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又过了一个月,芸姐再次来找我。我说:“王小峰家又出什么事了?”她红着脸说:“这次,是喜事!”“好啊!谢天谢地,他家噩运终算过去了。”我问什么喜事,芸姐红着脸说,她和王小峰要结婚了,要我帮她选购出嫁穿的衣服。果然是喜事!但是,虽说是喜事,因为来得太突然,我还是大吃一惊,说:“你们结婚!王小峰不读书了?”

“还怎么读下去?他父亲残废了,承包的土地都荒了,再读下去,只怕他家连饭都没的吃了!”芸姐这样回答我。

“可是,王小峰一心一意想着考大学,不让他读书,他怎么会愿意?”我依然觉得不可理解。

“他不愿意,可是,谁来照顾他爹妈?谁来耕种他家承包的十多亩土地?他这一家还要不要活下去?”

芸姐用一连串的反问句说出了王小峰不能继续读书的充分理由。但是,我还是不敢相信王小峰会放弃读书考大学,因为他太想凭借考取大学出人头地了。我说:

“你来帮他啊!你不是说过吗,只要小峰愿意读书,你就会一直等着他、支持他?”

“我是说过这样的话,就是现在也没有收回。可是,你听清楚,我是帮助他家啊,不是来给他家领家过日子——没名没份的,我怎么好来他家领家过日子?庄上的人怎么看我,评论我啊?我爹妈怎么会同意呢?现在我只是来帮帮他家,爹妈就骂我贱骨头,庄上的人也七嘴八舌的嚼舌头。”

“这些话,我也听说一些。现在不是你的问题,关键还是王小峰,他真心实意会同意吗?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能。”我摇摇头。

“说真心同意,那是假的,他是被逼无奈才决定辍学的。那天,他到县中把自己的书本、铺盖拿回来,到家后,大哭一场,然后,把所有的书本堆在院子里,一把火全部烧了,哭的那个痛啊简直没法说——”芸姐说着忍不住流泪。

“全部烧了?他以后也不打算读书考大学了?”

“还读什么书、考什么大学啊?他说了,大学生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不是谁想考就能考上的。就像人们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管它怎么想,怎么蹦跳,终究还是吃不到。他命中就不该是大学生,所以,不管他怎么盼望,怎么刻苦努力,到头来都没有用,还只会给家里人带来灾难。早下来早好,种地或者干点别的,也许还能养活这个家,不致饿死冻死。”

“他真是这么说的?”芸姐点点头,两眼溢满泪水。我只好安慰她:

“唉!这些虽然是迷信的话,但是,他现在这么想,也许会减少一些辍学的悲伤。”

芸姐点点头叹息道:“现在,他也只好这样,我也只好答应他,以后不再提起复习考大学的事。”

下班后,我陪芸姐到商店去买衣服。

我说,你结婚买嫁衣,这是喜事,该叫王小峰陪你来买啊,他是新郎官,自有他的审美观。再说,你们一对新人即将步入婚姻殿堂,此时此刻,该是最甜蜜的时候,一起来买嫁衣,亲亲密密的,边观看,便选择,边试穿,边商量着,什么样的衣服双方都中意就买什么样的,这样有多好!我的看法他未必就能同意。芸姐说,我也这么说,可是王小峰死活不肯来,说相信我的眼光比他好,又说田里的庄稼快长荒了,急着要锄草,一定要赶在结婚前把地里庄稼普遍锄一遍才放心。我说,什么事能比结婚更重要?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他再忙也要陪你来。芸姐听了低头不语,并不回答。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许久,芸姐抬起头说:“其实,他是心情不好,又怕我难过,这么说只是找借口。”

“快结婚了,怎么还心情不好?他不是一直很爱你吗?现在不读书了,不结婚还想干什么?”

“爱我也是真的,可是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时候就结婚。他原来打算大学毕业后有了好的工作,建一处好房子,置办好家具,然后再风风光光地结婚,那样,他有光彩,家庭也荣耀。现在仓促结婚,又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完全是被逼无奈;以前他想也没有想过,现在却是不得不这样。”

我能理解王小峰此时的心情:为了家庭,为了父母亲,他不得不放弃学业,放弃自己的美好理想,回家种地;然而却在这个时候要他结婚,心里该是什么滋味?于是我说:“即使现在,也不必急急忙忙就结婚;可以再缓一缓,等家庭情况好一些,他自己心情也好一些,这样再结婚各方面就会好多了,也有些吉祥喜庆的气氛。”芸姐摇摇头:“这哪是小峰的意见,都是他父亲的意见。小峰认为他父亲摔伤都是为了他,他愧对他父亲,所以就处处听从他父亲的意见办事。”“怎么?他父亲逼迫他结婚?怕你见他家庭败落了,以后会不同意跟小峰结婚?”“也不是,还是为了他这个家考虑。”

芸姐说,王小峰父亲回家后哭着对小峰说,他们这个家庭几代单传,人丁单薄,常被村里人看不起,他原指望小峰好好读书,考取大学,将来光耀门庭;不想老天爷不睁眼,使得家中屡遭横祸,以致败落如此。家运如此,天命如此,再也无法抗拒,只得认命了。今后这个家怎么生活,怎么发展,他是无能为力了,就靠小峰了。但是小峰自幼读书,不懂农事,很难领导这个家走出困境。于是就想到她。说她从小就跟随父母亲学习种田,懂技术,熟悉农务,而且能吃苦耐劳,会过日子。小峰只有尽快和她结婚,让她进入这个家庭,她才会发挥作用,担负起这份责任,他这个家才能生活下去。——就这样小峰才同意现在同她结婚的。

芸姐说完抹了一把眼泪,心里有说不出的辛酸。不过她随后又笑了,说:“不管怎么说,他到底同意和我结婚了,这毕竟是我日思夜想了很久很久的事,也算是不幸之中有幸了!虽然他家暂时境况不好,我嫁过去会有许多辛苦,但是终于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了,心里总算踏实了,不必经常为此犯愁担心了。”这倒是她的真心话,我相信,也能够理解。

我突然想起芸姐父母亲一直反对芸姐和王小峰的婚事,如今王小峰家庭败落到这般境地,他们会答应女儿这时候同王小峰结婚吗?于是又问芸姐:“你们这会结婚,你父母亲也同意?”

“同意。——我同意了,他们不同意又怎么办?”芸姐微微一笑。我说:“你爹妈就是不同意,你又怎么办?跟王小峰私奔?”芸姐摇摇头:“哪会到那一步?一来,我爹妈了解我的心意和决心,他们还没有那么顽固。二来,我们先把结婚证领了,然后我才告诉爹妈的,他们就是不同意,我们不过少举行个仪式,公开生活在一起也是合理合法的。”

我笑了,指着芸姐说:“看来,你把点子想绝了,你爹妈的思想脾气也叫你摸索透了,你们先把结婚证领了,已经是合法夫妻了,他们不同意也要同意。”

芸姐苦苦一笑,说:“只是他们也没有少骂我,说我太傻了,受王小峰一家欺骗了,多少富贵人家我不要,偏偏要跟一个穷光蛋结婚。还说我,你以为他王小峰是薛平贵,将来能当平西王?你是王宝钏,十年寒窑,以后能当王后?屁!那全是骗人的谎话!他家这时候叫你们结婚,是看他爹残废了,不能干活了,王小峰啥也不懂,叫你过去给他家领墒干活的。这一点你也看不透?你真是傻瓜透顶了!天底下没有见过你这么傻的。”

“你就安心挨骂?”

“当然,我也不客气,我回答他们说,薛平贵、王宝钏咋了?重爱情,轻富贵,难道不值得学习?我就是要学习他们的榜样。你们也不要学那嫌贫爱富的王丞相,落得个万世骂名,叫一辈辈后世人骂你们,多难听,简直羞死人了!你们把眼光放长远点,你女婿一表人材,有学问,有才能,不比薛平贵差,他终会有出头之日,不会穷一辈子。你们女儿穿金戴银的日子在后头呢!他们哪肯相信这些话?说王小峰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照样回家种地。说我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不听他们的话现在和小峰结婚,过门就吃苦受累,以后会有后悔的日子。还说李社长的儿子还没有结婚,只要我同意,他家还能愿意。”

“怎么?那家伙对你还不死心?”

“不死心。有一次在街上碰见我,还主动跟我打招呼,邀请我到他家去玩,喜鼻子笑脸的,看了就叫人恶心!我没理他就走过去了。”

“看来,你爹妈对李社长家也没死心。唉!如果小峰考取大学情况还好些,如今他父亲残废了,他又回家来种地,你爹妈难免对他失去信心。”

“那是他们的想法,我不会那样想。我宁愿一辈子跟着小峰种地,受苦,也不愿意跟着那种流氓享福。我想过了,跟着小峰虽然受苦,但心里踏实;跟着他享福,心里却不踏实,只怕迟早他要坐大牢,我要守空房。爹妈听我这样说,又听说李社长儿子的一些恶行,也不太逼我。只是对小峰家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能满意,说今后有我吃的苦、受的罪。”

“结婚后好好过日子吧,等你们日子过好了,你父母就没有意见了。——他们现在有点意见,还是担心你生活受苦受累。父母亲疼爱女儿,都会这么想的。”我这样安慰芸姐。

说起买嫁衣,我向芸姐介绍说,现在商店的衣服可好可多了,上海的,广州的,港台的,欧美的,什么品牌的服装都有,要什么花色有什么花色的,要什么式样有什么式样的,价位从几百元到几千元、几万元的,应有尽有,漂亮极了!任你挑选。我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到一件衣服,凑好几个月才能买一件像样点的。真羡慕那些有钱人,只要看中衣服,出手就买,根本不讲价钱。芸姐听了,羞怯地说,我哪能买得起那么贵的衣服,百吧几十元一套的就行了。说到底咱是农村人,要下田劳动,那种奇装异服,也不适用,在农村根本穿不出去。我说一辈子难得结一次婚,不穿婚纱礼服,总该穿一件像样的嫁衣吧。芸姐说,现在小峰家正困难,我家还有两个弟弟要说亲花钱,也拿不出多少钱,能将就就将就算了,以后我们自己有钱了,再买好的穿也不迟,哪里就老了?

芸姐的话自然带有虚假成分,她上台唱歌演戏,穿衣服最爱时髦漂亮,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原因不言而喻,是钱少,囊中羞涩,买不起好的衣服。我有些不理解,问芸姐:“王小峰家现在应该有钱了,建筑站不是赔偿他父亲许多钱吗?”芸姐给王小峰家算了笔账,说:“建筑站好不容易才赔了六千块钱,还清了小峰看病借人家的钱,还剩下两千多元;给我一千元,我拿了六百;眼下办喜事要花钱,他父亲看病吃药还要花钱,还有什么钱?”

这么一算,王小峰家确实没有多少钱了。我说:“怎么才赔这点钱?太少了!这可是用一个健康人的下半生换来的。现在的社会制度不同以前了,做事讲法制,讲民主,讲究实事求是。你们不能太老实了,该闹的也要去闹一闹,游行示威也是允许的。总之,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这样,他们感到事情严重,有政治压力了,才能多赔偿一些。”

芸姐摇摇头说,怎么没有闹?两家合起来去了十多个人,连我的两个弟弟也叫去了;小峰又写了一份申诉状,打印了几十份,满大街贴得都是。他们推说我们医疗费、招待费花的太多,只答应赔偿五千元。我们不同意,说我们好好的人残废了,他今后的生活怎么办?他们说这是刮大风造成的,不是人为造成的,我们给予及时治疗,保住了他们的生命,这比起死去的已经是万幸了,补偿不能再增加了。我们说总是你们的脚手架不牢固造成的,又把两个残疾人用板车拉了去,让他们并排坐在乡政府门前,一个断了腿,一个断了胳臂,情况很悲惨。围观的人看了都很气愤,纷纷叫我们去法院告状。这样,他们感觉有压力了,才给增加了一千元钱。

我又问死人的那家赔偿多少?芸姐说一万五千元。我说他家为什么赔偿那么多?芸姐说,一来是人家死了人,人命关天;二来是他家闹得也厉害,尸首坚持不下葬,先放在建筑站院子里,后来又要抬进乡政府院子,乡里领导才答应赔偿这么多。

我说,一个是你们都没有签订合同,赔多赔少没有依据;另一个建筑站是乡办单位,大约也确实没有那么多钱。芸姐说经过这场事故,听说建筑站要倒闭了,今后由个人承包,建筑站的机器设备出租给他们,收回一些出租费做办公费,其余事务,一概都不管了。这样,我又觉得建筑站也很可怜。

我们来到华天商场,这里是全县城最大最豪华的商店,货物好,货色也齐全。可是一看价格贵得怕人,最低的一套衣服也得大几百元。芸姐说,这里的衣服不是我这样的穿得起的,咱们还是到下边的小商店看看吧。

离开华天商场,又跑了两家小商店,芸姐选了两件浅底红花绵绸的连衣裙,花了一百多元。我说,当一回新娘子,总要买一件像样一些的,帮她选了一套大红薄呢的套装裙,花了二百多元。我还建议她买一套丝绸睡衣,芸姐不同意,说给小峰买一套吧。我说,他结婚还没有新衣服?她说没有,小峰说穿我以前给他买的那件西服就行了;哪里行?虽然还不旧,毕竟不是新的了。于是她又给王小峰买了一套灰色化纤的西装,又花了一百多元。我说再买一双皮鞋吧,新娘子,要从头新到脚。芸姐说,不了,家里还有一双新皮鞋。我问什么颜色的,她说黑色的。我说那不行,新娘子的鞋一定要红色的,才喜庆。她看了看手中的钱,摇摇头,意思钱已经不够了。我说,皮鞋我给你买了,就算我先出礼钱了。于是我给她买了一双半高跟的红皮鞋。余下的钱,芸姐又买了两样廉价的化妆品。

芸姐结婚一定要我做伴娘,我只好提前一天请假回家。我们当地风俗,女儿出嫁的前一天叫“催妆”。这天夜里,我和芸姐睡在一起。我问她:“你盼了这么多年,就这么草草结婚,不后悔吗?”芸姐说:“后悔啥?我是爱他这个人,又不是爱他家的财礼,也不是爱他是大学生。穷,怕什么?毛主席说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现在土地承包到户了,结婚后,我们两个人好好干活,还能饿着不成?”

我看着芸姐姣好曼妙的姿容问道:“你今后不打算参加文艺宣传队的演出了?”芸姐皱了皱眉头,叹息道:“今后,哪还有时间参加演出?家里、田里这么多活计,还不够我忙的?”

“实在可惜了你这副好嗓子,好扮相!今后,咱村的人,和周围那么多人,再没有机会,没有福气,听到看到你唱歌演戏了!你学了、演了这么多年,难道不觉得可惜?”我深为惋惜。

芸姐又叹了口气,慢慢地摇头,说:“村里的文艺宣传队又不是专业文艺团体,不发工资,不管饭吃,不过是趁着农闲,或者节假日,演演唱唱,逗大伙开心快乐,不能当做事业。还是踏踏实实种好承包的土地,多收粮食,才不会饿肚子。”随后又说:“一辈子能和小峰一起持家、种田,互相帮助,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不演出,也不觉得可惜。”

我听了很受感动,打心里佩服芸姐对王小峰的爱情真诚纯洁,因此,也不便劝她继续留在宣传队唱歌演戏。从此,芸姐真正成了王家的家庭主妇和种田的主要劳力。

第八章
芸姐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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