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辩:午夜街道密室说(6)

“原来如此,直指目标的证据呢!”夏千夏认真地点了点头,“采集范围是?”

“九点三十到第二天早上七点。”

“不会有疏漏?”

“只有一个收银台,而且没有断电和重启的记录,我觉得……不会有疏漏的吧。”

“也是……”

千夏又点了点头,然后钻到离白板最近的位置,开始从最开头的记录挨个挨个端详了起来。

“一开始是瓜子、薯片、可乐……都是很密集的零食购买记录,也难怪,毕竟私塾楼在附近嘛……诶等等,诶诶诶!?”

夏千夏忽然大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

夏千夏好像在还不该惊讶的时候发出了超乎我想象的惊讶声,我被吓得赶紧跟着她凑向了白板,生怕她从什么意料之外的细节中发现了不得了的真相。

只听夏千夏发出几乎称得上是“震惊”的哭喊:

“没想到这家便利店就有薄荷味薯片,我以前远远近近地找了多少家商店呀,没想到竟然在这家小店里,这到底让我浪费了多少美好的时光啊!?”

“……”

为什么夏千夏会喜欢薄荷味的薯片,那难道不是恶魔的食物吗。

不对。

重点好像不是这个。

虽说薄荷味薯片真的不是人吃的,但是我们现在还在分析案件吧……这个夏千夏又擅自用她对食物的怨念把整个会议带跑偏了啊!

“呼,呼……”

夏千夏接过尉迟语嫣递过来的茶水,总算渐渐冷静了下来。

“呼呼,这些应该在能用的范围之外,继续往下看吧。”

“还请务必专心地继续!”

“这一系列的零食……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就开始出现断档了,应该是私塾楼的学生也散光了吧。然后是十点五十六分,洁厕灵,下面一单是美工刀,这个应该是莫万花,接下来十一点零二分,又是洁厕灵……这是谁呀!?怎么会有六分钟之内连买两瓶洁厕灵的情况嘛,这应该有鬼吧?”

“我还想问哪儿有满世界找薄荷薯片吃的人呢,这有啥奇怪的……”

“嘁……”

夏千夏金闪闪的瞳孔里绽出凶光。

“你对薄荷味的薯片有什么不满吗,司思仪?”

“好了好了,没什么不满啦,快往下看重点吧你!”

还有,别唯独在这种时候念对我的名字,突然感觉很恐怖啊!

“哼~……”

夏千夏不屑地绕了绕鬓角,继续看向我带来的收款记录。

“这两瓶洁厕灵之后是可乐,还是可乐,然后又有一小段空档,然后……十一点十九,二锅头!?”

“嗯。”我点了点头。

“二锅头就是白酒,白酒就是关联上了‘酗酒’的指控……有证据证明这壶二锅头就是施铭买的吗?”

“通宵便利店半夜省录像带,把店内的摄像头关了。”

我耸了耸肩。

“不过店门口的摄像头还有工作,可以看到施铭在这个时间离开——”

显而易见地,我这句话所提到的录像不可能没有截图,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最后这块决定性的拼图贴到了白板的最后一块角落上。

“虽然从录像的角度看不清施铭的手里有没有酒瓶,不过这段时间里便利店只有他一个人出入,购买记录也只可能是他的了吧。”

“嗯……”

夏千夏开始若有所思地点头。

真是出乎意料,她这次竟然和我站在同一立场了吗?

看来我和夏千夏从今天开始说不定是真正意义上的和解,以后能像正常的学生会委员一样正常的相处也说不定……

“呜。”

但也正在这时,从我的另一侧传来了一丝不和谐音。

尉迟语嫣的表情不知何时变差了。

“我认为——”

尉迟语嫣死死的扣紧她的手指。

“我觉得,这些证据只是看上去前后呼应而已,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实在的因果联系,买酒不能证明是在喝,在那个街区出现不能证明进入了网吧,它们什么都说明不了。”

“已经能间接说明问题了哟……”夏千夏斜睨着尉迟语嫣,无奈地摇了摇头。

“千夏大人……”

夏千夏耸了耸肩,一个鱼跃摘下我的两份资料,然后摘下自己的资料,转而走向办公桌。

“先问一下,大家都熟悉以东一路和东侧大道连接处为中心的这一带地形吗?”

“啊,这个我……”

听夏千夏这么一说,我赶紧转身去包里拿当初刘诗芸帮忙画的地图,可是还没拿过来,白板附近就已经再次传来了夏千夏摆弄磁铁的声音。

“嘛,算了,不管你们熟不熟悉,我都直接用这张具体的吧,如果有和印象不符的记得直接说哦,毕竟尹穗星虽然很厉害,但也不是全能的嘛。”

现在出现在白板上的,是一张比我手里的地图大上快四倍的,带有沿街各个店铺的名字、类别和营业时间记录的超级详尽的地图。

“这个……”

尉迟语嫣吃惊地鼓了鼓眼睛。

“千夏大人突然拿出这种东西,是想……”

“按照我们目前搜集到的情报,施铭第一次出现,最早应该是晚上22:30分,出现在地下网吧的附近。”

夏千夏在地图上点了个点。

“他的第二次出现,准确时间是23:19分,和第一次出现相隔49分钟。”

夏千夏在地图上点了第二个点,然后将两个点连接起来,画了一个通过它们中点的巨大的十字。

“一个人凭自己的行动力,在有限的时间里,即使全程移动,能够往返的最大路程也是有限的吧。”

“这个……是。”尉迟语嫣为难地点了点头,“但是,然后呢……?”

“到两点之间的距离之合恒定的几何图形是什么?”

“诶……”

夏千夏没等我们给出答案,已经用工具在地图上画出了一个圆圈。

“就是椭圆。”

原来是椭圆吗!

毫不犹豫地用数学来破案,这个夏千夏真的不打算顾及我这种高一新生的感受么……

我真没料到我会在这种地方被同学而不是老师补上一节数学课,不过我同样没有料到的是,在夏千夏画出的圆圈(啊不,似乎应该遵循会长的叫法,“椭圆”!)里,没有相关的公寓被涵盖进去,而且除了便利店和网吧以外,一家正常营业的店铺都没有。

“呜……千夏大人,椭圆的长轴距离用的是多少……?”

“来去时长五十分钟,以施铭当时的腿的状况,我觉得移动速度应该近似于每秒一米,所以我是按照三千米的2a值来算的……”千夏搓着鬓角,说着我这个高一新生完全听不懂的话,“不过我觉得以施铭那个时候的状况,显然没法一直处于行走状态吧,简单起见,我们还是用最大值来算好啦。”

“不,我不觉得施铭的移动速度只能每秒一米……”

尉迟语嫣一边说着,一边像抓住了一丝希望,眼瞳里的光芒点亮了一下。

“那天施铭在我们面前确实走得很慢,但是为什么不可能是他为了得到我们的同情,夸大了伤势,所以才碰巧在我们现在的推理里承受了不利呢?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的伤势一定只有一米的每秒的速度吧?”

“诶。”

夏千夏忽地愣了一下。

尉迟语嫣的说法怎么看都像是胡搅蛮缠,可是却似乎并不能轻易否定……

夏千夏所画的椭圆边缘外,正好有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馆,从这个角度看来,如果不能找到一个腿伤和速度确凿的关联,推理的结果还真有可能发生变化。

但也就在这时,尹穗星忽然开口了。

“应该,动不了。”

尹穗星扶着眼镜架,轻轻敲了两下,回忆道。

“你前年和这很像,教室到实验室的两百米,走了四分钟。”

“…………”

尉迟语嫣眼睛里反对的光,刹那间消失了。

“这是……”

我发现尉迟语嫣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惊恐,有些麻木;我也被她这突然的变化弄得有些搞不清状况,惊恐地回头看向周坤和夏千夏。

“你看看她的腿。”周坤小心地掩住嘴。

“……腿??”

尉迟语嫣腿上穿着白色的袜子,从脚踝处到裙摆深处,牛奶似的浸润着大腿。

“你能注意到她一直穿着裤袜吧……”

周坤眨了眨眼睛。

“我听写真群的同志说,尉迟语嫣的袜子下面,现在还留着很重的伤疤。尹穗星和她是初中同学,应该指的就是当初受伤之后的事吧……”

“这样吗……”

从尉迟语嫣的反应来看,当初的那件事,应该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但不管怎么说,尹穗星让尉迟语嫣意识到了同样的伤势,施铭也很难走得比她更快,这对于消解她的最后一项质疑是好事。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得到确认,施铭以他自己的伤势,既不可能一直移动,也不可能忍痛在街上白白站着,那么在那段时间内就不可能不去地下网吧落脚,再加上买酒和确凿的夜不归宿,整个被人为地变得扑朔迷离的案件终于有机会回到它的原点了。

但是,问题回到原点之前,还要再从尉迟语嫣这里绕一次。

“……”

我指的是尉迟语嫣惶恐的神情持续得好像有点久。

尉迟语嫣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别说释然了,整个人就像是被毒草蛰了一样,除了偶尔打个寒战以外,一动也不动。

她当初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为什么会有这么深的阴影呢?

既然如此,那么施铭那种开染坊一般的复合型伤势,会不会也有不得了的阴影,就像是……

就像是、就像莫万花噤若寒蝉,无论如何也要拼命避开我们那样?

“…………”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一开始就直觉莫万花的态度背后有不对劲的隐情,可是中途却因为自己的过错,把矛头毫无道理地指向了施铭,最后随着和夏千夏的和解,竟然干脆利落地把这件事忘掉了。

我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441,441?444444441??”

“啊!?”

夏千夏手臂不耐烦的挥动将我从沉思中惊醒。

“到底在发什么愣呀,小41!”

夏千夏不满地叉起腰。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现在差不多该统一意见啦,你还有别的没有拿出来分析的重要证据吗?”

“唔,那个倒是没有。”我赶紧摇了摇头。

“那么就可以表态咯?”

夏千夏语气明快地晃了晃手指。

大家见状都立刻从白板边散开,应该是方便每个人能看清各方的意见吧。

“这次的举手规则和上次一样,不过我们这次的意见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是我们带到‘校园治理委员会’上,决定案件最终走向的意见。嗯总而言之!举手代表对处置没有意义,不举手代表存疑,表决完之后,大家就放学回家~~,我来倒数三、二、一……”

我这次没有为了“是否跟风”而犹豫。

学生会的大家都举起了手,就连对整个事件颇有微词的尉迟语嫣也无奈地举起了她的右手。

而我。

“喂……?”

我毫不犹豫地,在整个学生会的视线里,摁住了我的双臂。

“喂,司思仪!?”

夏千夏难得惊讶地连我的诨号都懒得叫了。

“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现在又反过来变成你来……”

“这个……”

果然到了这个时候,面对高高在上的千夏会长,再加上我干的事怎么看都像是坏事,无论怎样都会感觉有些气势不足,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是千夏你最推崇,以实事求是的真相为中心,不随便站立场的吧……”

“啊哈,那个是我给会长大人的总结,不过也没差啦。”

“是……差不多是这样没错……”

千夏的手指不住地搓着鬓角,几乎要把红通通的毛发搓成了一个丸子。

“但是不管是大家也好,司思仪你现在的做法也好,都很好地围绕着真相了啊,推理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但是,”我叹出一口气,“我觉得施铭之所以做出这一系列举止的原因,在于它的背后还有没被发掘出来的真相。”

“你是说他是受到了胁迫,或者诬告或者唆使!?”

“倒也不能那么说……”

“那就没问题了呀,既然说好了以真相为中心,那当然就要就事论事。你该不会是觉得还有什么外围的真相,想要扩大案件的讨论范围吧?”

“差……差不多是这样吧。”

我咽了口口水。

“我觉得,这件事还没完……”

“但是,如果因为这种原因放弃就事论事的话,就会反过来把真相掩埋在琐碎的无休无止的杂音中。”

“……”

“我是这样确信着的哟,事情必然是这样的。”

“……”

夏千夏脸上轻松优雅的表情似乎消失了。

游刃有余地随意玩弄着鬓发的手指,现在也不在头发附近了,而是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空攥着,指节中泛出似乎非常用力的白色。

“所以,我需要一个能用公式化的语言表达的,使用案件语境之内的语言表达的理由——司思仪,请给我理由。”

“理由吗……”

我感觉自己的眉毛抖了抖。

“西方陪审团制度,有很多关键时刻的反对都是毫无理由的,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毫无理由的直觉,成功制止了一批冤假错案。”

“那是事后的选择性偏误,我们可不知道事先会怎么样。”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的眉毛有没有颤动,不过夏千夏的双眉确实拧了起来。

夏千夏的声音不快不慢,一字一句地像播报员一样清晰。

“关于这一点——数理统计,条件概率,有所了解就能理解。胡乱扩大范围,造成避重就轻恶果的案例被埋进卷宗,恰好怀疑成功的才变成新闻改为故事,就像《十二怒汉》一样,理论由此可循的……如此这般,确凿无疑的……是也。”

“但是,施铭会受那种伤的原因肯定不一般!”

“那种不一般和案件无关。”

“莫万花也不会没理由地含糊其辞!”

“含糊其辞也没有直接关联吧。”

“为了这些真相,事情不可以就这么结束!”

“为了那种真相,真相本身才叫乱套了!!”

“但……!”

我下意识地还想就这个“理论”反驳些什么,可当第一个字说出口时,声音之清晰,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原来学生会在夏千夏刚才那段义正言辞的质辩后竟变得如此寂静。

尹穗星已经后退很多步,来到了争端之外的墙角;周坤摸忖着自己的指节,眼睛一反常态地严肃地眯成一条缝;尉迟语嫣则用力地顶着两只手的指头,快要把指根和手掌的角度顶成了直角,表情里透出浓浓的说不出来的慌乱……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可能是夏千夏生气时才会使用的说话方式。

我好像……彻底耗光夏千夏的耐心了。

但是,已经没法停止了。

夏千夏认为事情在逻辑上已经形成闭环,作为一套完整的真相,事情就该到此为止。可是……世界上哪儿有什么事情是完美的闭环?倒不如说表面上的逻辑越自恰,自恰之外的部分就越诡异!

在这种情况下放手,是不可能的吧!

但这一类的话,对夏千夏是没用的。

进行到这一步……就像我刚才说的……已经没法停止了。

“让我来这样说吧……”

我深吸一口气。

如果非要我找逻辑漏洞的话,连当初以“给夏千夏难堪”这种荒唐的动机都成功贯彻了的我,现在临时去找,仔细想想也不是件难事。

“我们都知道,在这漫长的近一个小时里,以施铭当时腿部的状况,他不可能漫无目的地乱晃,也没法带着伤腿在大街上干站着,这是我们推理的基础……既然如此……”

我深吸了一口气。

“施铭可以干坐着。”

“…………”

“而且,”

“够了,司思仪,四四棍子,不对……司思仪同学!有一处怀疑就够了!”

耳边似乎传来了夏千夏之外某人惊恐的制止声,不过我没有打算停止。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我自认为已经没必要停止了。

“施铭受伤的时间为什么一定要是最早的22点30分,为什么不能是23点18分,正好比19分早一点点?正好除了供施铭从一处走到另一处之外什么都不用做?”

“……”

学生会还在沉默着。

“…………”

“你觉得,打着真相的借口反复无常很有成就感吗……”

终于有人再次发出了声音,是夏千夏本人。

“你、你,你……你只是喜欢翻转,所以才碰巧表现得关注真相吧……”

“我……没有。”

“……”

我用力,确信,而且认真地摇了摇头,而当我把面庞重新对准夏千夏时,我发现夏千夏的表情好像没有那么义正言辞——如果说那副辩手参加决赛似的庄重表情就是她生气的样子的话,那在我认真的回答之后,应该也没那么生气了吧。

毕竟是……擅长理科的,无论什么事情都能保持清晰的思维的头脑敏捷的夏千夏……?

但下一瞬间,一句怎么听都毫无夏千夏风格的话,从夏千夏的嘴里,传进了我的耳畔。

“司思仪,”

夏千夏咽了一口口水,声音又平又冷。

“你是一个,把什么都当过家家的负心汉。”

“……!?”

第四辩:午夜街道密室说(6)
三〇一室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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