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纳闷：芸姐虽然人长得漂亮，如花似玉，能歌善舞，但是，她毕竟是个农民，况且不识字，家境也不好，亲戚中没有什么人当干部可以做后台吹她捧她提拔她的，因此很难有机会被推荐提干。她眼光真的那么高吗？媒人介绍的对象真的都那么差吗？烂吗？为什么说媒的那么多，一个个她都不同意？有几个我是了解的，条件不错，人品也并不坏。心里有疑就问，我和她的关系这样铁还用得着客气吗？我抓住机会背后细细一问，你说为什么？原来她爱上我的同乡同班同学、在县城读高中的王小峰了。我有些惊诧：他们住的并不近，一个上学，一个务农，见面不多，也很少说话；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两个人性情不合：芸姐是个感情外露、热情洋溢、多情多意的人；王小峰性格有些怪僻，平时少言寡语，工于心计，感情不轻易表露。

“你怎么会爱上他？你们两个的性格特点完全不同，很难相处啊。”我毫不客气地追问芸姐，并说出我的看法。

“心里喜欢他，所以就爱上他了呗。”芸姐的回答直截了当。

她说王小峰人材好，有学问，有理想。不像那些干部子弟，只图享乐，不求上进，成天只会夸耀他们家庭如何富有，老子如何有权势；其实他们自己，一无所长，百无一用，一肚子青菜屎。芸姐说起王小峰面色红润，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十分中意，且十分崇拜。在我面前，她毫不掩饰对王小峰的喜爱和痴情。

说起王小峰，我自然比芸姐了解得深透。我和他同一个村庄住着不说，而且自幼一起上学，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有一年还曾经同一张课桌学习。他小时候瘦弱多病，不爱活动，同学们都叫他“病公鸡”。尽管如此，却一点没有影响他身体长高，到了初中开始猛长，三年之间长成个瘦高个，细细长长的，足有一米八十。细长的腿，细长的脖子，小白脸，方方圆圆的，属于人们喜欢的那种脸型。眼睛不算大，常忽闪着幽幽的光芒。头发留得很长，几乎盖住眼睛；所以他常常偷看着我，却不易被发现。学习勤奋努力，不怕艰苦，成绩也不错，立志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只是家境不太好，经常为学费、生活费担忧。他不爱说话，沉默寡言，喜欢单独行动，有些桀骜不群，但绝不惹事生非，招人反对。

仔细想想，芸姐爱上王小峰也在情理之中：美人爱才子嘛。于是我对芸姐说：“喜欢他，就托人去说媒呀，别叫人抢了去。”芸姐却摇摇头，说她妈曾经和王小峰的妈妈吵过架，因此两家一向不合，关系紧张，她父母亲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更不会主动请媒人去他家说媒。我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怕是很难有好结果。芸姐坚决反对，说：“不行，我心里只有他，总也放不下。”我说：“那怎么办？只好避开你父母，自己托人去说媒，反正村里人你都熟悉，也都喜欢你。”芸姐还是摇头，说：“更不行。一来，避开我父母亲去说媒，没有人愿意当这个媒人的；二来，两家关系本来就不好，如今王小峰父母见儿子上了高中，眼看考大学，自以为门槛高了，就更加看不起我家，即使请了别人说媒，也很难成功。”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无奈地摇摇头。

芸姐也沉默了，无限惆怅又很不甘心的样子。我只好逗她开心：“愁什么？有你这样一朵鲜花，还怕找不着他那样一泡牛粪！”

芸姐终于被我逗笑了，但笑得很勉强，而且并不开心。我很尴尬，只好停住玩笑，轻轻叹了口气，看着芸姐，陪着她无语静坐。

芸姐沉思了一会，突然拉住我问：

“你说，姐对你怎么样？”

“好啊，比亲姐姐还要亲。”

“那好，姐想托你办件事行吗？”

“愿意效劳。请讲！”

“你去给我做媒人，怎么样？”

“我，做媒人？不行，不行。我还是个女孩，至今连对象还没有，怎么能给你做媒人？”

芸姐不高兴了，说：

“刚才还说愿意效劳，转眼就说不行了，是不是你也看上王小峰了？”

“我？看上他？我怎么会看上他呢？不，他怎么会看上我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们俩根本不是一路人，无论我跟了他，还是他跟了我，都是受罪！”

“那就好。既然你没有看上他，我就放心了。告诉你，姐可是实实在在地看上他了，白天黑夜里都想着他，一心想嫁给他做媳妇，一定请你给姐姐做这个媒人。”

“你叫我怎么去说？一个人跑到他家去，找着他爹妈，说芸姐爱上他儿子了，要嫁给他家作媳妇，问他们同不同意？——不行不行，我从来没有做过媒人，实在张不开这嘴。”

“错了！谁叫你去他家找他爹妈说媒了？你不是和王小峰同班同学吗？你们不是天天都能见面吗？你只要瞅着王小峰没事的时候，单独把他叫到一边，悄悄地给他说明我的心意，看他什么个态度；如果他同意，或者没有太大的意见，下面的工作我自己来做。”

“他要是一口回绝了怎么办？”

芸姐听了，脸色一寒，随即又说：

“那样，我也不怨你，只怨姐姐没有这个福气，我也就死心了。今后，随便找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把自己嫁出去，这辈子就算了，姐就再没有妄想了，也就不再麻烦你了。”

芸姐说着说着竟溢出眼泪来。我见她说得动情，可怜，看来她是真的爱上了王小峰，动了真感情了，心里很同情她的一片痴心，也跟着难过起来，只得勉为其难，答应为她去找王小峰谈谈：

“如果就是这么着，我能做。芸姐你放心，我会尽力说服王小峰接受你的。万一他不答应，我再给你介绍别的男同学，我们班上好的男生多着呢。这年头，赚大钱的，当大官的尊贵，难求，识几个字的穷学生没那么高贵，说不定有的人见你像一朵花，还求之不得呢。”我故意逗芸姐开心。

“谁要你说别的男同学了？姐只看中王小峰一个，只叫你说他一个！”

“好，那我就只说王小峰一个。看来你是非他不嫁了。”

芸姐笑了，说：“知道我的心意就好。”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成人之美。回到学校，我考虑再三，只得相机去找王小峰。——同班同学，天天在一起，谈话本来是很容易的事，可是做媒人，谈这种事，却是头一回，让我颇费周折，几次看见王小峰，话到嘴边，又觉得难于启齿，到底咽了回去。可是，已经答应人家的事怎么能反悔呢？何况芸姐又是我最好的姐妹，闺中密友，再为难也要干。为朋友两肋插刀，豁出去了！

这天下午课外活动，同学们有的打篮球，有的踢足球，或者跳高，跳远，操场上一片龙腾虎跃，朝气蓬勃。我心里有事，没有心思参加活动，王小峰是本来就不爱活动，我们都在操场边上散步闲遛。我见机会来了，心里一阵冲动，又忍不住一阵脸红心跳：女学生当媒婆，这叫什么事？若是自己谈恋爱也罢了，自己不谈恋爱，却来替别人谈恋爱，亏你好意思！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就是替芸姐传个话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成了，是他们的福份，三生有幸，命该结合；不成，是他们无缘，同村而居，却形同路人，对面不识，撮合不成。这也怨不得我，只怪月老没有把红绳绊住他俩的脚，难免各走各的。捎个话而已，没有什么好为难的。主意已定，然后快步走到王小峰身边，搭讪说：

“你怎么没去活动？”

“我这身子骨哪能撞得过他们？散散步好了，正有几道数学题要趁机思考思考。”

“我今天也不想参加活动。我们一起往哪边走走，”我指着操场东边一片人少的地方，“我有件事想跟你说说。”

“你有事跟我说？”

他似乎有些不相信。——这也难怪，我们虽然同班同学这么久，但是我性格外向，爱说话，爱热闹，他性格内向，喜欢沉默，冷静，所以单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

“是的。我有件重要的事要找你谈。”

我说完径自向东边走去。王小峰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来。看看周围无人，我便停住脚步，等待王小峰走近说：

“我想问你件个人事情。”

“什么事？”

“你有对象了吗？”

“对象！什么对象？”

“对了，这个词语包括的内容太广，叫人吃不准，难以回答。我直说了吧，就是那种，那种男女相爱的对象。”

“那种对象？没有。我还是个学生，对象是课本，老师，同学，哪有那种对象？况且，我这个人，家里又穷，平时穿戴又差，又不善言谈，也不受女孩子喜欢。”

“你别妄自菲薄呀！我看你倒很好，高高条条，一表人材，学习成绩又好，又肯用功，很招女孩喜欢的。告诉你，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早就看中你了，而且深深地爱上了你！”

“深深地爱上了我？谁？”

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两眼放光，目不转睛。我的脸立即红了，怕他误会，连忙解释说：

“你别看我，我说的女孩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女孩。她长得比我漂亮十倍，像一朵鲜花，十里八乡，蜂争蝶妒，人见人爱。你猜她是谁？”

“比你漂亮十倍，十里八乡，蜂争蝶妒，人见人爱；这样的女孩会看上我？别开玩笑了，我不相信。”

王小峰连连摆手，以为我拿他开心，跟他开玩笑。

“你别不相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万事皆有可能。你这么庄重的一个人，一贯不苟言笑，我怎么敢跟你开玩笑？我说的事千真万确，绝无半点戏言。——提醒你一下：你不要在咱们学校猜，应该往咱们村里想。”

“往咱们村里想？那我知道了，你说的是——芸姐！”

“怎么样？漂不漂亮？是不是像一朵鲜花？是不是十里八乡，蜂争蝶妒，人见人爱？”

我以欣喜的表情看着王小峰，等待他的回答，然后好决定下一步采取什么措施。

他认真地点点头，我以为他要答应了；可是他随后又摇摇头：

“你别拿我开玩笑了；芸姐这朵鲜花，好看是好看，可那是朵带刺的玫瑰——扎人！你想想看，周围十里八乡，有多少富家大户子弟登门去她家求婚说媒？可是有几个成功的？就连李社长、王书记那样的干部，家庭条件那样好，她都给拒绝了，难道她会看上我，一个穷学生？做梦都不敢想！”

我一听暗暗高兴。心想：别看这家伙一副桀骜不群的样子，原来心里却揣着个“自卑”。有自卑感的人，看别人高，看自己低，往往不敢有过高的要求。这对芸姐倒是好事。于是我说：

“事情都有例外，七仙女爱上董永，织女嫁给牛郎，平常人谁敢想象？可是仙女们就这么爱了，勇敢地做了，所以人间会出现奇迹。你知道吗，当芸姐对我说她爱上了你，我也吃了一惊。可是她却认认真真地对我说，她从小就喜欢你，现在你读了书，有了文化，人也越长越帅气，她就更喜欢你了，愿意和你相伴终生。”

王小峰听了一阵脸红耳热，急忙低下头去，两只手互相搓着，一副喜出望外，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也笑了。继续说：

“这个你不必担心，尽管那么多干部人家的子弟争着上门说媒，生怕晚了名花有主，可是芸姐一个没看中，一个也没答应。但是，你又不能不担心，问题出在她爹妈身上，他们另有看法，认为王书记、李社长那几家当官的条件好，有钱有势，就天天逼着芸姐同意。芸姐心里只有你，可是她又不敢对她父母说，因为你们两家大人不和，怕说了也是白说，反招责骂。她受不了父母威逼，心急如焚，情急之下，只好向我吐露真情，叫我带话给你：说，她知道你们两家大人不和，都不会同意你们两个在一起，所以，她决定不跟她父母亲说，也叫你先不跟你父母说。她只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如果同意，她就自己做主，答应嫁给你。她说，新社会新国家，自己婚姻自当家。把李社长那几家都坚决辞掉。你要是不同意，她只好屈从父母的意见，在他们几家中选择一家嫁了。当前，对于她和你，都是关键时刻，最后的机会，稍纵即逝！请你认真考虑考虑，迅速给我个回话，我好答复芸姐。”

“现在就作答复？太急了吧！”王小峰看着我，有些为难，但又不愿推辞，说：“这事情，我恐怕一个人做不了决定。我是学生，快要高考了，我还要抓紧时间复习功课，没有功夫考虑这个问题。要着急，你还是找我父母说吧，我听父母亲的。他们虽然和芸姐父母不和，内心却很喜欢芸姐，我想，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你叫我找你父母亲去说媒？亏你想得出！这是我一个女孩子该干的事吗？那是大人们的事，是芸姐爹妈和你爹妈之间的事。以你们两家的关系，你以为芸姐爹妈会同意把芸姐嫁给你？做你的黄粱美梦去吧！我告诉你，芸姐爹妈天天逼着她嫁给李社长家，王书记家，周校长家，张院长家，考虑都没有考虑过你家。是芸姐自作多情，爱上了你，背着她爹妈托我给你通个话，争取你的意见。你要不同意，我回家就告诉芸姐，叫她死这个心，该嫁谁嫁谁。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王小峰心里急了，害怕了，面红耳热，抓耳挠腮，左顾右盼，竟一句话说不出来。但是看得出，他内心是喜欢芸姐的，唯怕失去机会，不愿意回绝；可是两家大人不和，多次吵架，自己正在读书，期待高考，婚姻大事，他怎敢自己做主？一时辗转反侧，不知所措。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口里没说，我也不能认为他就是同意了，去向芸姐回报。于是我就故意激他表态：“我知道了，你不说话，就表示不同意这门婚事。算我白说一回，芸姐空想一场。告辞！”说完转身便走。

可是，我刚转过身，王小峰又喊住了我：“谁说我不同意了？你总要容我说说心里话。不瞒你说，我很早就喜欢芸姐了，可是没办法。你看，我们两家大人闹成那样子，邻居也没有人敢来说这个媒的；现在，芸姐能歌能舞，出落得像一朵鲜花，那么多干部家都争着来说媒，以我家的条件，怎么敢和他们相比？竞争？我也就不敢想了。况且，我还在读书，等待高考，也没有时间谈恋爱……”他摇头叹息，左右为难。

“你真是个书呆子！两人一个村庄住着，爱她，就自己向她表白好了，要等待谁去说媒？你们两家不和，邻居不敢去说，你爹妈又不会去说，时间久了，岂不给耽误了？亏得你读了那么多书，受了那么多年思想教育，还不如一个农村女孩子。多亏芸姐深爱着你，给你留了这个机会，还不赶紧抓住！”

我逼视着愁苦不安的王小峰，又催促说：

“你怎么还不理解芸姐的心意？她只是要你一句应允的话，并不要求立即结婚。她对我说是这样想的：你如果答应了，她就算有对象了，对逼婚的父母亲就好说话了，对那几家来说媒的也好推辞了。明白不？”

“我知道。我也想立即答应芸姐；可是，我又怕因此耽误学习，影响了高考。我想，要是能拖到我高中毕业再答应她就好了。”

“这样自然好。可是你看看当前这形势，你争我抢的，可能吗？关键时候，你可要把握住，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咱们乡可就一个芸姐，一旦她答应了别人，你从此就没有机会了。芸姐叫我带信给你，说明她也很着急。天天有人来说媒，她父母也天天催她，逼她；她想找你表白，又不知道你的态度，只好叫我传话给你。你既然喜欢芸姐，可要赶快做出决定，迟了，别怨芸姐无情，也别怨我话没传到。”

我把要说的话一气说完，心里如释重负，挥挥手离开王小峰，去参加我喜欢的体育活动。王小峰又想喊住我，张了张口没有喊出声，只好看着我走远，他独自留在那里，慢慢踱步思考。

晚自习下课后，同学们各自回寝室休息。王小峰留住了我，说他经过认真思考，决定答应芸姐的求婚。但是，他附加了三个条件：

一，现在只做朋友，结婚领证的事，等高考后再定。

二，他如果考取大学，婚期要推到大学毕业后；如果考不取，毕业后就可结婚。

三，芸姐既然答应等他，无论多长时间，中途不可变心。

我耐心听完王小峰的条件忍不住笑了，说：“你这家伙真有心计，既答应人家，又限制住人家，你这下可把芸姐绑定了，一辈子都要等着你，不敢有异想。但是，你想过吗？协议是要双方共同遵守的，芸姐不可变心，你也不可变心啊。”

“当然。”王小峰也答应了。

“还有，你这些条件，这么严苛，我可不敢代替芸姐答应你；要知道芸姐会不会答应，你必须亲自对她说，争取她的答应。”

听我这么说，王小峰又犹豫了，思来想去，没有回答。

“你到底什么意思？同意还是不同意？这些条件，要还是不要?说清楚了，我好向芸姐回话。”

“我同意。但是，这些条件，也必不可少，因为我必须考大学，这是我人生的理想，奋斗的目标，和全家的期望。请你给芸姐说明白。”

“你这些条件，我可不好意思说，也说不明白，不能保证芸姐一定接受。还是你当面跟她说吧，这样，她接受不接受，都跟我没关系。”

“那，好吧，我亲自跟她说。可是，还必须请你帮忙，我怎么才能见到芸姐？”

“这个，我来安排。就是这个星期天吧，你和我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