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冰寒刺骨,冰肌玉骨

歌舞表演时,水意浓从未到过大堂,每次都在二楼观看。

从侧门离开邀月楼,马车停在门前,却有一个汉子走过来,对她道:“水姑娘,主上有请。”

主上?

应该是墨君狂。

随那汉子前行,登上一辆豪华马车,车中之人正是墨国皇帝。

帘幕半掩,车中昏暗,附近的灯影射进来,才有些微的光亮。

她坐在最靠外的边上,略低着头,整出一副恭顺的模样。

墨君狂斜倚在又厚又高的绣枕上,慵懒地问:“据说邀月楼每夜座无虚席,夜夜火爆,看来你这个幕后老板颇有头脑。”

“陛下见笑了,是父老乡亲捧场罢了。再说,这也是托陛下鸿福。”

“哦?怎么说?”

“若非陛下英明,勤于朝政,我大墨就不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若非如此,帝都怎有市井繁荣的景象?怎有百业兴旺的景象?邀月楼也就不会有如此盛况,因此,这都是陛下治国有方。”

这番话虽然是恭维之语,却也是事实。

然而,他并不是很受用,“如此阿谀奉承之语,言不由衷。”

水意浓不想再兜圈子,径直问:“陛下夜里出宫,有要事吩咐吗?”

墨君狂冷哼,“这才是你的真性情。”他招手,示意她坐过来一些,她只好挪到中间,看见他的右手勾着一条碧色深透的玉串,摸着一颗颗的圆珠,闲适得很。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和晋王在洛河发生了什么事,一一禀来。”

她早已猜到,他出宫是为了这件事。

于是,她简略地说了经过,自然省略了一些应该省略的事。

“以你所见,晋王身怀绝顶武艺?”昏暗中,他的眼眸好似孤独的野狼阴鸷的眼。

“晋王以一人之力杀了四个黑衣人,身手很好,一般的江湖杀手杀不了他。”

“他的武艺有什么过人之处?”

“快,狠,毒。不过,若非有必要,晋王不会使出过于阴毒的招式。”她如实道,忽然觉得他专问晋王的武艺,有点不同寻常。

墨君狂轻轻颔首,“他知道那些刺客是什么人吗?”

水意浓摇头。

他黑眸凝聚起一束冷厉的目光,“朕早就猜到晋王身怀武艺,他有意在朕、在世人面前装得文弱不堪,实则暗中练武,还练就一身好武艺。”

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他派黑衣人行刺晋王?难道那日的意外都是他安排的?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查探晋王是否身怀绝顶武艺?

如果真的是他,那么,这个墨国皇帝就太可怕了。

“还发生了什么事?”他森冷地问。

“没有了。”她坦然地回答。

“你可知欺瞒朕的后果?”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拽过去,被他禁锢在怀中。

墨君狂的左手虎口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晋王风流成性,并非正人君子,他与你在一起那么久,岂会什么都不做?”

水意浓犹豫,是和盘托出呢还是和盘托出呢还是和盘托出呢?

他威胁道:“你想尝尝在这里被朕宠幸的滋味?”

我勒个去!车震?

这时,她倒是不怕了,“如果陛下宠幸了意浓,那意浓还怎么勾引晋王和右相?”

他拍她的脸腮,“朕让你勾引他们,并不是让你爬上他们的床榻,你给朕牢牢记住!”

她温顺道:“记住了。”

……

次日,水意浓刚刚走进邀月楼的侧门,就有一顶轿子停在大门口。

一个管家专程来请她到府上一趟,说他家王爷有请。

不是晋王,而是瑞王。

整个帝都都知道,瑞王年过五十,是墨国皇帝的六皇叔,从小在军中效力,二十岁就被先皇封为大将军,三十岁统军五十万,战功赫赫,在军中极有威望。三年前,他伤病缠身,这才在京中养病,交出兵符。虽然他不上朝、不过问国政,朝中却有半数以上文臣武将以他为马首是瞻,若有大事或者政令,常去问他的意思。如此,他在朝野上下、墨国皇帝面前嚣张跋扈、盛气凌人,其党羽和底下人做出不少罔顾法纪的事。

纵然他狂妄至极,墨君狂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严惩的意思。

因为,不敢。

因为,墨君狂能坐上皇位、坐稳龙椅,瑞王居功至伟——先皇驾崩,他奉遗诏登基,两个弟弟说他矫诏,意欲起兵谋反。就在这时,手握墨国五十万兵马的瑞王,率五万精兵回京,屯驻京郊,领一千精兵入城,两个弟弟才不敢造次,按兵不动。

瑞王派人请她去王府,有什么目的?

瑞王府门头气派宏伟,内里豪奢,应该不输皇宫。

水意浓随下人来到书房,足足等了两盏茶的功夫,他才姗姗来迟。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书房,伴随着豪爽的笑声,“本王来迟,水姑娘见谅。”

“王爷客气了。王爷贵人事忙,意浓多等片刻也无妨。”

“你爹爹还好吧,有没有捎回家书?”

“离开将军府之前,爹爹捎回了家书。”

她知道,爹爹是瑞王的旧部下,跟随他二十年,他回京养病后,爹爹才接手兵符,驻守边境。

瑞王出身武将,体型魁梧,身板结实,并没有人到中年的虚胖,一举手一投足干脆利落,力道十足,是沙场武将的铁血风范。他坐在书案后的金漆雕椅上,“算起来,你是本王世侄女,坐吧,不必拘谨。”

她含笑坐下。

他笑呵呵地说道:“信阳公主盛气凌人,亏待了你和你娘,你为何不来找本王?倘若你一早来找本王,本王一定给你娘儿俩做主。信阳公主尊称本王为‘皇叔’,本王说一句,她不敢不听。”

“谢王爷关爱。”水意浓委婉道,“王爷是陛下和信阳公主的皇叔,在朝中举足轻重,必定能为意浓做主,不过娘不想爹爹为家事烦心,自愿离开将军府。只要信阳公主不赶尽杀绝,娘和意浓住哪里都一样的。”

“还是你娘懂事,怪不得你爹爹最喜欢你娘。”瑞王和蔼地笑,“信阳公主太骄纵蛮横,太后都拿她没法子。若是以后她再找你们麻烦,就来王府找本王,知道吗?”

“是,谢王爷关怀。”

“虽然本王不太出门,不过也听闻了一些事。最近邀月楼夜夜火爆,是因为一些令人头昏闹热、灵魂出窍的歌舞,本王打听到,那些歌舞是你编排的。”他颇为赞赏,“虎父无犬女,耀华的女儿就该这样,能人所不能,万里挑一。”

他笑容满面、慈和亲切,倒不像传说中的嚣张跋扈,不过不可只看外表。

水意浓谦虚道:“王爷见笑了,只是雕虫小技罢了,难等大雅之堂。”

瑞王不赞同地说道:“我大墨民风开放,青年男女可互诉爱慕之心,只要不作出太过分的事,就不会受人指点、议论。你编排的那些歌舞,正合本王心意。”

她琢磨着他有什么用意,“王爷谬赞。”

“本王伤病时好时坏,不宜出门,因此想请邀月楼的人到府里演一场。”他不是用询问、商量的语气说,而是告诉她一个既定的事实,“老夫人和王妃,还有其他内眷,都对你们的歌舞神往得很,若能在府里演一场,她们便可一饱眼福。”

“王爷,能来王府为王爷和各位内眷表演,邀月楼老板娘邀月必定觉得荣幸之至。”

“府里很久未曾热闹过了,老夫人一定很开心。本王还会邀陛下来王府欣赏歌舞,朝中文武大臣也会来捧场,如此也帮你们邀月楼提升名气。”瑞王笑哈哈道。

“那意浓回去和老板娘说一声,让他们好好准备。”

水意浓心想,就只是这件事吗?

他站起身,走过来,“本王知道你才艺卓绝,那些歌舞若由你跳,想必更有看头。”他拉她起身,以慈祥的长辈样子说道,“意浓,本王要你压轴出场,跳一支勾魂夺魄的舞。”

她惊诧地问:“王爷这么安排有什么用意吗?”

瑞王冷了脸,“本王要你迷惑一个人,只要他被你迷住了,本王就送你进宫,成为天子妃嫔。如此,你娘和你弟弟就能享受荣华富贵,不必再受人欺负。否则,本王要他们生不如死!”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如铁生冷。

原来,他要她勾引墨君狂。

太可笑了。

墨君狂要她勾引别人,又有人要她勾引墨君狂,还有比这个更荒唐的事吗?

她水意浓到底跟墨国这帮人什么仇什么怨,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利用她?

瑞王为什么要用美人计?有什么阴谋?

她弄不懂这些高高在上、手握权势的男人,为什么他们非要这样明争暗斗、互相算计?

“王爷要意浓勾引……陛下?”水意浓装得很震惊。

“只要你迷住陛下,得到陛下的心,你就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他的眼睛好似猛虎凶厉,语气变得冷酷,“你记住,你是本王的人,本王要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只怕意浓有心无力,迷惑不了陛下。”她故作柔弱。

她才不想勾引那个阴晴不定、城府可怕的墨君狂,和他在一起,就是与狼共舞。而且,进了后宫就很难出来,被困在那个华美的牢笼里,不见得是什么富贵的事。

瑞王抬起她的下巴,冰冷道:“本王说你有,你就有!”

她委屈道:“意浓只想和娘过平静、平淡、平安的日子,求王爷成全。”

他手上用力,捏得她很疼;他的脸膛变了,乌云滚滚,沉淀着多年纵横沙场的残忍与嗜血……

说变脸就变脸,和蔼只是假象。

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剧烈地收缩,盛怒笼罩了他的脸。突然,他反手一掌,扫在她的右脸上。

力道之大,难以想象。

水意浓被他一掌打出去,跌倒在地,嘴角流出鲜血,脸上显现出清晰的指印,怵目惊心。

瑞王冰寒地盯着她,她费力地站起来,忍着脸上和口腔的痛,思忖着他应该不会善罢甘休。

“跳不跳?”他喝问,完全变了一副嘴脸。

“王爷还是另选贤能吧。”

“本王就要你办这件事!”

他箭步走过去,掐住她的嘴巴,用了九成力道,掐得她的两颊凹了下去。

很疼,她拼命地忍着,坚决不屈服。

他的脸孔扭曲得像猛虎咆哮的时候那般可怖,“不跳也得跳!本王告诉你,你没得选!”

水意浓倔犟地瞪他,不发一言。

瑞王捏她的两颊,像是捏一团棉花,“本王有的是手段让你屈服!”

水意浓被瑞王府的管家扔在冰窖。

管家丢下一句话,就扬长而去:“水姑娘,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你最好想清楚了。”

她就不信,她死也不答应,瑞王就真的弄死她。

冰窖是一个透明的琉璃世界,大块的冰石,尖锐的冰柱,奇形怪状的冰块,放眼望去,整个窖子晶莹剔透,白色的雾气冉冉流动。

她坐在铁门边,双臂抱肩,无处不在的寒气从指尖、脚尖蔓延开来,涌至五脏六腑,将心脏团团围住……不多时,她就四肢冰冷,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她想到了一个驱寒的方法:原地蹦跳,或者跳舞。

不停的活动产生了一些热量,让她多支撑一些时间,可是寒气如潮涌来,再怎么运动也无济于事。渐渐的,她跳不动了,站不稳了,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脏腑好像揪成一团,疼痛难忍。

感觉过了很久、很久,瑞王没有派人来问她是否改变了意愿。

如果真的有人来问她,她会改变初衷吗?

好汉不吃眼前亏,也许会的。

渐渐的,她觉得全身僵硬,像冰块那样,硬邦邦的,失去了热量,没有了呼吸。

煎熬的过程很辛苦,她想着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可是,时光那么漫长,长得没有止尽……她只是不想沦为舞伎,不想以舞迷惑墨君狂,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折磨……

……

今日下朝比较晚,与陛下议事后出宫已经是正午。他刚刚下轿,就有一个陌生的丫鬟飞奔到面前,惊慌失措地行礼。

“大人,我是邀月楼的人。”丫鬟焦急得六神无主。

“有什么事吗?”容惊澜讶异地问。

“大人,您一定要救意浓姑娘……我求求您,你行行好,救救意浓姑娘……”她拉着他的广袖,担忧而焦虑。

“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是水意浓吗?”他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水意浓出事了。

丫鬟道:“今日一早,意浓姑娘刚到邀月楼,就被瑞王请去王府。意浓姑娘临走之时,小声对我说,假若一个时辰之内她还没回来,就来找大人帮忙。”

他听明白了,水意浓担心自己出事,就未雨绸缪,让丫鬟来找他。可是,她如何知道瑞王会对她不利?

据丫鬟说,她去瑞王府,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前的事了。

容惊澜立刻赶去瑞王府,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到瑞王。

瑞王自称正在陪老夫人用膳,让他久等,很抱歉,接着道:“大人乃我大墨肱骨良臣,今日来访,不知有何指教?”

“冒昧前来,王爷见谅。”容惊澜不紧不慢地说道,“是这样的,容某与邀月楼的水姑娘约好今日协商要事,去了邀月楼才知道,王爷请她到王府了。据说她来王府已有两个时辰,容某担心她言语鲁莽,冲撞了王爷,便来瞧瞧。王爷,还请水姑娘出来吧。”

“哦?她还没回邀月楼吗?”瑞王大感诧异,“一个时辰前,她就走了。”

“当真?”容惊澜也做出惊诧的表情,“可是,水姑娘并没有回邀月楼。”

“或许她在街上逛呢,大人何不去街上找找?”

“这个……倒是容某的疏忽了。”容惊澜正色问道,“王爷确定她已离开王府?”

“容惊澜,这是瑞王府,不是右相府。”瑞王冷下脸,不悦道,“堂堂右相,竟然当众寻一个风尘之地的女子,你不怕为同僚耻笑吗?”

容惊澜的微笑虽然温和,却有一股正气,“水姑娘是水大将军的女儿,出身名门。此事事关边境守将与将士,不是等闲儿戏。如若她有何闪失,陛下听闻,也会着人查办。”

瑞王面不改色地说道:“那是自然,那右相大人还不速速派人去找?”

容惊澜义正词严地说道:“容某希望水姑娘已经不在王府,否则,容某一定会禀奏陛下!”

瑞王阴寒道:“不送!”

……

水意浓没有回邀月楼,也没有回府,邀月楼已经乱成一团,即便是身经百战的邀月也慌了手脚。云兮听闻女儿不见了,心慌意乱,一口气提上不来,晕了过去。

容惊澜派邀月楼和府里的家丁到各大街去找人,可是过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水意浓的下落。

她不是没有交代的人,过了这么久还没回来,那只有一个可能:她还在瑞王府。

然而,怎样才能堂而皇之地在瑞王府搜人?

如果惊动了陛下,未必就好,不如……

于是,他再到瑞王府。

瑞王在前院截住他带来的十余个官兵,勃然大怒,呵斥道:“容惊澜,你这是什么意思?带着官兵硬闯瑞王府,你把本王放在眼里了吗?你反了不成?”

“王爷多多见谅,容某也是逼不得已。”这个时候,容惊澜竟然还笑得出来,“前日晋王跟太后提起水姑娘的才艺,一个时辰前,太后突然兴之所至,想见见水大将军的女儿。”

“你要找人,就到街上去找,去邀月楼找,与本王何干?”瑞王的怒声咄咄逼人。

“王爷,容某找遍了帝都大街小巷,找遍了邀月楼,也找不到水姑娘,只有水姑娘今早来过的瑞王府还没找过。为了尽早向太后交人,也为了水姑娘的安全,容某只能得罪王爷了。”

“本王早就说过,水姑娘早已离开王府!”

“话虽如此,容某还是要找一找,否则,太后问起来,容某如何回答?”容惊澜四两拨千斤地说道,“王爷也知道太后的性情,想到什么就一定要做,绝不拖拖拉拉。容某奉命行事,唯有先得罪王爷,事后再向王爷赔罪。”

“本王绝不允许有人在王府捣乱!”瑞王斩钉截铁地喝道,语声和面孔一样的冰寒无比。

“奉太后口谕,务必找到水姑娘,搜!”

容惊澜一向温润谦和,难得有强硬的时刻和不容反驳的语气。话音落地,好像一锤定音,金戈般铮铮有声。

十余人听从他的命令,入内搜人,即使瑞王和护卫有心阻拦,也阻止不了他们硬闯。

容惊澜往府内走去,瑞王紧跟在后。

瑞王府占地极广,院落就有三四座,若要仔细地搜,不放过一个旮旯,需要两盏茶的功夫。

没有人来回报,也就是还没找到水意浓。容惊澜一边走一边想,什么地方是最隐秘的地方?

信步闲庭,脑中闪过一个又一个阴暗的地方。

瑞王的黑眼厉光闪烁,咄咄逼人地喝道:“容惊澜,假若搜不到人,你如何向本王请罪?”

那就是最隐秘的地方!

容惊澜终于想到了,对于瑞王的话,恍若未闻,疾步而去。

瑞王跟着他来到冰窖铁门前,大惊,“容惊澜,你来这里做什么?”

“打开!”容惊澜吩咐一个下属劈开铁门上的铁锁。

“容惊澜,本王说过,冰窖无人。”瑞王赶紧道。

“有没有人,搜过才知。”容惊澜下命令,“劈开!”

“哐啷”一声,铁锁掉落在地,容惊澜立即打开门,却被瑞王拽住。

“无本王允许,谁也不许进去!”瑞王纵横沙场二十几年,力气自然比他大。

“莫非王爷心虚了?”容惊澜一针见血地说道,“这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站在一旁的下属率先进入冰窖,惊叫道:“大人,找到水姑娘了。”

事已至此,瑞王再也不必阻拦,松开容惊澜。

容惊澜冲进去,看见水意浓倒在地上,侧躺着,蜷缩着身子成虾状。他蹲下来,轻轻抱起她,探探她的鼻息,上苍见怜,还没有断气。

她昏迷了,不省人事,他叫了几声,她没有回应。

在冰窖待了两三个时辰,不冻僵才怪。

她的青丝、眉毛凝着霜花,双唇冻成乌紫,锦衣罗裙也冻得硬邦邦的。

如此情形,她这条小命危在旦夕,必须急救,她才有一线生机。

他抱起她,飞奔离开瑞王府。

……

容惊澜有一座温泉别馆,靠近城郊,平时偶尔去一次,这次派上大用场了。

已经吩咐下人去请大夫,他抱着昏迷的水意浓直冲“蒹葭汤”,屏退所有侍女,走下热气氤氲的汤池。他一臂揽着她,一手脱下她身上的衣物——如她这般被冻僵了,生死一线,最快捷、最有效的急救法子是泡在温汤中解冻,而温泉是最好的选择。

而这个时候,如若还穿着结冰的衣物,对于身躯的复苏毫无益处,反而有害。

他靠着池壁,微微蹲着,让她整个身子浸泡在温热的汤中,水没至脖颈。

虽然看见了她的全相,但这也是逼不得已,救人如救火,他只能这么做。

潮湿而温热的白雾弥漫在汤池上空,淡碧的汤水流光潋滟,辉影闪烁,旖旎如梦。

不知过了多久,他希望她快快醒来,可是,她毫无动静,死气沉沉。

他已经不停地摸她的脸和胳膊,让她体内的寒气消散,她就是不睁开眼。

怎么办?

难道她就这么死了?

不!她不会死!

容惊澜弄散她的发髻,将她的三千青丝弄湿,接着以适中的力道揉着她的脸和身……他告诉自己,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他全副心思都放在救人上,脑子里没有任何杂念;虽然抱着一具完美无暇、肤如凝脂的胴体,他也只有一个念头:救醒她。

水意浓只记得,昏过去的前一刻,只觉得奇冷无比,四肢僵硬如冰,心揪得很疼、很疼,喘不过气,最后一点意识舍自己而去……现在,冰天雪地消失了,砭骨的寒气慢慢消散,四周暖洋洋的,还有簇拥在周身的温暖的水,让她的五脏六腑得以舒展,让她的四肢百骸充满了热量。

慢慢睁开眼睛,却发现,冰窖变成一个古怪的地方。

上空热气腾腾,汉白玉凿为池,毡毯铺地,淡青色的薄纱一帘帘、一重重,围拢出一方天地。

如诗如梦,氛围暧昧,这是什么地方?

当她看见一张熟悉的俊脸,惊喜交加。

容惊澜。

她期盼的男子终于来救她了!

“水姑娘,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容惊澜欣喜地笑,好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大人……”一开口,她才知道嗓子有点涩疼,哑得厉害。

“没事了,你觉得哪里不适?”

“觉得……全身无力……”

他抱紧她,以免她滑下去。可是,他忽然想起,她不着寸缕,这样抱着她,非常不妥。

目光略略下移,他看见了她玲珑有致、前凸后翘的娇躯,看见了她丰盈挺翘的双峰,看见了不盈一握的纤腰,而他的掌心正贴着她的侧腰……他喉结微动,忽然觉得这具娇躯是一簇烫人的火,会燃烧了自己。

冰肌玉骨,体香隐隐,撩人得紧。

他不是故意……只是不经意地看见……

耳根发热,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水意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自己光溜溜的,而且被他这样抱着,窘迫万分,脸腮飞上一抹红云,娇羞的模样更加诱人。

容惊澜尴尬地松手,她没有防备,失去了他的支撑,加上还没恢复体力,一下子掉入水中。他眼疾手快地捞起她,迫不得已地揽着她的腰肢,“你还很虚弱……你在冰窖待了两三个时辰,昏迷不醒……我只知道,浸泡在温水中是急救的法子……我并非有意如此,还请见谅……”

“大人救命之恩,我铭记在心。”

她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下意识地将他当作贺峰,当作和贺峰在一起,希望这样的时光不要溜走,希望相依相偎的时刻再久一点,希望贺峰慢慢喜欢她。

但是,这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他揽着她走上汤池,拿了一件自己的外袍裹住她,横抱着她回寝房。

刚出“蒹葭汤”,便有一人急奔而来,一阵风似地旋到跟前。

“这……你们……”墨君涵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亲眼所见的这一幕。

“我先带水姑娘去寝房歇着。”容惊澜自然看见他震惊无比的神色。

墨君涵愣愣地看着他走远,直至看不见了才醒悟般地追上去。

怎么会这样?

容惊澜为什么会抱着衣衫不整的水意浓?他不是去瑞王府找她吗?她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

容惊澜将水意浓放在床榻上,为她盖好厚实的锦衾,对她说侍女来服侍她,就离开寝房。

墨君涵立即迎上来,“意浓如何?”

容惊澜并未因为刚才他撞见了而觉得尴尬,“大夫稍后就到,我吩咐侍女去服侍她。”

两个侍女听了吩咐,进房去了。

这两个温雅的男子一起往前走,来到紫藤花架下。

“意浓当真被六皇叔囚着?”墨君涵问,心中虽有诸多疑惑,却也只能慢慢问。

“瑞王把水姑娘关在冰窖,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冻僵了,昏迷不醒。”

“六皇叔当真心狠手辣!”墨君涵咬牙切齿地说道。

一个时辰前,他去右相府,却在路上碰到右相府的家丁,一问才知道水意浓不见了。他找到容惊澜,两人想了想,危急之际,只有假称太后口谕才能在瑞王府搜人。因此,他进宫求见太后,跟太后说明情况,以免事后瑞王向太后问起。

容惊澜解释道:“水姑娘只剩最后一口气,我抱她在温汤中浸泡,她才苏醒,捡回一条小命。”

墨君涵想问,那为何解尽衣衫?非要赤身不可吗?

虽然心中很别扭,但是,他终究没有问,不想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六皇叔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对付一个弱女子,应该是威逼意浓为他做事,意浓不肯,就被囚在冰窖。”他恨恨道。

“应该是这样的,等会儿问问水姑娘。”

容惊澜听得清楚,他称呼水意浓为“意浓”,可见他与她的亲密关系。

大夫来了,他们随之来到寝房。

大夫说,水姑娘寒邪入侵,身子虚弱得很,务必好好调养,尤其是今晚,不宜吹风;过了今晚,若无大碍,应该就没事了。

如此,大夫去开方、抓药。

墨君涵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手这么凉,面色苍白,意浓,是不是还觉得冷?”

“好多了,谢王爷关心。”水意浓轻缓道,虽然不想在容惊澜面前表现他们的亲密,却也不好生硬地抽回手。她看向容惊澜,“大人救命大恩,意浓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罢了,并非我一人的功劳,王爷也出了不少力。”容惊澜看见了她眼中的不自在。

“如若本王一早得知六皇叔把你囚在冰窖,本王硬闯也要闯进去!”墨君涵气得握拳。

“瑞王德高望重,在朝中极有威望,也是王爷的长辈,王爷不要为了我得罪他。”她借机抽出手,缩回被窝里。

“得罪他又如何?本王怕了他不成?”墨君涵的俊脸怒火丛生。

“王爷不要意气用事。”容惊澜温和地劝道,“对了,水姑娘,瑞王是否逼你做什么事?”

水意浓早就知道他会问,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我自己任性罢了。瑞王忽然有了兴致,要我跳一支舞给他看,我不肯,他勃然大怒,将我关在冰窖。”

他淡淡一笑,“想来瑞王不清楚你的脾性,以为吓吓你,你就不敢违抗他。水姑娘,虽然坚持初衷无可厚非,但生死关头,还是想清楚为好。”

墨君涵余怒未消,气呼呼道:“那六皇叔也不能强人所难!意浓,若有下次,你就派人来找本王,本王和六皇叔说!”

她缓缓一笑,不置可否。

容惊澜道:“王爷,水姑娘身子虚弱,先让她歇会儿吧,你我不如去下一盘。”

墨君涵亲昵地拍拍她的肩,“你好好歇着,晚些时候本王再来看你。”

水意浓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去。

刚才,墨君涵看见了容惊澜抱她的一幕,不知道会不会吃醋。

如果这样就能让他们互相猜忌,那么,墨君狂要她办的事就算完成了?

不久,侍女端来汤药,服侍她喝药后就出去了,她苦恼地想,瑞王会善罢甘休吗?

想着想着,她沉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她惊讶地看见坐在墨君涵坐在床沿,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这样深沉的目光,在他身上,她没有见过;这样凝重的神色,他没有流露过。

“王爷还没回府吗?”她看见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暮色笼罩。

“意浓,本王带你回王府好好调养,可好?”他柔情款款地问。

“大夫说今夜不宜吹风,还是听大夫的话比较好吧。”

“本王不会让你吹到风。”

“王爷是否担心这里的侍女照顾不周?”

“不是,本王担心……会有流言蜚语……”

水意浓知道了,那一幕在他的心中刻下浓重的一笔,于是道:“容大人的为人,王爷信不过吗?”

墨君涵苦恼道:“不是信不过他,而是信不过别人的嘴。”

她失笑,“我只是在这里养伤,别人又会说什么闲话?王爷,你这是杞人忧天。”

他不再说什么,默默地看她。

她莫名其妙,不解地问:“怎么了?”

“容惊澜说,他抱着你在温汤中浸泡……他看过你的全相,你知道吗?”他的眉宇痛苦地拧着,拳头打了一下被褥。

“我也是醒来才知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她谨慎地措辞,“容大人是正人君子,当时我危在旦夕,想必他也是迫不得已吧。为了这件事,王爷很苦恼?”

“我知道他是正人君子,可是本王总觉得……”墨君涵像是说不下去,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是本王的人,怎能让别的男子看见全相?”

水意浓轻声道:“王爷,我只属于我自己,不属于任何人。”

语气虽然柔和,却有一种不容质疑的力度。

他错愕地看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加重语气,柔音铿锵,“王爷,我不想、也不会依附任何一个男子!我不是谁的人,只属于我自己!我的命运,由我掌控!”

古代男人的思想不够前卫,她必须说清楚。

他震惊得呆了,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古往今来,女子都是依附男子而生,为什么她有这样的想法?

太奇怪了,是他不够了解她,还是她变化太大?

这句话是否有什么弦外之音?她是否不再喜欢他?

“意浓,你对本王的心意,是否已经改变?”墨君涵艰涩地问。

“王爷觉得呢?”水意浓反问。

“本王不知……”

“王爷那些伤人的话,我一直记得;可是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王爷事后又改变心意?”这个问题,一直在她心中翻腾,想必原主也很想知道。

“本王便告诉你罢。”

他长长一叹,扶她坐起来,为她掖好锦衾,握住她的小手,道:“其实,本王第一次遇见你,你的倩影就留在本王脑中。”

她知道,去年秋,原主去洛河游河,不慎落水,所幸得他出手相救,才幸免于难。也是因为这次相遇,原主对他一见钟情,将传说中风流倜傥、洒脱不羁的晋王和所见的清雅、温润的男子结合起来,再也忘不了。

无论奏琴,还是写字,无论侍弄花草,还是午间小憩,原主总会想起他;他甚至出现在她的梦里,与她深情凝望,占据了她整颗心。

她对他情有独钟,他却一无所知。日日思念,夜夜煎熬,她再也不想承受这样的折磨,今年三月,她决定向他表明心迹。他们之间是否有姻缘,就由上苍来决定。

可惜,原主水大小姐得到的结果是:被朝思暮想的晋王狠狠地拒绝。

“你才貌双全,帝都人尽皆知,本王岂会不知?”墨君涵温柔地笑,“你知书达理,温婉可人,本王对你一见倾心。”

“可是,为什么……”水意浓感觉到,身体深处那股激动的情绪竭力挣脱束缚,想知道个中详情,她强硬地压下,代原主问。

“六皇叔回京养病,你爹水大将军接手兵权,驻守边境。皇兄为了巩固皇家权柄,不会再让六皇叔这样嚣张跋扈的武将出现第二个,于是派人暗中查探朝中文武是否与你爹私相往来。所幸你爹正直耿介,对我大墨忠心耿耿,并没有和其他大臣秘密往来、结党营私。”

“那又如何?”

“假若你嫁入本王,晋王府和将军府结成亲家,皇兄就会如临大敌,就会视本王为洪水猛兽。”他苦涩一笑,“皇兄不会让你嫁给本王,因为,皇兄担心你爹的五十万兵马会成为本王的后盾,谋朝篡位!”

她明白了,最是无情帝王家,官宦人家的子女通常也没有婚姻自由。

墨君涵深深地凝视她,“一旦你嫁给本王,不仅牺牲了终身幸福,甚至晋王府和将军府会遭遇灭门之祸。”

水意浓心惊肉跳,“为了巩固皇位,为了防患于未然,陛下不会让我爹成为王爷的岳丈。”

他颔首,“本王喜欢你,也知道你倾心于本王,只可惜……为了两府上下所有人的安全,本王只能牺牲你与本王这段情缘,只能狠心拒绝你。”

她忽然想起一事,“现在王爷不担心吗?想必陛下已经知道王爷与我……”

他漆黑的眼眸柔情四溢,“你流落青楼,本王怎能不管你?再者,即使皇兄会疑心本王,本王也不想再失去你。意浓,或许是上苍不忍心本王错过你,才让你离开将军府,本王会把握良机,设法娶你进府。”

她呆呆地看他,若有所思。

原来,晋王对原主水大小姐并非无情,而是考虑到数十条人命的安危才对她狠心的。

他一心娶她,墨君狂会怎么做?

第五章冰寒刺骨,冰肌玉骨
斗破龙榻:艳骨皇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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