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学生会的副会长，印象里是学生会里最不瞎搞的一个，”权洪斌眯着眼睛，不像是在回答康建成的自言自语，“看看，鬼知道她想搞什么。”

尹穗星学姐到底想搞什么呢？……其实我也不知道。

“循礼中学的学生会是协调管理组织，没有领导的权力，没有权利发表号令，直接决定任何学生应该做任何的……行为，但是，”

尹穗星不太坚定地说着，她的眼神偶尔有些飘动，她的手上一张稿纸都没有。

但是，虽然音量一直很小，她的语气却渐渐显得清晰起来。

“可能，我，还是说一些话比较好。有人还是希望我说一些话……我想，我这样认为，也许有一些同学和老师，主要是同学，需要我说一些话……我也是循礼中学的学生，生活在循礼中学，这个中学是我永远的母校。”

“哈啊……？”

几个老师的表情依然狐疑着。

我偷偷看了看龙野学长，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担忧，“她还是这副官腔啊……”——如此这般地感叹道。

“这两天的问题，主要是分歧，到底是寒假，还是统一缩短寒假，需要论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论依据，我们是，老师也是。”

尹穗星双手扶了扶眼镜。可惜广播社的光源的角度没给她的镜片提供反光，我们都可以看到她镜片后的表情，稍稍有些犹豫和不自信，甚至比刚才的犹豫更厉害了，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已经完全算不上面无表情了。

尹穗星认真地看向镜头。

“影响最大的是我们年级。我们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高度重要的时间段。像很多老师，和父亲和母亲，所说，这是决定我们命运的节点，需要非常谨慎，需要非常努力，他们说的是对的。”

“哈……”

好像听到了笑声，是冯开进的，我则稍微感觉稍微有点失落。

其实也好，只要能把事情和平地解决掉，无论是以哪种方式解决，都已经足够称得上“拨乱反正”了。

至少比在这个鬼地方乱点生死簿要更“拨乱反正”得多。

尹穗星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几天有很多同学，还有很多老师，督促我。我身为学生会的副主席，高三的学生，要我发表我自己的看法，因为现在的事情很混乱，你们不知道，该选择哪种意见行动。其实……我很少思考我自己想要的，……也许今天之后，我会，更多地想一想我自己的事情，但是对于这几天的事情，确实的，我直到昨天为止，还没有思考过。所以，让我来说话，我想，我该做的应该是正确地调用……对接，……问问大家的看法：你们认为补课对你们想要的，有没有意义。”

那个不知来自于何处的笑声中断了。

也正是在这个瞬间，犹豫的气场改变了。

尹穗星的神情变得镇静而稳定起来。

“六个月后的高考，我想大家都想考得好一点。绝大多数的大家。

“假期补课这件事情，还有，补习班的事情。从过去的实例，样本来看，很多高中，比方说北省的匀坎中学，从统计学上说，已经证明了自己。他们的寒假计划是高三三天，高一和高二七天，他们的一本率是92%，重点率20%，和时间是单调递增的。我相信这个数据，它反映了事实。”

“……”“……”

“……”“……”

对话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了，但是尹穗星没有停下，她轻轻推了一下眼镜。

“但是，”

尹穗星这样转折道。

“……但是，我们，循礼中学的，所有的大家，老师们，毕业的学长们，还有我们，也证明了自己。”

“她……”

“尹学姐……！？”

我这个时候才发现讲话的流向并不如我一开始所以为的一样。同样地，老师之中也终于有人意识到这个走向不对了。

康建成老师撑桌起身，神情凝重地看着屏幕。

“循礼中学近八年的一本率一直在85%之上，也没有下降过。”

尹穗星讲道。

“很多事情是函数的关系，函数关系很复杂。很多的函数关系，不是y=x，或者y=2x，也不一定是指数函数，有的时候，它是x的平方，还有可能是x的余弦。”

尹穗星讲述着。

审议厅沉默无言。

尹穗星继续讲述着。

“我们会看到一些样本，当x取到2π的时候，它们有了最大值。我们的x值是0，或者负六分之π，如果向它们移动——让x向右移动，导数可能是负数。而且，大家想要考好，想要y，但是，你们不一定只想要y。”

流利的，毫无迟疑的，已经没法轻易中断的讲说。

“有一些理学研的同学，参加社团活动，参加社团以来的，理科综合分数的时间差分比补习班的同学更高；有曾经参与美术社的同学，业余工作的收入已经比成年人高；有电子竞技社和IT社的同学，已经和战队和企业签约；有两成的同学寒假有实习的计划，岗位和他们的职业规划有可能是一致的……我不确定，有可能。”

尹穗星的语速缓了下来，那似乎是结论。

已经说了这么多，结论是该到了。

“这个人……”

康建成用力地推开板凳，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我当然知道他作为一个老师想干什么，同样一言不发地追了出去，但是我没能追出行政楼的大门。

我的身后是其他和我一起追出来的老师，还有龙野，而在我的面前，康建成在行政楼的门内停了下来。

行政楼的门口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学生。

有一些打着伞，有一些共着伞，还有一些根本就没有打伞，他们即使没有伞也不讲道理地跑了过来，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沐浴在瓢泼的大雨中，单纯地，抬起头，一同注视着这里。

大雨中的能见度已经极其恶劣了，目光所及之处，仍源源不断地有同学向这里聚集。

倾盆而降的暴雨，即使是这样的雨势之中，也毫无道理可言的聚集起来的人群。

暴人——如果让夏千夏那个喜欢乱来的家伙在这儿的话，肯定会取出这种怪名字的吧。

这才是抗议。

体育场中你一言我一嘴的，内部都不停吵来吵去的那种只不过是小儿科而已，某位老师批评得对，那根本就只是小孩子过家家。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能够让任何见者胆寒的，蕴含在抗议之中的固执。

“所以，我的意见是什么……非常抱歉，我还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

身后的广播之中，还有身前——行政楼的门外也有广播——尹穗星的声音还没有停止，但是就像刚才说的，已经到了完成的时候了。

“我是说，但是你们可以思考一下，按照自己的想法，决定是否继续支持这件事情。”

“哗啦啦……”

暴雨之中，人群已经聚集到完全不可能被忽视的程度了。

“六个月后的未来，会让你们和我们满意的，是分数吗？我不知道。是城市吗，是学校吗，或者是，专业吗？我并不知道。

“四年又六个月之后的未来，会让我们满意的，是绩点吗，是工作的薪资吗……我不知道。还有可能是恋爱……我、我还没考虑过，也没有经历过，我不知道，但是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可能。

“还有十年之后，若干个十年之后……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有钱，有工作，有技能和人脉，还有家庭……我全部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高考显然是它们的决定因素，但是……牺牲决定因素本身，而通过高考反向补回决定因素……我不知道。但是，循礼中学有超过五十个社团，有校园治理委员会，有，很多不一样的事情。当初将这所学校建立成这样的老师们，我想，他们可能知道。”

最后是结语了。

这个地方没有电视屏幕，但是声音已经足够了。

“这段时间有一个高频度的词汇是‘制度自信’，我想，循礼中学的人，也，应该，有你们的制度自信。我……嗯，我说完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谢谢大家。”

“哗啦啦啦…………”

没有掌声。

无数的同学聚集在这里，即使讲话结束也依然伫立的身姿就已经是回应了。

“呜……真是的，没想到会是这种发展啊。本来一开始还以为只是愣头青大战大君子什么的……稍微，有点吓到了……”

王然老师在后方自言自语地抱怨着，不过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老师说话。

许久之后，康建成老师开口了：

“喂，权老师，你觉得现在怎么办。”

权洪斌没有回话。

他低头看着手机，神色严肃地不停地翻阅着什么，没有任何回应。

不过正在这时，有一个声音代替他做出了回应。

广播再一次地响了起来，这次里面传出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声音。

“嗯，嗯咳咳……在听吗？教室里的，楼里的，还有各种各样地方的大家，学弟学妹和同学和～～学长学姐？还没有散场吧？……这边是刚才穗星学姐的学妹，嘛，当然也是领导啦，夏千夏是也。还请姑且拜托大家保持一下注意力，虽然说接下来的节目和刚才的部分基本没有任何关系，不过看热闹吃瓜不嫌多，还是强烈的，非常强烈的推荐大家听一下。”

前半段随意，后半段正式严肃，割裂感强到爆炸，这也只可能是夏千夏的手笔了吧。

穿透淋漓的大雨，她的声音听起来真的是异常的开心而煞气氛，即使相比起往常也显得突出，是表演欲的关系吗？

“……”

“总之行，没有散场就好！”

夏千夏在麦克风附近用力地击掌。

“刚才已经说过了，看热闹嘛，请大家西瓜啦，泡芙啊奶茶啊薯片什么的都准备一下，如果有条件的话找个板凳坐下来慢慢看，再等几秒额外的附加表演就要开始了哦。这件事啊，可是差不多有三个月没发生过了哟。”

“不是……这个情况下明明是西瓜的比板凳更难吧，而且大冬天的你哪儿来的西瓜……”

当然我这话也只是小声吐槽而已。

这个时候，远处的绿道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撑着小洋伞，逆风狂奔着的身影——我还没特地去记其他人的伞，那个好像是尉迟语嫣的？

娇小的身影没一会儿就跑近了——还真的是语嫣！

语嫣“啪嗒啪嗒”地，不顾阻拦冲上行政楼的大门，来到我和老师们之间，一言不发地，表情严肃而憎恶地，从怀里的最深处掏出一个东西对准了老师们。

……那是她的开启了网络电话的手机。

夏千夏的声音从广播和手机中同时传向此处：

“冯开进老师，炮制试卷失窃案，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妄图分化学生，破坏休课抗议的，就是你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