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辩:似偏实正直球说(6)
我这个时候想起来了。虽然不算决定性的证据,而且根本不能拿到校园治理委员会上来用,但是我第一次见到夕时宙,和尉迟语嫣一起去电竞社的时候,他的电脑屏幕看起来就已经挺奇怪的了。当时那个电脑,多半就是夕时宙惯用的那台,既然屏幕上正在显示的是枪战游戏的界面,操作者都已经离席了,枪管——或者说准星,还一直跳动和晃动,那未免也太奇怪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锁头挂”,也就是说,当时的准星,正在锁着墙对面,不知在哪里的敌人的头部吧。当然,刚才也说了,这种东西只是事后附会而已,拿来放马后炮还是太狡猾了。周坤当时不在场,周坤也是不可能从那种对于他来说不存在的记忆中推断出“夕时宙在开挂”的。“原来如此……只是边玩游戏边喝果汁的话,只能解释后来为什么害怕我们叫钱亦宁来,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们刚开口就不被欢迎,吗?”夏千夏悄悄感叹道。为什么第一次对我们没有防备,第二次却慌里慌张地不仅收拾还要切屏幕和逐客,这个姑且可以理解成时机不一样:比方说周末的时候周围都是打殴塔的,没人在乎他玩打枪游戏怎么玩,而平时如果有访客,却无法预料对方到底是哪种人;当然也可以往第一次吸取了教训所以第二次就杯弓蛇影方面想……总之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当夏千夏、我、周坤第二次来找他时,他确实有意掩盖自己的行径,这说明他当时正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键盘上的水渍标记着他在边喝果汁边玩游戏的过程中,主要在触碰哪些按键。我听林森介绍过,在旁观钱亦宁打游戏的时候也附带着留意过,在玩MOBA类游戏的时候,左手主要操作的是“QWER”和数字键,有的时候也会牵扯到比如“A”、“H”还有空格之类的其他键位……至于“WASD”,那是最传统的左手十字键,对应的就是枪战类游戏吧。如果在我们敲门的时候钱亦宁正在看小电影什么的,那确实见不得人,但是既然键盘上的水渍显示他只不过是在打枪战而已,那本身应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由此向下推断,这就说明问题在于他在打枪的同时附带了某些容易坏事的操作。某些如果让玩殴塔的同学知道了没事,但是让社团里其他社员知道了一定会坏事的行径。当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猜周坤这个老油条就已经完全猜到发生了什么了吧。后来跟夕时宙周旋的那几句,都只不过是吓唬人而已。“……我根据拼音拼写,在官网上查到了很多以你的名字为账号名的游戏账号,除了你的大号之外,这其中好几个都被封禁了,封禁理由都是作弊,大概四五个吧……”夕时宙现在的表情很不好。周坤的表情反倒是灿烂得很,没心没肺的,一边口若悬河着一边在夕时宙周围晃来晃去。法官老师那双镶在扑克脸中的眼珠也跟着周坤晃来晃去,感觉她也挺不耐烦的。“……然后昨天呢,经过你们社长的同意,我仔细搜查了你惯用的那台电脑,目录快照显示,你在D盘比较深的一个子目录,啊啊忘了这里是审议厅了,我详细说出来——「D盘的‘蒸汽文件夹’的‘xsz子文件夹’的‘123子文件夹’的‘爽子文件夹’的‘爽死了子文件夹’的‘CG:SO辅助工具子文件夹’」里面,有关于第一人称射击游戏CG:SO的外挂程序。啊嘿嘿嘿嘿……看来你是因为前天被我们放过了就真以为没关系了,根本没想着去毁尸灭迹啊,没想到吧?”“嗝,可,可是!”夕时宙埋着脑袋,声音一会儿惶恐一会儿激动,听起来有股说不出的混乱。“就算你这么说,我夕时宙也没有开挂……不,不对,我承认我开挂了,但是那只是打CG:SO这个副业的时候开个挂啊,这个不是主业,娱乐一下没错吧?完全没错吧!”“只要是开挂本身就已经很差劲啦。”原告席上的夏夏普冷冷地吐槽道。“嗝呜……”夕时宙一时语塞。“但、但是,我确实没有在玩殴塔的时候开挂啊,更没有在教孙有雪的时候开挂!我压根就没有关于OUTA的外挂啊,脚本什么的……所以说,还是和你们说的无关吧!?”“啊,所以,”“所以?”“所以说请你正面回答问题,”周坤微笑着眯起眼睛,“你用的那个锁头挂,开启锁头功能的按键是默认绑定在鼠标侧键上的,是这样吗?”“……”沉默。我猜,这个时候,即使是这个夕时宙,恐怕也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了吧……“OverdriveupontheAncients”和“CG:SO”,两款游戏是同一个制作商,共用同一个运营平台,既然如此,那反作弊机制恐怕也是同一套……封禁,自然也是通用的。暧昧的“使用作弊软件”误导了我们,误以为牵扯到案件的一定是关于OUTA的程序,但是实际上,只要相关代码触动了机制内任意一款游戏的逆鳞,估计都会遭遇封禁。按夕时宙的习性,那天中午肯定也在边“锁头”边打枪娱乐自己,然后在教孙有雪的时候,压根就忘了关后台吧。接下来的证据,就无论怎么样都好了……证据五:夕时宙玩OUTA所用账号的默认快捷键,这里面不包含鼠标侧键,这说明虽然作弊程序是他的,没有在“授课之前”关闭后台也是他的错,但直接导致触发反作弊机制的不是他。证据六:孙有雪玩OUTA所用账号的默认快捷键,这里面包含鼠标侧键,而且非常常用。也就是说,封禁的原因,发生在孙有雪充分领会到了夕时宙的“伪辅助”精神之后,在夕时宙的监督下亲手实践的过程里。她反复点击鼠标侧键,反复触发作弊程序的代码注入,最终被游戏平台的反作弊机制捕捉到,触发了这场闹剧。“那我反对!”忍无可忍似的,在周坤列举完证据六后,林森高高地举起了手。“虽然很抱歉显得这么失礼,但是事实证明你说了这么多最后全都是废话,你陈述的事实所导向的结论和我方主张完全没有区别——”“嗯……”“——案件主要过错在于钱亦宁方面,他未经我方允许擅自转包委托,应该对未授权转包的不良后果负主要责任;孙有雪方面由于直接的违规行为,直接导致了损失的发生,也应该对事件负适当责任。以上主张全都有民法依据,还是说周坤同学,你还有别的论证方法和别的主张吗?”“嗯……没有,”周坤摊手,“你说的都对,林森老大,完全没有办法,这些本来就是事实。”“啊——?”“不过,证据七,”周坤刚刚摊开的胳膊,像变戏法似的划过一个弧圈,高高指向天花板。“蒸汽平台用户协议:我司授予您对于您的账户的使用权允许且仅允许由您一个人使用,经过家庭共享或其他共享途径指定的个人也包括在内,但不包括除此之外的任何自然人使用者,违反这一规定所招致的所有账户损失,将由您本身承担。”“……”“证据八,蒸汽电子竞技平台用户协议:本平台鼓励健康游戏,公平竞技,不支持任何形式的作弊、代打、代练、假赛或其他破坏电子竞技公平的行为。由此引发的一切不良后果,均由用户自己承担。”“…………”“也就是说……”周坤露出邪笑,“由寻找代练,指定定制单上分这个动机起,整个事件从一开始就是不合法的,由此引发的一切损失不应当是我方被告的责任,应该由老妈老大,啊,哈……我是说,被告方,自己承担。”啊!?“啊……!?”夏夏普愣了。“是,是……??我承认,我是挺动机不纯的,我这么做确实是不好啦……但是,你这么操纵概念是不是有点狡猾……”是太狡猾了!这倒不是说周坤的话术狡猾,毕竟从我的立场看我没必要说这个,可是这样绕弯子还是未免太狡猾了啊……如果说最终关键性的论证只有这两句的话……所以说这个周坤之前铺垫那么多废话到底是要干嘛……!?!?“反对!贵方偷换概念,意图从错误的方面解读用户协议,混淆文本的所指!”林森再次义正言辞地发声。“贵方证据七和证据八两款用户协议所指出的‘由您自己承担’,意在排除平台方在相关事件中的责任,而不在于直接将责任归于纠纷中其他各方的特定某一方面,他们没有这个权利,更不意味着直接排除代练方的责任。”“夏夏普阿姨,”“……?”“夏夏普阿姨,其实我建议您仔细想想,”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周坤……似乎几乎完全无视了林森的驳斥,尽管林森的那段反驳,无论从什么角度听来都既专业也有说服力。周坤静静地看着夏夏普,眼神里没有一丝不正经的感觉,认真的很。“饰品可以一天到晚地推陈出新,但是账号却只有一个;账号被封了可以再练,但是人生却只有一次;人生可以有很多种选择,但是原生的父母却没有选择。”“……”“尽管您呢,发自内心的说,我作为会长大人的同事非常尊敬您,您是一位非常温柔的妈妈,无论是谁攻击您,挑衅您辱骂您,您都不会真的放在心上——但是,尽管如此,对于您的女儿的自由成长,对于孩子们,您还是有您自己的坚持的吧?”“我……我没有觉得你在辱骂我哦??”夏夏普满脸不解。法官老师不耐烦地敲击法槌:“被告辩护人——”“——稍等,稍等,法官老师,您看看证据列表嘛,这就是最后一个了。我这边还有最后一个证据,证据九。”周坤游刃有余地挥动左手,于此同时,右手拿起手机。这个家伙脸上的紧张感越来越弱了。“喂,喂喂,诶您好,直播都看到了吧。啊啊啊……哎哎哎,您别急您别急,别激动,别激动!!这不是怕坏事才没告诉您路吗,对对,就之前您们来的那楼,那个叫学生活动楼,您出对门顺着林荫道然后右转,诶然后进门再右转……”“…………”“…………”“诶,好了,现在……我说,可以上了。”“碰——!!”剧烈的冲击声爆发于周坤这段通话的不到一分钟之后。“诶!?您好,两位,庭内请不要奔跑,注意台阶,您请不要奔跑!!”看门的学生们被一男一女两位中年撞开了。不用说,那只能是钱亦宁的爸爸和妈妈——我并没有预料到还有这种事。钱亦宁的妈妈冲进了审议厅内,她的目标并不是证人席,而是被告席。“啪”。清脆的声音。我感觉气氛变了,除了气氛之外,夏千夏的表情,尉迟语嫣、刘诗芸或是尹穗星的表情,还有我自己的表情,全都变了。耳光——尽管场面的冲击力太大,但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无法理解的事情。尽管我可以理解,但这个场面还是太过于富有冲击力。“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认错就完事了,就是不认错,还闹到这里来,还闹官司,还找人给你辩护,辩护,闹官司!你!不认错!闹官司!”“……”“我是命苦啊,怎么就有你这么不知悔改的儿子啊,我为你操碎了心,就是不知道悔改,到这田地了还要丢人现眼,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儿子啊……!!”“…………”我觉得周坤绝对不是没有料到会有这种发展。他绝对是故意的……但是,就算说变成这样是在他的预料之中,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周坤对这般发展有所预谋,也就等同于说,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时候,他本来就想要故意让审议厅陷入混乱。让钱亦宁的父母来到这里,这已经不止是混乱的程度了。场面过于混乱,法官老师高高地扬起了法槌——“法官老师~?”夏夏普透彻响亮的声音盖过了混乱。“姆,那个,虽然很不好意思啦,听起来像是在戏弄你们啦……但是,我能不能临时改变主意?”“……”“我想撤诉,放弃向钱同学追讨我的损失,临时做出这样的决定,可以吗?”““…………””“怎么?”夏夏普将视线移向庭内的某处,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从审议厅内陷入寂静的某一刻开始,钱亦宁的妈妈已经松开了钱亦宁,她一动不动地看向夏夏普,眼神里全都是恨意。“抱歉~,抱歉~!我可能真的不太理解你们的思路啦,但是,你们真的确定要用一万块钱来压死你们的儿子?”夏夏普甩弄着马尾,稍显俏皮地一笑。“可是话又说回来……”笑意中猝不及防间渗出某种诡异的,熟悉的,相当骇人的阴郁。“那不是一万元人民币,是荷兰盾的来着。”“…?…?”“你们确定?要是真的不乐意我撤诉,学校的法庭嘛,太过家家啦!如你们所愿,我们可以直接去校外走真正的法律程序,怎么样?”“……”“顺带一提,按照现在的汇率,那差不多相当于~~三万七千元人民币哟?你们真的确定??”“…………”夏夏普生气了。那是夏千夏的生气方式,她们俩果真是一家人。“老妈……”身边发出抽气的声音,是夏千夏的。“我以前还从来没见过,她,因为除了我之外的,其他家的孩子这样发火……事情糟糕了……”“糟糕?”夏千夏摇了摇头。“不,未必,不一定就会变得那么糟糕,毕竟……”“……”“…………啊,真的糟糕了。”钱亦宁的妈妈恼羞成怒,径直冲向夏夏普。我们学生会的全员,加上刘诗芸,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我甚至注意到林森伸手阻拦,还有陪审席上的贺小兰条件反射似的从桌子后面翻出来。但是在那之前……“碰”。有一个人类的关节被拧向荒诞的角度。我终于明白夏千夏说的“糟糕”是什么意思了。这下子,这起事件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