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芸姐说咱们划船去游湖玩吧,这时节东湖里荷花开得正鲜艳;我和王小峰都同意,于是借了一只小船,三个人轮流划着下了东湖。一路上熏风拂面,杨柳摇曳,山光水色,十分怡人。小船划进东湖,站在船头举目眺望,只见烟波浩淼,白帆点点,一望无际。沿湖芦苇苍苍,鸥翻鹭舞,荷菱鲜艳,清芬飘香,风光旖旎。

我们把小船摇进荷花荡,每人采集了许多荷花,粉红的,粉白的,紫红的,含苞未放的,花苞初绽的,花朵盛开的,各色各样,应有尽有。芸姐选了一支盛开的粉红色的荷花戴在发间,问我:“妹,你看好看吗?”我说:“荷花如人,美极了!”她又问王小峰:“你看呢?”王小峰认真看了看说:“人比荷花更美!”芸姐十分得意地笑了。我说:“还是小峰会夸人。”芸姐说:“等你有了对象,比他还会夸人呢。”我说:“我不要他会夸人,只要他待人真诚就好。”王小峰看了看我,却没有说话。

芸姐又选了一朵紫红色的含苞初绽的荷花戴在我的头上,说:“看,荷花仙子来了!”我拿出小镜子照了照觉得自己也增色不少,说:“看来,人也和房间一样,也是需要装饰的。”。王小峰看了看我和芸姐,又看了看波光潋滟、绿叶红荷无边无际的荷花荡,附和芸姐的话说:“真是一对荷花仙子下凡!只可惜我们没有照相机,要不,连人带荷花一起拍下来,该有多么浪漫、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啊!”一副无限惋惜的样子。我说:“大约我们明年再来游,我就有照相机了。”王小峰和芸姐一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告诉他们:“下个月我爸退休,我就要接班到县城上班了。”芸姐说:“你要考取大学也不上了吗?”我摇摇头:“我能考取大学?我自己还没有想过呢。等着你们王小峰考取大学吧。”王小峰叹了口气:“只怕我希望也不大。”我安慰他:“以你的成绩,虽然因病耽误了一个多月,考取个大专还是没有问题的。”他没有说话。是不是我说的档次太低,他心里想的却是本科?我不好再说什么,免得惹他不高兴。我深知,这小子志向远大得很。

芸姐见我俩都不说话,知道我们在考虑高考的事,打圆场说:“别瞎猜了,西瓜没切开,谁都不知道是啥瓤子。”她又采了一些大的荷叶,每三支穿插成一柄荷叶伞,分给我们每人一柄,顶着遮挡太阳。我接过荷叶伞,抖了抖,绿荫颤颤的,对芸姐说:“你嗓子好,又会唱歌唱戏,今天丽日和风,水碧荷妍,何不唱一曲助助兴?”“好啊!”她毫不羞怯,且满心欢喜说,“唱什么?你们尽管点。”“就眼前景致吧,唱一首采莲曲。”于是芸姐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曲《采红莲》。曲调婉转悠扬,颇具江南水乡韵味。我和王小峰一起鼓掌称赞。芸姐说:“我不识字,又不识谱,不过是跟着别人学唱的。你们都是学生,学过音乐课,唱得都比我好,比我准,也唱一个我听听?”这可将了我们一军。虽然从小学到高中学校都有音乐课,算来也学习了十多年;但是说实在的,这十多年音乐课,老师没有认真教,我们也没有认真学,所以至今,同样不识谱,会唱的歌曲也很少。我和王小峰商量了半天,只得唱了一首电影《上甘岭》主题歌《一条大河》,几经停顿,好不容易才唱完,实在不像话。连芸姐也不敢恭维,只得说“你们把精力都用在学文化上了”。其实,这话对王小峰还切合实际,对我就有些名不副实了,认真想想,我连文化课也没有学好,白担了个高中生名义而已。

看看天近正午,此刻,风也停了,雾也散了,太阳白花花地直照着水面,腾起微微蒸汽,坐在船里像坐在蒸笼里一样,热得不行。我摇摇头说:“快蒸熟了!我们回吧。”他们也有同感,于是我们头顶着荷叶伞,载着一船舱花花绿绿的荷花荷叶,调转船头往回划。

小船经过芦苇荡时,芸姐说了声“停一停”,立即卷起裤管,赤脚下到水里,钻进芦苇丛,不一会就从里面抓出十多个水鸟蛋和一只小水鸟来。我一见高兴极了,立即把小水鸟接过来,问:“这小家伙真好玩,它叫什么名字?”芸姐说:“湖边上的人都叫它水呱子。书上不知道叫什么。”王小峰看了看说:“大约叫水鸛。我也说不太准。”我说:“这个水呱子我就留着玩了。水鸟蛋就给小峰吧,他现在虽然病好了,身体还很虚弱,正要好好补养补养。”芸姐看着我嗔道:“到底是你抓的还是我抓的?我还没有分配,她就给我分光了。”我说:“怎么?难道我分配得不合理?你要不同意,就把水鸟蛋自己拿回家煮着吃了。反正这个水呱子我是要定了。”芸姐笑了,说:“看来,这只水呱子给不给你都是你的了。”我说:“这难道还有疑问吗?”芸姐摇摇头:“真拿你没办法!好,就按你分配的。”说着把十多个水鸟蛋递给王小峰;又说:“水鸟蛋煮了吃,营养比鸡蛋还丰富得多,因为水鸟吃的都是活食,像鱼虾了,水虫了,什么都有,所以营养全面。”王小峰接过水鸟蛋,既不道谢也不推辞,看来他像我一样,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小船离开东湖,划进回家的河道,两岸烟柳如龙,树荫浓密,小船沿着阴凉划行,凉快多了。芸姐又唱起歌来:“洪湖水呀浪呀吧浪打浪呀,洪湖两岸是呀吧是家乡啊……”

玩过两天,三人各自回家。因为王小峰父亲已经到建筑站去干瓦工活,家里的农活全靠王小峰和他母亲了。夏天天气热,庄稼长得快,野草长得更快,几天不锄地,野草比庄稼还高。母子俩早出晚归,辛勤管理着十多亩承包土地。芸姐也回家干农活,因为她父母亲和两个弟弟都能干活,所以她要轻快得多。自家地里的活干完了,又来帮助王小峰家锄地,顺便也好和王小峰说说悄悄话,亲近亲近。我呢,虽然家还在农村住着,因为父亲是干部,按照国家政策全家已经办了“农转非”,承包土地归还了生产队,所以没有农活干了;闲着无事,或者看看小说,或者趁着芸姐在家找她玩玩,说说知心话。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父亲退休了,按照国家政策可以由一个子女接班,我就顶职到县城上班去了。从此,我的学生生活就结束了,和芸姐亲密接触的机会也少得多了。

不久,高考分数公布了,王小峰总分342分,离录取最低分数线差了8分。我总分315分,离最低分数线差的就更多了。虽然我没有奢望考取大学,但考得这么差,心里还是难过了好一阵子。回想三年前,和王小峰一起考取高中,风风光光去县城上学,同村人无不夸赞;再看如今,高考落榜,灰溜溜地回来家,何其伤心失望,心灰意冷!而后又想,多考几分又能怎么样?即使和王小峰考的一样多,同样在落榜之列,与大学无缘。多亏我有个当领导干部的好爸爸,国家可以照顾一个子女工作。如今高中毕业证已经握在手里,即将顶职上班了,还考虑这些干什么?考分高低由它去吧,就像我和同学们相互拍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毕业照,只是个毕业纪念而已,对我不起什么作用。这么一想,心情好了许多,对考分也就不十分在意了。

父亲得知我高考落榜的消息,抱怨我平时努力不够,问我愿不愿意复习明年再考,我摇摇头说:“我差得太多了,再复习一年也未必考得上。哥哥落榜不是又复习一年吗?结果还是没有考取。”父亲见我不肯复习再考,叹息道:“我们家的孩子,怎么都这么没有出息?”我虽然满心委屈,也只好默不作声,心里难过极了。

王小峰就更惨了。他与我不同,他是农业户口,差八分,考不上大学,就得回家当农民,不管他读过多少书,有多好的文化,也就像芸姐这样,尽管她长得漂亮,又会唱歌演戏,下了台,卸了妆,回到家,也像其他农民一样承包一份土地,天天下田劳动,他的文化和她的文艺一样不当饭吃。所以他把高考分数看得特别重要。就像山海关,一步关里一步关外;像南天门,一步天堂,一步凡间。王小峰十多年辛辛苦苦、孜孜以求的就是凭着好的学习成绩,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当一名吃皇粮、拿国家俸禄的脱产职工,荣身荣家,光宗耀祖。然而尽管他这么想,这么努力奋斗,可是苍天不佑,命运多舛,这道关太高,这扇门关得太紧,竭尽全力却难以跨入,现实无情地把他挡在了外面。

在村里,我的心情只有跟芸姐说说,可是,如今芸姐的心却在王小峰身上,很少有机会像以前那样与她深谈,我去她家找了几回,她都不在家。这天,芸姐终于来找我了,我很高兴,刚要谈我的事,她却拦住了我,满面愁容地哀求道:

“妹,你去劝劝王小峰吧,那天,他看了分数单,知道自己不能考上大学,闷头睡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我百般劝说他不听,他爹妈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他本来就瘦弱,如今更让人担忧,真是愁死人了!”

“芸姐,不是我薄你面子,这事,我实在不能去说,我张不开口啊!你想,我考的分数比他少得多,被我爸骂了一顿,我正一肚子委屈要找你倾诉呢!现在你叫我去劝王小峰,这岂不是叫我自找难看?你不要尽考虑他的感受,你也为我的脸面、我的心情考虑考虑啊!”

“这个我想过了,你考多考少有什么?反正马上要上班了,考再多也没有用。小峰不同,他就靠这分数活了,他把考分看得比命还重要!如今知道分数不够,上不了大学了,愁得不行,寻死觅活的!我真怕他一时想不开,会出事!你千万过去好好劝劝他,他相信你,肯听你的话。”

芸姐拉住我的手不放,一定要我去劝说王小峰。我想了想,还是不能去,挣脱她的手说:

“别逗了!你的话他不听,他爹妈的话他也不听,他会听我的?我是他什么人?是青天大老爷,我的话是灵丹妙药,能救他的命?”

“你就是青天大老爷,你的话就是灵丹妙药,现在只有你能救他的命。姐求求你了,去救救他吧!”

芸姐拉住我苦苦哀求,这么多年的好姐妹,真叫我没有办法。但是,这事让我难为情,羞于启齿,我只得耐心劝她:

“你别着急。这是因为小峰把高考看得太重,一旦听说落榜,自然就比别人难过得很。这时候,谁去劝说也没有用。等过了这几天,他慢慢想开了,自然就会好了。”

“不行呀!他这个人死心眼,没有人劝说,他会想不开的;真正到了那一步,后悔就晚了!”

芸姐心疼王小峰,生怕他出事,我百般解说也不行,她总是放心不下,生磨死缠,一定拉我过去。唉,为了好姐妹对爱人的一片挚情爱意,我也只好忘记自己的羞惭和不快,勉为其难了。

王小峰看见我来了,毕竟是多年的老同学,又同在落榜之列,他勉强坐起来,指了指床前的板凳叫我坐下,又低下头去,不言不语,满面愁容。芸姐看看王小峰,又看看我,怕王小峰批评她请我来是多事,也不便说话。沉默了许久,还得我来打破僵局。于是我开门见山地说:

“我考得更差,心情也不好,本不想来的,芸姐死活拉了我来,又不好不来。我既然来了就直说吧:王小峰,你不要再赖在床上闷睡了,起来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你这一闷睡,不吃不喝,全家都没了主意,急得芸姐到处找人来劝你,连大叔到建筑站干活也不能安心。事已至此,你这么样,对人对己,对家对外,有什么好处?你一场大病之后,还能考出这样成绩,已经很不错了。你想想我呢?我俩同一个班级,你生病住院一个多月没有上课,我呢,一堂课不缺,结果你比我多考了20多分。你如今不吃不喝的,我要和你一样想法,岂不要羞愧死?今天我来劝你,是你羞还是我羞?”

我心情不好,自然也没有好声气耐心劝他,一阵连珠炮,既是劝他,又是自我发泄。王小峰听了,抬起头看了看我,想说什么,又摇摇头,依旧低头不语。看来他是不能接受我这样的劝说。你不说话,芸姐交给的任务完不成,不能交差,我就继续说:

“我知道你想说,我和你不同,我有个好家庭,好爸爸,考不上大学也有工作做。可是,你想过没有?我如果自己能考取大学,将来堂而皇之地分配一份合意的工作,我还会在乎接班当这个小职员吗?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有过远大理想,也做出过努力,但是我的成绩总是上不去,事实证明我的资质不行。顶职接班,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你天资聪明,学科基础扎实,这就是你的资本,最大的资本!受用终生。比我有个好爸爸强一万倍!因为它是属于你自己的,有自主权。我就没有,因此也就没有自主权,人家给什么工作,就只好做什么工作。你有了这份资本,失败可以转为胜利,贫困可以走向富裕。我可以预言,你今年因为生病缺课没有考好,复习一年,明年,你一定会考出好成绩来,考上个更好的大学!这不比考上个大专好得多吗?”

王小峰摇摇头,终于说话了。他说:“考不取,我是不会甘心的,一定要复习再考,否则,就对不起我自己这些年的艰苦奋斗,对不起父母亲这么多年的辛苦劳动。可是,你知道吗?我多复习一年,父母亲又要多劳累一年。这一年,又要多花费多少钱?多少粮食?这些钱财,不像你家,你父亲按月就能领回来,我家,可是我父母亲一锄一锄,一天一天,从黄土里刨出来的!多花费一个籽儿,我的心里就会流泪,流血!”

他流出眼泪来,看得出真的动情了,很让我感动。这个瘦高条儿,既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坚定不移,又要顾惜父母亲的辛苦劳累,默默地在心里流泪,流血,多么纠结啊!

我说:“看你说的,好像我家的钱都是捡来的一样。我爸也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在县城工作,身体不好,又没有人照顾,也不容易啊!”

“大伯不是很快就退休了吗?他退下来,回家养老,工资照拿,你又可以接替他上班工作,另外再拿一份工资,两全其美,多好的事啊!这样的事,我们这样的人家想也不敢想的。”

说起接替父亲工作,又引起我的伤心和烦恼,我不得不说出我家的“家丑”事来。

“你以为我接这个班就这么容易?我家都快吵翻天了!我想接,我哥哥也想接,可是工作只有一份,国家只允许一个子女接班,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说,我爸给谁?”

“你哥哥不是有工作吗?他为什么也要争?”

“他只是个民办教师,每月的工资只有二十多元;接替工作,月工资一百多元,差距太大。以前在生产队,民办教师还给记半个劳动力的工分,现在土地承包到户了,工分没用了,干巴巴就拿那点钱,他心里能平衡吗?”

“听说民办教师要转正的,一转正工资就长上去了,说不准比接替工作还高呢。”

“听说归听说,不是还没有转正吗,人都现实的很!”

“你爸怎么处理的?”

“我爸也很纠结,毕竟儿子、女儿都是父母亲的心头肉。他先找教育局长问准消息,民办教师确实有转正任务,但需要参加文化考试,成绩合格者才能转正。我哥是高中毕业生,在民办教师中也算佼佼者,估计考试合格没有多大问题。于是我爸妈做出决定,我考取大学,就由我哥接替,我考不取大学,就由我接替。”我兄妹只好接受。

“现在看来,你爸这个班由你接替定了?”

“怎么办呢?咱头脑笨,成绩差,没有本事考取大学,又怕吃苦,不想复习再考,也只好不得已而为之,含羞接受了。”

“能接替上班,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固定工资,就不错了。不像我,眼前只有华山一条路,再苦再难,也只有继续往上攀登。否则,就只有掉进山沟里,望天兴叹了。只是这样,又要让父母亲多辛苦一年,我羞愧啊!”

“这有什么值得羞愧的?像我,才真正值得羞愧:兄妹俩为争一份工作闹意见,让父母亲忧心,这可是我们家的家丑啊!不是为劝你,我是决不肯对外说的。这个事只许你知道,不许说给别人知道!”说后我又有些后悔,于是警告王小峰。

“当然当然,”王小峰答应道,“我绝不会对外说的。你知道,我也不是那种好说话的人。”

“我相信。还有,你既然决定华山一条路继续往上攀登,还老赖在床上干什么?整天唉声叹气的,叫芸姐和大叔大婶为你担心。就把今年考试的事彻底忘掉吧,抖擞精神,再苦干一年,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准备明年再考。”

“今年高考落榜的事,我是不会忘掉的,我要把它当做一次惨痛教训,永远铭记。我这几天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一是羞于见人,一是要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现在想好了?确定了?”

“确定了,继续复习,明年再考。趁现在还年轻,基础也不差,再拼命搏一把,免得日后后悔。你告诉芸姐,叫她多等我一年,我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我终于舒了口气,点点头,总算对芸姐可以有个交代了。

第六章
芸姐的爱情故事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