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辩:局中迷局论中论(2)
夏千夏把鬓发绕出几个卷,用手指有节奏地在头发丛里画着圈儿。“我平常说‘然后’的意思,周坤你只可能强行装作听不懂吧?我是在问你,然后,请你陈述足以反驳案件现有链条的,确凿的,处于案件内涵之内的,切实的矛盾点。”“啊啊,咳……”周坤停顿了好几秒,发出一声似是自嘲的笑。“还真没有。不过,动机也在案件链条之内吧,所以说我说了,禾雨庭不可能作案,这则处置状的意见不成立,我投反对票。”“嗯姆……看出来了。毕竟大家都能记得,咱们学生会的传统,进治理委员会之前,要把意见统一一致嘛。”“……”夏千夏没再前倾着身子做出逼问态了,她挺直后背,金色的眼睛也不知何时从长长的睫毛下完全显露了出来。“然后,在这之后……所以——”夏千夏问道。“你是专门来唱反调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这下我可不需要怀疑,是真的真真切切地感觉了出来,夏千夏真变成了一个月前和我吵架时那样的语气,状况是真不对劲了。当然,周坤没有像当时的我那样执意冒进,他刚刚还一本正经的表情一下子缩了半分,语气也变得随意了不少。话虽如此,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还是不对劲:“啊,嘛,啊哈哈哈……”周坤挠着脑袋,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吧,还真差不多……”“请给我理由。”夏千夏一点都不买账。理所当然地,语气上的事情,夏千夏从来都不买账,何况事到如今,虽然不知道周坤的意图是什么,单把他说话的内容梳理一遍就早该知道了,语气就单单只是他的挡箭牌,换我也绝对不会买账。“案件是合理的逻辑判断和法理推演,所以请给我理由,周坤,我需要一个能用公式化的语言表达的,使用案件语境之内的语言表达的,针对逻辑链本身的理由。”“没有。”“……”“……”好一个干脆的回答。周坤和我还真是两类家伙,不仅比我难懂,还真是一点都不在乎从表面起就和他人唱反调。“没有理由就是没有理由,不过,咳……”周坤微妙地笑了起来,笑得有点阴。“差不多的道理,反对意见就是反对意见,会长大人总不会希望,到时候治理委员会挑人的时候,把最差的那个挑进去吧?”“……”“啊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只能说到这儿了,我还要去烹饪社调研一下,他们的硬件总是比较复杂,每年文化祭的定番嘛,先溜先溜~”周坤双手合十做出滑稽的“失礼了”状,一路后退到门口,开门溜了出去。明明全程严肃,到了最后,表情却又变成了夏威夷短裤上那堆狗头似的不正经样,让人想着特不舒服。当然,表情不舒服是一方面,让人更不舒服的果然还是周坤这番语焉不详,遮遮掩掩莫名其妙的反驳。而且就算如此——显然他自己都对于自己含糊其辞这点有自知之明——周坤也还是充满了自信,他的信心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仔细想想,周坤后半段说的那句话是……“挑人”,还有,“最差的挑进去”?“千夏?我能不能问一下,最后那句治理委员会挑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夏千夏的表情看起来很困扰,不过我想了想,还是选择问了出来。没想到的是,这句话一问出口,只听千夏呜咽一声,不高兴的表情显得更厉害了,难道说在她看来,问题的根本也在这里?“呜,441是记得的吧?”夏千夏缓缓地理着自己的鬓发。“我们学校的案件,最后都要进入校园治理委员会,原告和被告,或者团委会和被告,真正的对质是在这里……然后我们学生会是作为治理委员会的一份子,学生代表参与这个案件的。”“好像是这样……然后……?”“有资格的学生代表是五人,有资格的行政代表有十二人,有资格的老师代表根据时期不同一般有十三到十六人,但实际上每次案件总共只各挑一个。虽然刚才说了,人选的范围有所规定,但是具体如何选择,不是能由我们决定的。”“……”“那么可行的是,一些人可以找理由和借口,选择对他们最有利的代表……”夏千夏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还是认真地看着我。“441你想,这样一来,有些事情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吧?”“啊,好像……是……?”“嗯,是很多届的事情。”千夏点了点头,“听上一任当会长的学长说,当时那一届治理委员会制度才刚到第二年,他们的原话是,那个时候大家都才刚尝到学生会当家作主的甜头,对事情还没什么认识。唔,嘛……如果我当时在的话,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啦,不过当时不在就是了。”“咳,这个嘛……”突然就自吹自擂起来了,就算情绪不佳,夏千夏这习惯还真是难改啊,快点说正题啦。“总之,千夏,那时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那时候出了一起老师们找借口取缔辩论社的案件。”夏千夏撇了撇嘴。“他们选了一个最不擅长对付熟悉的长辈和上级的外联员学姐,然后选了她的班主任,而且那个学姐还不擅长讨论辩论社的那些制度话题,从听说案件到选中她为止一直在躲着。就是这样。”“这…………”明明千夏除了前提之外什么都没说,可组合起来实在太有画面感,光是听一听这几个词,就足以想象出当时到底是怎样一副尴尬又让人恼火的景象。“所以那之后,学长就定下了必须在学生会内部全票通过,把它加在治理委员会之前的规定。我也只不过是继承学长的传统罢了……”夏千夏说到这儿,有点恼火地大力喝了一口奶昔。话说我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刚才和周坤对峙的时候千夏一直没喝东西,原来这罐奶昔从周坤出现之前一直留到了现在吗!?“呼呼……我知道441你想说什么,这确实很啰嗦,不过,这也是对抗那种事情的,无可奈何的唯一的办法了是也。”“我也没打算这么说啦……”虽说刚认识夏千夏的那会儿,我听说学生会内部采取全票通过制,第一反应确实是很没效率就是了。不过当时我也确实不知道,学生会看似任性的规定,背后居然还有这种不愉快的历史。学生自己的社团,强行介入其中的老师,不怀好意的偏误性选人……如果只在这个层面观察,似乎也没什么,可是如果借题发挥一下的话,总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大洋彼岸某个国家的某些知名事件,这么一想,对于这所学校,我整个人一下子就感觉不对劲了起来。“话又说回来了啊,姆……”就在这时,夏千夏话锋一转,把我从漫无边际的联想里拽了出来。“周坤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呢?”“啊……”果然这才是现在问题的重点吗?我猛地惊醒过来,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呃,对,是……该想想周坤这边,所以,他在做什么?”“他在提出动机论。”夏千夏食指轻敲奶昔盒子,看着我认真地说道。“他通过观察提出,或者说,以他自己的认知担保,禾雨庭对樊新知的怨恨——如果有的话——仅限于对于樊新知本人,相反,由于她喜欢美术社,所以即使报复也绝对不会迁怒美术社,但是,”夏千夏放下奶昔,撩起自己的鬓角,用着一个轻描淡写的“但是”,话锋突然一转。“进行财物破坏的动机,并不一定只有报复。而且就算是周坤对于禾雨庭怨恨方面的辩白,也全都是主观推演,完全不足以消灭她报复樊新知的可能性。周坤他其实说的全都是废话,不能把案件导向正向,也不能把案件导向反向,方向的期望非正非负,完全为零,非要下个定义的话,是制造了故意性的噪音吧。”“……”“所以。”“…”“所以,周坤这么做,到底是在‘想’干什么呢?”“呃……”这个问题可就难回答了。揣测周坤这个家伙,可绝对算是我周围最难的社交任务。如果说我眼前的夏千夏——这个曾经因为一点儿小事和我大闹一番的红发学姐——她的问题只是作为一位理数型的美少女思路清奇的话,那周坤这人儿压根就是一片混沌,总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确实不是什么都没做,话虽如此,可当我们有时真以为他深思熟虑的时候,他又确实全程摸鱼什么都没做。摸鱼归摸鱼吧,手伸进去的那块地方还是浑水,天知道他到底会摸到射水鱼还是大青花鱼,就算说最后抓上来一只鳗鱼,中途是否故意放跑了两三只鮟鱇鱼也完全是个谜。——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啊,真是的……是啊,他这么固执地来反驳这些东西,到底是想干什么呢?”如果非要琢磨这个问题的话,就非得反过来琢磨周坤本人的动机不可了。琢磨动机,就要先分析关系——在这起案件里,周坤应该算是我们学生会里与之关系最密切的一个,他和禾雨庭有交集,和谢若有交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和最中心的受害者樊新知的关系既久远又密切,他是樊新知的初中同学。“……”不仔细想还好,一往深的想就更怪了。既然是初中同学,那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怎么看都像是在阻止对方讨回公道的行动?难不成把所有嫌疑人的嫌疑挨个儿否定一遍,搞得案件没法推进(虽说在夏千夏眼里,周坤的否定根本无效,可是“不认真参加校园治理委员会”的威胁却听起来很靠谱),还能为樊新知好不成?“周坤说她们没有动机,可是如果他真的知道真凶,那他应该就直接说了,对吧?”想了半天,实在给不出具体的答案,我只能试探着地做一点判断,看看夏千夏会怎么说。“嗯姆……”夏千夏抿起嘴,揉着发丝。“可以这么说,所以我们也许也可以说,周坤只是在阻止案件推进而已,至于为什么要阻止它——”“……”“我目前找不到解释。”“……我也感觉找不到为什么。”“所以,果然是在扰乱我们吗?”“扰乱这话,感觉听起来有点敌我矛盾的味道啦。”“那到也未必~”夏千夏耸了耸肩。“周坤行为上会乱来,不过不至于从动机上都彻头彻尾的乱来,他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就是了。”“……”“话虽如此,学生会的工作就是学生会的工作,学生会参与校园治理委员会就是参与校园治理委员会,用事实做事是定义在我们学生会性质里的原则,周坤就是在乱来,不管最后告诉我他想干嘛,我夏千夏可不会给他多高的评价呢,这是肯定的。”“唔呃……”傲娇吗?看夏千夏这副一边讨厌周坤又一边体谅周坤,一边体谅周坤又一边拒绝受他干扰的样子,我心里实在忍不住不停地想到这两个字——不过憋了半天,到底还是把它忍了回去。“总而言之全都是噪声,噪声、噪声,对……”夏千夏继续自语了一会儿,终于打定主意似的微微点头,捻着发丝,抬头看向我。“过度在意噪声只会让案件更偏离常轨,还是直接继续好了。我拜托尹穗星调查一下,也找语嫣多聊聊,看看她的角度怎么看。441你呢,可以抽时间找王然老师问问看法,嘛,非要琢磨周坤到底什么意思也行,不过别被摸鱼病传染,别耽误到文化祭的工作都来不及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