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莲花
慕容七望着暗蓝的天空,短短的半个时辰里,明净的月轮已悄悄爬过柳梢,银白的光芒越发明亮。她眨了眨眼,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脑筋也有些转不过弯来,似乎有些犯困了,可事情却还没有想个明白。想起魏南歌提出的交换条件,她不禁有些烦恼,嘀咕道:“怎么又是凤游宫?”凤游宫这个名字,最近在她耳边出现的频率好似有些高。先是红衣女刺客,再是郭子宸和季澈,现在又轮到了魏南歌。魏南歌的说法,倒和那天慕容七所见所闻相合。他很坦诚地告诉她,因为凤游宫与后宫嫔妃以及背后的外戚势力过从甚密,牵涉进了好几桩对太子不利的朝堂之争,因此他正奉密令调查宫主凤公子,可此人却十分狡猾,几次三番逃脱,调查几乎陷入僵局。太子即将登基,时间有限,首辅大人为此也十分头疼。他布了局,撒了网,现在唯一缺的,就是引大鱼上钩的饵。而慕容七,确切地说,是“信郡王”这个身份,在他看来,正是一个非常适合的饵。他的计划其实很简单——慕容七以信郡王的身份和凤游宫谈一单数额庞大的香料生意,直到成功约见凤公子。见面那天,魏南歌派大量人手伏击堵截,而在擒拿凤公子的过程中,“信郡王慕容久”不幸为刺客所伤,葬身火海。“这个主意,还是从七七那里学来的。”说完这个计划之后,他一脸真挚地看着她,“当我认出回京的信郡王不是小久而是早该葬身甸江的晏容公主时,我便想,你我若是合作,各自的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何乐而不为?”好狡猾啊,将这么大的事和盘托出,让她就算不想合作也难以置身事外了。这种被人要挟的感觉,起初让慕容七很是不爽,语气就变得有些生硬:“小久可是太子要留住的人,你真的敢就这么放他走?”“我敢。”魏南歌笑吟吟的两个字却让她差点呛住,他说道:“将来太子登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府主人,有我一个足矣,我又怎会允许有人来分一杯羹?小久之能,旁人或许不知,我却是清楚的,竞争对手少一个,我的权力便多一分,你说对吗?”慕容七:“你……真坦白……”当一个长着一张忠臣脸的人笑眯眯地说着只有奸臣才会说的话时,换成任何人,大概都会因为思维太过凌乱而哑口无言。奸臣魏大人却不以为意,继续笑道:“所以,即使小久真的留下来,将来我也会想法除掉他,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成全他。成全他就是成全我,七七,你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拒绝这么好的提议的,对不对?”“可是他不知道,我可能已经和传说中的凤公子见过面了啊!”想到这里,慕容七不禁对月长叹。北宫昙华后花园中所见的神秘公子凤渊——尽管面具下的脸有些惨不忍睹,却无损浑然天成的卓绝风姿——此人十有八九就是传说中的“凤公子”。思及此处,慕容七顿时有些惆怅。她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可以仗剑江湖做一个英姿飒爽的侠女,只可惜十四岁之前在迦叶宫习武,十四岁以后进宫做公主,之后为了脱身嫁为人妻,丈夫死了之后又重新回到迦叶宫抄佛经。从少女到寡妇这几年也算是跌宕起伏,却愣是做不成梦想中的侠女。结果好不容易和江湖中的大人物见了面,自己却孤陋寡闻没有认出来。想起凤渊,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竟微微一漾。地窖中的一幕顿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他的手如何揽住她的腰,他的舌尖如何分开她的贝齿,他的气息如何侵占她的感官……像有一道魔咒,占据束缚了她的思绪,心跳渐渐剧烈,呼吸也不由急促起来,眼前的月轮不断涨大,光晕照进她眼底,朦朦胧胧的都是凤渊的身影。越想,越无法自拔。狭长的凤眸眯起,带了三分水色,惊人的妩媚,她只觉得浑身发热,喉咙里喑哑不能成声,不得不站起身来,衣襟不小心拂落桌上的瓷杯瓷壶,丁零当啷地碎了一地。似真似幻的景致中,凤渊的背影白衣翩翩,怀抱长琴,墨发及腰,仿佛随时都能转过头来。她像是着了魔一般,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朝前走去。季澈走进郡王府花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慕容七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正愣怔怔地朝荷花池走去,满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肩头,雪青的长袍敞着领子,衣袂拂动,远远看去就像一抹月下孤魂。尤其是那双向来明亮清澈的凤眸,此刻却迷离混沌,偏偏又蕴着潋滟风情的柔光,不过对上一眼,便让他呼吸一窒,忍不住心旌荡漾。妖艳,魅惑,简直像是被妖怪附身了一样。“七七?”他定了定神,快步走到她身边,一把拉住她,“你怎么了,喝酒了?”她在他的腕力下轻盈柔软地旋身,顺势搂住他的脖子,梦呓一般,吐气如兰:“哎,你来了……”季澈面不改色,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角,又探了探她的腕脉,确认没有异样后,淡淡道:“慕容七,你是不是吃了什么怪东西?”他怀里的慕容七却好像半个字没听见,一径地凑上来,喃喃道:“讨厌……我怎么会老是想着你?”月光明亮,万籁俱静,美人在怀,此情此景若是换作别人,断然是无法抗拒的,可季澈却只是皱了皱眉,将她的手用力从脖子上掰了下来,使了一个巧劲朝后扭去,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不过慕容七那么多年武功不是白学的,即使心智有异,身体也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抗,手腕翻转的同时,足尖勾起,朝他的腰畔踢去。两人就此你来我往地交上了手,白白辜负了旖旎月色和月下美人只是季澈处处退让,慕容七却招招尽力,十来招之后,她一掌斜劈,被季澈轻巧避过,自己却收势不住,整个人朝前扑去。地上散落着碎瓷片,可她却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机敏,视而不见,季澈来不及多想,急忙伸手搂住她的腰,慕容七却趁此机会反手一抓,扯住了他的袖子,内劲外吐,顿时将他扯倒在地,两人转眼换了位置,一地的碎瓷尽数扎在他背上。细碎的疼痛让季澈骤然眯起眼睛,长睫轻颤,正要开口骂人,慕容七的手却冷不防捧住了他的脸,指节慢慢摩挲他的鬓角,得意地嘟囔:“嗯哼,这下抓到你了……”她的手并非柔若无骨,指节间有练武留下的薄茧,袖间没有暗香萦绕,只有淡淡的酒香……可她的手这样滑过他的眉睫,碰触他的脸颊,却让他一分分愣怔,一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如雪清冷的眼神也寸寸柔软,原本想拎住她脖子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他似乎把背上的伤都忘了,就那样专注地看着她,向来没有表情的脸在月光下也浮现出动人的温柔神色。只可惜慕容七虽醒犹梦,将他当作了旁人,自然也没有留意到他的表情。最后,她的手指停在他唇边,歪着头想了想,嘀咕了一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说完就义无反顾地亲了下去。这句话一瞬间将迷思打破,季澈浓黑的眸子倏然一凝,在她的唇离他只剩半寸的时候,及时抬起手臂,拎起她的领子,毫不犹豫地把人甩进了一边的荷花池里。不会凫水的慕容七立刻就像一只秤砣一样,一沉到底。春夜的池水冰凉,从四面八方灌进了她的口耳鼻喉,也让她从古怪的梦境中清醒,一边扑水一边大叫起来:“救……救命!”“站直。”清冷得毫无波澜的声音传进耳中,慕容七不及细想,双脚一踏,果真够到了池底,待到站定,才发现池水刚好漫过前胸。岸上一角墨色衣袂随风轻扬,她很是惊讶,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阿澈,你怎么来了?”季澈双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刚才在做什么?”“喝……喝点小酒,想点事情……”她看了看离开池塘足足有半个院子那么远的桌椅,哽了哽,“后来大概是睡着了,不小心梦……梦游了……”“是吗?”他从喉间逸出不怎么有诚意的一丝笑,“梦到了什么?”“没……没什么。”慕容七目光躲闪,一心想要找个地方爬上岸。“等一下。”他突然往前跨了一步,俯下身看她。她的外袍已经在挣扎中落入水里,如今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交领长衣,已然湿透了,领子歪在一边,露出束胸的白绫,挡住了胸前的起伏。领口露出一对清泠剔透的锁骨,此刻她正用手拨开湿漉漉的发丝,曲线优美的后颈慢慢暴露在月光下——正是在后颈的地方,一朵暗红色的花清晰地盛开在雪白的皮肤上。如果没有记错,那个地方,七天前,还是一个模糊的红痕,慕容七说,那是宴会那晚不小心被小久的一个相好姑娘啃出来的。可是七天过去,那个痕迹非但没有退去,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清亮的月光照在上面,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七片花瓣,拱卫着花心长萼,分明是一朵血红的莲花。“幽冥莲花……”即使镇静如他,也忍不住惊讶地吸了一口气,黑眸中闪过异色,沉声道:“慕容七,你到底惹到了什么人?”慕容七被他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什么意思?”“你中了花蛊。”他薄薄的唇里蹦出几个字,来不及等她自己上岸,便一把将她捞出了池塘,随即解下外袍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与轻柔动作完全相反的森冷声音听得慕容七心惊胆战。“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其实也没什么,你先不要激动,听我说……”她正支吾着想怎么解释,却一眼看到他灰色里衣背后透出的隐隐血迹,不禁一愣,急忙道:“阿澈,你受伤了!”“不妨事,你继续说。”“都流血了怎么不妨事,我这里又不是鸿水帮,你没必要扮演铁血无情少帮主的啦,过来过来,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看看。”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就来解他的里衣,可手指刚触到他的胸口,就被他迅速躲开,好似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冷静的声音掩去一丝不稳的气息:“慕容七,给我先说正经事!”“你的伤就是正经事啊,不及时处理会留疤的,来嘛……”“男人怕什么留疤……别扯我衣服,快松手!”“咦,阿澈你脸红了……喂,阿澈你别跑啊!”扑通。紧追不舍的慕容大小姐,终于被避无可避的季少帮主再次丢进了水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