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办喜事
民国21年,也就是公元1931年的春天,放大定的日子到了,别看这期间几乎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但在杨倚云来看,时间飞逝,怎么这么快就到日子了,她还想再和父母多待上一阵子呢。在正式迎娶的前一百天举行了通信过礼仪式,艾家请来的抬夫抬来了二十四抬嫁妆,全部都是红漆描着金边的抬盒。这对整个乡来说都是一个前所未有过的创举,没见过这阵势,就当看大戏一样,全村的老小都出来看热闹了,鹅笼里装着的是活鹅,这只大鹅一路上都在呱呱地叫,吵得不行,只是进了村以后就不叫了,老妈妈论儿都说鹅要是不叫就说明姑娘嫁进去以后文静不爱说话。这也正是婆家所希望的,娶媳妇就讲究大家闺秀,不言不语。与鹅笼并列抬着的是装着一坛酒的酒海。漂亮的喜色馒头,鸡鸭蛋,西湖的龙井茶叶,以及干鲜的喜果,包括用胭脂染成红色的桂圆、荔枝、花生和栗子。还有四季的衣服料子、鞋袜和金银手饰。杨家父母将这些吃的东西留了一些,其余的分成几份给亲戚们送去,并邀请他们送嫁妆之时前来。剩下的食物就分发给了前来看热闹的乡亲。这对于全村小孩来说就像过年一样。在迎娶的前三天,艾家将喜轿的绣片、饰物挂好,摆在宅门前晒轿,红喀喇呢的轿围,绦网的轿顶,黑漆的轿杆,两头装有铜杆袖。另外还有一乘绿色的轿子,那是新郎要坐的轿子。很多从门前经过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啧啧称赞。与此同时,杨家的亲戚又给她家带来些东西,杨倚云的姨将家里的牲畜全卖了,换了几件衣物,至此杨家终于将嫁妆凑齐,用全部积蓄购置了一大一小两个木箱的衣服,两个脸盆和两盏油灯,让几个扛肩的工人送到了艾府,艾府的人见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就交由四奶奶先放置到了一边。这一夜,杨倚云和母亲都没有合眼,除了梳洗打扮外,杨倚云就倚靠在母亲怀里不说话。母亲问她怎么了,她就说:“娘,如果有来世,我愿做个男儿。”“怎么净说些疯话啊?”“这样就不用与你和爹分开了啊。”“净瞎说,让别人听见笑话,哪家有姑娘一直赖在娘身边的。那不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要让人耻笑一辈子的。”“我就愿意当老姑娘,永远也不用出嫁。”“傻孩子,那娘也不能陪你一辈子,人都会老,我们老了你怎么办?”“可是我害怕呀,娘。”“没出息,怕什么,转眼你也会当娘,为人妻为人母,那时你就什么都不怕了。”“为什么当了娘就什么都不怕了?”“这就是女人的一生啊,做姑娘时连见到一只蟑螂都吓得跳起来,可是一旦当了妈,会拥有为了自己孩子与狮子搏斗的勇气。”就这样,一边与母亲聊天一边擦眼泪,刚迷迷瞪瞪的睡着,天就蒙蒙亮了,公鸡刚一打鸣,母亲就把杨倚云叫起来了,让她赶紧收拾,别等到接亲的人来了还没准备好。望着窗外,杨倚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又在全村老少的围观下,远处浩浩荡荡的迎娶队伍来了,64对牛角灯,后面紧跟着48个响器,最前头一对开道锣当当地响着,场面相当震撼,有的小孩儿像看放鞭炮一样捂起了耳朵,有的拍着手笑着跳着。艾家这边几个佣人在家里手忙脚乱地将准备的东西再检查最后一遍,但是正厅东间的喜房是一般人不能进去的,那是娶亲太太之前进去布置的,这位娶亲太太是千挑万选找来的“全福人”,身边有丈夫,上面有父母见在,下面有儿有女,才算全福,除了全福人以外的人进喜房是不吉利的,属相与新郎新娘相克的人更是万万不可进入。喜房的所有玻璃窗都用红布窗帘遮盖起来,“天地桌”围着鸾凤合鸣的桌帘,香炉上贴着大红双喜字,里面插着红蜡。洞房的炕上是全新的铺垫,墙壁上也贴着大红双喜字,地上辅好红毯。由于晒轿三天,远亲近邻都知道艾家要娶儿媳妇了,一早都前来凑热闹。吉时到,娶亲太太往喜轿里撒了一些大枣、花生和栗子,然后盘腿坐在轿子里压轿。艾山的哥哥有一个小孙子,乖巧可爱,艾家将他找来负责提盖头,一同前去提亲,从十几天前,孩子的母亲就教给他,提盖头的路上千万不能倒手,否则不吉利,小孩子表示知道了,但是母亲还是一再嘱咐,不要坏了人家的好事,要一只手提到对方家里。抬夫身穿绿色绣红花带有金双喜字的服装,腰间系着绣金双喜字的红腰带,头戴清制的凉帽,脚登青缎靴子。由于路途遥远,出发的时间也甚早,起轿后,鼓乐齐鸣,一路平稳的抬到了杨家。到了杨家正门口后鸣锣,按照规矩杨家的大门还得紧闭着,为首的抬夫对里面喊了话,里面喊道“合叶开门”,娶亲的人才进入了杨家院内,娶亲的太太和艾家接亲的人看见杨家父母赶紧道声“大喜了”,杨家也回道“同喜,同喜。”这时艾伯荀走到老丈人、丈母娘面前叩首行礼,杨倚云的父母这才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姑爷,之前都是由儿子杨文广出面的,这个亲实际说来也是他说合的,艾家救过儿子的命,所以艾家一家对杨家来说都是大恩大德的。外面越是热闹,杨倚云的心里越是酸楚,她对娶亲的太太说能不能再等一下,她的二哥还没有从外地赶回来。杨倚云的二哥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也是教书先生,只是常年在外地,听说妹妹出嫁的日子到了,他是很心疼妹妹的,只是责任感重又好面子的人总是容易纠结,又不好意思耽误教书,也是犹豫了好久才扔下了手边的那摊子事连夜往回赶。娶亲太太说“这可耽误不得,误了吉时是大不吉利的事,姑娘赶紧随我上轿吧。”杨倚云戴好了绒冠,两边的珠穗下垂到肩上好看至极,蒙上男童带来的盖头,身穿大红的轿袍,由送亲太太,也就是自己的姨搀扶上轿。就在这会,二哥推门进来了,杨倚云揭开盖头,跑过去抱着哥哥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如泉涌。娶亲太太的主要任务其实就是把握好时间,不能错过吉时,所以她赶紧过来馋着杨倚云往轿子里送,同时把一个装有大米、小米并用红绸子封口的宝瓶交给她,让她拿好。“照顾好自己啊”二哥对妹妹喊。此时,轿子已经抬起,由杨文广来扶轿杆,杨倚云揭开轿帘向父亲摆摆手,已经看不到母亲的身影了,这会杨倚云的母亲正躲在小屋里偷偷的抹眼泪。娶亲的队伍为了图吉利又从与来时不同的一条路回到艾府。鼓乐声越来越小,渐渐远去……杨倚云的父亲回到屋里看见杨母正在哭,就走到身边安慰她说:“好了,不要那么妇人之仁,女儿是去享福了,又不是被卖掉了。”“女孩子嫁出去了就真是嫁出去了,从此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人们不是常说嫁出去女儿像泼出去的水么,那和卖出去也差不多了。”“好了好了,省亲的时候还是能回来看看的。”嘴上这么说,其实他的心里也是极为难过的,只是身为父亲不能言表。艾家娶亲的队伍快回到艾府时又开始鸣锣,当当地更加响亮。杨倚云的视线一路都是盖头里的红布,手里紧抱着宝瓶,轿子从院内的炭盆上抬过,这才停下来。杨倚云被人搀了下来,听见有人告诉她要迈过马鞍,表示吉祥平安,然后由娶亲太太扶进喜房,又在娶亲太太的主持下,在天地桌前向天地爷三叩首,这时鼓乐声响起,算是礼成了。杨倚云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门口的方向有人说唱起来了:“恭喜,恭喜,给您报喜来喽,左边种着摇钱树,右边摆着聚宝盆,稀里呼啦撒金银,金银洒在宝宅内,富贵荣华伴随您……行行好吧,老财主。”艾老爷一听原来是要饭的上门来了,就吩咐四奶奶今天多给他几个钱打发他走。杨倚云坐在喜房的炕沿上感觉十分别扭,一个陌生人坐在她的身边,而且娶亲太太刚刚将新郎的衣襟压在自己右边的衣襟上,让他们不要乱动。紧接着,又交给艾伯荀一个称杆让他挑起盖头,谓之“称心如意”。艾伯荀此刻才有了当新郎官的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下,心想着不知道家里给自己找了一个什么样子的媳妇,父亲见多识广应该和自己的审美差不多,但是母亲的喜好似乎完全和自己不同,曾听她说许配姑娘要挑圆脸的喜庆,胖一些的好生养。哎呀,艾伯荀此刻竟越想越忐忑起来,算了,爱什么样什么样吧,好奇心让他有了赌一把的想法,所以想着想着他抬起秤杆快速地挑起了盖头。由于杨倚云正紧张地等待着,突然盖头被掀开,感觉自己像好久没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般,眨了眨眼睛,正好对视上艾伯荀。“哦,这个姑娘好秀气,但是好像和我平日里所见过的所有女性类型都不一样。有一种从没见过的独特气质。是怎样的一种气质呢?他也形容不上来,反正不是母亲喜欢的圆脸好生养的那种女人。”杨倚云看到眼前这个人,觉得和哥哥说的没错,是个书生模样的人,文质彬彬的,还带了副圆形镜框的眼镜,有意思。这是她第一次见带眼镜的人,村里是不会有戴眼镜的人,父亲说书读得多了就需要戴眼镜了,但也有的人是为了装饰好看才戴的。总之,以这种形势见一个陌生人,并且他将要成为你的伴侣,一起度过一生,这感觉太奇怪了,正尴尬着,娶亲太太过来小声对艾伯荀说:“一会儿吃饺子,若问你生不生,你就说生!”“啊?我说生干吗?”艾伯荀一脸茫然和疑惑地问。“哎呀,傻小子,说生就是了。”说着,哈哈地笑起来。夫妻同吃的“子孙饺子”里,非要包一个两层皮的大饺子混在里面,又大又厚很难煮熟。捞的时候将这个饺子放在最上面,让艾伯荀吃,再问他生不生,他咬了一口心想的确很生啊,就照着娶亲太太教的说。这才明白其实是问婚后是否要生小孩传宗接代的意思。“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艾伯荀不禁在想。接着,又喝了由一条红绳拴着两个酒杯的交杯酒。当晚,由娶亲太太、送亲太太陪着他俩吃了一顿团圆饭。饭桌上有代表团圆的馒头、丸子、鸡蛋,都是美味,但杨倚云却没吃几口。一是这种场合不适合多食,面对着艾伯荀也实在不习惯,毕竟还没有说上一句话就要在一个桌上吃饭;二是她很快就想到自己的家和家中亲人。艾伯荀倒是比她自在了许多,毕竟是在自己家里。歇息前他们又去拜了祖宗,叩见了公婆。艾太太拿给了她两串珍珠和几盒胭脂,算是改口礼,当然前提是要改口喊艾太太为娘。她见到了未来的公公,艾老爷看上去虽然非常有派,但比艾太太要慈善一些。“好了,今天都辛苦了,你们也累了,早点歇着吧。”艾老爷对大家说道。杨倚云和艾伯荀被安排回到喜房,杨倚云更觉得别扭了,想到了在家时的轻快。“哎呀,可算没事了。”艾伯荀伸了一个懒腰。杨倚云听到他说这话,不免觉得十分孩子气。但是不知为什么,听了觉得放松了许多,因为此刻她心中也是这么想的。“真不知道这些没完没了的规矩和礼数都是谁想出来的,这些人一定闲得没事干,想出来纯心折腾人玩的。”见杨倚云思索着没说话,他问道:“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啊?哦,是怪累人的。”“是啊,不过以后应该就没什么事了,你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千万别拘着昂。”杨倚云觉得艾伯荀很幼稚,要真像他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结婚就是走个过场,不过还是被他的话逗乐了。转天本应进行“会新亲”的,但是由于杨家的亲戚太少了,外祖父祖母都已不在,所以就直接摆了喜宴,本应双方互相出份子钱的喜宴也都由艾家出了。杨家只是象征性的、礼节性的出了红包。四奶奶请了会贤楼来包办这场宴会,用的是海参席,因为艾老爷有回民的朋友,所以还准备了回汉两样席,艾家张罗娶亲的人负责给每桌的主要宾客倒酒布菜,茶房帮忙喊着:“话到礼到啦,本家道谢啦您哪!”到这里,这场喜事终于圆满完成。印象中就只记得喧闹的场景,艾家后续又给亲戚宾朋发了谢帖,就这样又过去了两天,到了回门的日子。这一天,艾伯荀需跟随杨倚云一起回家探望父母,杨倚云看见期待中的大门的感觉无比亲切,二哥已经返回外地教书了,家中只有父母,显得更加冷清了,但是却格外的舒适自在,看见她回来,连家里的小黄狗都摇着尾巴欢快的叫着跑来。母亲正在做针线活,没有看见他们进门,她看着母亲的背景有很多话想对母亲说,可是艾伯荀在身边,也不方便说什么。“娘!”“哟……来啦来啦,快快,坐这儿。”姑爷来家里,父母自然是早就准备了最拿手的饭菜,其实花了很多时间和心思,嘴上还得说着:“乡下人不会做什么,粗菜淡饭的将就吃吧,不要嫌弃。”对于杨倚云来说,那是熟悉的味道,世界上最好吃的饭就是妈妈做的饭。结婚的月里是不能空着喜房的,所以杨倚云不能在娘家留宿,路途又远,晌午刚过,两个人便要往回赶,又一次离别,说不尽的万语千言在心中……这一走,她再也没法像从前一般做一个爹妈庇护下的小姑娘,她想见上父母一面都成了极难的一件事,家里那个简朴的小房子也只能在她多年后常做的一个梦里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