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我和王小峰相约一起回家。——以前，我们很少一起回家，不是我先回，就是他先回；即使偶尔一起回家，不是他躲着我，就是我不理他，很少走到一块，更少一起说话。也许是芸姐的事增进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或者他今后还有事有求于我，所以我们说话接触的机会多了许多。他多次向我表示感谢，今天还主动帮助我背东西。我知道芸姐不仅想得知我的回话，更加想亲自见到王小峰，得知他的真实想法。于是我趁机说：“今天，跟我一起去看看芸姐吧，她很想见见你，亲自听听你的意见；另外，你提出那么多苛刻条件，最好亲口对她说个明白，顺便作出解释，免得引起误会，叫芸姐认为你是故意刁难她，推辞他。”

“今天就去吗？”王小峰有些犹豫。

“当然。你也知道芸姐当前的情况，虽然她倾心与你，但那么多干部子弟你争我夺的；你要抓紧时间，抓住机会，趁热打铁才能成功。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那时候再后悔就迟了。”我竭力鼓励他。

“好吧。”他终于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的建议，亲自去见芸姐。

想到要去见芸姐，自己心仪已久的大美女，王小峰不免有些紧张。他看了看我一身漂亮衣服，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看，笑着说：“你看我这一身，像个出苦力的，怎么好走到芸姐面前去？等我回家换件干净衣服再过去。”

我朝他身上看了看，一身粗布褂裤，穿在他细高的身体上，显得又瘦又小，而且有些脏，说：“也好。换上件体面的衣服，洗洗脸，把头发梳理整齐，人也显得有精神。芸姐是搞文艺宣传的，喜爱整洁清爽。第一次见面，先入为主，打扮好看点，一定要给她个好印象。我也要先走一步，给芸姐报个讯，叫她有思想准备，做做她父母亲的思想工作，别到时候那倔老头拿棍子把你赶出来。”

王小峰苦苦一笑，说：“这工作你可一定要做好，别到时叫我尴尬。我回家也要做做我父母的工作，免得芸姐以后到我家去为难。”

两人一路说着话，不觉已到村头，我连忙招呼司机停下汽车。下了车，王小峰帮我拿着东西，一起走到村中岔路口，我说：“你准备好在家等着，我找到芸姐，安排好，就来通知你。”然后拿上自己的东西道别分手，各自回家。

我回到家里，放下东西，来不及休息就去找芸姐。可是她家外门紧锁着，芸姐不在家，到处打听，好一番周折才在玉米田里找到她，原来芸姐和她父母一起锄地去了。

芸姐看见我欲问又不好意思。我忍不住说：“芸姐，你托我的事，办成了！”我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告诉她，王小峰答应了她的求婚，今天从学校回来要亲自见她。芸姐听了顿时喜从天降，一把抓住我说：“谢谢你，我的好妹妹！”她抹了一把汗，甩了甩，立即扛起锄头，对爸妈招招手说：“英子找我有事，我先回家了。”别的任话不说，拉着我就走。我说：“你把这事给大叔大婶说了吧，免得以后他们骂你，连我也跟着倒霉。”芸姐连连摇头：“这会哪里说得清？只会越说越乱。不怕，有我呢。”我想想也对，说不好，再闹腾起来，他们今天这一面就见不成了，便跟着她回家。

她爹妈不知所为何事，跟在后面大喊：“芸儿，啥事把你急成这样子？总要把你那几行玉米地锄到头再回家啊！”芸姐只顾往回走，也不回答。我只好对他们说：“你老人家就多劳累一些吧，我找芸姐真的有要紧事。”这样她父母才不追问了。

一路上，芸姐急不可待地问这问那，我只好把和王小峰谈话的经过和结果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她一边听一边抹眼泪，激动得又哭又笑，一张俊俏的瓜子脸像雨打桃花，滴滴答答，一片红润。又连声向我道谢，说这事如果成了，我就是她的大救星，大恩人，今生今世一辈子忘不了我的恩德。还学着唱戏的小旦的样子向我作揖行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说，你别高兴得太早，王小峰答应你是有条件的，你仔细考虑考虑，还要提高警惕，预防风险！如果王小峰考不上大学，凭他的家庭条件和社会关系，也没有别的办法，你们一两年就能结婚，美梦成真，自然是好事；如果他考取了大学，就要离开家乡，到城市上大学，你少说也要等个三四年。另外，大学毕业，分配工作，还不知城市乡村，天南地北，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变化，谁都难以估计。这中间你们很少见面，变数就大了！人不是机器，程序不能设定，时过境迁，人的思想是会变化的，他今天答应的条件，也未必就是一条绳索能够拴住他，你可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啊！到时候，万一情况发生变化，你等了他许多年，最终不能如愿，再后悔就晚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事先没有提醒你。我把王小峰的三个条件，和自己的理解估计，都告诉了芸姐。

芸姐擦干眼泪，认真地说：

“我相信他，不论多少年，我都甘心情愿等着他。”

“你就这样相信他？我看你最好作两手准备：他考不取大学便罢，他如果考取大学，你们一时不能结婚，你就要求他先把结婚证领了，这样对他也许是个约束。”我为芸姐想了个预防的办法。

“不不，”芸姐连连摇头拒绝，“这样不好，这不是对人家不相信吗？”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比你了解王小峰，这家伙很有心计，你不可不留他一手。”我再次提醒她。

“人心是拴不住的，只有以心换心。我会用真心实意、满腔热情去关心他，爱护他，帮助他，来换取他对我的信任，留住他。”

芸姐一片痴情，我无话可说。

不一会回到家里，芸姐放下锄头，立即开始梳洗打扮。她把不多的几件时新衣服反复穿换搭配，不多的几样化妆品反复试用，还叫我给她作参谋，提建议。看她那个认真样，就好像新娘化妆待嫁，又精细，又高兴。终于穿戴修饰完毕，芸姐显得容光焕发，妩媚动人。我望着她赞叹说：“真个是七仙女下凡！我要是个男的，也一定会爱上你。王小峰啊，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然后，我站起身对芸姐说：“小峰还在家里等着，我去叫他过来，你们好好谈谈。”

芸姐把我送到大门口，嘱咐说：“待会，你陪他一起过来。我们两家多年不来往，我怕他不好意思。”我说：“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带回来。”芸姐微微一笑，看着我走远了，才重新关上门。

我迅速来到王小峰家，见他已经准备好，站在院子里专门在等我。我告诉他寻找芸姐的情况，然后拉他一起赶回芸姐家。我上前敲门，大声说：“芸姐，小峰来了，快开门。”

芸姐在屋里听见我的声音，又惊又喜，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出去开门。她一眼看见王小峰，一身新衣服，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比平时整洁了许多，因此也英俊了许多。她的脸立即红了，心脏怦怦狂跳，连忙说：“快进来，堂屋里坐。”

三人同村而居，乡里乡亲，都是熟人，知根知底，也无须介绍。我端过一个板凳招呼王小峰坐下，说：“有什么话，你们当面锣对面鼓，自己谈谈吧，彼此交流交流，沟通沟通，什么疑问误会都会消除，自然比我在中间传话又要好得多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家里有点事，先回去一下。”此刻，不论我和芸姐的关系多么亲密，也不好做电灯泡继续留下来，便告辞回家。

芸姐把我送到大门外，再三说“谢谢”。我向堂屋里指了指说：“赶快回去吧，别叫人家等急了。”芸姐对我莞尔一笑，挥挥手，然后关了大门，上了门栓，立即回到堂屋里去陪王小峰。此刻，芸姐的父母和弟弟还在田里干活，家里只剩下一对情人，四目相望，情波涌动，自可敞开心扉，促膝而谈，互诉衷肠。

芸姐把板凳移到王小峰身边，坐下来，迟疑了片刻说：

“我听英子讲，你答应我的要求了？”

“是的。”王小峰点点头，随后又说，“只是我不明白，你条件这么好，像一朵鲜花，人见人爱，说媒的拥破门，都是干部人家，你为什么会看上我？”他看着芸姐，表示不理解。

“我也不知道。心里就是喜欢你，觉得我这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才会幸福。那些人家，不管他们家庭条件多么好，父母多么有权有势，我总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人，我想要的生活，所以觉得，无论他们多么富有我也不会幸福，不会动心。”芸姐直抒胸臆，毫不掩饰她对王小峰的喜爱。

“我家的条件不好，哪能和他们相比？父母亲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劳动，收入两个钱都花在了我读书上了，家里要什么没什么。你跟我在一起，难免吃苦受累，时间一长，我怕你会后悔的。”说起家庭条件，王小峰显得很自卑。

“吃苦受累，我心甘情愿，永远不会后悔的。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是看中你的人好，有文化，不是看中你的家庭，图享福。我要是那种人，无论答应哪家都有福享，也不会自己厚着脸皮托人来说愿意嫁给你了。”芸姐有些激动，两眼溢满泪水。

“对不起。我不是不相信你，是觉得你条件太好，应该有更好的人家和生活才相配；我家条件太差，实在配不上你。”

“不，是我配不上你。我虽然长得好看些，但我没有读过书，不识字，只能在宣传队里说说唱唱，干不了大事。你是高中生，以后还要考大学，前途大得很！”

“也难说有什么大前途。读书人都想考取大学，可是能有几个考得上？上不了大学，在农村干活，识字的还不如不识字的。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呢，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愿意。我说过，我是看中你这个人。你如果考不上大学，我就和你一起劳动。现在土地分到户了，劳动也能致富，过上好日子。”

“如果我还想上学呢？再复习再考，直到考取大学。”

“那我就支持你上学。只要你不变心，我就一直耐心等着你。”

“考上大学，就要离开家乡，到外地读书，要好几年，你能一直等着我？”

“只要你考上大学不变心，不抛弃我，我就会一直等着你，直到你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你不在家，你爹妈年纪大，我还会帮助你家庭干活，照顾老人；你缺少钱用，我平时积攒的钱还会寄些给你零用，确保你到大学毕业。”

芸姐的话让王小峰感动了，他表态说：“你能对我这么好，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变心、抛弃你？等我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我就立即和你结婚，我要把你打扮成最美丽的新娘，叫全村人看看，我王小峰才是最棒的，才配娶芸姐。”

“你真的这么想？”

“你叫我发誓吗？”

“不，我相信你。”

芸姐看着王小峰，两眼溢满激动的泪花，十分动情地说：

“真有这么一天，我就是死了也甘心了。”

“一定会有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现在遇上好时代，政策宽松，人尽其才，地尽其利，只要我们共同努力，一定会过上好日子。”

芸姐得到王小峰的承诺，再也矜持不下去，依偎在王小峰怀里。王小峰紧紧抱住她，低下头看着她，轻轻吻她的香腮。心里想：现在，芸姐是我的了，她已经答应嫁给我了。你们那些干部子弟谁也争不去了。芸姐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爱情的甜蜜。

“咚咚咚”，几声敲门声打断了两个情人的对话，也惊醒了他们的美梦。芸姐挣脱王小峰的怀抱，说：“我爹妈回来了！”两人惊恐地站起来，一齐看着大门。“咚咚咚”，大门外还在继续敲响。王小峰有些胆怯，说：“你跟你爹妈说好了吗？”芸姐说：“这种事哪是一句两句就说得好的？怕什么？有我呢！”说着，整理了一下衣服，前去开门。

大门放开了，芸姐爹妈和两个弟弟走进院子。他们一眼看见王小峰站在堂屋里，十分意外，又十分惊奇。她爹妈指着芸姐问：

“芸儿，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咱们家？”

“是你们闺女，我，特意请来的。”

“你特意请来的！你请他来干什么？没有人吵架了，急的发慌！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两家不说话、不来往？真是昏头了，没事找事！”一副剑拔弩张、恶脸相向的样子。

芸姐怕王小峰面子过不去，忙走到爹妈跟前说：

“以前两家吵架，闹意见，也不能都怪人家，你们自己也有错。那些都是你们大人之间的事，我们是小字辈，小伙伴，不关我们的事，也不影响我们的来往和感情。现在，我明确告诉你们：我和小峰在谈恋爱，我已经决定嫁给他了，这辈子只爱他一个，非他莫嫁！”

“你要嫁给他？这绝对不行！李社长托人来说媒了，还送了礼物，正等着回话呢。”她爹一口拒绝。

“李社长正等着回话？那也好，你就去告诉他，我已经有了对象了：本村人，高中生，王小峰。请他家另选高门吧。”

“胡闹！这话我说不出口。人家李社长这么大干部，正正规规地请了媒人，带着礼物，上门来说媒；礼物我们也接受了，当时，两下里话都说的好好的，这会子，怎么好改口拒绝？这不是打我的老脸吗？”

“你们答应他家了？”

“虽然没有正式答应，也没有拒绝，就算是答应了吧。”芸姐爹含含糊糊地说。很明显，没有征得女儿的同意，他还没有答应李社长家。

“别说你们没有正式答应他们家，就是正式答应了，只要我没有答应，也不算数。现在你就正式对媒人说，你们同意，闺女坚决不同意；这事就算了，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是你的父母亲，我们答应了，就算答应了；况且，礼物也接受了，还吃掉了。”

“不就二斤糕点吗，到街上买二斤还他就是了。又不是咱家要的订婚聘礼，是他家主动送来的。以我看，这礼，还也能，不还也能。”

“你这叫什么话？礼轻人意重，二斤糕点，那也是李社长请了媒人，专门送来我们家的，多给脸面！人家讲礼数，咱们也不能不讲礼数。再说，李社长是多好的人家！一乡之长，有权有势，多少有女孩的人家，想攀还攀不上呢。”

“那就留给他们攀去吧，谁看着好，谁就嫁给他们家。反正我不同意，不想嫁给他们家。”

“为什么？李社长哪方面比不上他家？”她爹指着王小峰。

“李社长是李社长，他儿子是他儿子，他儿子不是李社长，李社长再好，也代替不了他儿子。你们只知道李社长，你们可知道他儿子？告诉你们，他儿子不是好人，是个道道地地的流氓！”

“这怎么可能？李社长是一乡之长，有文化，懂政策，怎么会有那样的儿子？”

“不相信，你就到镇上好好打听打听，看镇上的人都怎么说他。不瞒你们，上次媒人走了，我就到镇上找要好的朋友打听过了，一点不错，他就是个流氓！一天到晚在街上鬼混，上学不上学，工作不工作。”

“你找谁打听的？别听他们胡说。”

“胡说？这不可能。我找的都是我以前在街上演戏认识的好朋友，又不止一个，他们都这么说，有根有据的。”

“这些，我也听媒人说了。小李初中毕业，没有考取高中，李社长想叫他复习一年再考，他不想上学了，想工作，他爸爸正给他找工作呢；听说李社长找了工商所所长，说好给他安排到市场上当管理员。”

“他要当上市场管理员，街上卖东西的就该倒霉了！就他那德行，还不要说罚谁就罚谁。”

“那也不能。市场管理也有市场管理的规矩，该罚的就罚，不该罚的，就不能罚，哪能由管理员说了就算？你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干部家孩子，仗着老子手里有权力，高高在上，做事说话随便些，这些是有的，也不至于违法犯罪。对于小李，你不用担心，他爹是李社长，懂政策，懂法律，是会好好教育他的。”

“好铁炼成钢，朽木不成材。好孩子，不教育也是好孩子；坏孩子，再教育也是坏孩子。反正我不愿意嫁给这种人。我再说一遍，你去告诉媒人，我已经有对象了，李社长家，就坚决辞了吧。”

“这怎么行？这一下，就把李社长彻底得罪了！得罪了李社长，我们家还要不要上街赶集？要不要在柳树林过日子了？”

“没事。你该赶集赶集，该下地下地。只要咱们不犯法，不惹事，安分守己，勤劳致富，他眼看着咱们在柳树林村过好日子。中央文件已经传达下来了，现在国家实行改革开放，人民公社改成乡政府了。你这称呼也要改一改了，现在不叫李社长了，该叫李乡长。现在的干部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是为咱老百姓服务的。他李乡长既然是好干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还能带头不遵守法令制度、强娶民女不成？”

芸姐爹听了，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他想，现在国家政策确实改变了，集体的土地都承包到户了，生产队长、大队干部，也和老百姓一样下田种地，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水，也没有以前那样神气了。就连王小峰父母这样的人，以前只能低头干活的，现在也敢出头说话了；连他们的儿子也能到县城读高中，听说以后还能考大学，当干部。

这时王小峰也走过来，劝芸姐父亲说：

“大叔，现在不比过去了，现在是法治社会，干部职能彻底转换了，他们是公务员，勤政爱民，公正廉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一切都有法律管着，当干部的也要遵纪守法，不会乱来的。”

“滚！这里有你什么事，也敢来插嘴？”

芸姐爹依然看不起王小峰这样的人家。他见说服不了自己的女儿，就把一腔怒气都煞在王小峰身上。王小峰顿时满脸羞惭，红着脸，尴尬地退到一边低头站着，不敢再劝说芸姐父亲。

“有理的走遍天下，无理的寸步难行。谁说的对就应该听谁的。”芸姐走过去维护王小峰。

“谢谢你，芸姐。有话好好跟大叔说。我还有事，先回去了。”王小峰见形势不对，急忙抽身离开，向门外走去。

“我送你。”芸姐追上他，两人手拉着手一起走出大门。

“不许去！”芸姐爹在后面怒吼道。可是芸姐依然拉着王小峰的手往前走，亲亲热热，有说有笑，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父亲的话一样。

“唉！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使人愁。你自己闺女不听你的话，也怨不得人家孩子。”芸姐妈无可奈何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