是稀世珍宝。”

刘枫旻眉头一蹙,随管家去往书房,果见十几幅绝世名品端放书阁之上,且幅幅真品。而司务也说,左侍郎家中,与尚书大人无出其右,字帖名画,皆藏于书房内。

刑部例行公事,既然有蹊跷,便不会放过蛛丝马迹,果然在书案的一个暗格处,发现了尚书与山东巡抚之侄李睿的来往书信。

书信从开始到结束,一十二封,整整一个月。

书信大致内容为巡抚顽固,不愿为李睿求一官半职,只得将希望寄托于两位大人,言辞之诚切,着实令人动容。然而,三日前的最后一封信中,李睿态度急转直下,言语激烈,指责尚书与侍郎拿钱不办事,甚至还说起自己一月以来,为两幅国宝几经周转,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必会报复。

“李睿,山东巡抚之侄,他与这桩案子,有什么关系吗?”刘枫旻瞧见窗格之外,远处天光乍现,已是一夜波涛翻涌,可迷雾却愈渐重重。

刘枫旻不做休整,领着寺正清早便到了巡抚家中,昔时他与巡抚大人虽无私交,但知巡抚大人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从不袒护家人,所以也照顾不上时宜礼节,叩门便入。

“巡抚大人请恕下官无礼,确是有急案在身,需要找您的侄子李睿一谈。”刘枫旻不废任何礼节,周全相拜后,恭敬道。

巡抚面色忽赤,沉吟片刻后,派人带刘枫旻去李睿院中,自己则叹息着离开了正堂。

刘枫旻沿路问向巡抚府中下人,“你可知李睿昨日晚间至今日清晨这一段时间在干什么?”

下人犹疑片刻后,如实道:“李公子夜夜寻欢作乐,有时甚至天亮才回府,我们早已习惯。若说,昨日晚上,我确实一夜未见李公子。”

刘枫旻微眯双眼,低声一嗯,便一路不语。

“李公子,李公子。”

下人叩门三声,见屋内无人回应,声音更大,良久后还是静默,只好推门而入。

刘枫旻随后,环顾内室,无李睿身影,多的却是酒瓶与撕碎的字画。

屋内狼藉一片,满地碎纸,随手捡起一张,细看之下,刘枫旻脸色骤沉。

“我悬赏白银三百两,要了兵部尚书与左侍郎的命。中秋后夜,记住,要做的滴水不漏。”

刘枫旻将手中的信纸折起,回头问向巡抚下人道:“你们公子平日里有练字习惯吗?”

下人微微愣神,点头后,将李睿平日的字帖送来。

比照之下,与杀手往来的信件的字迹与李睿往日所写,一点不差。

第八章
荧惑辅道监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