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从云雀山庄到蔷薇宫

【有些人生而平凡,却注定高贵,比如我。然而我在十岁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在我短暂而快乐的童年生活里,没有丝毫权贵和名利的影子。

云雀歌唱飞翔的田野里,我和小伙伴们光着脚奔跑着。金色的麦浪簇拥着我们小小的身体,野花和泥土散发着迷人的芳香。我们追逐着牛奶车和货郎的小车,像一群未开化的野孩子。

这一段像梦一样快乐的日子,只持续到我十岁生日前的那个春天。

很长一段时候,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被带回宫廷。不过我知道,这是我的命运。

接受命运的安排,却从不低头。

因为,这是我的帝国。】

——威廉敏娜一世《我的回忆录楔子》

“前方炮火准备!从右侧包抄敌军,四号军团,预备,进攻——”

随着一声稚气而嘹亮的喊声,一群半大的孩子高叫着从稻草堆后跳了出来,疯了一样,撒着脚丫子朝扎山坡下狂奔而去。

冲在最前面的是个女孩,一头茅草一样的金发,衣裙上全是泥巴。她手里抓着一根比她身高还要长的木棍,气势勇猛,一马当先。

孩子们冲下山坡,下方的敌军也从草垛后跳了出来,双方激烈交战起来。

金发的假小子身手厉害,几下就把对方的武器打掉,然后将人扑倒在地。她骑在了男孩的身上,压着他的脖子。

“投降!说,你投降!”

红发的小男孩被她压得死死的,就是嘴硬不说。

孩子们把他们围住,高声呼喊着:“薇莉!薇莉!薇莉!”

“快说!你投降!”金发女孩得意洋洋,“你若投降,吾会降仁慈与你,接受你的臣服,给予你友情!”

电视剧里的台词,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红发男孩憋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词:“我投降……”

“耶——”孩子们欢呼起来,“玫瑰军团占领了高地!”

金发女孩从男孩身上起来,高傲地仰着她的小头颅,“德瑞克,你真没用。”

男孩灰溜溜地爬起来,拍着头发里的草屑。

“你好歹是拜科斯家的继承人,居然这么轻易就投降了。”

男孩怪委屈地说:“可是你力气太大了,压得我根本就不能动嘛。”

女孩猛地把脸凑到男孩面前,一双海蓝的眼睛盯着对方。这让男孩的脸更加红了,连脸上的雀斑都分外明显。

“你可大我一岁呢,德瑞克。别太丢脸了。投奔我们玫瑰军团吧。我保证给你享之不尽的财富,和八个老婆。”

“我不想要八个老婆。”男孩小声说,“妈妈说了,我只能有一个老婆。她说我最好能娶你,这样我们家就是皇亲国戚了。”

“闭嘴!”女孩凶巴巴地揪住了男孩的领子,“你再说这事,我就揍你。”

“你,你,你不能揍我……”男孩结结巴巴道,“妈妈说,你是一个淑女,你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孩一拳头揍倒在了地上。孩子们欢呼叫好,围了过来。

威廉敏娜熟练地用膝盖压住了德瑞克的双手,然后举着小拳头朝他脸上打去。德瑞克没有挨几下,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现在你知道我是不是淑女了?”威廉敏娜意气风发地大叫着。

“薇莉!薇莉!”一个小个子男孩从远处跑了过来,一边抹鼻涕,一边说,“我刚才看到好几辆又黑又大又漂亮的陆上车开进了你家的庄园。”

威廉敏娜停了手,站了起来。德瑞克哭哭啼啼地急忙爬开。

“家里来客人了?”女孩双眼里充满了欣喜,“是爸爸!一定是爸爸来看我了!”

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一只三花大猫从树上跳了下来,窜到她的肩膀上。

“露西,是爸爸来了!”威廉敏娜跳上她的儿童小悬浮车,绝尘而去。

蒙斯兰卡星球,是银河帝国亿万星辰中,天然适合人类居住,又十分偏远的一颗。这里的产业以农业和旅游为主,人口不多,民风纯朴。

云雀山庄位于西半球,这里平原辽阔,森林茂密,峡谷将大陆板块一分为二。这里有几个大农场,威廉敏娜外祖父母的云雀山庄,算是其中一个。

庄园的大宅子是一栋灰色建筑,古朴庄重,院子里种满了鲜花。威廉敏娜把儿童车停在围墙下,自己轻手轻脚地跳上露台,绕到画室的落地窗下。

外公正在和客人交谈。那人坐在最里面,脸被笼罩在窗帘的阴影里。他穿着帝国军官的制服,胸前银色的花纹华丽而刺目。

“是的,佣人已经去找她了。”外公雷曼先生低声说。

“希望没有给你们带来困扰。”

“这是应该的,阁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都表示非常遗憾。”

“她还不知道?”

“我们还不知道如何告诉她。”

“那,请允许由我来说吧。”

“薇莉是个坚强的孩子……”

威廉敏娜还想凑近一点,忽然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一个高大的军人低头俯视她,然后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的小姐。”他说着,打开了落地窗,“阁下,找到威廉敏娜小姐了。”

“薇莉?”外婆惊呼一声,走过来搂住她,“甜心,你怎么又搞成这样?”

“我和德瑞克他们打仗去了。”孩子说。

雷曼太太露出一个僵硬的笑,然后她站起来,把孩子朝客人推了推。

“这位是汉斯博格阁下。还记得我教你的礼节吗?”

威廉敏娜困惑地看了看外婆,然后朝着那个人行了一个笨拙的屈膝礼。

“日安,阁下。”

英俊的男人顺着坐姿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握着她满是泥土的小手,低头亲吻了一下。他笑容温和,对待孩子就像对待一个天使。

“威廉敏娜小姐,我是欧文·汉斯博格。帝国国务处常务官。我被派遣来接您回帝都。”

威廉敏娜在懵懂中捕捉到了熟悉的字眼,“是爸爸让你来接我的?爸爸在哪儿?”

汉斯博格和雷曼夫妇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殿下在帝都等你,小姐。”年轻的男人温柔地劝说着,“等您到了帝都,就能见到他了。”

威廉敏娜望向外婆。雷曼太太痛苦地别过脸。

“外公和外婆会跟我一起去吗?”

“不,甜心,他们暂时不能。不过我保证,他们将来绝对能去帝都的。”

小女孩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

男子露出满意的笑容,“我们明天就动身。”

威廉敏娜被带了下去。

晚上睡觉时,外婆来到了她的房间。威廉敏娜如愿以偿地又和外婆睡在一起。雷曼太太抱着孩子,哼着那首曾经哄睡过自己女儿的歌谣。

“玛丽罗斯剪短了头发,她跳上邮车离开了家。港口的飞船即将起航,她躲开众人溜进了船舱。天空是星星的海洋,好孩子的梦就要出发……”

“外婆,”威廉敏娜小声问,“玛丽罗斯后来回家了吗?”

雷曼太太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泪光,“回家了,亲爱的,她最后回家了。你也会的,我的宝贝。”

事实上,女儿瑞贝卡·雷曼一去不返,而现在,她的女儿也要启程了。

“您哭了?”

“不,我只是困了。”

“那我们睡觉吧。”

“好的,甜心。”

次日,奶妈给威廉敏娜换上了一条黑色的新裙子,然后给她戴上了一个白色的蝴蝶结。

小女孩披着缎子一般的金色长发,小裙白袜,大眼清澈,面孔娇嫩。孩子的身上,皇室血统的痕迹非常明显。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汉斯博格发自内心地赞美。

“我可以带露西一起去见爸爸吗?”威廉敏娜抱着她的大花猫。

“当然,我的小姐。”汉斯博格弯下腰,牵起了孩子的手。

威廉敏娜忽然有点惊慌,转头朝外祖父母望去。雷曼先生走过来,用力拥抱了一下她。

“我的甜心,我的宝贝。”他递给孩子一个怀表,“这是你母亲的东西,收好她。记住,你母亲是个坚强而善良的女人。你将来不论遇到什么挫折,都要想想她。”

“是的,外公。”

雷曼先生附在外孙女耳边说:“别让他们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孩子点了点头,垫着脚,亲了亲外祖父的老脸,然后就被送上了车。

车队悄无声息地从云雀山庄驶出,沿着公路飞驰,两边是收割后的麦田和玉米地。车经过昨日孩子们嘻嘻的小山坡的时候,威廉敏娜看到小伙伴们都站在山岗上。

玫瑰军团的孩子们看到车队后,开始欢呼:“薇莉!前进!薇莉!前进!”

德瑞克的红头发在人群里有点寂寞,他注视着车队远去,什么都没说。

突然之间,他拔腿跑下山坡,朝着车队离去的方向奔跑。

“薇莉——”男孩子大喊,可是悬浮车轻而易举地就把他远远甩在身后。

威廉敏娜趴在车窗上,看着那小小的红色一点,呜呜哭泣起来。

她是个早慧的孩子,又天生懂的掩饰,可是她到底年纪还小,控制不住她的眼泪。

朦胧的泪水中,云雀山庄的大宅子消失成一个点,那片记载着她成长的土地逐渐远去。

这一年,她刚满十岁,她已知道自己不是简单地离开故土。

事实上,威廉敏娜在此一别后,终身未再踏上蒙斯兰卡星球的土地。

帝国历7375年5月3日,飞船爱伯罕默号停靠在了帝国首都的航空港。

舱门打开,还是一名普通的国务院常务官的汉斯博格牵着威廉敏娜的手,踏上了帝都奥丁的土地。

帝都奥丁,是这颗星球的名字。这个比母亲地球稍微大一点的星球,是银河帝国的政治中心。

这里有着壮丽的山河和浩瀚的海洋,有着现代化的繁华都市和古老雄伟的皇宫建筑群。有着全国最出色的精英,最美丽的男女,和最富有的人。

奥森博格王朝是个年轻的王朝,距第一任君王沃尔里希大帝推翻前朝统治,建立新的政权,也才一百四十年。

搭载着威廉敏娜和汉斯博格的陆上军用车低调地从航空港驶出,进入专用通行通道。

威廉敏娜趴在防弹的车窗上,瞪着大眼睛,看着外面的繁华。汉斯博格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扶着她的小身子。

高耸入云的大厦,上下多达几十层的悬浮车通行道,还有繁华的空中商场和花园。衣着时髦的男女在宽大的露台上走动,如履平地。

车从一个巨大的空中游乐园边驶过。威廉敏娜指着游乐园,对汉斯博格说:“我见过它。它叫天堂乐园。外公答应过我,如果我这个学期拿到三个A,他就带我来这里玩。”

汉斯博格目光温柔,充满了宠爱,“那么,你现在可以随时来玩了。”

威廉敏娜坐回座位上,抚摸着大猫露西柔软的皮毛,“也许吧。”

孩子老沉的口吻让汉斯博格的笑意加深了。送来茶水的女勤务兵红了脸,一时舍不得离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威廉敏娜问。

“我先要带你去见你的爷爷。”

“爸爸和他住在一起吗?”

“……是的,现在,他们暂时住在一起。”

“我想云雀山庄了。”威廉敏娜抱紧了露西。大猫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小主人粉嫩的脸。

“可是你属于这里。”汉斯博格的话语温柔的醉人,“你是属于这里的,我的小姐。”

威廉敏娜似懂非懂地低下头,吃着她最喜欢的蓝莓奶油蛋糕。

窗外,繁华热闹的商业区已经远去,放眼望去,悬浮车下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河流蜿蜒而过,宛如一条银色的丝带。

“这是圣科斯罗拉河,我们的母亲河。”汉斯博格说。

森林的边缘,是广阔的平原高地。这里位于北半球,草原春意盎然,野花遍地。鹿群在山坡上奔跑,牛羊悠闲的低头吃草。圣科斯罗拉河向东奔腾,养育这这片大地。

车继续飞速行驶。地面出现了高低落差,河水从悬崖上坠落,形成了壮观的瀑布。巨大的水潭就像一面镜子。

在汉斯博格的示意下,车缓缓下降,挨着水面低低地飞行。

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悬浮车金属外壳的影子,雪白的水鸟追逐着车。威廉敏娜仰头望着远处犹如新娘头纱一般的瀑布。她张大了嘴,小鼻头泛着粉红。

真是可爱的孩子。汉斯博格忽然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我们快到了。”汉斯博格这么说着。

这么说着,车又提升了高度。湖水又汇集成河流,河谷的两岸,生长着高大的白桦树,山丘上开始出现零零星星的城堡和别墅。

这就是著名的新卢瓦尔河谷,这里有着优美的风景,有着历史悠久的贵族城堡和皇室行宫。很多城堡已经转手,开发成了博物馆和高级酒店。所以这里也是帝国有钱人的度假胜地之一。

离开河谷的上空,越过一大片植被茂密的丘陵,房屋渐渐多起来。传统的建筑,狭窄的街道,高耸的教堂,然后是教堂后,一座雄伟的洁白色宫殿。

“欢迎来到蔷薇宫。”汉斯博格贴着小女孩的耳朵说,“看到那片蔷薇花了吗?很美,是不是?”

蔷薇宫是一大片宫殿建筑群,始建于前朝尤利斯伯格王朝,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奢侈的前一届王朝最初只修建了一座狩猎的行宫,并且长期空置。奥森博格王朝的沃尔里希一世登基后,将这个宫殿略加修葺,赠送给了妻子威廉敏娜皇后。皇后将宫殿用作国立儿童教育基金会基地,这里一度是个学校。

亚历山大一世登基后,将基金会迁往外地,自己搬进了蔷薇宫,并且将周围的数座宫殿囊括进来,给皇室家族使用。这一举动,直到他逝世,都还有人对此抨击指责。

而对于威廉敏娜来说,这座在日光下雪白晶莹的宫殿,有着超乎想象的美丽,只有在童话书里才能出现。宫殿样式高雅庄重,庞大而不繁冗,花园里一年四季盛开着蔷薇花,就像一个标准的帝国贵妇人,优雅而永恒美丽。

车停在小广场上,汉斯博格牵着威廉敏娜的手走下了悬浮车。身穿禁卫军制服的士兵和汉斯博格互相敬礼。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半跪在威廉敏娜面前。

“日安,我的小姐。希望您旅途顺利。我是宫廷内务总管布吕克。陛下在等您。”

他伸手要牵威廉敏娜的手。

孩子受了惊吓,甩开他,躲在了汉斯博格的身后。

“没事的,甜心。”年轻人修长白皙的手指享受般轻抚着女孩细软的发顶,“我们一起去见你的爷爷。”

银河帝国第三位皇帝,亚历山大一世,刚度过他的七十岁生日就失去了最小的儿子,这让他的金发彻底失去了颜色。在外人看来,他依旧身材挺拔,神情威严,精神抖擞。但是当他看到自己小儿子唯一的骨血的时候,硬绷着的表情开始有所融化。

“我可怜的孩子。”亚历山大陛下坐在丝绒沙发上,把威廉敏娜抱在了膝盖上,“你长大了,我的甜心。你比去年要高出一个头了。”

“是的,爷爷。”威廉敏娜小心翼翼地回答,“您还好吗,爷爷?”

“当然,亲爱的,当然。”亚历山大慈爱地抚摸着孩子柔软的金发,“我希望你能喜欢上这里。”

这句简短的话,成功地让坐在旁边的几个子女神色微微一变。

威廉敏娜仰着小脸,天真地说:“是的,我喜欢这里。汉斯博格还带我看了大瀑布。”

皇帝陛下抬头瞟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年轻军官欠身行礼。

“好孩子,现在,让我带你去看你的父亲吧。”皇帝陛下站了起来。

他带头朝外走去,威廉敏娜仓促地追上他的脚步。很快,一个年轻女仆就走过来牵起了威廉敏娜的手,这让孩子不至于那么孤独和不安。

亚当斯皇子受封罗克斯顿亲王。这是奥森博格家族在尤利斯伯格王朝时的封号。亚当斯皇子的第一任王妃瑞贝卡·雷曼曾经是帝国电视台政法频道的知名女主播,以她动人的美貌、犀利的观点和耿直的性格而深受民众喜爱。皇子的第二任王妃是帝国财阀之女。亲王夫妇都十分热衷于公益事业和马球,亲王本人还经常亲自参与比赛。

英俊的亲王身穿骑装,骑着骏马,挥舞着球杆,在阳光下微笑——直到他在马背上俯身亲吻王妃的时候,被一颗子弹击中。

一把自制的、最老式的点38口径的手枪,结束了一对亲王夫妇的生命。

威廉敏娜却不大记得父亲骑马的英姿了。她对父亲的印象,全部都在淡化,最后被定格在苍白而沉默的特写上。

“去看看你爸爸。”皇帝陛下推了推威廉敏娜,“做一个坚强的孩子。”

威廉敏娜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到棺木前。

父亲像个陌生人一样躺在里面,双目禁闭。他的双手无力地垂着,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把她高高举起。他的嘴唇冰冷,再也不能亲吻着她,叫她“我的小鸽子”。

“爸爸……”孩子摸着父亲的脸,“替我向妈妈问好。”

“好姑娘。”亚历山大陛下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为着小儿子和他失去双亲的女儿,“走吧,我们不要去打搅他。”

这是一桩惊动整个银河系的刺杀案。凶手是王妃大学时候的前男友,犯罪动机被定性为报复。可是谁都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亲王夫妇的惨死,震撼着宫廷和政局,也动摇着皇室的亲子关系。可是事实的真相,直到亚历山大陛下驾崩,皇室都没有对外公布。

后来威廉敏娜一世上台,才亲手解开了祖父留给她的密卷。那也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了。

汉斯博格站在灵堂外的长廊边上,他的身边站着宫廷内侍。众人沉默而肃穆。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常务官,还没有资格陪同进灵堂。其实如果不是威廉敏娜对他依赖,他甚至没有资格陪同她觐见皇帝。

春日的阳光却那么明媚地照耀在走廊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外面鸟语花香,粉白的蔷薇花枝挨着廊柱,在风里轻轻颤抖。

就像那个小女孩。汉斯博格在心里想。娇美、柔弱,长着柔软的刺。

灵堂的大门打开,皇帝牵着小孙女的手,在子女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茶已经准备好了,陛下。”布吕克躬身说。

皇帝低头问威廉敏娜,“你肚子饿吗?”

威廉敏娜虽然并不觉得饿,可还是本能地点了点头。

“好姑娘,那我们去吃点东西。你父亲非常喜欢喝柠檬茶,我希望你也喜欢。”

孩子被牵着朝花厅走去。她扭着头,看到站在人群之中的汉斯博格。他也看着她,表情里似乎带着深思。

突然的,孩子大声叫起来:“我要欧文!”

皇帝陛下停下了脚步,“什么,我的孩子?”

“欧文!”威廉敏娜的小手指向那个英俊的年轻军官。

人群分开,汉斯博格走了出来,立正敬礼,“国务省常务处常务官欧文·汉斯博格,陛下。”

老皇帝眯着眼睛看着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像一只老狮子打量着年轻的小狮子。

“汉斯博格。鲁道夫·汉斯博格是你的什么人?”

“是下官的祖父,陛下。”

“哦,那个老家伙。”皇帝笑了笑,“他的身体还好吗?”

“很遗憾,陛下。祖父在十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皇帝怔了征,半晌才说:“时间过得真快呀。”

汉斯博格沉默地低着头,并没有借着这个机会多说几句奉承话。

短暂的沉默后,皇帝再度开口,“汉斯博格,威廉敏娜很喜欢你。”

“我的荣幸,陛下。”

皇帝亚历山大又低头看向小孙女,“你很喜欢他,是吗?”

“他人很好。”孩子天真地回答。

“很好,很好。”皇帝拍了拍孩子的小手,宠溺地笑着,“那,去吧,到你的内务秘书官那里去吧。”

这一句简单的话让在场的众人都神色一变。

国务省常务处的常务官有上千名之多,只有汉斯博格一人被一句话就擢升为处长级别宫廷内务秘书官。

窃窃私语中,汉斯博格低垂着头,深深鞠躬。人们看不到他的表情。

皇帝转身朝花厅走去。新上任的内务秘书官只迟了半秒,就牵自己小主人的手,跟随而去。

人们在猜测则这位新贵的心情。而只有威廉敏娜才知道,汉斯博格的手心,全都是濡湿的汗。

直到开始喝下午茶的时候,威廉敏娜才被正式介绍给她的亲戚们。她以前只在立体影像电视上看到过这些人,也在生日收到过他们通过秘书发送来的生日礼物。如今却是第一次,和他们面对面。

亚历山大陛下的长子,也是帝国王储海因里希殿下,今年四十七岁。他长得像已故的克丽斯蒂皇后,清瘦高挑,一头栗发,神情严肃。太子妃芭芭拉是个笑容刻意的中年贵妇,时刻显得有点紧张,而且王储夫妇对皇帝有着很明显的奉承。

皇帝的次女凯瑟琳公主是个美艳且健谈的女士,她一个人就把她和她物理学博士的丈夫的话全都说完了。

三皇女玛丽安娜去年初才离婚,带着孩子回到宫廷。人们一直说她是克丽斯蒂皇后的翻版,苍白削瘦,沉默寡言。她除了新年祝词外从不出现在公众面前,也不参加任何公益活动,媒体一直称呼她为“皇室的隐形人”。

奥森博格家族一系血脉深远,可以一直追述到前朝——银河帝国的尤利斯伯格王朝时期。尤利斯伯格的麦克西姆三世的堂妹,罗克斯顿的海林娜与空军上将菲利克斯·冯·奥森博格结婚。

银河帝国7280年,尤利斯伯格王朝的麦克西姆三世再度上调了帝国的税率。民众怨声载道,苛捐杂税、极度私有化和官员的腐败让这个国家的各种矛盾冲突到达了顶点。麦克西姆三世的表侄子,罗克斯顿子爵、空军上将沃尔里希·冯·奥森博格因不满尤利斯伯格王朝的昏庸统治,领兵反叛。四年后,沃尔里希终于登上了银河帝国的宝座,建立了奥森博格王朝。

征战损伤了沃尔里希一世的身体健康,他在壮年时期就去世。按照银河帝国人均寿命来算,他是相当地英年早逝了。在他死后,年仅十五岁的海因里希一世登基,皇太后威廉敏娜摄政,直到海因里希一世满二十二岁。

威廉敏娜皇太后出身尤利斯伯格王朝高贵的嘉顿家族,家族世袭伯爵,是名望清高的学者之家。她本人聪慧、果敢、宽厚慈爱,一直是帝国人们深为敬仰的一位女性。瑞贝卡王妃以她的名字为女儿命名,也是对女儿寄予了同样的厚望。

“我很高兴看到威廉敏娜长的越来越像亚当斯了。”太子妃愉快地说,“而且我真高兴她今后能在我们身边成长。没有什么比看着一个小姑娘出落成美丽少女更加让人期待的了,是不是,海因里希?”

太子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为小侄女的回到宫廷而表示高兴。

“早就该这么做了。”凯瑟琳公主直言快语,“我早就和亚当斯说过,他不该把一个小孩子远远地丢在她的外祖父母身边。可怜的薇莉。不过一切都还来得及。姑妈也可以做妈妈的,不是吗?”

“别在孩子面前说她父亲的不对。亚当斯想把孩子接过来的,是安妮不同意。”太子妃说,“安妮不喜欢孩子。”

“她生不了孩子,不等于不喜欢。”凯瑟琳给了嫂子一个白眼,“别编排死人的不是了,孩子在听着呢。”

太子妃被小姑子堵了一句,气白了脸,强笑一下,紧抿着嘴不出声了。太子对妻子受气一事无动于衷,他低头切着三明治,仔细地把每块都切成等腰三角形——太子有点轻微的强迫症,皇室一直对外保密。

“哦,孩子们放学了。”随着皇帝的一句话,大家都看到几个孩子还没来得及脱下书包就奔上了花厅的台阶。

“爷爷!”一个金发女孩扑进了皇帝的怀抱里,“我今天得了一个A!您要看我的试卷吗?”

皇帝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慈爱,“安娜贝尔,我的蜜糖,等一下吧。来见见你的堂妹,威廉敏娜。”

高挑秀丽的金发女孩站起来,提着校服的裙摆,对威廉敏娜行了一个屈膝礼。

威廉敏娜仓促地站起来,想要回礼。可是她忘了放在自己膝盖上的盘子。

盘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众人一惊,她也被吓住了。

“没事的。”一双大手扶住了威廉敏娜,把她从碎瓷堆里拉开。

汉斯博格熟练地拍着女孩裙子上的糕点屑,然后吩咐侍从过来打扫。然后再悄无声息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安娜贝尔挑着眉毛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

笑声突然从一个小胖子嘴里发了出来。他看上去和威廉敏娜差不多大,圆头圆脑,像个小土豆。

“她真笨。”他从凯瑟琳公主的盘子里抓了一块饼干,然后冲威廉敏娜做了一个鬼脸。

“卡恩斯,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母亲呵斥道。

“好吧,妈妈。”男孩走过去,把饼干递到小表妹面前。他的手脏乎乎的,指甲里全是泥巴。

威廉敏娜拍开他的手,也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男孩一愣,也不生气,只觉得好玩,“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她是亚当斯叔叔的女儿,我们的妹妹,威廉敏娜。”安娜贝尔说。

“有趣。”卡恩斯凑到威廉敏娜面前,“那你会玩巴赫船长的游戏吗?”

威廉敏娜摇了摇头,又骄傲地说:“不过我有玫瑰军团。”

“酷!在哪里?”

“在蒙斯兰卡。”

“嘁,没劲。”卡恩斯撅着嘴朝威廉敏娜噗噗喷口水。

凯瑟琳公主急忙把儿子拉住,而太子妃则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别理他。”最年长的安娜贝尔温柔地笑着,掏出手绢给威廉敏娜擦脸,“来,我带你认识其他几个兄弟姐妹。”

王储夫妇努力多年,一共生育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长女安娜贝尔今年十四岁,深受众人宠爱;二女儿阿米丽娅和乔治安娜是一对双胞胎,十二岁,清秀文静。三姐妹都优雅高贵,对威廉敏娜彬彬有礼地行屈膝礼。

凯瑟琳公主夫妇只有一个独子卡恩斯,今年十岁。玛丽安娜公主也只有一个儿子路易斯,十一岁,是个高瘦沉默的男孩。

皇帝十分欣慰的看着孩子们彼此打招呼,联络感情。威廉敏娜表现得很好。这个孩子有种迟钝的勇敢,让她不惧危险,能很快地融到新环境中。

马不停蹄地赶到帝都,已经让威廉敏娜很疲倦了。下午茶还没结束,她的眼皮就开始打架。

皇帝发觉了孩子的疲劳,便让侍从带她下去休息。

“好好睡一觉,别错过今天的晚餐。”

安娜贝尔放下擦嘴的丝帕,站了起来,“让我带威廉敏娜去她的寝宫吧,爷爷。我会照顾好她的。”

“好孩子。”皇帝愉悦地点了点头,“我真高兴看到你们如此友爱。”

安娜贝尔牵着威廉敏娜的手,带她上了小型敞篷陆上车。汉斯博格和宫廷内务副总管布吕克则紧跟着上了另外一辆,禁卫兵紧随其后。

车在皇宫的蔷薇花海里行驶,花香格外浓郁,熏得人都有点头疼。

“你喜欢蔷薇花吗?”安娜贝尔忽然问。

“还行。”威廉敏娜说,“你呢?”

少女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并没有回答堂妹的问题。

“我希望你能习惯宫廷生活。”安娜贝尔说,“布吕克会给你安排礼仪教师。等你的功课能跟上了,你就可以和我们一起进学校上课了。”

“可我的功课一直很好。”

“哦,我亲爱的妹妹,我不是这个意思。”安娜贝尔笑得格外温柔,“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孩子,薇莉。不过,你要知道一点,我们不是普通人。我们要掌握的知识,要比别人,要多那么一点点。你明白吗?”

威廉敏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安娜贝尔满意地摸着她的头发,“多美的金发,爷爷肯定很喜欢。他的祖母,我们的太祖母,威廉敏娜皇太后,就有一头美丽的金发。他们都说我长得像她。爷爷非常崇敬他的祖母,你知道的。”

威廉敏娜眨了眨眼。

车穿过树林,开始爬坡。安娜贝尔长长舒了一口气,雪白的胳膊搭在车门上,迎风拨了拨头发。她已经十四岁,发育得也很好,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一般美丽。

威廉敏娜回过头,看到后面的车上,汉斯博格正在微笑着和布吕克交谈。

“他真是个幸运的人。”安娜贝尔忽然说,“要知道,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轻易得到内务秘书官的职位的。爷爷果真很宠爱你。或者说,要弥补你。”

“我不明白。”威廉敏娜说。

安娜贝尔短促地笑了一声,“每位皇室成员都有一名内务秘书官。我的父亲和母亲各有一名,我也有一名,凯瑟琳姑妈和玛丽安娜姑妈婚前也都有秘书官。我们都以为爷爷会让你父亲的秘书官继续为你工作。可怜的沃尔夫爵士,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给顶替了。”

堂姐不经意间展现出来的刻薄让威廉敏娜本能地反感。安娜贝尔到底还年轻,不会很好的掩饰。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把土老冒的小堂妹放在眼里。

“不过,”安娜贝尔话锋一转,“我对他很有兴趣。怎么样,把他送给我吧?”

威廉敏娜吃惊地瞪着堂姐,当场回绝,“不。”

“为什么?”安娜贝尔不大高兴,“他在你这里,只会浪费他的才华。你能让他做什么?给你穿鞋子,为你倒牛奶,还是睡前给你讲童话故事?”

“他是我的秘书官!”威廉敏娜倔强地说着这个陌生的词,“爷爷把他给了我,他就是我的人。”

“你的人。哈哈!你的人?”安娜贝尔仰头笑起来,“哦,我可爱的薇莉,你才多大,你知道什么是你的人?”

威廉敏娜体内野小子的脾气被激怒了,她想反驳,让这个瞧不起她的堂姐知道她的厉害。可是话到嘴边,她猛然想起了外公对她的叮嘱:“别让他们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紧闭上嘴,不再看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不屑地哼了一声,“好吧,小美人。我会用我自己的办法得到他的。”

等到汉斯博格他们下车的时候,看到威廉敏娜脸色发青地站在安娜贝尔身边。

“您不舒服吗,小姐?”汉斯博格关切地问。

“别担心,阁下。”安娜贝尔冲他露出娇艳如花的笑容,“我的小堂妹只是有点不习惯电力陆上车罢了。”

蔷薇宫是一个宫殿建筑群,每个成年的皇室成员都有独立的宫殿。威廉敏娜双亲离世,提前独立,搬进了这座父母居住过的小白金汉宫。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因为这是一座英式建筑,模仿着古老的白金汉宫殿建造。当然,规模上要缩小很多。

蔷薇宫的小宫殿的名字都源自一些著名的宫殿。比如皇帝的宫殿,就名为无忧宫,王储夫妇住的则是小凡尔赛宫。而那座让威廉敏娜惊艳不已的洁白宫殿,则是英灵殿。那里一直是君王登基、举行重大会议,以及举办国宴的场所。

受外公家云雀山庄的影响,威廉敏娜一直对英式建筑风格情有独钟,所以她几乎第一眼就爱上了小白金汉宫这栋漂亮的大房子。

按照皇帝的吩咐,亚当斯皇子夫妇的寝室被保留了起来,威廉敏娜住在西厢二楼的大套房。套房里有一个会客室,一个连着大露台和主卧室的阳光室,三个客卧室,一个健身房,一个大书房,一个大衣帽间,四个浴室,主浴室配备了最高级的卫浴系统。而屋子的地下室和后花园,各有一个游泳池,室内的那个是恒温的。

不过孩子对于这些豪华的设施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认识。威廉敏娜在女仆的照顾下洗了一个澡,然后爬上了柔软宽大的床,并且很快睡去。

汉斯博格并没有那么走运,可以休息片刻。就在下午茶的时间,他的调令就已经下来了,他现在正式从国务省常务处划分到了宫廷内务省秘书处,是威廉敏娜亲王小姐的名正言顺的秘书官。

他在小主人睡觉的时候,去了一趟宫内省秘书处,拜见上司,结识同事,同时还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对他的新工作有个具体的了解。

他的擢升自然得到了新旧同僚们的羡慕和嫉妒,毕竟这样的好运,建国至今也没有出现几次。

汉斯博格微笑谦虚地接受着同事们的问候。他还很年轻,刚满二十二岁,可是他能像一个四十岁的人一样沉稳。

如果说这位军事学院的高材生从来没有期待过今天,那显然是撒谎。可是他也不会被轻而易举就得来的名利冲混了头。

汉斯博格家族一直是中级军官之家,并不是贵族。祖父虽然立下过战功,可父亲终其一生都没有在帝都的部门担任一官半职。而年轻的欧文如今却轻易做到了,还大大超出了预期。

他在常务处的时候,是个不被重视的普通小官员,直到接威廉敏娜小姐的御令下达到部门里。

一个父母双亡,又没有亲戚势力的皇子之女,并没有得到常务处格外的重视。同事们都为了年中考核而忙碌,没兴趣不远万里去接一个娇弱的小女孩上京。

如果是个像安娜贝尔殿下一样的美少女倒还可以考虑。同事们那时候是这样说笑的。

汉斯博格主动接下了这个任务。在“做星际保姆”的玩笑下,他登上了飞船,到达了传说中偏远落后的星球。

其实这段旅途非常愉快。孩子聪慧知礼,没有任性吵闹,除了不喜欢吃橄榄、一定要收看蒙斯兰卡电视台的第六儿童频道外,威廉敏娜没有其他特殊要求。

汉斯博格一度以为这就是一段旅程,是个轻松的、旅游一般的差使。直到他见到皇帝,并被当场钦点为内务秘书官。

他清楚,他今日的荣耀,是建立在那个洋娃娃一般的小女孩身上的。从今天起,他们的利益就密切地联系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可分离。

威廉敏娜睡醒,看到汉斯博格已经换了制服。黑底银纹的军装已经被笔挺的墨蓝色西装代替。穿着三件套西装、黑发梳向脑后的汉斯博格显得平易近人了一点,更符合他的年龄,也给他增添了一股贵公子式的精美。

“你看起来像个管家。”孩子说。

“秘书官和管家差别不是很大。”新秘书官戴着白手套,单膝跪着,捧起小淑女的脚放在膝盖上,为她穿上新皮鞋。

“您的爷爷,皇帝陛下,即将在无忧宫举办家宴。还记得我教您的宫廷用餐礼节吗?”

“至少没忘光。”孩子古灵精怪地回答,一边将脚在汉斯博格的膝盖上踩来踩去。

汉斯博格露出宠溺的笑,“您今天犯点错不要紧。”

威廉敏娜亲了一口绻在被子上睡觉的大猫露西,然后由汉斯博格牵着手,走了出去。

无忧宫的小晚宴厅里,皇室一家人坐在长桌边。威廉敏娜坐在皇帝爷爷的右手,她的对面是王储一家,右边则是凯瑟琳公主。

威廉敏娜用刀叉吃力地想把盘子里一颗葡萄叉起来,可是葡萄滚来滚去,让她屡屡失败。她终于失去了耐心,猛地一使劲。葡萄从叉子下弹飞出去,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太子妃面前的那盅红菜汤里。

鲜红的汤汁飞溅在太子妃乳白色的晚装上,看上去像发生了凶杀案。

太子妃惊叫一声,手里的勺子掉在盘子里。

太子漠然地看了妻子一眼,低声说:“你怎么不小心一点?”

“不是我!”太子妃没好气。她甩下手帕,站起来去换衣服了。

安娜贝尔锐利的视线扫了过来。威廉敏娜一脸呆滞和无辜,这让安娜贝尔都不免有点迟疑,以为自己错怪了人。

凯瑟琳公主愉快地擦了擦嘴,对威廉敏娜说:“薇莉亲爱的,你还吃得习惯帝都的口味吗?我得说,这边菜品的热量是比较高,听说蒙斯兰卡的饮食就特别健康。下次你有机会还可以来我家,我家的厨子能做全帝国最好吃的奶油焗蜗牛。”

皇帝陛下喝了一口红酒,满足地感叹一声,望着自己的儿孙们。

“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共进晚餐,多么美满呀,不是吗?”

所有人都微笑附和着。

晚餐结束后,众人来到休息室。显然,今天大家都要陪着皇帝度过一个传统的,又枯燥的夜晚了。

“阿米丽娅,宝贝,给我们来点音乐吧。”皇帝站在壁炉边,高声说。

双胞胎姐妹行了一个屈膝礼。阿米丽娅在钢琴边坐下,掀起琴盖,乔治安娜站在钢琴边,随着音乐,用她还稚嫩的嗓子唱起了一首夜莺咏叹调。

威廉敏娜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也第一次听到这么优美动人的曲子。她双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托着小脸,听得如痴如醉,然后在歌曲完毕的时候大力鼓掌起来。

众人都望了过来。威廉敏娜讪讪地放下手。

“我亲爱的薇莉,”安娜贝尔温柔体贴地说,“在这里,我们不鼓掌。”

“那多没趣呀。”威廉敏娜说,“她们表演得多好,值得掌声呀。”

乔治安娜涨红着脸,气鼓鼓地说:“我们是公主,不是戏子!”

威廉敏娜诧异不解,显得十分尴尬。

“好啦,薇莉只是不知道这个习俗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凯瑟琳姑妈出来打圆场,“乔娜,别这么小心眼。你妹妹只是喜欢你的歌罢了,她没有恶意。”

“我们也不用把孩子间的争执太当真了。”太子妃出来维护自己的女儿,“薇莉缺乏宫廷礼节教育,这是显而易见。我只希望她的礼仪老师是个负责的人,这样我们就能见到这个孩子的进步了。”

伯母的话像一个耳光扇在威廉敏娜的脸上。她虽然年幼,可也听得出太子妃在指责她不懂礼貌。她又恼又羞,耳朵脖子都红了。

她抬起头,想争辩一番。这时候凯瑟琳姑妈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说:“我觉得这孩子已经被教育得够好了。宫廷里那些古板的规矩,早就该淘汰掉了。是不是,父亲?”

“恩,是的,亲爱的,我一向憎恨它们。”皇帝上了年纪,到了晚上很早就困了。他含混地应和了女儿的话。他和太子都对这姑嫂两人的矛盾已经习以为常,他向来都比较维护自己的女儿。

太子妃还想说什么,这时候卡恩斯举着一把小剑冲进休息室,横冲直撞、吵吵嚷嚷。女孩子们花容失色地躲开,只有威廉敏娜双眼一亮。

“真酷!这是《恶龙勇士》里的那把萨克森骑士之剑,是吗?”

“嘿,你眼光不错嘛!”卡恩斯得意洋洋,“我的罗德叔叔买给我的正版货,还有男主角的亲笔签名。你可以摸一摸。”

威廉敏娜高兴地伸出手。她刚碰了一下,卡恩斯就把剑收了回去。

“好啦!如果你碰多了,回影响剑上我的‘气’的。”

“如果你足够强大,我就不会影响。”威廉敏娜也把那部历险电影背的滚瓜烂熟,“这是一把强者之剑。如果你不够强大,你就不配拥有它。”

“那我们等着瞧吧。”卡恩斯自信满满。

“瞧你们两个。”凯瑟琳慈爱地摸着威廉敏娜的头发,“我相信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不是吗?而且,卡恩斯,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要学会分享。”

“才不呢!”卡恩斯朝威廉敏娜吐了一个口水泡泡,一溜烟跑走了。

威廉敏娜惋惜地看着那把剑远去,她的羡慕和向往都落在了凯瑟琳姑妈的眼里。

“凯瑟琳公主送来的,小姐。我已经向她道谢,早餐后您最好再亲自写一封致谢信函。”

威廉敏娜捧着小剑爱不释手,突然反应过来,“她把剑给了我,那卡恩斯怎么办?”

“我想,像这样的剑,公主肯定能弄到很多的。”汉斯博格微笑着说。

威廉敏娜摩挲着小剑,忽然说:“安娜贝尔向我要你。”

汉斯博格微微挑了一下眉毛,“那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拒绝了。”孩子气鼓鼓地用小刀叉着黄油,“我不喜欢她。她人很怪。我也不喜欢太子妃,她总在大家面前说我坏话。还有乔治安娜,昨天走路的时候,她还撞了我一下。”

汉斯博格接过她手里的小刀,细致地把黄油抹在面包上,然后他切了一片菠萝,敲了一个鸡蛋,洒上盐,再把勺子递到小主人的手里。

“您今天会有点忙,小姐。从今天开始,你将接受礼仪教育和知识教育。上午学习国文和数学,下午则有一个小时的礼仪课。我已经将最近一个月的课表整理好了,您看看。”

威廉敏娜愁眉苦脸地瞟了一眼,明显不感兴趣,“安娜贝尔说过,我们要学的东西要比别人多。”

“她说的是对的。”

“可是我不喜欢。”孩子撅着嘴踢着椅子腿,“我想回蒙斯兰卡,回云雀庄园。我在那里也可以读书。”

汉斯博格看着孩子粉蔷薇花一样的娇嫩面孔,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功课并不是很难,你会适应的。雷曼先生和太太都乐意看到你成为一个淑女。”

“我讨厌淑女。”威廉敏娜说,“淑女可不能指挥军团打仗,不能爬树和下河捉鱼。淑女就像,嗯,就像安娜贝尔。虽然看起来很好心,可是非常讨厌。”

汉斯博格发出低沉的笑声,“威廉敏娜小姐,我希望你能和安娜贝尔公主做朋友。”

“什么?”威廉敏娜叫起来,“为什么?我才不要呢!我宁愿和小胖子做朋友!”

“小胖子?卡恩斯少爷?”汉斯博格摇头轻笑,“听我说,甜心。我母亲教我一句话:在游乐园里找出最厉害的孩子,然后和他做朋友。我受益匪浅,相信你也会的。你在这里还是一个新人,你需要帮助。去试一试吧,和安娜贝尔公主做朋友。哪怕只是表面的朋友都好。”

在游乐园里找出最厉害的孩子,然后和他做朋友。威廉敏娜后来也用过这话来教育自己的孩子。

不过她稍微做了改动:让自己成为游乐园里最厉害的孩子,然后在奉承者中,选择你的朋友。

早饭后,老师已经在书房等候着了。第一天上课,威廉敏娜接受了两门能力测验。现场评分后,老师将她划为C级。

“威廉敏娜小姐从来没有受过专门的教育,取得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了。”那个中年男人安慰着沮丧的小女孩,“相信以后在我们的帮助下,您会很快进步,取得更加优秀的成绩的。我们明天开始正式授课,这是课本,您可以先看看。”

下午的礼仪课要简单很多。那位虽然人过中年却仪态万方的女老师态度温和地给予了威廉敏娜细致的教导。只是威廉敏娜要学的实在太多。这孩子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不会走路,不会行礼,连吃饭和微笑的姿势都不正确了。

从那天起,威廉敏娜就开始了顶着书本走路的日子。

汉斯博格吩咐侍从做事的时候,就见小女孩穿着软底布鞋,头顶着一本红皮书,直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书本经常掉到地上,发出砰砰的响声。紧随而来的,是孩子懊恼的叫声。

他时常帮她把书捡起来,微笑着放回她头上。女孩子会冲他吐舌头做怪脸。

沃尔里希一世建立奥森博格王朝后,他吸取了前朝的经验教训,对皇室成员制定了非常严格的规定:在宫廷内,除非生病或者有紧急事务,不得使用代步车。子孙们必须学习马术和游泳。男子必须学会击剑、射击,女子也要接受舞蹈和艺术鉴赏的培训。宫廷使用的科技设备都必须以实用为主,培养人们的动手能力,限制大量使用助理机器人。成年皇室成员不再享受皇室津贴,未成年成员的津贴也不会超过每月3000帝国马克。触犯一次刑事法或者三次民事法后,将自动被皇室除名等。

严格的族规下,奥森博格的后辈们或许会有资质平庸之辈,但是每一个人都具有一些良好的素养,比如勤奋、、务实。

如山的课业让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五月十五日。

这日一早,威廉敏娜就被保姆叫起床,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小礼服。保姆给她梳头,汉斯博格如同往常一样,半跪在地上,给她穿鞋。

“外面下雨了吗?”威廉敏娜问。

“没有,只是阴天。”汉斯博格说,“还有,演讲稿念熟了吗?”

威廉敏娜点了点头。

小女孩再次被打扮得庄重严肃,胸口别着白花。她将参加她父亲的葬礼。

母亲在威廉敏娜四岁那年去世。因为是星际航行意外,连尸体都没有找到。葬礼上,棺材里陈放着的,是母亲身前最喜欢的一套衣服。

那时候她还小,隐约知道难过,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去世后,她也常常想念她,有时候会想念得哭。

那次,父亲专程来接了她,一起去外面旅游了一个月。旅游的过程,威廉敏娜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她记得那种温暖和爱意。她的父亲,虽然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但是深深爱她,并且永不停止。

皇家葬礼庄严肃穆,两辆灵车运着亲王夫妇的遗体朝教堂行驶而去。皇室成员搭乘的车尾随其后。威廉敏娜和皇帝陛下共乘一车,爷爷紧握着孙女的手。

最后遗体告别的时候,皇帝俯身将威廉敏娜抱了起来,走到密封好了的灵柩前。

灵柩上已经堆满了白色玫瑰。威廉敏娜把自己的那支花轻抛下去。

“给爸爸一个吻吧。”

威廉敏娜听话地给了父亲的灵柩一个飞吻。

“好姑娘。”皇帝吻了吻孩子柔软的鬓角,抱着她转身离去。

葬礼后的茶会上,威廉敏娜的新身份就已经得到了确立。

她将以独生女的身份继承父亲的王位,成为罗克斯顿女公爵。她可继承父亲留下来的财产和领土,并且在自己的领土上享有一定程度的管辖权。她拥有皇位第七顺位继承权,她的头衔是尊贵的威廉敏娜公主殿下和罗克斯顿公爵。十八岁后,将在元老院拥有一席之地,一艘名凡纳西号的银灰色飞船成为她的私人座驾。

礼单上还有长长的一串名单,将交与汉斯博格日后念给威廉敏娜听。

内务省的官员鞠躬问威廉敏娜还有什么要求。

小女孩摇了摇头。其实她很困,想睡觉,还希望自己以后不用学舞蹈。

银河帝国又一位富有且尊贵的小女士诞生了。

名流和大臣云集的茶会上,新继任的罗克斯顿女公爵在众人面前朗读了她的致谢词。

女孩子口齿清晰、有条不紊、气度从容,看上去甚至有点像是被这么大的场面震慑住了,以至于木偶一般完成了大人对她的要求。

“我可怜的薇莉妹妹。”安娜贝尔伸出手臂拥抱着威廉敏娜,“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而卡恩斯则乘人不注意推了朝威廉敏娜的手里塞了一个又凉又湿的东西。

威廉敏娜一看,那是一只绿色的小青蛙,正在为自己的不公平待遇而气鼓了肚子,瞪着眼睛。

“真好玩!”女孩子发出惊呼声,“你在哪里找到的?”

“我有我的秘密基地。”卡恩斯吃着奶油蛋糕,一边得意地说。

“能带我去吗?”

“才不呢!”卡恩斯说,“你也有一把剑了。这样我的剑就不是宫里独一无二的了。”

“小气鬼。”

威廉敏娜把青蛙随手放在桌上。小青蛙脱离了孩子的魔掌,立刻奋力一跳,稳当当地落在乔治安娜的蛋糕盘子里。奶油溅到她的脸上。

“啊——”乔治安娜看到自己盘子里的青蛙,发出惊恐的大叫。

压抑低沉的气氛被打破,人们纷纷朝这边赶了过来。乔治安娜哭起来,把盘子摔在地上。小青蛙慌不择路地乱跳,一路引起贵妇们的惊叫声。跌跌撞撞的妇人又打翻了侍者的托盘。顿时,整个大厅里乱成了一片。

“哦,狗屎!”卡恩斯呆住。

威廉敏娜果断地夺过他手里的盘子放在一边,然后拉着他的手,从侧门一溜烟跑了出去。

等到始作俑者跑得没影了,皇帝陛下的一声大喝才平复了骚乱。

“先生们,女士们。那只是一只青蛙,不是敌国的十亿大军。”

安娜贝尔耻辱地瞪了妹妹一眼。乔治安娜被红着脸的太子妃带下去换衣服了。尴尬的客人们渐渐恢复了优雅和平静。

两个孩子就像脱缰的小马驹,一口气跑到了花园深处的喷水池边。

卡恩斯精力旺盛,他像只猴子一样在草地上蹦来跳去,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那真是太过瘾了!哈哈!你可真一套,薇莉!你真行!我花了好大的力气,都不能让乔哪怕是瞪大一下眼睛。可是你可真棒。就那么一下,就让她叫得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不用谢!”威廉敏娜烦躁地扯开领结,“我没在帮你。”

“我决定了!”卡恩斯一把抓住威廉敏娜的手,挺着他的小胸脯“我的好表妹,我要邀请你去我的秘密基地!”

等到午茶快要结束,晚宴即将开始的时候,汉斯博格才从宫内省的会议厅里走了出来。作为一名新任的秘书官,一下就要料理一名新任女公爵的各项事务,工作还是稍微繁重了点。

汉斯博格回到大厅,略微吃了点东西,然后保姆焦虑地来找他,告诉他威廉敏娜不见了。

汉斯博格叫来自己的副官,然后和侍从们分成三批,低调地开始寻找威廉敏娜。

宫殿内没有影子,附近的花园里也找不到孩子的身影。就在汉斯博格打算返回小白金汉宫的时候,忽然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出了什么麻烦,汉斯博格阁下?”

安娜贝尔靠在廊柱上,仰着头看着汉斯博格,蓝灰色的眼里充满兴味,“您丢了什么东西?或许我能帮你寻找。”

“谢谢您的好意,殿下。”汉斯博格欠身,“我只是忽然想起还有事需要处理,要告辞了。”

“真可惜。”安娜贝尔偏了偏头,露出孩子气的失望表情,“不过,怎么没有看到威廉敏娜?她和你向来形影不离的。”

汉斯博格从容地说:“殿下累了,回去休息了。我这就打算把她接过来用晚餐。”

“可怜的薇莉。”安娜贝尔含笑盯着眼前英俊的秘书官,她那与生俱来的优雅和原始的抚媚开始渐渐展露风情,“我希望她一切还好。请转告她,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都可以告诉我。”

“您的关怀和友爱一定让威廉敏娜殿下铭记于心。谢谢。”

安娜贝尔轻笑了一声,转过身,姗姗离去。

汉斯博格的脸色在她走后,沉了下来。

拳头紧握了一下,年轻的秘书官转头带着属下继续寻找失踪的少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威廉敏娜还是没有踪影。眼看客人们纷纷离去,威廉敏娜再不出来送客,也实在说不过去。

如果她不是躲起来了,而是被绑架了呢?

汉斯博格在这清凉的春风中出了一层薄汗。

孩子失踪的事,终于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因为和威廉敏娜一起失踪的,还有卡恩斯。

“我很失望,年轻人。”亚历山大陛下坐在椅子上,遗憾地看着汉斯博格,“你没有照看好她。”

“万分抱歉,陛下。这是下官的失责。下官一定尽全力讲殿下找回来,然后接受责罚。”汉斯博格弯腰鞠躬,显得恐慌又恭敬。

安娜贝尔扶着皇帝的椅子站着,倒显得很轻松,“如果是薇莉一个人失踪了,倒确实让人心慌。不过如果是和卡恩斯一起失踪的,那我大概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那个小子。”凯瑟琳公主也跟着叹气。

此时此刻的两个主人公,正千辛万苦地爬过狭长的隧道,从一处蕨草茂密的地方钻了出来。两个孩子都满身是泥巴和树叶,威廉敏娜的头发也乱了,发结早就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我们这是在哪儿?”威廉敏娜举目四望。

天色已是黄昏,枝叶茂密的白桦树围绕着一个小水塘圈成一个圆,水边有一个白色大理石的亭子。亭子已十分残破,罗马柱倒了大半,屋顶也早已散落为草地里的几个大石块,只有基座还算完整。

这里杂草丛生,荒凉寂静,散发着诡异的气息。可这气息反而让威廉敏娜兴奋了起来。

“哦,我的上帝!这里和《查理曼大帝》里的藏宝地入口可真像!”

“像?小妞,这里就是宝藏入口呀!”卡恩斯得意洋洋,“我查过历史书,这里是真正的宝藏入口!这里可是我发现的。我敢保证,连宫廷侍卫都不清楚有这块地方。”

“我们还在宫里?”

“当然了!”卡恩斯朝手腕上的多功能表瞟了一眼,“我们在斯坦曼宫以西大概一公里处。”

“真神奇。”威廉敏娜感叹,“那么,你找到入口了吗?”

卡恩斯抓了抓他栗红色的头发,“我做过研究,估计在水池子里。你看到那中间的雕像了吗?就应该在那下面。”

威廉敏娜不信任地撇了撇嘴,“这么说,你也从来没去过了?”

尊严受到置疑让卡恩斯涨红了脸,“智者是不会独自去冒险的,他一般都会有一个助手。”

“胆小鬼。”威廉敏娜嗤之以鼻。

“你不胆小,那你过去瞧瞧呀!”卡恩斯大叫起来,“那有小船,你可以划过去。”

“去就去!”稚气的孩子受不起多少激将,“我可先说好了,如果我发现了宝藏,那宝藏就归我所有了!”

小女孩大步走到水塘边,跳上了小船。

其实所谓小船,也是卡恩斯偷偷从家里拖来的一艘儿童玩具船,平时放在游泳池里的。轻型材料的儿童船非常小,威廉敏娜勉强坐稳了,摇摇晃晃地朝水塘中央划去。

黄昏的凉风吹过水面,让威廉敏娜打了一个哆嗦。寂静的四周,偶尔响起一声鸟叫。

卡恩斯看着女孩的小船离雕像越来越近,露出恶作剧的笑来。

他拢着手,突然大叫:“当心!有蛇!”

小女孩惊叫一声,下意识站了起来。船猛地一晃,孩子就落入了水里。

“笨蛋!傻瓜!”卡恩斯发出幸灾乐祸的大笑声,可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威廉敏娜不会游泳,又踩不到底。初夏还很冰凉的湖水把她包围住,下方仿佛有只大手,抓住了她的脚踝往下拽。

她发出惊恐的叫声,在水里使劲扑腾,可是身体还是一点点往下沉。

卡恩斯呆呆站着,吓到发不出声音。他正打着哆嗦,就被人一把推开了。

汉斯博格飞速向水塘奔去,身影矫健,却脸色铁青。

西装外套被扯开,甩在草地上,皮鞋被踢开。男人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安娜贝尔带着侍从们追了过来,只看到那朵浪花。她捡起丢在地上的西装外套,抱进怀里,有点发愣。

威廉敏娜一连吞了几口水,人有点脱力,水立刻没过了她的脸。她徒劳地蹬着脚,却只能由着冰冷的湖水灌进嘴巴和鼻子里。

绝望之中,有一双大手抓住了她,把她往上一托。她顺着这股巨大的力量浮出水面,开始咳嗽和呼吸。

“我抓着你了!我抓着你了。”汉斯博格把孩子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没事了,甜心,没事了!”

威廉敏娜剧烈呛咳着,紧搂住男人的脖子。

汉斯博格小心翼翼地抱着她,游回岸边。

安娜贝尔抖开那件外套迎了过来。汉斯博格浑身湿透,肩背宽阔有力,半透明的白衬衫紧贴着他肌肉紧实的胳膊。安娜贝尔忽然觉得有人在她肩上轻抽了一鞭子。

汉斯博格从她手里接过外套,顺手就搭在了威廉敏娜身上,将她紧裹住。

小女孩冻得嘴唇乌紫,蔚蓝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她没有哭,只是依偎在自己的秘书官怀里,瑟瑟发抖。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汉斯博格觉得心里隐隐发疼,将嘴唇印在孩子冰凉的额头上,“你安全了,薇莉。我在这里。”

安娜贝尔在晚风中打了一个哆嗦,昏暗掩饰了她脸上的红晕。

等到威廉敏娜洗了个热水澡,喝了热牛奶,然后在床上睡着的时候。此次意外事件的责罚令也已经下来了。

因为监督失责,保姆和几个侍从都将被调职。秘书官因为之前在开会,又英勇救人,只被责令停薪一个月,并且写书面检讨。而卡恩斯少爷,则必须关一天的禁闭和写检讨,并且保证期末成绩有五门B以上,否则今年就没有圣光节礼物。

“都是薇莉那孩子惹出来的麻烦。”太子妃对丈夫说,“而且居然把保姆调走了。要知道那个女人可是我弟弟花了不少精力才收买过来的。本来以为秘书官会被革职,可皇帝只让他写检讨。还是小学生吗?你父亲可够偏心的了。而凯瑟琳那个愚蠢的女人,自己儿子被责备了,她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你说这些事有什么用?”王储十分鄙夷地对妻子说,“那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别缺心眼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是个友爱又正直的人吗?”太子妃说,“别忘了,那个孩子的母亲可是自由民主党人。那帮人成天叫嚣着立宪。这个孩子是他们的法宝。”

“一个早就去世的母亲能对她有什么影响?现在她是生活在皇帝的庇护下的。她不会忘记自己的立足之本的。”

“她更不会忘记她的政治资本。”太子妃说,“等到她长大了,认识到自己掌握的力量可以用来左右这个政局,她很难不做点什么。而她看上去并不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意味着她更容易被操控。被汉斯博格,或者其他什么人。”

“那我们就去操控她好了。”一直没出声的安娜贝尔忽然开口,“她刚到异地,孤单寂寞,得到她的友谊可再容易不过了。”

“我聪明的安妮!”母亲兴高采烈地亲了女儿一口,“你真是个聪明机灵的小天使,我真为你自豪!”

威廉敏娜半夜有点发烧,不过打了退烧针后,天亮前她的体温就恢复了正常。

她醒来后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欧文在哪里?”

“汉斯博格阁下因为昨天的失责,今天去内务处重新接受新人培训去了。”侍女低声说。

威廉敏娜情绪低落地喝着蜂蜜牛奶。

这时,安娜贝尔带着鲜花和毛绒玩具,走进了她的卧室。

汉斯博格结束了新人培训,回到小白金汉宫,副官告诉他,威廉敏娜殿下和安娜贝尔殿下在花房里用下午茶。

来自偏远星球的高纯度冰水晶搭造的花房里,热带的植物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巨大的叶片和花朵迎着阳光,蜂鸟型的小型园林机器人在半空中飞舞着,喷洒着水雾。

这里是亚当斯亲王身前最爱的去处,作为一个园林艺术爱好者,亲王殿下热衷于搜集热带植物。这里许多植物,都是珍稀物种。

女孩子们坐在一株睡美人花下,精美的茶具摆在小桌上,大猫露西则蹲在威廉敏娜的脚边,专心地舔着盘子里的牛奶。

“奥丁皇家学院。”安娜贝尔指着胸牌对威廉敏娜说,“如果8月的时候你能顺利通过测试,就可以进四年级。卡恩斯留级了,没准他还会和你在一个班呢。他似乎是初级学院里的小霸王,可他不敢欺负你。”

“大家都在那里读书吗?”威廉敏娜露出向往的神色。

“这是专门为皇家和贵族子弟开设的学院。当然,十年前学院已经对外开放,录取成绩优异的学生和民间财阀的子女。我的意思是,学校里会有一些书呆子和一堆暴发户。”

安娜贝尔举着杯子轻蔑地笑了两声,然后抿了一口。

威廉敏娜懵懂半解地,“我希望那里会很好玩。”

安娜贝尔用茶杯掩饰住她轻蔑的笑容,“你原来在蒙斯兰卡,上的是什么学校。”

“是安塔那洲国立第三初级学院。”威廉敏娜说,“那里可好玩了。我们有一个小动物园,养着蔷薇狗和踢踏羊。你知道踢踏羊吗?它们被吓了后,就会跳踢踏舞!”

“那真有趣。”安娜贝尔敷衍着,“我想波斯顿学院对你来说会有点枯燥了。功课比国立的学校要繁重一点。不过,亲爱的,你可是皇室子女,你继承了家族的优秀头脑,我想你会应付得来的。”

威廉敏娜苦恼地皱着眉头。一直沐浴在阳光下,没有经历过争夺和淘汰的小姑娘,在庞大又井然有序的体系面前,脆弱得就像暴风雨中的花骨朵一样。

安娜贝尔优雅地喝着奶茶。她一直接受着的是继承人的教育,每个动作都标准而优美,仿佛音乐电视里的片段。和她相比,威廉敏娜土气又笨拙,憨厚又莽撞。

如果给这个孤零零的孩子无限的纵容和宠爱,她会怎么样?

安娜贝尔凝视着埋头吃三文治的威廉敏娜,目光深邃,闪烁着野心的光芒。她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已经被远远站在花房门后的汉斯博格尽收眼底。

茶会结束,安娜贝尔便告辞了。

少女娉婷地从汉斯博格身边走过,眼角的目光一扫。汉斯博格欠身行礼。

目送堂姐离去,威廉敏娜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像是突然发现一样说:“你回来了,欧文。训练课有趣吗?”

“我学到了很多技能,殿下。”

“听起来很没意思。”威廉敏娜仰着脸,天真地说,“安娜贝尔说我秋季可以去上奥丁皇家学院。”

“是的,殿下。您想去吗?”

“听起来很有意思呢。”威廉敏娜笑了笑,然后大声说,“今天真棒,安娜贝尔姐姐说,我们以后就是最好的朋友了。欧文,我有好朋友了。”

汉斯博格忍不住轻扬了一下眉毛,“我很为您高兴,殿下。您的朋友会越来越多的。”

只是安娜贝尔的友谊和她的人一样,高傲而疏离,带着屈尊降贵的施舍,还比不上卡恩斯这个小冤家的一根头发。

好不容易结束了禁闭生涯的卡恩斯又跑来找威廉敏娜。当他从卧室的窗户爬进房间里时,威廉敏娜正在用一块鱼干逗露西。卡恩斯一骨碌从窗户上滚进来,女孩和猫都吓了一大跳。露西炸毛,它的鱼干被卡恩斯压在了身下,为了抢夺回自己的食物,它的爪子在男孩的脸上留下了三道抓痕。

“活该!”威廉敏娜一边帮卡恩斯擦消毒水,一边奚落他,“你不是猴子,你该走大门。”

“大门锁啦。已经过了宵禁时间了。”卡恩斯说,“汉斯博格把你管得真严。”

“他是我的秘书官,不是监护人。”威廉敏娜气鼓鼓的,“而且他这是为了我好。”

“得了吧。”卡恩斯讥笑,“我妈妈说了,我们这样的人,围绕在我们身边的每个人,他们对我们的好,都是要我们付出代价的。”

“也许。”威廉敏娜收起药水,“不过我外公也说了,这个世界上,除了亲人的爱以外,你想要其他东西,都得和别人交换。汉斯博格也是尽忠职守。”

卡恩斯抓了抓脑袋。他似乎也觉得这话有道理。

“好啦,我是来探病的。不过你看起来已经完全好了。那我就不担心了。”卡恩斯把一把钥匙塞进了威廉敏娜的手里,“这是我赔礼道歉的礼物。”

那是一把古旧的黄铜钥匙,生着绿锈,沉甸甸的。

“这是我的珍宝,如今送给你啦!”卡恩斯恋恋不舍地看着表妹手里的钥匙,“这是我在无忧宫的世界树下发现的钥匙,它能打开通往华纳海姆的大门。”

虽然威廉敏娜知道这话的吹牛成份居多,不过还是谦虚地收下了表哥的歉礼。

“也许我们下次还可以去‘圣地’。”威廉敏娜说,“不过不是去历险,而是去野餐什么的。”

“遵命,长官!”卡恩斯大笑着行礼,“我真喜欢你,薇莉。希望你能早点去学校,我可以把你介绍给我的哥们。”

“和我说说学校吧。安娜贝尔今天和我说,我秋天就可以去上学了。”

卡恩斯做了一个鬼脸,“学校还不错,如果你跟着我混的话。但是如果你要跟着安娜贝尔加入她们姐妹会,那你就彻底完蛋啦。会变成一个浑身香水味,装模作样,被其他女生讨厌的粉红女生。我想你不喜欢粉红色。”

“跟着你有什么好玩的?”

“我们组建了一个宇宙军团预备队。”卡恩斯挺着胸膛,“我和我的哥们将来都是要进入提尔帝国军校的!”

“真酷!”女孩的双眼发亮,“好吧,我决定了,到时候我跟着你!”

“这才是我的姑娘!”胖小子在表妹的脸上留下一个响亮的晚安吻,然后翻过窗户,抓着绳子溜了下去。

等到卡恩斯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后,敲门声才响起。汉斯博格推门进来。

“已经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威廉敏娜转过身来,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想将来去军校,欧文。”

汉斯博格轻叹了一声,拉着孩子上了床,给她盖好被子。

“殿下,军校并不是一个游乐场。”

“我知道。”孩子脆生生地说,“我不怕吃苦。”

汉斯博格注视着女孩玫瑰花瓣一样娇嫩的面容,再度摇了摇头,“睡吧。您还有三年才进入中级学院呢。到那时候再做决定也不迟。”

威廉敏娜抓着秘书官的手,严肃地说:“我不是开玩笑。我也会和安娜贝尔好好做朋友的。”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年轻的秘书官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晚安,欧文。”威廉敏娜拉高了被子,“你不给我一个晚安吻吗?”

汉斯博格怔了怔,说:“当然。晚安。”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在女孩光洁的额头落下一个羽毛般的轻吻。

帝国历7375年,注定了是忙碌的一年。

就在奥丁帝都经历着不算很炎热的夏季的时候,瘟疫爆发的消息传到了中央政府。这份加急文件很快就送到了皇帝陛下的书桌上。

名叫孟菲斯卡丹的遥远星球聚居着大量少数民族,多是有色人种,能歌善舞。那里气候炎热,渔业发达。一种变异的病毒似乎是被一艘另外星系的航船带到了这个星球。

瘟疫爆发得非常突然。人们毫无征兆间发病。周身疼痛、呼吸困难、体温下降、眼部出血。如果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患者就会在24小时内死于器官衰竭。

亚历山大陛下下的第一条命令就是航空限制令。包括孟菲斯卡丹在内的八个出现病例的星球都被封锁,帝国军舰看守领空,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科研所全线投入药品研发中,而帝国全民进入二级戒备状态。

威廉敏娜捧着历史书,望着楼下穿着防护服在给花园消毒的人。自从瘟疫爆发后,皇宫里每日三次消毒。奥丁至今还没有发现病例,可是贵族和富人们却最容易为此而慌张。

不过对于孩子来说,瘟疫带来的影响还不仅如此。户外课都取消了,他们没有接种新疫苗,但是也服用了大量预防性药物。作为动物,露西被隔离了开来。而人们彼此的交往,也得到了严格控制。

威廉敏娜觉得很孤单和无聊。没有人来拜访,她也不能去拜访别人。卡恩斯和她一样被禁足,她甚至都有点想念安娜贝尔了。她傲慢的交谈也总比空寂要好。

汉斯博格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把果汁放在桌子上。

威廉敏娜依旧望着窗外,“这场灾难什么时候能结束?”

“快了。”秘书官说,“新疫苗已经投放使用,病情得到了控制。预计再有半个月,限空令就能解除。”

“幸好蒙斯兰卡没有人生病。”威廉敏娜说。

“您不用担心这些。”汉斯博格说,“一切都在好转,您只需要专心准备入学考试就行了。”

“我真讨厌美术课。”威廉敏娜撇了撇嘴。

汉斯博格微笑。他手腕上的通讯器响了两声,他低头看了一眼,抬头对小主人说:“宫廷里传来的最新的消息。皇帝陛下将率领全体皇室参加26号的‘圣殿’祈福仪式。”

“我需要做什么?”

“我会为您准备一套衣服,然后教导您仪式的礼节。”汉斯博格温和地说,“记住我的话,这次面对媒体,不要微笑。”

祈福仪式那天,威廉敏娜穿着庄重的深蓝色连衣裙,扎着黑色的发结,神情肃穆地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中。安娜贝尔牵着妹妹的手,她今天穿着深灰色小礼服,脸色有些苍白。

皇帝带领着子孙们点亮了祈福的火炬。

圣泉广场上,上百万的民众高声呼喊着:“帝国万岁!帝国万岁!”

威廉敏娜站在祖父身后,从露台的栏杆中望着下面的人海。震耳欲聋的呼声深深震撼着她幼小的心灵。第一次,她感受到了皇室的威严,以及权利那醉人的甜美。

“听说了吗?”卡恩斯借着空档找到了威廉敏娜,“舅舅和舅妈大吵了一架,似乎是因为舅舅在外面偷吃。”

“你就继续胡扯吧。”威廉敏娜斜睨他,“而且,卡恩斯,这里是女用洗手间。”

“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卡恩斯楼着威廉敏娜的脖子,凑在她耳朵边说,“舅舅在外面有个情人,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威廉敏娜皱了皱眉头。她并没有听汉斯格博提到这个事。

“也许只是流言。”

“我可是听我妈妈说的。”卡恩斯一本正经道,“妈妈和玛丽安娜姑妈嘲笑芭芭拉舅妈。说她生不出儿子。”

“那又怎么样?”威廉敏娜耸了耸肩,“安娜贝尔会继承舅舅。”

“可是外公想要一个孙子。”卡恩斯说,“玛丽安娜姑妈说,如果外公知道了这事,他肯定会把那对母子接回帝都的。”

“可是他不会继承任何头衔。”

“他可以封给他任何头衔。”卡恩斯扬眉,“妈妈这么说的。所以舅舅和舅妈才吵了起来。”

威廉敏娜低头思考了片刻,无所谓地把头一偏,“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真没劲!”卡恩斯瞪了她一眼。

威廉敏娜走出洗手间,汉斯博格就在外面等着她,递上毛巾。

她一边擦着手,放慢了脚步,落在人群后面。

把毛巾递回给汉斯博格的时候,女孩低声说:“卡恩斯告诉我,海因里希舅舅在外面有个儿子。”

汉斯博格怔了一下,说:“是有这个传闻。”

“我需要做什么吗?”

“暂时不,殿下。”汉斯博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们首先要等待另外一个变故。”

威廉敏娜抬头看了他一眼,蔚蓝的眼睛清澈如泉,倒映着年轻的秘书官俊朗的面容。

“我相信你,欧文。”小女孩天真地笑了笑。

汉斯博格所说的变故,并没有让人等待太久。就在威廉敏娜结束了她的奥丁帝国学院的入学考试后,就得到了消息。

守候在考场外的汉斯博格在递上冰奶茶和柠檬慕斯蛋糕的同时,还向小主人汇报了一个消息。

“王储殿下从疫区接出自己的情人和儿子,安置在洛基星。很不幸的,飞船带去了病毒,在洛基星爆发了。”

洛基星是颗离奥丁飞行距离不足三个小时的星球,属于帝国枢纽之一。虽然大部分人接种了疫苗,救助又非常及时,可是病毒还是夺走了将近三千人的性命,其中还包括王储的情妇。

因为限空令还没有解除,其间唯一一艘特准降落的飞船属于何人,一查便明了了。

威廉敏娜乘坐着悬浮车返回蔷薇宫,沿途经过好几处游行地,等到了蔷薇空门口,这样早已被抗议的人群挤满。

小型私家车下悬挂着标语,像无头苍蝇一样漫天飞行。几艘中型飞船上,高声喊叫着的民众挤满了甲板。一张传单飘过来贴在车窗上。白底黑字,一个硕大的骷髅戴着皇冠,在张嘴笑。

屠杀。

这个鲜红的字印在骷髅下,红得滴血。

“我们过不去。”副官联系了宫廷警卫队后,回头焦急地对汉斯博格说,“游行的人群已经把路都堵死了。所有的门都围满了人。陛下还没有下达驱散命令。”

汉斯博格皱眉望着外面疯狂的人群,“那先离开这里。低调一点,别引起他们的注意。”

悬浮车降低高度,开始掉头。

阳光照耀在车身上,黑漆上金色的蔷薇狮子徽闪耀出刺目的光芒,引人侧目。

“是皇家的车!”暴动的民众高喊着,“拦住了,别让它们逃走!”

几乎是一瞬间,小巧的皇室车就被上百辆私家悬浮车包围住。

威廉敏娜惊愕地瞪大眼睛,望着窗外密密麻麻的车辆,随后她就被汉斯博格一把搂进怀里。

汉斯博格迅速解开外衣将女孩包裹住,把她抱在膝上,护在胸前。他刚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一个异物砸在车窗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威廉敏娜吓得浑身一颤,被汉斯博格抱得更紧了。

“别怕!”秘书官低声安慰怀里的孩子,声音温柔镇定,“我们在车里是安全的。”

密集如冰雹的打击声将悬浮车包围。石头、淤泥、死了的动物尸体……

“阁下?”副官大声叫。

“都不许反击!”汉斯博格喝道。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充满威严,这让威廉敏娜觉得十分安心,手抓紧了他的衣襟。

副官和侍卫憋屈地按下了抢。

“继续呼救!绝对不可着陆!”汉斯博格对司机下达了命令。可是话音刚结束,一股来自上方的压力猛然袭击下来,撞击在了车顶上。

车身剧烈震动,朝下跌了一大段。

汉斯博格抱紧威廉敏娜,伏下身。孩子表现得十分坚强和镇定,一声不吭。

“阁下,坚持不住了!”司机绝望的操纵着方向盘,可是来自上方和四周的压迫对于这辆只是家用功能的悬浮车来说,完全无法抵抗。

车终于轰地一声着陆。

“抓紧我,别看。”汉斯博格贴着威廉敏娜的耳朵说,右手拔出了配枪。

暴民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举着金属棍疯狂地的打着车。防弹玻璃出现了裂缝,车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救援队还没有来,而他们则坚持不了太久。

冲是不可能冲出去的,汉斯博格下达了最终的命令。侍卫们钻了过来,围在了周围,给威廉敏娜搭建了一堵人墙。

前排的车窗玻璃已经粉碎,就快破裂。一旦玻璃破裂,车内的反击就要开始了。

汉斯博格举起了枪。他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奔腾,肌肉在衣服下绷紧。他是军人出身,从事文职前,也在边界警卫队服役过。他经历过战斗,也杀过人。而他也已经有阵子没有经历这么刺激的场面了。体内的暴力因子,正在迅速的觉醒。

威廉敏娜听到保险栓拉开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却并不觉得怎么害怕。

她从衣服里钻出来,看到汉斯博格紧绷着的脸。英俊的脸上写满陌生的情绪,坚毅而绝决,又有着一种嗜血的兴奋。

汉斯博格把枪对准了那个即将把前排玻璃敲碎的男人,几秒之后,他就会扣动扳机。激光会射穿那人的身体。然后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小手搭在他握枪的手上。

“等一下……”

金属棍落下的动作被尖锐刺耳的警笛声阻止了。烟雾弹投掷进人群里,喷射出熏人的白雾,坚持抵抗者则被防暴枪射出的磁头击中,抽搐着倒在地上。

人们轰然而散,悬浮车和飞船也在防暴车的驱逐下掉头离去,留下一片狼藉。

皇室车孤零零地停在地上,车身已经被砸得惨不忍睹,可车门依旧禁闭着。

几辆银灰色的私家车下降,停在了皇室车的旁边。

接到对方发过来的确认安全信号,副官率先打开了车门,然后司机和侍卫们也走下了车。

汉斯博格收起了枪,然后抱着威廉敏娜,从车里走了出来。

“我希望你们一切安好。”一个清爽的声音说着。

威廉敏娜从汉斯博格的怀里探出头,看到一个少年站在一旁。

棕发少年穿着少年军校的制服,笔挺高挑,面容俊秀,笑容和蔼,像是一个邻家哥哥。只是这个哥哥手里,握着一把黢黑的长枪。

阿尔伯特·冯·塞勒伯格把全自动突击粒子枪递回给属下。他的动作优雅熟练,仿佛递过去的不是枪,而是红酒杯子。

少年转过头,向那个洋娃娃一样被抱在臂弯里的金发小女孩行了一个礼。

“让您受惊了,殿下。幸好您没有受伤。”

汉斯博格看到了少年肩上的徽章,微微一怔,随即就把威廉敏娜放了下来。

“谢谢你……”小女孩在短暂的惊慌和困惑后,展现出了她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

“塞勒伯格。”

“塞勒伯格阁下。”女孩一板一眼地说,“你是皇家警卫队吗?”

“不,殿下。”阿尔伯特半蹲着,微微仰望着小女公爵,“这只是我的私人卫队。”

女孩惊异而又克制地望着他,“是吗?那么,谢谢。你救了我们。”

“作为塞勒博格家的一员,这是我应该做的。”

阿尔伯特轻握着小女公爵递过来的手,轻吻了一下。

威廉敏娜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你是个军人?”

“不是的,殿下。我就读于提尔帝国军校。”

“难怪你有枪。”

阿尔伯特露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等你进一步了解了塞勒伯格家,就会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

汉斯博格望着被驱散了还在远处逗留的示威人群,俯身说:“殿下,我们还是尽快回宫吧。”

“那请搭乘我的车吧。”阿尔伯特起身说,“我会护送殿下和阁下回宫。”

汉斯博格点了点头,带着威廉敏娜上了另外一辆银灰色的私家车。车头上有一枚金色的族徽,是一把麦穗簇拥着锋利的战戈。

后来,威廉敏娜才知道,这是塞勒伯格家族的徽章。

这是一个军人世家,他们用能力和忠诚一直守卫着这个帝国。

帝国大元帅,开国元勋世家,帝国土地的守护者,战神的代言人……这些词语都给这个家族增添着荣耀和辉煌。

可是,真奇妙。作为元帅的独子,阿尔伯特少爷看上去却像一个文学系的学生。他斯文清秀,温和儒雅,谦逊内敛,笑容永远和蔼亲切。父辈们的雄霸和硬朗,似乎并没有遗传到他的身上。

不过威廉敏娜的注意力并没有在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身上停留多久。在他们平安返回蔷薇宫后,阿尔伯特告辞离去。而威廉敏娜随即被皇帝叫到了无忧宫。

皇帝大发雷霆,这是布吕克告知等候觐见的众人的。其实他不说,大家也都知道。

隔着厚厚的门板,皇帝怒吼的声音还时不时传了出来。王储夫妇在里面,安娜贝尔面色阴沉地带着两个妹妹呆在休息室里。

阿米丽娅眼睛通红,显然才哭过,而乔治安娜则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刚进来的威廉敏娜。

“听说你遇到了暴民的袭击?通讯里说得那么夸张,我看你根本就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嘛。”

威廉敏娜心中不快,低调地说:“后来有人来救了我。”

“真感人!”乔治安娜哼了一声,“是谁?皇家警卫队出动的时候,你已经回来了。”

“塞勒伯格。”威廉敏娜说,“是一个少爷。”

乔治安娜的眼神霎时变得十分凶狠,“阿尔伯特?”

安娜贝尔也惊异地望了过来。

威廉敏娜没料到这个名字会这么敏感,她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乔治安娜凶巴巴地说:“别打他的主意!他是安娜贝尔的!他们将来会结婚的!”

威廉敏娜没好气,“这跟我没关系。”

“我是教你有点自知之明了。别去奢望不属于你的东西。”

“够了,乔!”安娜贝尔低声喝道,“你就不能注意一下场合吗?”

“那又能怎样?”乔治安娜吊儿郎当道,“出了这样大的事,不是我们做孩子的能管得了的。爸爸真是太愚蠢了!”

阿米丽娅终于呜地一声哭了出来,“他们要离婚了,是吗?”

安娜贝尔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不许哭!艾米,他们是王储夫妇,‘离婚’不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中。乔,不要在这个时候提男孩子!现在,在你们把脸都丢尽前,闭上嘴吧!”

小姐妹互相望了一眼,屈服于大姐的强势,顺从地闭上了嘴。

伴随着最后的咆哮,王储夫妇脸色灰败地走了出来。父母和孩子们对视一眼,彼此都没说话。羞愧让王储满脸紫红,皇帝或许还给了他一个耳光。孩子们走到母亲身边。王储妃搂着女儿们,看也没看丈夫,扬长离去。

“陛下召见您。”布吕克对威廉敏娜说。

威廉敏娜跟着他走进门里,眼角里是大伯落寞沮丧的身影。

“我的孩子。”亚历山大皇帝看到小孙女,脸上的怒意消散了许多,“过来让我看看你。那些人没有伤害你吧?”

“我没事,爷爷。”威廉敏娜乖巧地说。

“听说是塞勒伯格家是少爷及时出现,救下了你。”皇帝欣慰地说,“那是一个好孩子,你向他致谢了吗?”

“是的,爷爷。”

“好姑娘。希望你们能够成为朋友。”皇帝抚摸着女孩柔顺的金发,“塞勒伯格家对于整个帝国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皇帝和小孙女共进了晚餐。老人带着孩子坐在小餐桌上,亲自给她倒上果汁,还帮她切牛排。威廉敏娜受宠若惊,欢喜又忐忑地接受着爷爷突如其来的慈爱。

“薇莉宝贝,你母亲的忌日快到了吧?”皇帝不经意地问。

威廉敏娜低下了头。每年九月十七日,是母亲瑞贝卡·雷曼的忌日。虽然已经离婚,可是皇室和民众依旧称呼她为瑞贝卡王妃。每年她的忌日,总有一批拥戴者会祭典这个特立独行的王妃。

对于威廉敏娜来说,今年的她,已经不可能返回蒙斯兰卡去拜访母亲的墓地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英灵殿举办一个小小的悼念仪式。”皇帝显得格外宽宏和体贴,仿佛忘了他一度和瑞贝卡·雷曼关系恶化过,“只有几个亲人和朋友。我会请来一些你母亲生前的朋友给你认识一下。蜜糖,你即将上学读书,也该多认识一些人了。”

“是的,爷爷。谢谢您。”威廉敏娜感激地望向祖父。

亚历山大陛下满意地点了点头,眼神逐渐深邃,“那么,你都知道你母亲有些什么朋友?”

孩子困惑地歪着脑袋想了想,“她有个最好的朋友,崔茜阿姨。她每年在生日和新年的时候都会给我寄卡片和礼物。她真好!”

“崔茜·埃森利斯。中央语言学院的古地球语教授。”皇帝点了点头,“是的,她是你母亲的大学校友。还有呢?”

威廉敏娜摇了摇头,“抱歉,爷爷,我记不住了。”

“雷曼夫妇没有和你说过你的母亲?”

“说的不多。他们觉得妈妈会给我一些不好的影响。我应该长大点再去了解她的好。”

皇帝显得很满意,“雷曼先生是个明智的人。我一直很敬重他。”

威廉敏娜忧伤地说:“我想念妈妈,还有爸爸。”

“我可怜的孩子。”皇帝怜悯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低声呢喃,“我会保护你的。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特别。”

晚餐后回到小白金汉宫,威廉敏娜才能从下午的惊魂中喘一口气,然后痛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汉斯博格捧着柔软洁白的毛巾,仔细地擦着女孩的头发。

“皇帝陛下会问到您母亲的事,并不奇怪。您母亲婚前就是民主党人,他们一直致力于宪法修正和完善工会。您母亲因为结婚而放弃了党派,离婚后又返回了党派里……”

“为什么?”威廉敏娜问。

汉斯博格蹲在孩子面前,用带着崇敬的语气,慎重地说:“因为她是一个具有深谋远虑的女性,殿下。您的母亲,是一位杰出的女性。”

威廉敏娜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汉斯博格微笑了一下,说:“陛下明天会召开元老院会议。”

“是因为舅舅的事吗?”

“可以这么说。我个人认为,陛下很有可能会再提到宪法修正案一事。”

“宪法修正……”威廉敏娜呢喃着。虽然她才十岁,可是早熟和全面的教育让她对这个词并不陌生。

立宪并不是亚历山大陛下的突发之想,早在登基之初,他就有了这个想法。但是元老们的劝阻,皇家的利益,和对继承人的厚望,让他一度打消了这个念头。

王储这次的举动,被媒体讥讽为“愚蠢得脑袋里生了一株花椰菜”。皇室的颜面和威望霎时扫地。民主运动份子和自由党人借着这个机会,进入了新的活跃期。

皇帝并不是神,他也有无法化解的压力。是坚持巩固皇权,让帝国在继承人手上衰败,还是亲手奉让权利,让皇室的地位衰落。

年迈的皇帝坐在落地窗前,望着花园里盛开的蔷薇花,白发沧桑。

元老院的会议一场接着一场,而宫外,喧嚣的游行和抗议活动也一直没有停歇。孩子们被禁止离开蔷薇宫,侍卫增加了一倍多,王储则召开了电视讲话,向公众道歉。

这个一度风靡全帝国的英俊太子如今则是个颓废沮丧的中年男人了。短短半个月,他苍老了起码十岁,头发花白,皱纹横生。

王储麻木单调地念着秘书写的致歉信,鼻头有点发红,发音含混。虽然他尽量表现出忏悔和愧疚,但是民众似乎并没有怎么买他的账。

“游行还没有结束吗?”威廉敏娜看着视频上的新闻,自言自语地说,“凯瑟琳姑妈说,骚动结束前,我们都不能离开蔷薇宫一步。爷爷不是已经召开了元老院会议了?”

“民众对会议的结论并不满意。他们觉得对王储的惩罚还是太轻了。按照现今的宪法,王储这次的行为,可以借助‘皇室豁免权’一条而免责。”

“那的确很不公平。”威廉敏娜严肃地说。

汉斯博格微笑起来,“您能这么认为很好。”

“外公和我说的。”威廉敏娜说,“他一直对我说,皇室豁免权是一条落后而独裁的条款,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宪法里。”

“雷曼先生是名睿智的长者。”

威廉敏娜往杯子里加了点牛奶,“卡恩斯和我说,有元老建议废黜王储来平息骚乱。你觉得爷爷会同意吗?”

“我们可没办法猜测陛下的想法。”汉斯博格巧妙地回答,“我相信他有自己的主意。”

露西喵地叫了一声,窜上了威廉敏娜的膝盖。威廉敏娜抚摸着猫柔软的皮毛。

“我的小姐,”汉斯博格温柔地呼唤着她,“因为您母亲瑞贝卡王妃的政治背影的关系,如果王储之位有变动,您的身份会比较尴尬。民主党人,据我所知,他们似乎对您寄予了厚望,希望您能继承您母亲的事业。”

“可我母亲年纪轻轻就死于空难了。”小女孩忽然尖锐地说,冷漠犀利的眼神里透露出和年龄不符的成熟。

汉斯博格觉得心脏霎时缩紧了一下,再看过去,女孩又恢复了她稚嫩柔顺的表情。

“我理解,殿下。”他斟酌着说,“所以,我希望您能同意我的建议,就是不接受任何官员和政客的拜访,接受皇帝陛下的所有安排。”

威廉敏娜抬起头,蔚蓝的眼睛清澈如蓝天下的海水,里面似乎在讲述着什么故事。

“我一直是爷爷的乖孙女。”

“是的,殿下。”汉斯博格勾起嘴角。

威廉敏娜挠了挠露西的耳朵,“我只希望,我能够顺利被奥丁学院录取。”

这场骚动一直持续到8月底,王储和王储妃一同前往洛基星向民众谢罪。安娜贝尔并没有同行。实际上,她从公众面前暂时消失了,一整个暑假都没有参加任何活动。就在蔷薇宫里,也很难碰到她。

这个情况只意味着一件事。汉斯博格思索着。王储之位,或许确实会有变动了。作为顺位第二继承人的安娜贝尔得到了额外的保护。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对威廉敏娜的影响并不大。就在超光视频里播放着王储夫妇悲痛愧疚地在纪念塔前鞠躬的时候,威廉敏娜正为接到奥丁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而欢喜雀跃。

第一章·从云雀山庄到蔷薇宫
女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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