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真实的谎言

暗夜的寒风迎面而来,窗帘拂过脸颊,让少年打了个冷颤。阴云密布的天空似要将月亮窒息,湿气满溢,几乎要在发丝上结出露珠。山坡下的村庄早已不见光亮,与夜色融为了一体;窗边的树枝在风中摇摆,阴影编织成的巨网笼罩房间。

可能要下雨了。

直到此时,卡莱尔过热的头脑才稍稍清醒过来。

他转过身,径直走向那明显比旅舍精致的房门,把插销轻轻拔开,紧握住把手。

铁质的零件没有发出碰撞的响声,门也未在风中滑开。他退后一步,深吸一口气,将其缓缓拉开。

刺眼的光亮随着气流剧烈跳动,在少年的视线中起舞。恍惚中,那火光背后似乎有三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客人,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拉米娅正对着卡莱尔,手中拿着提灯。本就深色的肌肤在夜间的走廊里更加隐蔽,墨绿的瞳孔在烛光映衬下愈显清亮,如同幽幽的鬼火。

“呃,不,没什么。”少年压抑住自己的动摇,平静地回答,“倒是你在这做什么,不去休息吗?”

“我在夜巡啊。”少女很自然地答道,“防止有小偷、细作、魔物,或者想溜进厨房的贪吃鬼。啊,不是说客人你们。”她说着摸了摸腹部,嘟囔道:“说起来我也有点饿了……”

她仍穿着宽松的女仆装,还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副人畜无害、毫无防备的模样。只是腰间的佩剑提醒着卡莱尔,眼前的女孩没有看上去那么柔弱。

少年咽了口唾沫,试探着提议道:“饿了的话,你就去吃点东西如何?”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拉米娅眨眨眼睛,来了兴致。

卡莱尔摆了摆手:“不,我是说,你自己去就好……”

“客人。”少女张口打断了他,“如果您要去哪里的话,请务必与我同行。宅子里有些地方不允许随便进入,还有的地方有一些……防盗机关。如果您随意乱跑的话——”

她故意拉长了音。

“——我们可不能保证您的安全。”

明晃晃的威胁。

“嗯?”没等少年作出反应,拉米娅却扭头看向了身侧,“有什么人在吗?”

顺着目光看去,也只能见到空空的楼道。近处楼梯的扶手上有一个台座,上面却没放任何东西,其他人的房间都距离稍远,且屋门紧闭。尽头的窗户是很少见的样式,一块块方形的玻璃镶嵌在窗框里,即使未开亦能透过光亮。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短暂地将黑暗驱除。走廊墙壁上那幅圆月的图画,乳白的油彩似比今晚月色更明亮。

空间再次被阴影吞没,没有发现第三个人的影子。

“搞错了吧。”少女自言自语地转回头来,雷声的余韵使耳中话语变得模糊,“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晚安。”卡莱尔后退一步,用木门挡住了那盏提灯。略微出汗的手拿起铁杆,随着金属的撞击声将威胁锁在了外面。

冷风还在吹拂少年的脖颈,这让他有种被什么东西扼住的错觉。

很明显,自己被“特别关照”了。

在窗户完全关闭前,疾风冲过窄缝发出凄厉的哀嚎声。

室内一下子漆黑一片。房间里没有任何灯具,想来这并不是伯爵部下的疏忽,而是故意为之。他们希望自己尽早歇息,不要节外生枝,换句话说,他们意图掌控自己的行动。

凭着短期记忆绕过桌椅,坐在柔软的床上。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床铺少了一股熟悉的霉味,反而有些不习惯。

水滴在木板上的咚咚声从窗户传来,从稀疏到密集,直至持续而混乱的鼓点。

还是尝试理清思路吧。

餐桌上的那番演讲是危机感的开始。不,沿着记忆一直追溯的话,是那串项坠出现在梦中的时候……或者,在月夜与贝娜不期而遇的时候?

那个女人谋划数日,用了什么怪异的魔法把大量的魔物释放到了尤库姆附近,又“死而复生”来到因魔物而苦恼的村中提出要吞并村子。现在,伯爵弗洛芒提出要提供保护,只能认为这全都是计划的一环。

那紫色的泪滴有什么意义还不甚明了,但毫无疑问地,包括自己在内的村民们已经落入了一个大网,伯爵正在没有被注意到的情况下偷偷将网收紧。

在午餐之后,自己就一直在寻找机会告知周围人。必须尽快让他们也知道贝娜做了什么,但一两句话非但说不清楚自己在尤库姆的经历,还会引起伯爵他们的警觉。实际上,从弗洛芒的话语结束时起,管家和女仆父女就交替地守在自己身边,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要找个机会避开伯爵的爪牙,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出来。要让他们相信也许有些困难,毕竟这个故事确实离奇,且谁也没见过能驱使魔物的人。这么一想,贝娜面对狼群也不愿使用那个魔法也是此原因。

为了设好这个局,他们宁愿让自己和更多人陷入危险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尤库姆的市民,他们只是无辜受害而已。

一定要揭穿他们,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震耳欲聋的炸雷回想在房间里,打断了卡莱尔的思绪。

待雷声散去,他发觉已不再有雨点击打窗板的声音,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

风向变了,雨也小了。

他晃了晃脑袋,再次走上前推开窗子。

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月亮在式微的乌云中挣扎着,想要冲破束缚。

如果要逃出这里的话,能不能利用眼前这棵树呢?少年的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个想法。

他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大树,以树干的粗壮程度来看,承载几个成年人毫无问题,但伸向窗户的枝条就差得多了。

最适合爬上去的枝干在隔壁的窗前,那里是艾琳还是艾尔莎的房间?总之,伯爵把每个人都分散到了单独的房间里,想要聚起来的话要过楼道中拉米娅那一关。

午后,大家在弗洛芒的安排下先是熟悉了厨房、浴室等生活场所,而后在其带领下前往来时途径的村落参观。

卡莱尔只见过努图村,所以也只能以此为参考。与少年生活了十年的村庄相比,眼前的利巴雷村似乎更加“坚固”。木篱笆距离最近的房屋或田地也有百步远,外侧也挖上了阻碍动物或魔物前进的壕沟。几处岗哨设在外围,警戒可能的威胁,只不过在当时的村民们看来,卫兵更像是在监督生产作业。

少年数次想对伊洛特开口,把自己的忧虑说出,可随行的拉米娅一直紧贴着自己行走,即使变换行进速度和身处队伍中的位置也一样。她好像根本没打算掩饰要监听自己对话的意愿,对于自己靠近伊洛特尚且如此,就更别想轻易地告知其他人了。

毕竟大家都处在伯爵的领土腹地,爆发武力冲突的话凶多吉少。

天上不断有大片的云朵飘过,在大地上投落凉爽的阴影。正是阴晴不定的季节,大家的心也如此般忐忑不安。

穿行在村庄里,居于此地的人们似乎都很畏惧走在前方的弗洛芒。大人们急急忙忙地把堵在路上的孩子抱走,而后自觉地站在两侧,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大部分是人类,也有一些精灵,虽然看上去和“富裕”相去甚远,但也少有营养不良的迹象。

“你对这些人都做过什么?”

既然伯爵说了要取得信任,努图村的村民们自然没打算和他拐弯抹角。

紫发的精灵领主摊开手:“我给予他们庇护,租给他们可以耕作的土地与在森林中狩猎的许可,作为回报,他们缴纳税赋……钱币或者实物都可以。”

“土地和森林都被你据为己有了吗?”村民们的问题仍然不带一丝善意。

“没必要这么看着我,各位。”他笑了笑,又很快换上严肃的表情,“我从父辈那里继承到爵位和领地,也继承到了当初祖先向皇帝、向塞什伦发下的誓言。”弗洛芒用手按住胸前的领结:“驱逐魔物、抵御外敌、发展村镇,让众神的子民安居乐业,这是我的责任。但我不是神明,祭祀们不是,皇帝也不是。为了实现这些,我们需要资源的流动。举个简单的例子,这附近没有矿脉,更没有冶炼场所,想要获得铁器就只能交换,或者叫购买——村里的武器库就在那,打开它。”

一个砖造的小屋子出现在前面,铁门上挂了一把锁,明显比周围的民居要结实得多。听到弗洛芒的命令,一名手持长枪的卫兵立即冲上去,用钥匙打开了锁。

武器架上摆满了长枪和长剑,墙上挂着轻弩和装满的箭袋,一叠叠的筝形盾靠在一边,隔板上堆放着皮革护具。这些装备看上去保养得不错,做工也比村里用的那些简陋武器精美得多。

他继续解释道:“依靠个人添购此类器具会有诸多麻烦,不如将之托付于我,统一调配。对于武器的使用也是一样,可能每个人擅长的方面不同,但以集体形式作战时步调一致更为重要。”

“就像我承诺的一样,我会给你们足够的庇护。”伯爵转过身来,面对努图村的村民们,“防御工事的工匠和建筑材料、上等的武器装备,以及相应的训练。这只是一部分,只要你们愿意,我——”

看见一张张冷漠的脸,弗洛芒苦笑了一下:“看来要取得你们的信任不是件易事,不是吗?”

“你带我们转得够久了,也该说重点了吧。”村民们的忍耐也快到了极限,“这些和我们将要面对的危险有什么关系?按照‘奴隶’这种说法,不是魔物的威胁吧!”

在一旁静静看着的利巴雷村民,似乎被这种对着伯爵直言不讳的态度惊到了,再加上不少人仍然携带着防身的枪矛,一副可能会直接开战的模样使得空气愈发紧张。他们在伯爵背后的那些人捂着嘴窃窃私语些什么,但在他开口后又立刻回归原样。

也许是都留意着这个重大问题,连伊洛特也只是默默同行,没有再开什么不合时宜的玩笑。而艾琳……艾琳呢?

视线快速扫过人群,几乎是在弗洛芒发出第一个音的同时觉察到那在阳光下闪着光的头发。她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队伍最前端,被高大的村民们遮挡难以看清,只能凭借那标志性的银白来辨认。

“就像我说过的,雷暴之巨熊的后裔曾经也是塞什伦联盟的一份子。”精灵男子侧身指向不远处的山崖,“根据记载,这里曾是与努图村连接的隧道口,也就是利巴雷本身的位置。在那时,利巴雷与努图联系紧密,几乎是一个村子。因此,作为现任利巴雷伯爵的我才有立场向诸位提议,接受我的保护。”

“你——”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诸侯意欲占据你们的土地,并且不排除使用武力手段。就我所知,他手中的兵力不是你们能够阻挡的。”

弗洛芒在村民爆发之前说出了这句话。

趁着喧闹前的平静,他大声说道:“现在可以听我讲完了吗?我说过了,你们的疑惑我会一个个解答。”

他打了个手势,然后继续行进。卫兵将武器库上锁,快步跟了上来。

队伍在那个简陋的神祠前停住了。这一次,卡莱尔清楚地辨认出了棚屋中的雕像:毛发夸张的狼群、身体由大小不一的岩石组成的蛇形生物、一只长着长腿和人类手臂的鹰。那只在斯吞常见的大鳗鱼反而没有了踪影。

碎石堆似乎是有意摆放成某些几何形状,但具体的象征意味无从解析。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提出那样的提议,我们的领地要么从亲戚继承,要么从皇帝受封,偶尔也会有不合格或被质疑正统性的领主,那时就会引发争端。也就是说,土地和人民会由更‘合适’的人统治。”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威尔克的谢默公爵有一份古老的文件,据称在洛瓦帝国扩张到现今的尤库姆附近时,曾有大量的努图村村民接受他的邀请,逃难至其祖上的封地,因此……”

“简单来说,就是有其他领主宣称自己能够争夺你们的村子。目前还只有谢默一人,但随着消息的传播也可能会出现更多竞争者。至于那文件的真实性……谁知道呢?”

那时的卡莱尔仍在为无法逃脱拉米娅的跟随而烦躁,虽然听清了弗洛芒的每一句话却还没明白其意思。

“那是努图罗蒂给我们的土地,不是你们随意决定的!”

精灵青年似乎也有些厌烦不断重复相近的话语了:“这就是我们现在在这里谈话的缘由。隧道的遗址至今仍残留有痕迹,此地与努图的联系也有诸多史料佐证;除了皇帝的直辖城市斯吞外,利巴雷也是距离努图村最近的聚居地。从各个方面来说,我都比谢默公爵更适合担任你们的庇护者。”

说着,他抬起手制止了村民插话的想法:“如果你们仍为使者的粗鲁言论耿耿于怀,我在此道歉。如果你们不想回归塞什伦,也可以和我签署粮食买卖的合约,有了正式的外交关系,我便能尝试出面制止公爵可能的侵略行为。但是若他铁了心要拿下你们的土地,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我也无法插手。请各位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现在周围有魔物、有觊觎土地的贵族,那继承了洛瓦名号的近邻又有几分能让人安心?接受我的保护,你们只会得到更多。”

村民们互相看了看,一开始是零星的对话,逐渐发展成激烈的讨论。

魔物出现在努图罗蒂的山洞附近,不明人士在浓雾的夜晚悄悄前往「白石」,这些是已经迫近的威胁,而在这之上还有可能遭遇的战火。

但是更重要的是伯爵话语的可信度,说到底,那些不过是一面之词。现在看到的一切都可能是做做样子而已。

在队伍的尾部,红发少年焦急地寻找着开口的机会,可那名尽职尽责的女仆简直如影随形。

长辈们都专注于得失问题以及对伯爵提案的分析,无暇顾及自己。

只能是假装在队伍穿行,寄希望于引起注意了。如果有人能留意到伯爵的手下一直监视自己,他们应该能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伯爵不愿公开的信息。

艾琳就算了,伊洛特和爱尔莎……不知道为什么,爱尔莎不是很愿意靠近拉米娅,一开始就跑得远远的了。

那么伊洛特呢?

“我还是不能认同,这背后一定有问题!”苍老但有力的嗓音改过了喧闹,一下子使空气安静了下来。

爱尔莎和奶奶从队伍中站了出来,余光扫到一直在寻找的身影,原来伊洛特是去找她了。

这里最年长的婆婆挥舞起攥着的拳头,吓得爱尔莎赶忙抱住老人的胳膊,想制止这种挑衅。一侧肩膀被按住,她又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弗洛芒:“你一定藏了些什么东西,我会找出来的!”

“那么您要如何寻找呢?”出人意料地,伯爵把话题的走向交了出去。

“我要回去。”婆婆一向直来直去,“我要把床底和罐子里的东西都翻出来,总会有剩下的。”

“当然可以。”弗洛芒爽快地答应了,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步,“如果你现在出发,今晚就能到达斯吞。不过没必要都回去,我还有很多可以展示给各位的东西,在这里也更容易交流。”

“不能让她自己走,我也一起。”队伍中走出一位高大的壮年人。

束着马尾辫的少女犹豫地看着老人:“奶奶,您……”

“你还没缓过来,先待在这吧。”她摸了摸少女的头。

伯爵指示一名侍从去通知车夫,努图村的二人也随之离开此地,走向山坡上的宅院。

待三人远去,这里没有恢复方才的吵闹,而是有代表提出了下一步交涉:“你还有什么要给我们看的,统统拿出来吧。”

“我的辖区不只有这个村庄,还有一处更大的市镇,它位于更西的方向,名为「鲁格」。”他清了清嗓子,持续的对话使咽喉有些干涩,“今日前往的话时间太紧了,就请各位先在此地和我的宅邸参观吧。我已告知卫兵允许你们出入,家宅的练武房和二楼藏书室也开放,不过要有仆人随同。”

“我会派人给你们准备房间。那么,本人还有公务需要处理,各位请便吧。”精灵青年伸出手,拉米娅立即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水囊,走上去交到了前者手中。

卡莱尔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径直走到了伊洛特和爱尔莎身边。只是还没等开口,金发的女仆就折返了回来。

“喂,你怎么看?”一向嬉皮笑脸的玩伴,此时也多了几分严肃的神色。

“我不知道。”卡莱尔故意在回答的同时斜眼看向拉米娅,想让两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只是这似乎比想象中困难。

太阳悄悄划过天空,逐渐西沉,云彩比前几日多了很多,显得像是更晚了些。周围的利巴雷村人已不剩几个,一些在外劳作的农夫扛着锄头返家,高台上的卫兵也换了班。

“你不回去吗?”不知棕发碧眼的少年有没有明白卡莱尔的意思,但他确实对女仆提出了问题。

拉米娅只是忽闪着大眼睛,回答道:“我奉命来应对各位客人的要求,有什么问题的话问我就好了。”她说着把手按在胸口,微微扬起头,闭上眼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这份像是神气又像是自豪的表情倒是和伊洛特有些相似。

有村民打听伯爵一家自身的事,据言他有两个姐姐,生为双胞胎却性格迥异,一个是勤奋有能的萨希蒂,另一个却经常逃离领地行踪难觅,即将被家族除名。

就算想要深入探听居民的看法,也只是得到“保护了我们”之类的回答。身旁有这位佩剑女仆的存在,谁知道哪些是真心话。

况且,自己没有多余的心思关注那些。

明亮的月光突然洒在脸上,使得少年更是睡意全无。

窗外的树枝微微摆动着,可自己却没感觉到任何夜风,也许是没有吹进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的大树,却觉得像是在和谁对视,若隐若现的目光又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惹得人心底发毛。

再次把窗户关好,才发现这扇窗户上也有简陋的挂锁,看来自己确实心不在焉。话又说回来,即使没有上锁,刚才的大风也没吹开它。

躺在床上盖上被子,潮湿的感觉比平日的雨夜要少很多,砖造的房屋确实更优秀些。

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也只能见到一片漆黑与虚无。很久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把眼睛闭上。

目前伯爵方还没有做出明显的敌意举动,可毕竟他们做出过把魔物引向城市的疯狂行为。

似乎有颗紫色的泪滴悬挂在眼前,闪烁妖艳而不详的光芒。

必须把这些告知其他人。

可是……

怎样才能把话语传达出去?

如何避开伯爵的眼线……?

又如何让他们相信自己……

……

敲门声使卡莱尔睁开了眼睛,阳光透过门窗的缝隙探进来,如蠢蠢欲动的魔爪。

头侧一阵阵的胀痛。虽说人无法记住自己何时入睡,可现在感觉就和根本一宿未眠一样。

“稍等!”少年的声音有些嘶哑。

他翻身下床,推开窗户,在刺眼的光明中找到自己的剑,绑在腰间。桌子上的水壶和杯子纹丝未动,外套也没有在睡前放进柜子里,而是一直穿在身上。

想想自己根本没必要做完这些再开门,也许是一直紧绷着备战的神经吧。

门外站着的仍然是拉米娅,只不过手中之物不再是提灯了。她托着装有面包、煎蛋、刀叉和水的餐盘,精神十足。

看到卡莱尔的脸,她皱起眉头露出担忧的神情:“您看上去有点憔悴,睡得不好吗?是床褥还是房间有什么问题?”

“不,没事。”少年觉得她根本是在明知故问,不过还是试探着补上一句,“要是有个灯就好了。”

“啊……”女仆把手按在下嘴唇上,眼神在一瞬间有些呆滞,“我忘记了。”紧接着是略显尴尬的笑容,她想鞠躬却差点把盘子打翻,急忙把水杯和餐具摆回原位。“那个,能不能别告诉爸爸?他会骂我的!”

你昨天一直贴在我身边,哪有时间收拾房间?

虽然心里这样想,卡莱尔口头上还是回应道:“没关系。其他人在哪?”

“对了,我就是来说这个的。”她马上换回来平常的微笑,“早餐您要在房间享用吗,还是去和大家一起就餐?”

“他们在餐厅?”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卡莱尔充道:“我很快就过去。”

“如果是整理房间的话,交给我就好了。”女仆主动请缨。

少年拒绝了少女的提议,关上了门。他先是倒了一杯水喝,然后把被子叠了起来。

还以为伊洛特或艾琳会一大早来找自己。但也说不上失望,毕竟他们不知道这些人做过什么事情。

而这恰恰也是自己所担心的。

走进一楼那采光良好的大房间时,伯爵和几个村民已经用餐完毕了。

“你来晚了。”

趁着伊洛特转头和卡莱尔说话的功夫,白毛的野兽像叉鱼一样把他的半张煎蛋叉走了。

“都到齐了吧。”待少年落座,伯爵突然说道。

看来自己还真是到得够晚。卡莱尔想道。

看向长桌的尽头,弗洛芒·费伦贝格仍然身穿缀有多余装饰的衣服,胸前佩戴着紫色宝石。昨日还没有注意到,他面前的餐具似乎是银质的。

“那么,今日还请各位自由观察。”紫色头发的精灵站起来说道,“虽然想带各位去鲁格游历一番,但思考过后还是希望待那位尚未返回的长者一同前去。况本人近日公务缠身,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有什么不敢给我们看的东西吗?”“要派人先去那里做好准备?”

这番话立刻就激起了村民的质疑声。

“非也。”伯爵表现得很冷静,嗓音嘹亮,“若有人急于前往,我现在就可以安排,只是本人无法一同前去。如果我问心有愧的话,更是应该让你们毫无喘息的时间,又怎会允许各位自由行动呢?”

“哪里都可以去吗?”

“我很想这么说,不过也请给我们一些尊重。”弗洛芒用平缓但有力的语调说道,“我和我的属下也有私人空间。还有一些涉及国家的机密文件,在我处理那些时恕难接见。我不是指责在座的各位中有别国细作,但我要为领地和塞什伦的安全考虑。诸位也不会轻易信任一个嘴上没有把门的人吧?”

见没有人反驳,他继续道:“村庄和街道外可能会有野兽或魔物,庄园的后院可能有蛇,建议各位留心些。有事的话可以找我、管家或女仆长。就这样,诸位在此玩得愉快。”

“‘玩得愉快’,真有你的。”卡莱尔听到桌子对面的村民发起牢骚。

“我的煎蛋呢?”

“谁知道——阿嚏!”

爱尔莎把手放在艾琳的额头上:“是不是着凉了?昨晚雨好像不小。”

“我没事!”少女先是撅了噘嘴,然后做了一个鬼脸。

村民们一个个吃完早餐,讨论着问题离开了。没有见到贝娜的影子,劳恩哈德也跟着伯爵走了,可此时拉米娅却到场,不给卡莱尔一丝喘息的机会。

几个仆人走进来收拾餐具,麦色皮肤的女仆则是径直走到了四人面前:“各位客人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你是女仆长?”伊洛特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少女,目光在胸口停留了不到一秒,就被爱尔莎捏住肩膀的痛觉扰乱了。

“嗯!”拉米娅双手叉腰,自豪地回答道,“昨天刚刚升上的位置!”

“那原来的女仆长怎么了?”

“原来没有女仆长!”

“……你能管其他女仆了,还是要干的活多了?”“要做的事没变!”“工钱呢?”“也没变!”

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耳边好像还能听到元气满满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新任女仆长似乎没发觉场面的尴尬,微微侧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恭喜你。”平时对上女孩子能滔滔不绝的少年,此时却接不上话,只能敷衍了事。

必须想个办法把她引开。

卡莱尔用余光瞟了一眼拉米娅,然后轻轻摇头。只希望这么多年的相伴,能产生一些不用言语就可传意的默契。

“我能问个……阿嚏!——问题吗?”出乎意料的,是艾琳首先发言。

“什么问题?”

“你听过关于一座特殊的「钟楼」的传言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了艾琳,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提出这样的问题。努图村的几个玩伴都知道卡莱尔要寻找梦中的「钟楼」,而拉米娅则是一头雾水。

「钟楼」的确是重要的事,可现在不是把它放在最优先的时候。

女仆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双眼望天,有点像窒息的鱼。她思索的结果是:“我只知道普通的钟楼,鲁格就有。”

艾琳似乎还不死心:“也没有故事提到吗,像是书里写着的?”

“嗯……不知道,也许藏书室里有。”

藏书室。自己记得伯爵说过,二楼的藏书室对我们开放,但必须有他的下属陪同使用。

这似乎是个机会,如果能让谁……

“可我不识字……”艾琳露出失落的表情,看向拉米娅,又突然把眼睛睁大,“你可以帮我找——不对,我想你教我认字和写字!”

这个提议正中少年下怀。虽然觉得对方同意的可能性很小,但在拉米娅犹豫的时候,他也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好吧,我先去找一下基础用的书,一会在门口见。”

女仆真的同意了,还当场离开了餐厅。这让卡莱尔始料未及,但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趁着还没有其他伯爵的部下靠近自己,必须马上把话语传达出去。

“你啊,别——”

“伊洛特。”卡莱尔打断了棕发少年对艾琳的谈话,他压低声音说道,“后院,越深越好。分开走,别让伯爵的人注意到。”

自己在窗户见到后院似乎疏于打理,树木间生长着不少灌木丛,有的地方甚至有一人高。而且,藏书室的窗户对着的是前院,拉米娅在那里无法观察到自己。

虽然那里可能有蛇,更糟的情况是伯爵为了遮掩什么而谎称那里有蛇。加上拉米娅轻易地承诺离开,状况之顺利让人不免怀疑有诈,但短时间内想不到什么更好的主意,只能冒这个风险了。

伊洛特闻言只是平静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多问。看来他已经留意到自己的信号了。

“那里可能有蛇……不行,但是……”爱尔莎不知为何嘟囔起来,而后突然提高音量,“那个,我也要去!”

声音吓了卡莱尔一跳,他急忙确认周围,发现没有人主意到这边。

爱尔莎一同前去也是自己所希望的,只是人越多越容易被伯爵发现。而且……

“我……”扎着辫子的少女又缩了回来,目光摇摆不定。终于,她对着伊洛特伸出食指:“我有话对你说。”

卡莱尔不知道爱尔莎打算说些什么,但那可能会打乱他的计划,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紧张让少年的喉咙深处有些不适,于是他灌下了半杯水想要压制住这种感觉。

“你们有什么事吗?”银色长发下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这些话本应避开艾琳才保险,可也没有更多选择了。她也听见了自己要求躲开伯爵的人,不会声张……但愿如此。

“没,没有。”回答她的是爱尔莎拉长的音节。

尽力避开那些忙碌的家仆和站岗卫兵,时而装作漫不经心地闲逛,时而快速移动至看不见的角落。所幸,后院似乎真的疏于防范。

为了避免被楼上拥有良好视野的伯爵手下发现,卡莱尔蹲在地上,利用密集的灌木作掩护缓缓前进。这里的绿地没有人打理,有些不明品种的草叶能触及少年的膝盖。

应该拿块布盖在头上。

他以前从未发觉自己天生的红发有如此显眼。

有什么锋利的锯齿状枝叶划破了手背,拨开障碍时又触及到一些毛茸茸的叶片;鞋子碾碎了多肉的植物,浅绿色的浆液喷溅到裤脚上;丛生的白花前聚集了大量的飞虫,深呼吸的话比起花香更有可能吸进来蠕动的生命。那些植物中有些熟识,也有一些从未见过。隐约间可以在小土坡的周围见到裸露的石块,也许是花坛的遗迹。

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但也留下了湿黏的泥土。少年尽量选择草叶茂盛的地方下脚,避免抬起时发出泥浆的吮吸声。

视线边缘突然捕捉到紫色的闪光。卡莱尔打了个哆嗦,立即停下脚步转身确认。

然而只见到一条棕色的蛇,从中间到尾巴逐渐没入不远处的绿色团块中。那蛇约有手臂粗细,身上的鳞片光滑而反射着阳光。没有见到头部,难以辨认长度和有无毒性。

没有什么紫色的泪滴。

是一直蹲着,血流不畅导致眼花了吧。不过伯爵说这里有蛇倒是真的。

少年平复了一下呼吸,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进。这次还要留意避开潜藏的毒蛇。即使他知道自己这么大的目标,想不惊动蛇是不可能做到的。

越是往深处走,草木就越茂盛。

走得够远了。

一路上碰上了不同种类和大小的蛇。有些是在努图村就见过,并且确认有毒的种类。虽然有些心惊肉跳,可它们都对闯入领地的自己没有兴趣,有些还惊慌逃窜。左脚踝部有一块红肿了起来,还伴有难忍的瘙痒和一阵阵的刺痛,不知是过敏、碰到了有毒的汁液或是被什么虫子咬到了。

对普通行走或者跑步来说很短的距离,自己却花了很长时间。但愿的努力没有付之东流。

少年绕过一片灌木,见到了已经等在那里的伊洛特。

他靠在一棵粗壮的巨树上,手里把玩着一段刚折下、带着绿叶的枝丫。那树足需要两人环抱,能完全挡住后方的视线。虽然主干如此,整棵树却不起眼,仅两人高的断处有被雷击和烧灼的痕迹,使这株古树更像垂死的老人,被青翠的新秀遮掩了往日光辉。

他见到卡莱尔,马上迎了上来,将其扶起。

卡莱尔犹豫了一下,回望伯爵的府邸已被浓密的枝叶所遮挡,于是抓着挚友的胳膊站了起来。

瞬间晕眩感冲上头顶,眼前变成了七彩的星空,脚下也有点不稳。

“你把早饭吃完了吗?”

“没有。说正事吧。”

卡莱尔刚想继续往下说,突然又听见衣料摩擦的声响。爱尔莎半蹲着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与另两人不同,她没有带着自己的武器,也许是为了更方便行动。她的衣服挂满了细碎的枝叶,头发上还挂着一根。

更引人注意的是少女的状态。她一手抓着胸口,呼吸急促。两股汗水从发白的脸颊滑落,汇聚在一起滴落大地。

红发的少年想扶住她,却被轻轻推开:“我没事。撞见了几条蛇……没被咬到,没事。”

卡莱尔见到迈步一半的伊洛特把脚收了回去,头也扭向了另一个方位。

突然有种想起什么的感觉,不过这种错觉已经有些习惯了。况且,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地方。

“伊洛特。”爱尔莎抢先开口,并且是很罕见地直呼其名,“有些事情,我想说清楚。”

卡莱尔转过身,抬起胳膊拦住了向伊洛特靠近的少女。

看得出她下了很大的决心,但自己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她讲完。虽然略显无情,他们之间的问题还是让他们之后再说吧。

“抱歉,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尽快告诉你们。”

少女脸上显露的不是困惑,而是一丝不甘。毕竟是卡莱尔先提出到隐秘处碰面,可她又是凭着一股劲开口,不愿轻易浪费。

卡莱尔不知道爱尔莎要说什么,又想借机避开谁,只知道自己要谈的事关乎整个努图村及其村民的命运。

在少女刚刚抬起朱唇的瞬间,他和少年同时将目光投向了一丛灌木。

“紫——”

“蛇……?”

然而吐出的是不同的话语。

卡莱尔和爱尔莎面面相觑,伊洛特只觉得一头雾水:“你们看见什么了吗?”

“你有没有看见紫色的石头?”

“我只见到一条蛇的影子。”

几秒钟的寂静,只有微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这次卡莱尔抓住了主动权,他测过身好同时面对另外两人,说道:“你们愿意相信我吗?”

“这是什么话,我们什么时候怀疑过你?”棕发的少年嘴上这么说,但早就意识到朋友这次绝不是普通的闲聊。

另一侧的爱尔莎也用手背抹掉了头上的冷汗,默默地点下了头。

卡莱尔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他觉得牙齿和舌头都很僵硬:“即使这个故事可能十分离奇,希望你们……不,你们必须相信我。”

无形的压力覆盖在身上,让他觉得脚下的土地在缓缓下沉。

唾液在不停地分泌,可是口干舌燥,嘴唇快要干裂。

“说吧。”伊洛特仿佛要分享给眼前之人一份勇气。

眼前猛然浮现教堂前的景象。

阿芙拉停住了脚步,诺瑟斯加入了祈祷的仪式,而自己走向了那一块块染血的白布。掀起布料的一角,看到的只有……

“突然出现的魔物群,是伯爵故意引来的。”

卡莱尔发觉自己的鼻翼在抽动,怒意填满了胸腔。

两人先是瞪大眼睛,而后眉头挤在一起。最后,爱尔莎咬住了下嘴唇,伊洛特把长矛的尖头戳进了泥土里。

从神情的变化来看,二人已经理解了其中逻辑。

弗洛芒一直在强调可以给予努图村急需的庇护,而最紧迫的威胁就是逼近的魔物。所谓的回归整体,根本就不是什么各取所需,而是单方面的阴谋诡计。

“我、我不是在怀疑你,但是……这……”伊洛特支支吾吾地,既是一时间难以相信,也是为自己对挚友产生质疑的自责,“这……不是你梦到的内容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更希望是哪一个回答。

“是不是梦,你们又会如何决断呢?客人们!”

一个苍老而遒劲的男声传来,引得三人身躯一颤。

劳恩哈德用手杖拨开前路,与贝娜一齐走来。

在三人震惊于自己被发现、与被接近而不自知的事实时,从背后也传来了声音。

“客人,您的面包没有吃完,是不合您的口味吗?”

巨树后方走出一名身着黑白女仆装、有着微卷金发的少女。本应被支走的拉米娅此时仍挂着如阳光般明媚的笑容。

不知为何,卡莱尔竟觉得拉米娅的笑比艾琳的要清澈。

“艾琳——”

“她睡着了。啊,不是说什么隐喻的说法,就是躺在床上睡着了。”女仆仿佛害怕产生误会,显得有些慌乱,“她有些感冒。”

“知道你是努图村的一员时,伯爵也很惊讶。”老管家在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也许是不想过于刺激到眼前的数人,“我们也在找一个机会和你谈谈。”

戴着宝石项坠的精灵也往前走了一步:“有些事可不能传出去。”

“贝娜……”卡莱尔盯着眼前的女人,“你应该已经死了。”

贵族女性闻言一愣,随后露出苦笑:“原来你还没明白啊。”她的眼皮耷拉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悲伤的事情。胸前的紫色泪滴被伸手握住,再次踏前一步。

“别再靠近了!”卡莱尔猛地拔出长剑,已经见识过贝娜剑技的他不敢松懈。

即使未亮武器,也能知道来者不善。伯爵领的众人已对三人形成夹击态势,喊话似乎也难以在这里浓密的植被中穿行太远。

“从这边突破,她只有一个人!”伊洛特的喊声提醒了他。

“不对哦~”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条长蛇从拉米娅的领口钻了出来,口中还叼着一块闪耀紫色泪光的项坠,“这边,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齐忒洛修缇乌。”

她的表情就像是在引两位朋友见面。

伊洛特曾说过见到她把鸡蛋塞进胸口,爱尔莎还被她吓到过。这下倒是都能解释了。

她在那明显宽松的女仆装里养了条蛇!

在众人还不知所措,尤其是爱尔莎脸色刷白的时候,拉米娅和那条蛇对视了一下,眨了眨眼:“齐,你怎么还叼着它?先放我脖子上吧!”

蛇应该听不见空气传导的声音,可那条褐色的长蛇却灵巧地用嘴和尾巴将项坠挂了上去,随后缠绕在她的左臂。

“嘶——”那条蛇吐了吐信子,突然张开嘴,从两颗细长的牙末端喷射出透明的液体。

“可恶,让爱尔莎往后站!”伊洛特扒开同村的少女,挡在前面。

先不论爱尔莎明显害怕蛇,光是没有携带武器这一点就已经让战斗能力大打折扣。更何况,这是条未知品种、满载毒液的毒蛇,只要受一点伤就可能无药可医。

卡莱尔转身看向管家和贝娜:“那就从另一个方向……!”

贝娜很强,但她刺剑的杀伤效率却很低,而劳恩哈德只带了一根拐杖,如果三个人一起突击——

“如果阁下执意动武,老身也只能奉陪。”劳恩哈德把那柄不起眼的手杖举到胸前,分开了。一端长,一端短,拉扯出一段散发寒光的利刃。

那竟是把精心伪装的长剑,隐约能够看到剑身是四棱刺式的暴戾构造,不仅杀伤力巨大还会使伤口极难包扎和愈合,一旦中招非死即残。

不管是管家还是女仆,这对父女倒是一样令人震惊。

他将手臂横在身前,剑尖直指天空:“不过,在下并不想将此剑指向客人。烦请各位冷静一下,伯爵承诺过,你们的问题会一一解答——也包括你的问题……卡莱尔先生。”

“你们最好听爸爸的话,不是所有孩子都和齐一样有耐心……嗯?”说着,拉米娅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什么都没有呀,小齐你这两天怎么了?”

伊洛特从中听到了一丝异样:“呃……‘孩子’是指什么?”

“呀——”

爱尔莎的惨叫无力但刺耳。

她跌坐在地上,伸出的手摇晃不停,在好几个方向来回指着。

就算没有爱尔莎那么敏感,也能很快辨认出那些是什么。

蛇,许许多多的蛇。绿色、褐色,吐着同样的赤红信子,从四面八方匍匐而来。纤细但带毒的小蛇、能将人肋骨勒断的大蟒,各种各样的蛇从青翠之中蜿蜒而出,甚至不乏会互相捕食的种类。

一条青蛇从上方的枝条掉了下来,卡莱尔连忙退让几步。但那条蛇并未继续靠近,而是待在原地看着三人。蛇群的其余成员也在不同的距离停了下来。

自己只知道贝娜能用笛声操控动物和魔物,却没想到同样有个不依靠乐器就能指挥蛇的人在。

“不要做无谋的举动令自己受伤。”老管家提醒道。

已经被包围了。这次比第一次面对贝娜时还要凶险,那时魔物的军队从身旁经过,而现在这渗人的蛇群目标就是自己。

努图村不是什么大村镇,居民之间日日相见,伊洛特和爱尔莎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有数。若是鲁莽行事,不会再有人来救场了。也许这次该吸取教训,既然对方有意沟通,那就先顺着他们的意思。

“贝娜,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伯爵弗洛芒现在不在这里,那么与其同一姓氏的萨希蒂·费伦贝格应该就是这里的领袖了。

而精灵女性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我不是贝娜。”

“什么……?”卡莱尔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但他很快想起萨希蒂还有个孪生姐妹,“你是说酿成惨剧的,是你那个行踪不明的妹妹?”

想要把罪责都推到无处可寻的亲姐妹身上吗?

然而她又一次摇头:“「贝娜」是萨希蒂的假名……我不是贝娜,也不是萨希蒂。”

她的脸逐渐被悔恨和痛苦占据,身边的管家也闭上了眼睛。

这名女性继续解释道:“我就是那个不配拥有贵族身份的次女——萨兰娜·费伦贝格。而你在洛瓦见到的是我的姐姐。”

这一连串自白让少年的头脑还没转过弯来。

萨兰娜把项坠从脖子上摘下,悬到半空:“这个项链是家传的宝物,共有三件。互相之间有古代的魔法连接,可以透过它看到对方那里。”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将双眼禁闭又张开,鼻孔似乎堵塞了,只得半张着嘴呼吸。

“阁下可能不解我们是如何追踪到各位,正是依靠此物。”劳恩哈德补充道。

拉米娅伸手触摸那条蛇的下颌,蛇却不太领情地避开了:“我离开餐桌后就让齐在墙外等着你们出来了!”

“不管你们会不会相信……姐姐的举动没有和我们谈过。但是,她这样做我和弗洛芒都难逃其咎。”

伊洛特戒备着周围的蛇,护在动弹不得的爱尔莎旁边:“你什么意思?”

“从头开始说起吧。”萨兰娜做了个深呼吸。

“生下我们时,父母年纪都已经不小了,因此,我和萨希蒂一开始被作为继承人培养。”精灵女性缓缓讲述道,“然而,我对所谓的权力毫无兴趣,管理领地的知识对我来说枯燥无比,使唤佣人也感觉不到一丝快乐。”

“和总是被训斥的我不同,姐姐……萨希蒂学习很努力。不管是贵族礼仪、塔依语、剑术还是祭祀仪式,她都做得很好。之后,弗洛芒降生了。”

没有人打断她的话。对方仍在处于力量上的绝对优势,且无论伯爵背后藏着什么目的、有什么缘由,没有比他的家人更好的情报来源了——假若她说的是真话。

“塞什伦的不同地区有不同的习惯,但包括利巴雷的大部分地方都会优先传给儿子。因此他就成了第一顺位的继承人,我和姐姐则排到了后面。”

“那之后,我更加地想从家族中逃脱。生为塞什伦的贵族,一辈子都要和并非自己选来的事物绑在一起,爵位、土地、领民,皇帝号召时就要披甲上阵,为了地位的稳固而非爱情与另一半成家……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冒险者、行商、学者、传教士,我想成为那种云游四方、见识世界广阔的人。”

然而,此时的萨兰娜脸上只有悔恨:“已经有弟弟在了,对吧?有一天,我拉着姐姐跑了出来,她是‘贝娜’我是‘贝蒂’,我们像幼时戏弄乳娘一样交换了自己的爱称。可她告诉我,她要回去。”

“我天真地以为她和我不同……包括父母过世后也是,直到……直到这件事发生。”

“如果姐姐真的愿意过那种生活,她当初就不会同意和我一起逃出来!”萨兰娜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对着三人咆哮道,“而我心安理得地把她扔在了这里,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了她!!”

两行热泪从眼眶流下,她的声音逐渐转为啜泣:“她只想分担弟弟的压力,可我俩却没有察觉。直到通过这串项链……”

她把紫色的泪滴死死地护在胸前。

“我们……只找回了这串项链……”

也就是说,在努图村时前来交涉的“贝娜”突然暴怒不是演技或计划的一部分,而是情感流露吗?

就像现在一样。

“剩下的由在下解释吧。”劳恩哈德接过了话。不知是为了表示无意战斗,还是持剑的姿势实在太累,他将剑收入了鞘中。

“近年魔物的繁殖速度在加快,或者他们更加频繁地向城镇迁移。伯爵为越来越频繁的侵略感到苦恼,曾带兵深入森林猎杀,可收效甚微。”

“狼神们的恩赐使萨希蒂女士能大范围地吸引和控制魔物,可把魔物集中在一起反而更加危险。它们受伤后很容易清醒过来,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伊洛特警觉地看了看周围的蛇群和拉米娅,不过除了女仆把笑容收了起来以外没有变化。

那条名字长得记不住的蛇和他对视了一眼。

“伯爵大人否定了这个计划,但萨希蒂女士没有。她借口探听其他地区的魔物,实际上则用狼群的权能偷偷把领地内、甚至斯吞周围的魔物都聚集到了一起,引向了洛瓦共和国最近的城市。”

“之后的事情客人您应该知道。是在下失职没有发觉端倪,已无可挽回之后才在女士的房间里找到了她的信。”管家的视线随着讲述慢慢下移,直到脚下的草地。

萨兰娜睁开了眼睛,又是一股无法克制的暖流:“她明知道有多危险……如果我去分担,就算只是倾听她的心声,她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杂草与灌木丛生的后院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女性的呜咽声和蛇群吐信的嘶嘶声。

“也就是说,驱使魔物并不是诱使我们接受条件的计划之一?”卡莱尔打破了寂静。这个悲剧故事背后有多少苦衷,并不是此时需要考虑的。

“这种祸水东引的行为的确令人不齿,但这确实不是针对各位的阴谋。”劳恩哈德回答道,“早在努图村再次现世之前,萨希蒂女士就开始她的计划了。”

“呃……”

无法反驳。甚至于说,经过老管家的提醒,自己才发现时间上的异样。

自己在通道被打通的第二天前去尤库姆,并在第三天与贝娜见面,那时候尤库姆的居民们还未得知隧道已经开通了。就算是那个红衣面具人将消息带到这里,贝娜也根本赶不上时间,况且按照坎蒂丝的说法,在那之前贝娜就已经开始雇佣猎人了。

等等,如果说那两个人就是伯爵的爪牙……

卡莱尔狠狠地甩了一下头,要把这过激的想法丢掉。

自己的疑心病什么时候这么重了?

“喂,那个项链是你家里一人一个,是吧?”伊洛特冷不防地问道。

“是的……”萨兰娜稍微平复了心情,“现在戴着的是姐姐那串,我原本那个现在在拉米娅手里,还有一个一直在弗洛芒那边。”

劳恩哈德则是直接读出了少年的问题:“正如您所想,客人。伯爵正通过这家传宝物注视着我们的会面。”

“他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话已至此,卡莱尔倒是想听听弗洛芒对此有什么看法。自己的亲姐姐有什么变化,他真的就没有发觉吗?贝娜冒着巨大风险做出这种损人利己的事情,并因此殒命,他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伯爵的确有话要对各位说,不过客人们还是先休息一下为好。”管家把手杖立在地上,双手压了过去,“此地所言之事只有极少数人得知,关乎伯爵家族的名誉,还请不要宣扬。”

卡莱尔压低了眉毛:“我们的同伴也不能告诉吗?”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却用锐利的目光来迎接:“如果您认为得知此事对诸位整体有利的话。”

“难道还能——”

伊洛特看到朋友示意噤声的手势,把话咽了回去。

“正是如此。”

棕发少年冲上去抓住了卡莱尔的肩膀:“等等,你给我解释一下!”

“魔物已经被放出来了,就算知道也没法让事情变成没发生过。”卡莱尔咬着牙,“而且他们已经和弗洛芒的手下起了不少摩擦,要是现在激化矛盾,很可能大打出手。”

脑海中浮现出村民们持弓箭长矛团团围住使者的场面。如果真的发生了武力冲突,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至少,现在不行。”

是贝娜害死了尤库姆无数无辜的群众,而且这个数字可能还在上涨。但是自己现在不能揭穿那个人和伯爵的关系……自己也还不知道伯爵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要等到和弗洛芒面谈之后,才可能明白……

“明智之举。看来伯爵冒险主动告知内情是正确的。”劳恩哈德挤出一个苦笑,“伯爵大人可是对你们抱有很大‘期望’呢。”

“什么期望?”

如果告诉自己,贝娜将魔物驱使到努图村附近并非他的本意,防止自己将误会扩大还能理解。但对得知个中缘由的自己又能有什么“期望”?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待伯爵有时间时在下会通知你们。你们会知道的……包括剩下的问题。”

“剩下的?”这次是伊洛特。

“自己该问的都忘记了吗?那更应该休息一下,好好想想了。”管家顿了顿,随即宣布了这次对峙的终结,“拉米娅,把这些蛇送走!”

女仆闻言走到了众人外围,甩手驱赶:“好了,走啦走啦~”

劳恩哈德想要迈步前进,却突然像是抽筋了一样蜷缩下来。

“你怎么了?”

“老毛病了,不劳您费心……”他拄着手杖站起来,用拳头锤了锤后腰。

看来他的拐杖不完全是剑的伪装。

“很抱歉,小姐。”管家缓步走到爱尔莎面前,“我们无意领您受到此般惊吓。”此时略显驼背,行动迟缓的劳恩哈德才有了一些慈祥老人的模样。

爱尔莎仍然坐在湿冷的地面上,那感觉一定很糟。她看着离她最近的那条蛇,嘴角抽动几下:“看得久了,也……也没那么吓人,对吧?”

“卡莱尔……帮忙把她扶起来。”伊洛特退后一步,把视线移开。

听到这句话,爱尔莎立即看向了他:“不,你来。”

两人的视线对接在了一起。

卡莱尔看着异样的两人不知所措,平日两人间都是嬉笑打闹,偶尔少女被激怒而排斥少年,还从未有过此种严肃且隔阂的氛围。劳恩哈德与萨兰娜互相使了个眼色,慢慢退到一边准备离开。

“哎,别——”拉米娅尖厉的叫声混杂了惊慌。

循声望去,一条手臂长度的蛇已经朝着爱尔莎弓起了身子。

“危险!”

“闪开!”

两位少年同时行动,但距离还是远了一些。

一个身穿女仆装的身影从袭击者和目标间拦出,侧身倒在草地上。

蛇咬在手腕上,毒牙深深地嵌入肌肤。拉米娅一把捏住蛇的七寸,将它拽了下来。血水混合着毒液从并排的两个小创口渗出,形成黑红色的斑驳。

“马上把毒血挤出来!”卡莱尔喊道。

伤口处的血瞬间就变得发黑,毒性绝对不小,没有犹豫的时间!

伊洛特捏紧长矛守在爱尔莎旁边,一边确认是否还有蛇潜藏,一边说道:“箍住胳膊,用嘴吸出来!”

可是当事人反而一副轻松地样子。她打量了一下手里的毒蛇:“又是你,你已经咬过我两回了。”女仆把惹祸的蛇举高,然后撒手。那条住在她衣服里的褐色灵蛇突然从领口窜出,一口咬穿了目标的要害。

“今天中午给客人做蛇羹!”她像是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想要把身上的泥土掸掉。

“快处理伤口!”红发的少年已经把剑拔了出来,并准备撕下一块衣料。

出乎意料地,就连拉米娅的父亲也毫不惊慌:“不必激动,客人。这不是什么剧毒的蛇,况且咬的是她……”“拉米娅!”劳恩哈德对她说道,“今天的活不用你做了,多睡一觉吧。”

“中午不用我端盘子吗?”

“别把你的血洒进去,算了吧!”

三人直愣愣地看着女仆尽力把带有粘性的湿土扑打下去,后者最终放弃,穿着脏污的服装向着宅邸走了回去。

如果是努图村的亲友,甚至哪怕是陌生人,自己和伊洛特也会不顾劝阻强行做应急处理吧。可是听了他们父女的话,自己的身体却停了下来。

毕竟,还是在以敌人的身份看待对方吧……

“小女和她的母亲是「特斯卡提皮尤波卡」的选民,自幼便经受过考验,更有神的庇佑,一般的毒奈何不了她。”像是为了打消顾虑,管家解释道,“现在反而是她的血里带毒,一般的蚊虫叮咬她就会丧命。”

听上去又是什么神灵……村民们也好,伯爵和他的手下也好,为何要把一切都归于虚幻的存在。

迷信不能拯救我们。

“说得有些多了……请允许我再次致歉。”他对着爱尔莎艰难地鞠了一躬,与精灵女性一起跟着女仆离开了。

随着枝叶与布料的摩擦声远去,后院里只剩下了三人。

“爱尔莎……”伊洛特看着少女,仍然没有伸出手。

少女碧蓝的眼眸中透出一丝哀怨。她没有抬起求助的胳膊,而是自己撑住地面,借助身后的树干爬了起来。

“笨蛋……”她嘟囔道。

音量虽小,可两个少年都听在耳朵里。

那碗蛇肉汤爱尔莎一口都没喝。

拉米娅跑来要求复工,被劳恩哈德赶了回去,看上去她没有性命之虞。弗洛芒没出现在餐桌上,萨兰娜则是继续扮演着自己的孪生姐姐,并且尽量少地交流来避免露出破绽。按照管家的说法,这里的工作人员里也只有极少数知道她“被掉包”了。

完全观察不出她刚才哭过一场。也许她现在还在忍耐着,必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艾琳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自己的那一份,并开始染指周围的盘子。她有点流鼻涕,不过从食欲上来看应该只是着凉了。

村民们没有对伯爵未露面的事实发出太多不满的声音,这预示着关系的缓和。卡莱尔不知道这个变化究竟是好是坏。维持着一触即发的态势非常危险,可放松警惕的话又不知他们会耍什么把戏。

“你们三个都不吃吗?”夹杂其中的鼻音,让卡莱尔多花了点时间才分辨出是谁。

经过她的提醒,少年才发现左右两边的同伴都没怎么动过刀叉。

……准确地说银白色的恶兽也没怎么动餐具,而是更倾向与利爪与尖牙。

“我吃饱了。先去睡一觉。”

爱尔莎的表情有些阴沉,她一眼都没看旁边的少年们,起身走了出去。

平日里若是如此,伊洛特一定会调侃吃完就睡会长赘肉。但他此时默默地、缓慢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只在少女的身影消失前,将目光短暂地投射在背上。

艾琳咕嘟咕嘟地喝完了碗里的汤,然后一溜烟跑了出去。她已经“预约”了下午的书房。只是拉米娅因为突发事件正在休息,她只能另外找一个老师了。

卡莱尔看向身边的挚友:“这不像你。”

“也不像你。”伊洛特回应道。他针锋相对的反击没有往日那么凌厉。

红发的少年一时语塞。脑海里一大堆相干或不相干的思绪缠绕在一起,杂乱无章。阿芙拉口中的世界、暂住尤库姆的经历、朋友间另有隐情的争执、弗洛芒的态度和努图村的未来,以及一些更加细碎的事物,帝国、粮食、神祇、面具……

“一直以来,你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但你这次好像有很多话憋在心里。”与少女有着相同发色与瞳色的少年,把话挑明。

卡莱尔想到斯吞夜色下与诺瑟斯的谈话,他让自己学会调节,去向足以信任的朋友倾诉。

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把那些事物埋在心底,任其发酵腐败,成为污染心灵的毒素。与贝娜战斗后吗,还是见识过尤库姆的乱象之后?

“也许吧。”他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伊洛特还是回答自己。

不,也许自己一直都没有变过吧。周围人们认为自己心直口快,只是那些话被认定为没有必要隐瞒,或者没必要深究。

就比如,自己为噩梦所困扰,他们都觉得自己想要寻找家乡,而自己并未特别纠正过。

其实重要的只有「钟楼」而已。

“去吹吹风吧,”身边的少年提议道,“我也有些话想说。”

本来,自己要告诉他们的话都写在了信中,寄放在卡诺那里。可因为梦境成真,自己又回到了村里。

看来更多的事情必须亲自讲清了。即使那些对目前的情形可能毫无帮助,但继续沉默下去,可能会变得无法再冷静思考。

守护大门的士兵似乎换了模样。围墙保卫的宅院里,还有着几间小小的营房,大部分的佣人和近卫队都居住在那里,而非气派的主楼。不需要精确的计算,也能知道他们的居住空间有多么拥挤。

走出府邸,可以远望到忙碌的利巴雷村落。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村子没有努图村有活力。

门前的路分成了两条,一条通往眼前的村子,另一条大概就是前往「鲁格」的了,嵌有大小不一的石板的土路,总比雨后泥泞的小径好。

反正也没有别处可去。

“要不就从你在尤库姆的经历开始好了。”伊洛特首先迈开了步子,平日轻松的笑容随着徐徐清风逐渐回到脸上,“先把以前的事情理清楚,再考虑将来吧。”

几名卫兵贴着路边的篱笆巡逻,警惕森林里可能出现的危险,然而耳边能够听到的只有虫与鸟的合奏声。依稀可以听到遥远且孤独的蝉鸣,要不了多久,雨露就无法再抵挡袭来的暑气了。

两人放慢了行进速度,花了很久才到达村子。

说的久了,有些口干舌燥,但与剧烈运动时咽喉火辣辣的痛感相比,这就完全算不上什么了。

也许诉说才是一剂良药,虽然在讲述尤库姆所见时尽力不让自己像是在诉苦,但能把那些毫无保留地说出来确实舒畅了很多。

“能和美少女共眠一室,可真让人羡慕啊……”

伊洛特的关注点一如既往。不过自己也许正好缺乏另一个视角的观点,之前他还发现拉米娅往衣服里塞煮蛋,现在想来是给蛇喂食吧。在这些方面,自己的确没有村子里的玩伴们敏锐。

“啊咳,说起来还真是厉害的能力啊。”见卡莱尔没有反应,他自己换了个话题,“只要梦里听见钟声,梦境就会成真?不对,应该说有钟声的梦是对未来的预知?这可是神迹啊!”少年看上去有些兴奋,他用长矛的尾部敲了敲地面:“你可能就是那个、那个……总之就是那个用钟楼当象征的神的选民啊!”

“呃……”

努图村的人们有多重视巨熊努图罗蒂,自己不会不知道,当面表现出自己对“神灵”不屑一顾真的好吗?

“应该不是吧。”红发的少年回应道,“贝娜死去的那晚,时间太接近,我没法得知究竟是先做了梦还是先发生了事实。但是一直以来做的噩梦里,我自己的年纪都很小。还有……”

“还有,你梦到自己和阿芙拉同归于尽?”伊洛特想把手插在胸前,但手里拿着长矛,最后的模样有些滑稽,“也不用太担心吧。毕竟和你梦到的不一样,那两个戴面具的没有实际攻击啊?”他笑着拍了拍卡莱尔的后背:“那么只要避开不就好了,对吧?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话说的挺轻松。”

“啊啊,我也知道你在那边遇到危险了。不过,现在还为那些事情心神不宁就没必要了,你看,你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吗?”

的确是很有伊洛特风格的言论,可是总觉得他是在勉强自己。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话问出口,卡莱尔才发觉自己也很不习惯质疑这位挚友。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翻了个白眼,说道:“该换岗了。接下来由我来说吧。你好像不知道……嗯,我以前干过的事?”

“倒是在出发之前,叔叔和爱尔莎谈了谈,似乎是要她和你讲明些什么。”卡莱尔没有追问,顺着他说了下去。

已经步入村落的范围了,眼中能够看到一块块翠绿的农田,只是随风飘来的肥料气味令人眉头微蹙。心里倒是明白这才是更普遍的情况,可长期生活在努图的自己是如何得知的,类似的想法却又缠上心头。

“唉……”他叹了口气,吸气的同时好像被熏到了,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两下。昨日倒是没有这般浓郁的气味,想必是雨水把这些释放了出来。

持矛少年最后还是放弃了与空气斗智斗勇,继续往下说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艾琳的父母刚刚过世,你一直陪在她身边。”

谈起那段时间的事,伊洛特情绪低落了下来。

自己也是一样。那是自己搬进那座小屋不久前的事,父母在短短一星期内相继离去,艾琳甚至眼圈的红肿都没来得及淡下去。不仅是亲人朋友病逝的悲痛,瘟疫的阴云更是让整个村子笼罩在恐慌中。所幸没有人再被感染。

“说起来,还是你说要艾琳搬出来,把房间空半个月的来着?”

“是啊。”

村民们似乎不了解疾病传染的知识。把艾琳强行从那里带出来有一点残忍,不过他们还是以“瘴气”之类的说法同意了自己的建议。在那之后,艾琳回到了父母的房间,自己则住进了原来给艾琳的地方。

“还是先说我自己吧。爱尔莎和叔叔阿姨的关系也不错,那段时间总是在哭。于是,我说要带她做一场小小的‘冒险’。”他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一直很想像叔叔一样当个冒险者。所以相比于让她换换心情,也许只是我自己想要去玩而已。”

“我……带着她登上山,前往了努图罗蒂大人的山洞。”

卡莱尔有些吃惊:“你们两个去了那?!”

半山腰的山洞不是禁地,可也绝不是两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能前去的地方。平日的巡逻不会途径那里,就算没有遇到魔物,林中也有着不少毒虫猛兽。

“那爱尔莎惧怕蛇的理由是……”他马上想到了少女失去血色的脸。

“是的。”伊洛特的话语中流露出一丝悔恨与对自身的厌恶,“我只顾着一个人攀爬藤蔓,跑在前面,完全没注意到掉队的她。当我听到尖叫声返回去时,她已经抱着腿坐在地上了。腿上有两个刚刚留下的牙印。”

他握紧的手有些颤抖,视线也滑到了另一侧:“我想起爸爸说过的话,用嘴把毒血吸了出来,才让她平安回到村里。”

“都是我的错,令她身处险境。可那之后我只被打了一顿,不管是大人们还是爱尔莎她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他停住了脚步,“但是……她没有忘记,也不可能忘记。自那之后,她就非常害怕蛇,不管是多大的蛇,有没有毒。我们三个结伴巡逻的次数不是很多,平日里也很少见蛇进村,可能没有发觉。但我知道她一直记得。”

是给爱尔莎留下心理阴影的经历啊……

卡莱尔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你离开时,我也很想说一起走。”伊洛特活动了一下脖子,但仍然没有看向身边的朋友,“但是……不行。我之前的鲁莽举动已经害了她,就这样逃跑的话,不仅没有办法补偿她,还可能再给你或阿芙拉也惹出什么麻烦。”

是因为这件事吗,也就是说,艾琳要求一起跟着自己出门时,他反驳的话都只是借口。出发前也是,他的父亲似乎并不反对他出门旅行,是他自己在打退堂鼓。

啪的一声响。手里拿着东西不方便击掌,于是他选择了拍大腿。

“好了,过去的事已经明白了,我们还是谈谈未来的事吧。”伊洛特故意大声喊出这句话,把旁边的路人都吓了一跳。他的态度很明显,爱尔莎的事暂且搁置,不在此时此地讨论。

两人就要走到居住区的中心了,有努图村的村民正在与当地人交流。伊洛特突然加快脚步走在前面,而后转向至相对偏僻的道路。

卡莱尔明白了他的意图,见四周无人留意此处,回应道:“你是说对于弗洛芒提议的看法吗?”

“是啊。”他的眼中流露出迷茫的神色,“更复杂的东西我也不懂,只知道他说会给我们很多好处。可是……”

“能不能信任他,对吧。”卡莱尔替他把话说完。

弗洛芒能不能给予努图村实质的恩惠,以及他究竟是否真的打算这样做。

“祖辈们那些事,我没经历过,也不觉得和现在有多大关系。”碧眼的少年继续述说,“可魔物逼近我们的村子,是他们害的吧?就算不是有意为之,可是连自己姐姐都漠不关心的人,要怎么信任他,把村子的事交给他呢?”

的确如此。

卡莱尔这才想到这一层。

自己一直认为是伯爵故意设局,听到劳恩哈德的解释后虽然还没完全相信,但这种“自己误会了”的可能还是让愧疚感偷偷占据了一席之地,进而不知不觉间缓和了态度。

可按照伊洛特的理论,对这种意外发生负有责任的弗洛芒反而更不让人放心。

“而且啊……突然说要被某个人管着,感觉也挺不爽的。”

这是事实,可能也是村民们抗拒弗洛芒的主要理由。努图村里涉及全体的事,自然也要全体协商结论,没有村长之类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据说村子以前由长老们拍板决定,不过现在长老会已经不复存在,只是活得久、见得多的长辈们话语权大一些罢了。

“无论怎样,不能意气用事。”卡莱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伊洛特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

两人绕着村落行进,和其他同行者一样开始观察和评价这里的状况。

弗洛芒的诚意没有办法确认,那么就只能先了解他的能力了。

既然戍卫和武备的基本情况已经见过,此时就该轮到建筑了。村子近在眼前的危险是魔物,伯爵也是以此入手给出了他的提议,那么房屋与防御工事的水平就是重要标准。与努图村把木头晒干,立在一起的作墙的方式相比,眼前的村舍确实建筑水准更高。实际上努图村里也有很多木板搭建的房屋,包括少年居住的那栋,但从地震堵塞通路起,新建和修缮就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方法了。

卡莱尔把手放在石墙上,那粗糙的感受与被奉为圣物的「白石」完全不同。

“他还说过‘战争’吧。如果他没有骗我们,那该怎么办?”少年没有和他一样伸出手来,只是看着这面墙,“弗洛芒,或者……那个什么贵族,难道我们只能从中选一个吗?”

两人沉默了。即使见识浅薄,也能清楚地明白村子究竟有多少军事实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村民们哪怕一个个骁勇善战,也不可能用近乎全无的武器装备打赢一场战争。

……米?

“对了,劳恩哈德说过还有剩下的问题是吧?”卡莱尔终于开了口。

“你想到了?”

少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继续问道:“在我来之前……或者说地震之前,没有人来到村里,提出类似的事情吗?”

伊洛特愣了一下,目光逐渐聚焦在利巴雷的农田上:“所以这十年间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们的态度变了。”

不管是村民们的表现,还是伯爵拿出的古籍,都说明努图和利巴雷已经在实质上断绝联系很久了。为什么突然之间受到如此的重视,以至于不惜发动战争?难道是饥荒吗?

也许是环绕努图的山脉阻隔了众多的天灾人祸。可放眼望去,这些人虽然说不上充裕,但也不像是受过灾。洪涝、蝗虫、山火……不管是环境还是人民,全然看不出粮食紧缺的迹象。

又何况,就算自己知道了缘由,就能找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翌日,少年少女们等候在伯爵的办公室外。

房间不够大,容不下所有的村民。门没有关,他们挤在桌前、门框下和楼道里,气势汹汹。

三楼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肖像画,发色紫中斑白,戴着单片眼镜的老人似与宅邸的现任主人有几分相似。

“卡莱尔,我们换个位置好不好?”爱尔莎轻戳少年的肩膀。

越过她那略显僵硬的笑脸,金发的女仆正在后面侧首看向自己,她似乎没有听清这边在说什么。胸前的布料微微颤动了一下,有什么长条状的事物在遮盖下蠕动。

原因显而易见,卡莱尔没有多问,默默站到了两人中间。

少女和伊洛特互相看了一眼,随后视线错开。虽然都投向了人潮,但少年的目光却低了下去。

“没错,诸位的想法理论上是可能的。”伯爵的声音穿过男男女女,清晰地传达到他们的耳中,“选出一个领袖,作为努图的代表向皇帝称臣,成为塞什伦的封侯。既然努图曾是联盟的一员,这合情合理。”

“不过,实行起来会有很大问题。”三人被挤到人群的外围,完全看不见弗洛芒的身影,只有艾琳凭借较小的体型钻了进去,她在这时倒是不担心弄乱头发了。“你们内部的事暂且不提,要觐见皇帝陛下可不容易。从这里前往国都路途已经非常遥远,况且皇帝大人还在更南方的前线组织军备,将要御驾亲征。”

听上去,逐渐了解了塞什伦政治体制的村民们提出了新的提议,也就是像曾经一样,以联盟的一员并入塞什伦。虽然还是会被某个连见都没见过的家伙压上一头,但天高皇帝远,加上交通不便,努图可以实现事实上的自治而断绝其他诸侯的侵略借口。

卡莱尔不知道这种妥协算不算好的发展,这一方面表示村民们立即激化矛盾的可能性小了很多,一方面也表明着战火烧至努图的威胁已迫在眉睫。

“光是往返就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还要考虑陛下忙于备战,很有可能不会接见。我奉劝你们放弃这个打算。”

面对村民的质疑与不满,弗洛芒此次十分坚决:“你们执意执行的话,就自己雇佣车马去觐见皇帝吧。介绍信我可以给你们写一封,但我有领地义务在身,不会往渺茫的期待里投入任何人力物力!”

熙攘过后,人们逐渐离去了。待最后一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劳恩哈德向着房间伸出了手。

卡莱尔、伊洛特、爱尔莎和艾琳四个人走入了伯爵的办公室。弗洛芒坐在木桌后,桌子上摆放着一摞写着文字的纸张,墨水瓶里插着羽毛笔,桌角放着一块镶嵌了晶石的灯具。两侧则分别是塞满藏书的书架和一个全是抽屉的柜子,柜子上方很高的位置挂着一把长剑。剑看上去虽然保养得不错,可难以掩盖使用与年月的古旧气息。

剑格上似乎还有一个眼熟的图案,一个圆,中间有三个位置不同的星星。

管家在进来时带上了门,房间里瞬间显得十分狭窄,只有敞开的窗户与阳光缓和了拥挤感。

“对那个星神教的标志感到奇怪吗?”

伯爵仍在读着手头的文件,没有抬头:“那是先辈在与洛瓦帝国的战争中,从敌人手中夺来的。在那之后他屡建战功,并在时任利巴雷酋长死后得到了这块封地……虽然那时利巴雷的住民都是人类,不过和我的家族一样信奉逐月狼神。”

少年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尤库姆的教堂见过这个图案。

“那么,你们应该也有很多问题要问吧?”他朝着一旁伸出了手,劳恩哈德拉出一个抽屉,拿出一张说是文件不如叫字条的纸张交给了他。

“所以你连正眼都不看吗?”

艾琳突然开口问道。

这是与伯爵距离最近的一次,也是没有大人们参与的第一次。与他们不同,站在这里的人除了艾琳外都知道努图村附近的魔物为何突增。

弗洛芒瞄了她一眼,扬了扬眉毛。他好像没有料到银发少女也介入了这场会面,因此也有一些欲言又止。

也许强行把她赶出去更好一些吧,有些事物她还没必要知道。

“这是非正式的会谈,不必拘礼。”

白毛恶兽也确实没有任何给伯爵面子的意思:“所以你是在套近乎了?”

“呵。”弗洛芒轻笑一声,“也可以这么说——鲁格的新任执行官还没有合适人选吗?”

“没有,大人。”劳恩哈德回答道,“会读写塞什伦文的一个都没有,就算您宣称可以学习,也只有十几人愿意应征。更糟的是这些人多是不学无术之辈,把执行官当成了发号施令就能拿到报酬的职位,对他们的学习积极性和品行难以放心。”

伯爵轻轻叹了口气:“放宽到熟练使用利伯文呢?”

“可能会有合格的应征者。”

“那就这么办吧。”他拉开桌子的抽屉,拿出一张纸开始书写,“你们不用等我,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三人面面相觑,毕竟艾琳还待在这里,但就这样让当面质问的机会溜走也不行。

“为什么是现在才——”

“你们急着要粮食——”

“塞什伦的战争是——”

三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隐隐约约间,他们似乎把什么东西串联了起来。

“不愧是你们。”弗洛芒放下写了一半的信件,把笔扔回到墨水瓶里。他终于抬头看向四人,目光炯炯,“不错,理由正在于此。”

“我们昨日曾说过,魔物的繁殖速度在加快。就在前几年,南方富庶的土地上魔物更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增长。”精灵青年的面色逐渐凝重,“敌人声势浩大,虽然尽力抵抗,还是有大片的良田落入到魔物的掌控下。南方的帝国粮仓渐渐失守,整个帝国的粮食供应也变得紧俏。”

“今年,皇帝陛下决定带兵亲征,收复失地。但动员军队本身就需要大量粮草,且今年收复的土地也很难立即投入生产。新洛瓦暂时还没有提高粮食出口的价格,但当我们大量收购,他们总会反应过来,趁火打劫。”

他双肘抵在桌上,手掌合拢在一起。阳光从他的背后照来,阴影中,只有双瞳和胸前的泪滴闪耀荧光。

“今年……会是粮食紧缺的一年。那些位于不适合开垦耕地之处的村镇将面临饥馑,斯吞一类自由市的市民也会逃难去别国,造成人口流失。”

“因此,将于秋季获取大量粮食的交易、或是直接夺来粮食产地,将如久旱甘霖,大大缓解帝国的压力。”

在三人还没有完全消化伯爵话语之时,略显稚嫩且刺耳的女声再次响起。

“还有声望和地位?”

她嘴角下压,微微皱眉,看上去带有愠色。若不是口中吐出的字句过于露骨和现实,此景便只是一个怄气的小女孩而已。

“还有声望和地位。”弗洛芒微微抬起头,看着艾琳的眼神也有些变色。

原来如此。

这样就能理解了。为什么不是十年前或更早,而是到了如今才打出恢复联盟的大旗,以及为什么会着急到不惜发动战争。

卡莱尔对自己这么快就接受了这种说法,也自觉惊讶。即使早就听闻外界的贵族多么在意名利,若不是在尤库姆见过那些达官显贵的嘴脸,自己对此也只停留在听闻吧。

“真的是‘尽力抵抗’吗?”艾琳竟然还在追击,“我昨天听见你在说南方贵族‘不战而逃’呢!”

“哼……呵哈哈哈哈哈!”精灵摸了一把紫色的刘海,随后爆发出笑声。随后,他爆发出咆哮:“不错!粮食产地沦陷得那么迅速,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那些尸位素餐的蛀虫!他们自诩国家基石,坐享美誉却忘记了最基本的责任,在魔物爆发之时抛弃领民逃亡!”

“陛下亲征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宣扬帝国权威,打压那些存有反心的诸侯!有些蠢货觉得洛瓦帝国解体之后没有必要再留在塞什伦中,正谋划从帝国中独立!”

弗洛芒的爆发着实震慑到了面前的少年们,最令他们担忧的事也同时暴露了出来。

“那么……”伊洛特深吸了一口气,“你要怎么保证你不会和他们一样呢?”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村民们要如何信任他,他又值不值得信任。

受到质问的伯爵反而露出愉快的微笑:“你们都看见利巴雷的景象了吧,说说你们的感受。”

“呃……”三人互相确认着眼神,不知该从何开口。

“最直观的感受就好,不用思考太多。”

“虽然很平和——”

“但感觉没什么活力。”

这是两名少年早就讨论出的结果。

“回答得很好。”青年的表情变得严肃,“如你们所见,帝国正在沉沦。”

“数百年前,面对洛瓦帝国的侵略,众神的子嗣们如先知的预言一样联合在一起。那时,我们承认他们更加强盛与文明,于是我们向他们学习,拥立皇帝、设立选侯、统一教廷,人们定居在河岸与草地,建设村镇构筑防线。我们坚持了下来。”

“可是,和平逐渐侵蚀了塞什伦的血性。贵族们学会了洛瓦的表面功夫,却逐渐忘记了责任。工作的人们也一代一代变得不思进取,满足于饱腹的面包,安于现状。”弗洛芒将右肘搭在桌边,身体沉了下去,似乎显得有些疲惫,“强盛一时的洛瓦帝国解体了,现在变成了洛瓦共和国、索莫松王国等一大片在地图上犬牙交错的小国。”

“不少人觉得是洛瓦失败了,变回了野蛮的原始人。可我见识过南方的庄园,也游历过北方的异国,正在衰落的不是他们,而是塞什伦帝国。虽然国土面积大大缩小,可他们的人民却更加富裕和睿智。他们解放了奴隶,给予平民教育,学府走出的精英决定国家路线,士兵们自愿参军驰援边疆。”

“看到这盏灯了吗?”他轻轻敲了一下嵌着晶石的制造品,“这种在洛瓦旧地,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在偌大的塞什伦中竟然只有国都才能生产。明明是帝国先行制作出的,知晓原理者却仍寥寥数人。”

弗洛芒扫视眼前的四人,目光与每一人交错。

“我从你们的眼中看到了血性,这正是塞什伦正在流失的灵魂。”他说道,“帝国需要新鲜的血液,才能不变为一潭死水。我要你们加入帝国,不只是你们的土地,还有你们每个人。”

“……你们一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

伯爵看着伊洛特,平静地答道:“如果你指的是使者的言论,的确如此。我是见到你们的回应后,才坚定这个想法的。”他轻轻敲了一下胸前的项坠。

使者指的是萨兰娜,她当时在愤怒中喊出来的话语既使得谈判推进,又惹来了很多的麻烦。不知让她出使总得来说是福还是祸。

“那么,如果我们坚决拒绝,并且战败的话,就会变成奴隶吗?”棕发的少年追问。

冷峻的目光望向众人:“以不同的方式‘加入’,自然就会有不同的地位。被帝国征服,或者主动臣服,这本身就显示着对国家的忠诚度。越是可能威胁稳定的家伙,越是要提防他们的破坏,手段也很简单——把他们的权利移交到控制者的手里。”

这次开口的是爱尔莎:“叔叔说的向皇帝效忠,能让我们得到和你们一样的位置?”

“的确如此,但我的态度也已经表明过了。”

“所以我们必须要在你们之下吗?”

弗洛芒没有立即回答,他向后躺倒在椅子的靠背上,双手合拢,闭上了眼。

“……好吧,我们明白了。”就在少年少女们即将转身离开时,伯爵发出了低沉的回应。

“不,还有一个办法。”

他没有抬起眼皮,紫色的眉毛向鼻梁挤了挤:“你们听说过联姻吗?简单来说,让我们双方结为亲家,建立正式的关系。如此,在面对谢默公爵时我可以同盟的身份出面。”

“等等!”伊洛特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结为亲家,那……”

“由领主或亲人来实行。因为和努图已经久疏联络,你们的人选方面可以做很多操作。”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这是很常见的事,我的父母即是政治婚姻,在婚礼举行之前甚至没有见过面。在现实面前,我们没有选择的自由。”弗洛芒顿了顿,继续说道,“即便如此,他们也十分恩爱。不一定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艾琳直视着他,他也睁开了眼睛,直视着艾琳。

没有回答。

伯爵将视线移开,放到另外三人身上:“你们的问题,我都已经回答过了。还有其他的吗?”

“为什么贝娜……萨希蒂说那些魔物能挽救尤库姆?”沉默了许久的卡莱尔终于开口,甚至忘记了艾琳还对事件的背后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只是在弗洛芒和艾琳无言对视的时候,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个片段。

精灵贵族没有思考太久:“用来减轻负罪感的自我安慰罢了。”

“这就是你对自己姐姐的看法吗?”伊洛特的目光中混入了一丝敌意。

伯爵也没有退让:“私自行动,不仅令她自己尝到恶果,一旦败露还会引发严重的外交问题,甚至是战争。至于结果,的确有所收获,但也只是基于利用一切可利用事物的方针,不是她的鲁莽行为本身。”

“我有点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听到棕发少年的话,弗洛芒嘴角抽动了一下:“我不是用包庇和冲动统治领地的。”

眼见已经没有说下去的必要,爱尔莎道了谢准备离开,弗洛芒也再次将文件摆到眼前。

“哥哥,我们走吧。”艾琳不知为何又换成了这种称呼。

咣当一声,几本书和从架子上砸下来,随后飘落几张纸片。伊洛特不小心碰到了它们。

“这里由老身收拾吧。”劳恩哈德说着走了过来。

卡莱尔的目光却停留在一张刚刚落地的碑拓上。上面的字迹似乎有些熟悉,他不由得张口念出。

“「众神已坠,子嗣难随。阴影未去,联合待归。」”

“卡、卡莱尔……”伊洛特的声音里注满了惊讶与疑惑,还有一点点恐惧,“你刚才说的什么?”

“嗯?我是说——”红发的少年快速地重复了一遍,并抬头看向众人。而其他人的反应吓了他一跳: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弗洛芒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手按着桌上的文件。

挚友的问题超出了他的预料:“你说第一遍的时候,用的是什么语言?”

“不就是我们一直说的那种吗?”

“绝对不是!”爱尔莎也附和道,“刚才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

卡莱尔在心中默念,并回忆方才的情形。在看着那块碑拓时,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口型的确不同。

伊洛特很快冷静下来:“我记得爸爸说过,你当初发烧醒不过来时,一直在念叨些听不懂的话。病好之后就再也没说过,只当是你胡言乱语。”

“你——看得懂北地符文?”在其中一刻,伯爵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利伯语,或者叫南洛瓦语中对于「先知」留下的文字的称呼。”弗洛芒解释道,“但是能看懂这种文字的人非常少,更是没有听说过现在还有谁知道读音。”

刚刚的对话中就提到了“先知的预言”,现在看来确实没有听错。可不同宗教里的“先知”又是否……

弗洛芒用很慢的速度眨了下眼,紧接着吐出一连串连贯的发音。

“听不懂吗……”他从卡莱尔困惑的脸上读出了回答,“劳恩哈德!”

这次是一种混杂了奇异声调的口语,气流从齿缝间窜出,发出嘶嘶的响声。

卡莱尔依旧什么也没能听懂。两种都是从未接触过的语言,后者更是连模仿都十分困难。

伯爵拨开桌子上那一摞纸,从中间抽出一张举到卡莱尔眼前:“能读出来吗?”

手写的符号,因为不知道通常的模样,无法确认是否工整。毫无疑问这也是卡莱尔不认识的文字。

“只认识利伯文和北地符文吗……算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弗洛芒坐下的同时把文件也放回了原位。

“我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如果你们仍然不能接受,那我也没有选择。”伯爵冷冷地说道,“比起什么都得不到,至少一块良田能够让许多人不至于饿死……我是说,帝国的人民。”

这句话代表着什么,已经没必要追问了。

伯爵往手头的文件上盖了个戳,抬眼看见艾琳仍然盯着他。

“劳恩哈德,把它放回去,然后带客人去其他地方吧。”

老管家接过印章,放在了柜子的一个抽屉里,之后和四人一起走出了房间。

“藏书室和练武房可以给各位使用,拉米娅和我可以协助你们。”

艾琳歪了下头:“想制造事故吗?”

“那实在是太蠢了。”劳恩哈德没有理会那溢出瞳眸的敌意,“这只是承诺过的内容……要让诸位有抵御外敌的能力,自然也包括对每个人的训练。”“并且就我个人的经历来说,”他稍稍动了动手杖,这让知道其为何物的众人紧张了一下,“当不知所措时,运动是个不错的选择。”

“即使可能会用学到的对付你们?”可能是觉得管家在说她蠢,银色少女的火气更大了。

“我们所冒的风险还不够大吗?”

很罕见地,这位不苟言笑的老人用反问来回答。

接下来的半天里,几个人基本上都泡在书房,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教授艾琳读写的同时,卡莱尔也搜索了一下伯爵的藏书。在那些能够读懂的文字里,他惊讶地发现里面存在着「先知」和「钟楼」的影子。

银发金瞳的先知从北方而来,穿行在密林与沼泽中,传达众神的意志。

他懂得世上每一种语言,能与任何一位真神沟通。质疑者与强盗刺穿他的身体,砍下他的头颅,而先知总会完好无损地再现。他推回高过塔楼的海啸巨浪,召唤地震掩埋执迷不悟的邪神信徒;他让雨水落在干裂的荒地上,也用大火惩戒暴戾的酋长。作为代行者,他的足迹遍及陨落众神的每一片土地,留下圣裔与预言。

但是,苏生的先知同时也预言了他自身的归途:众神不会给予他超过寿限的生命,也不会延及他的子孙;刀剑与病痛无伤其身,但时光会将他带离尘世。

在云游的过程中,先知在不断变老,最终在踏过塞什伦的最后一角后,与他的正室一起消失无踪,再也没人见到过他。

依照圣训,无人刻意寻找他的陵墓。

而「钟楼」则被描述成自神陨之战时便屹立不倒的巨塔,顶层为最接近神灵之地。到达那里的人将得到众神的赐福,实现他的愿望。

这些与在尤库姆时从卡诺处听来的有些区别,但又能和更早时阿芙拉所言相互印证。

就在卡莱尔独自坐在房间里思考这些的时候,窗户传来咚得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上面。

鸟吗?

油灯的火苗被少年走过时卷起的气流吹得左摇右晃。拉米娅确实送来了灯,但很明显伯爵还没有阔到全都使用晶石作为能源。

而且听说晶石灯点亮还很麻烦。

今夜月色明亮。静谧之中给人一种奇特的安心感。

但卡莱尔发现了异样。

窗前的树枝似乎和记忆力不同,显得更低,像是被什么压弯了。

无风的夜里,那根粗壮的枝条猛然上下摇动。

“唔!”

未等反应过来,一股温热的冲力径直扑在他的上半身,将他击倒在地。瞪大眼睛也只能见到烛火中的天花板,然而重量的实感依旧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能感到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的嘴。

“别叫,是我。别让楼道里的家伙听见。”

如同水落而石出的场景,从卡莱尔的角度来看,空气像水流一样干涸,逐渐显露出艾琳的模样。在昏暗中,她背光的脸庞多了一份阴森。

“怎么……”

这是什么魔法?隐身?

最近才觉醒的吗?

“我已经和伊洛特、爱尔莎两个谈过了。所以才说你们一个比一个蠢,都没人想到过最简单的解决办法。”艾琳伏在少年身上,将嘴巴贴到耳边,“我们只要把隧道弄塌……就行了。”

第二天的餐桌上,几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只有艾琳一如既往地大吃大喝,并趁机把其他人的口粮顺进自己的肚子。

艾琳突然展现出的能力就很让人惊讶了,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她早就知道了事件的全貌。

原来她早就已经觉醒了这样的魔法,却一直秘而不宣。浓雾之夜与面具人的对峙、后院中与萨兰娜等人的谈话,她都在场。

自己和那条蛇所觉察出的异样并不是错觉。

在各种意义的危险之中,她游走在事件的边缘,并且找到了介入之处。

已经不能再用孩童的标准去看待她了。

话说回来,究竟是多早就学会了这种特技的呢?她一直给人神出鬼没的感觉,到底从何时起,她是依靠隐去身形来办到的?

“喂,你们想好没有?”艾琳旁若无人地向他们问话。知道了她真面目的如今,才知道她的强硬态度有一部分来源于策略。

越是光明正大,越不容易引起怀疑。尤其是在稚气未消的外表下,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她没有经过太多思考,只是不服输地不懂装懂罢了。

“先等奶奶她们回来吧……?”爱尔莎小声回答。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提案。

努图村四面环山,一旦失去了那条通道,就无法再进行大规模的运输。就连送一封信,需要的时间都要以周为单位,根本不可能由外界管理。这也是在通路再开之前无人争夺的理由。

只要隧道不复存在,他们也就不会再考虑将努图村收入囊中——这样的行为没有任何收益。

艾琳没有再说话,而是用食物塞满嘴巴。

本来她还不想太早告诉几人自己的情况,但在偷听时发觉伯爵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并派出手下前去探查。

尤库姆曾经以矿业闻名,虽然矿脉现已枯竭,但储存在那里的炸药还有不少。

只要利用她的能力,即使在弗洛芒眼皮底下,也能获取、运送和安置炸药。只要既成事实,这些贵族们连看都不会再看努图村一眼。

这样真的好吗?

固执的老婆婆还没有返回,也许寻找历史的遗证需要更多时间。村民们已经走遍了附近的每个角落,加上有一些事务要办,伯爵已经同意乘马车同他们去一趟鲁格。

晕车的爱尔莎没有同行,伊洛特则跳上了木台。他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家伙,在村子的未来……或许再加上爱尔莎的压力下,他上车的动作像是在逃跑。在钻进车厢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自己知道,他看的正是那位畏惧蛇类的少女。

“看见这几个车夫了吗?”在出行之前的短暂时间里,弗洛芒抓住了和卡莱尔谈话的机会。

衣着简陋的车夫们精神萎靡,他们不敢直视伯爵或客人,只是低着头忙着自己的职责,与尤库姆的同行相去甚远。

“他们一成不变的生活已经过得太久了,忘记了上进之心。”精灵青年说道,“如果我现在给他一笔赏钱,并放几天假,你觉得他们会做些什么,和你们一样去见识世间,学习知识吗?”

“不,他们不会。这些人只会吃到肚子滚圆,把钱送到妓女的手里,一觉睡到天明,最后回到往常的日子里。”

那位背有羽翼的侍卫队长也已就位,只等伯爵下令了。

“我期待你们成为一股活水。”紫发的青年说着,走向最前方的马车。

目送车队离去,卡莱尔转身走入宅邸。

大部分村民都随行而去,宽敞的房屋中突然寂静了许多。

劳恩哈德在用掸子清理壁炉和吊灯上的灰尘。卡莱尔叫住了他。

“挑把顺手的吧。先从木剑开始。”

练武房的采光性能不亚于餐厅。木质的武器架上摆着各类剑枪,门后左右伫立的全身铁甲反射着阳光。一面墙上有着修补的痕迹,用作靶子的稻草人千疮百孔。

鞋子踏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要把通道炸毁,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战争的威胁。

“攻过来吧。先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管家的“手杖”已经放在一旁,胸前竖着一把木剑。当他亮出武器时,散发出的气息都变了。

径直刺过去的剑被轻易拨开,反而是自己的肩头被触碰到。

“意图明显得过分。再来。”

但是魔物的威胁却不会停止。如果他们说得没错,这些魔物还会越来越多。

左臂被狠狠地抽打了一下,钝伤的苦痛沿着神经遍布全身。

“这是最普通的横砍,你完全不会应对侧面攻势吗?”

况且,弗洛芒刚刚的话似乎在印证些什么。

“看来是没有对人战经验,你这刀法也就能用来杀猪了。”

心跳开始加速。这不是因为疼痛或斥责,而是源自于内心。

有什么深处的记忆在共鸣。虽然模糊不清,却令人无法忽视。

“先从最基础的开始吧。”

微弱的话语浮现在脑海。听不清语调,无法区分那究竟是自己的心声还是倾听的话语。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明明消灭了众多的痛苦与悲伤……

可是,「钟楼」却……

是我们做错了吗……还是我们想错了呢……

最终战胜劳恩哈德的不是红发的少年,而是他自己的病痛。

想象中的遍体鳞伤并没有变成现实,管家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就连手臂上的淤青都很快散去了。

不知不觉间,天边已然泛黄。归途的马车穿过大门,熟悉的身影鱼贯而入。

“呼——感到畅快些了吗?”老人拄着杖,用布抹去脸上的汗水,“看得出你很烦恼。晚上睡个好觉吧。”

村民们对鲁格的评价不好也不坏,事情依旧没有进展。据伊洛特所言,那里的景象介于尤库姆和斯吞之间,但从听来的描述,可能只是人口密度适中而已。

在一众讨论声中,月亮爬上天空。

浴室已经空了出来。即使是女仆也不允许在沐浴时入内,这让萨兰娜花的时间比其他人稍长。

湿气满溢的房间里,两个盛满了热水的木桶。

这很明显地舒缓了疲惫感,不管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喂,你觉得哪一个是萨……嗯她刚才泡过的?”伊洛特提出了一个从某种角度来说匪夷所思的问题。

“拉米娅把水都换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有点失望。

“我说啊,要是真的像弗洛芒说的,那个什么联姻的话……”

“伊洛特?”

“不是,不是。”他连胜否认,“我也觉得和不喜欢的人结婚很荒唐,但是……我们不能就这样一直耗下去吧?婆婆那边也没有消息,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碧眼的少年看上去有些沮丧。

他的话也不无道理。现在大家都在塞什伦的阴影之下,就算弗洛芒不做任何动作,还会有其他人虎视眈眈。

“艾琳说的我也明白,但是你也看见了吧,那天大家有多高兴。”

自己也记得,见到阿芙拉的那晚,村民们唱歌跳舞,庆祝再次回到广阔的世界中。

“所以啊……要不就……嗯,从现在起培养一下感情?”

有时候自己真的不明白伊洛特的思维。

这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不管怎样,”他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我不想坐以待毙。”

突然间刺耳的吱呀声介入对话,紧接着是门撞上墙壁的声音。

艾琳正站在门框的中央,像是什么画作的主角。她一手提着浴巾,一手还按在可怜的木门上。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衣服也已经放在盆里扔到了一边。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卡莱尔在反应过来的同时就把视线移开,而他发现伊洛特依然看着房门的方向。

眉毛一高一低地错开,脸上逐渐展露出不屑中夹杂无奈的奇特神情。

“哇塞,你平时吃的东西都去哪了?”

有些怪异的语调打破了宁静。

“吃这么多,个头不长肉也不长。你看看你,胸平得蚊子踩上去都打滑。再有两年都该嫁人了,你这样谁看得上啊?”

“真是让哥哥对你的未来感到担忧。”说着,英勇无畏的少年闭上眼摇了摇头,发出“啧啧”的声音。

“……呃,别着凉。”卡莱尔提醒道。顾及到对方的感受,他的目光仍在躲避熟识的少女。

又是一片沉寂。

“哎,”伊洛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了——”

“——你不是能让我们看不见你吗?”

浴巾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的声音,听起来能够震慑人心。

“哎你干嘛?”他开始慌了,双手在前方挥舞,卡莱尔不知其中有多少是演技,“你先回去等着,别过来,喂!”

“别往里挤!嗷哦——”

稍后,红发的少年把挚友移动到了后者的房间。当他离开时,客房的主人还捂着裆瘫在床上。

很明显,踩比踢更容易使出力气。

已经是来到此地的第五天了。卡莱尔突然感到强烈的危机感,这不仅来自时间的经过,也来自感受的钝化——时间好像过得更快了。刚刚踏出努图村时,每个小时都显得十分漫长,白日所见占据脑海,夜晚辗转反侧。而近两日如白驹过隙,虽能回想出某些重点,但大多数时间都悄悄溜走,没有刻印在记忆中。

这不是个好兆头。

战争之剑仍悬在自己及任何一名村民头上,放松警惕的结局谁都无法承受。然而身处塞什伦的境内,自己的活动范围又受到限制。又或者伯爵没有限制自己的行动,只是我们不知该去往何方。

“好久不见。”

走下楼梯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材高大的蓝发青年,一如往常地拿着大到夸张的镰刀。

“欢迎。不过,我还以为你会多花一些时间。”弗洛芒也在厅中迎接返回的客人。他每天穿的衣服乍看上去都是同一件,但仔细观察又能发现磨损的区别,应该是有很多件同样款式的服装吧。

“我选择了一条快捷但冒险的路线。”诺瑟斯解释道,“因为不知道收信人还会在那里待多久。抱歉将您的属下和资产置于险境。”

“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伯爵说着,眼神突然一变,“可以的话,之后把你所见告诉我吧。那片地区……你也见到了。”

诺瑟斯默默闭上眼睛作为回答,在对方离开后转向卡莱尔。

“你还打算与我们同行吗?”他开口询问,随后又立刻补充道,“我知道你们现在的麻烦还未解决,如果你的想法没变的话,我会等你。”

“没关系吗?”

诺瑟斯和阿芙拉已经分开很长时间了,并且他们之后还有事情要做。如果需要花费太长的时间,也许会耽误行程。

不过从伯爵处听来的信息,恐怕也没有多少优哉游哉的时间了。

况且,自己也不想轻易放弃这唯一的线索。

……唯一?

“诺瑟斯,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如果我能回答。”

艾琳大口地嚼着面包,伊洛特和爱尔莎依旧少有交流。银色少女提出的方案仍然没有定论,努图村不只属于他们几人,代替全村人作出决定真的好吗,就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至少他们决定等婆婆回来再做定夺。

“是的,「先知」和「钟楼」出现在世界上的大部分宗教与神话中。”蓝发的青年取下腰间的书,放在桌上翻开,“我是在星神教连峰教会的环境中长大的,所以也只对连峰教会以及邻近的陨落众神信仰有所了解。”

听闻卡莱尔提出的疑惑后,诺瑟斯正在向他讲解自己所知的内容。

“在万神殿和时钟教中,「先知」特指一个人,即第一使徒或苏生的先知。而在我们所传颂的《圣典》中先知不止一位。只是,我们所说的「不老的先知」与异教所言的「先知」十分相似,却又有关键的不同。”

“时钟教的相关内容,你应该从阿芙拉那里听过了。在塞什伦的《神谱》中,先知被记载为从北方而来,随时间老去且留下不少后代的人物。而这和星神教宣扬的先知不同。”

实际上这些更多的是在卡诺那里了解到的,不过从谁的口中听来都一样。

“《圣典》记载,不老的先知历经数十年而相貌未变。他曾一日之内穿过广袤的土地,甚至同时出现在数个地方。而作为侍奉神祇之人,结婚生子更是严令禁止,绝不可能留下子嗣。”

“但是所有关于「先知」的传说又有一致的共同点——他是身材偏矮,有着罕见银发金瞳的人类男子;虽然无法被杀死,却宣告了自己的终末,并在旅行的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手指着书中的一个段落,但卡莱尔并不懂得上面的文字。

“「钟楼」也总是和「先知」一同出现。在星神教中,不老的先知称其登上了一座钟楼,一座在不同人眼中会呈现不同模样的钟楼,并在顶层得到了神启。”

“还有就是,在各地的传说之中……”诺瑟斯把书收起来,继续说道,“「先知」都预言了「魔物」的出现或再现。”

“当然了,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各个宗教都指责对方所描绘的不是真正的先知,而是恶魔化身或者冒用名号的骗子。”

似乎这就是全部了。

这个神秘先知的生平事迹虽多,但却带着浓郁的神话色彩。不知有多少真实、多少后人的加工,甚至是完全虚构的内容。就连各个宗教信仰中提到的是否为同一个人,都无从得知。

“所有人都一直叫他「先知」,他的名字是禁忌吗?”

“裴利宁,或者其他类似发音的名字。”蓝发的青年很快回答,“据说先知之名对于很多人来说难以发音,因此大多使用代号称呼。时间太久远了,现在就连哪个才是真正的发音都不知道了。”

人们散去后,房间里只剩少年少女和正在收拾东西的女仆长。墨绿色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若即若离地舔舐着他们。

只有她在干活的理由显而易见,卡莱尔确信只要他们起身离开,马上就会有一群仆人接替拉米娅的工作。不过现在也没有必要避开她。

“裴利宁……”

红发的少年想打听同伴对此有无印象,但得到的反馈却从另一方面印证了诺瑟斯的话。

“普—埃—勒—什么?”

“你舌头都打卷了。”艾琳不耐烦地打断了伊洛特拙劣的复读。

“有本事你念啊。”他回瞪了银色少女一眼,然后靠在桌上托住下巴,“现在我们怎么办?婆婆回来之前,要不就先试试我的方法?”

爱尔莎的目光从未如此冰冷,这让两位男士都打了个冷颤。

“动机不纯。”

可惜不学无术的少年并不明白:“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有点理解伯爵了。”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具尸体。

“喂喂喂你别这么快就倒戈啊。”

“你还知道‘倒戈’是什——”

砰地一声,门被推开了。熟悉的大人站在那里,看着四人。

“婆婆他们回来了。”

所有人聚在大厅里,犹如短短数天之前的景象。对峙的双方仍旧不变,一切仿佛昨日重现。

该说不愧是祖孙吗,婆婆现在的神情,几乎和方才的爱尔莎一模一样。

“那么,您应该找到……或者放弃寻找某些东西了吧。”弗洛芒主动靠前一步,他的脸上在严肃中只有礼节性的微笑,“你们做出决定了吗?”

在她身后,一同归来的村民们有的咬紧牙关,有的眉头紧蹙。于最初的怀疑和抵触之上,又添了一层矛盾与纠结。这让每个人都很紧张,尤其是还不知道婆婆将吐露何事的人们。

不管是伯爵的下属还是村民,无人吱声。围观的群众中心,一男一女、一老一少正在将决斗付诸行动。

空气好像要冻结了。

“曾经试图破坏「白石」的渎神者不是你们,是那群信奉四面神的疯子。我们也确实曾是塞什伦联盟的一份子。”

同是四面神信徒的诺瑟斯,站在一旁没有任何表示。

试图破坏白石?

卡莱尔想到了那两个面具人,不过还是尽力暂时抹掉这个片段,专心倾听长者的话语。

“果然如此,巨熊的子民曾与我们联合,我们怎会攻击诸位。”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本开了线,破破烂烂的枯黄古籍,在怒意中挤出一个冷笑:“你们的确没有攻击我们,但你也没说实话。”

她伸出手,指向弗洛芒。枯干的白发、缝补的布袍、细瘦的手指,如同从历史中爬出的鬼魂,在现世申冤。

“根本不是天灾将我们分离。”

指甲穿透了脆弱的纸张,碧蓝的双瞳如燃烧的磷火。

“渎神者们攻打到努图时,是你们头也不回地逃走,还炸毁了我们的退路!是你们抛弃了我们!”

举目皆惊,除了那些已经得知此事的人——从神情上看,也包括弗洛芒和劳恩哈德。

所谓的理由,什么曾经是一家人、回归塞什伦的怀抱,现在想来既讽刺又可笑。既然是他们先背信弃义,又有何颜面再谈携手共进。

而且很明显,如果弗洛芒说出“过去的事让他过去”这样的话,也就同时否定了自己所谓的正统。虽然不太了解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重视此物毋庸置疑。

“此中缘由我并不知晓,能够得知真相,确是件幸事。”精灵伯爵退后一步,向老婆婆行了个礼,“之前提出的观点实是欠妥,我为自己的无知和无礼致歉。”

“哦?”老人也如在场的各位一样吃了一惊,没有想到对方竟承认得如此之快,甚至都没对古籍的真实性提出质疑,“你想怎么做?”

“我的提议仍然不变。”他朝着村民们伸出手,掌心朝天,“若我们曾经背叛,这便是报偿。让我在魔物与可能的战火中为诸位提供庇护吧。”

“脸皮真是厚的可以。”爱尔莎小声抱怨道。

如此轻描淡写地略过,如同根本不存在一样确实难以接受,可魔物的行动也的确不会随努图村和塞什伦的关系而变化。

“等、等一下!”伊洛特突然发出了声音,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质疑,“既然是你们先背离盟约,现在帝国又有什么理由向我们开战?”

村民中有的望向伯爵,也有人稍稍低下了头以示愤怒和无奈——有些人已经知道对方将如何作答。

“正如我谈起谢默公爵时所言,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相信的是什么。”弗洛芒的目光逐渐变得尖锐,“对我来说,自然也是一样。你们觉得自己的声音大过帝国封臣吗?”

村民中,有人站了出来:“也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既然是你们割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如今再动武就是板上钉钉的侵略。你觉得近在咫尺的洛瓦共和国会视如不见吗?”

“正如我所说的,只要这是一场维护帝国统一的内战就可以了。并且……”精灵青年有一瞬间露出了狰狞的面孔,“你们的‘证据’就在这里不是吗?无论真伪,我能让任何人都再也见不到它。”

只需极短的思考,就能明白话语背后的意义。

“……你!!”

人群中爆出怒吼。

精壮的汉子立刻护在老人身前,后面的村民纷纷举起武器,艾琳也一把将伊洛特拉了回来。

伯爵和管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而萨兰娜和拉米娅则有些慌张,不知道是否该亮出武器。

“我们可不会束手就擒!”“谁会怕你!”

一把亮晃晃的大镰刀横在了双方中间,让即将失控的情绪稍稍冷却了下来。

诺瑟斯平举着武器,直面对方:“伯爵大人,感谢您的赏识和款待,但我无法面对此景坐视不管。”

“并且恕我无礼,您和您的部下——”他的眼眸迸发出战意,那是已经做好了牺牲觉悟的人才会有的、源自灵魂的咆哮,“不是我的对手。”

咬出的话语,无比平静,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然而弗洛芒并未后退半步,反而摊开了双手,面色从容。

“的确,你们可以就在此地解决我这个威胁,但是之后呢?”他看着面前手执武器的村民们,“伯爵好意邀请诸位前来商讨,却遭暴民毒手,各位难道还觉得自己有路可逃?这里是利巴雷,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是由我们决定的。”

“只要你们伤了我,便是主动挑起事端,向帝国宣战。我身后是整个塞什伦,你们可以对抗费伦贝格家族,但不可能对抗塞什伦帝国。”

“你打算用自己的命便宜其他人吗?”

弗洛芒的回答毫不犹豫:“为了帝国的强盛,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对峙的双方沉默了。

许久,精灵贵族上前一步,想要把诺瑟斯举了很长时间的胳膊按下去。而后者纹丝未动。

“让我为你们提供庇护。”越过高大青年的臂膀,弗洛芒宣言道,“我能做到这一点。”

“这些天,我们也不是只在翻箱倒柜。”有些冷静下来的村民说道,“我们已经听说了,塞什伦也在遭遇魔物入侵,且疲于应对。自己都无法保护,又何谈庇护我们?”

“这正是我将要证明的——”

敲门声响起,随后从正门进来一名身着轻甲的士兵。他看着大厅里挤满的人群,张开嘴却把话憋了回去。

伯爵见士兵虽不说话,可也并无告退之意,认定其应有要事相告:“有什么要紧的,但说无妨。”

“是!”年轻的男子再次挺起身子,“鲁格刑场附近发现大量动物踪迹,可能有野兽或魔物聚集!”

“机会这就来了。”弗洛芒并无讶异之色,令人怀疑这是否是他计划中的演出,“通知军士们,准备扫荡!”

士兵立即小跑离开,伯爵则扫视仍有戒备的人们:“愿意同行的,在大门前等候。我要先进行准备了。”

精灵姐弟转身离开,换作管家上前一步,朝着楼梯伸出手:“如有想要歇息的客人,请由此上楼,缓解旅途劳顿。”

没有人应声。诺瑟斯将巨镰放下,对劳恩哈德问道:“我也要同行,可以吗?”

“当然。伯爵大人的话是对在场每位客人所说的。”

村民们陆续走出屋内,爱尔莎冲到了亲人身边,三人也围了上去。

老婆婆笑着摸了摸孙女的头:“那些家伙没为难你们吧?”

“没有,奶奶。”爱尔莎看着老人将古籍收回怀中,“您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她装模作样地呲了呲牙,“我就说小时候见过类似的东西,把村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那瘸腿老头家地下室的罐子里找到的。这帮小混蛋坏得很,说话只说一半,还以为能骗过我。”

“……村里发生了什么吗?”

卡莱尔突然蹦出这句话,令其余几人都看向了他。

“为什么这么说。”老婆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声音也沙哑了几分。

“明明找到了这些证据……”红发少年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可大家对弗洛芒的态度反而没那么激烈了。”

一开始,努图的村民们都以近乎责骂的态度与弗洛芒交流,就算对方没有露出敌意,也数次几乎大打出手。可是今日会面,不少人态度消极或是明显在忍耐,反而是伯爵进行威胁来试探底线。

如果只是找到了塞什伦曾经背叛的史料,村民们应该更加不愿合作才是。村子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使得他们必须考虑让步,考虑接受弗洛芒的条件。

结合之前的谈判内容推测,可能的理由也仅仅……

“魔物越来越多了。”老人的语气很低沉,如同叹息,“以前数天甚至数周才能遭遇一头,现如今却每天都会碰到。这样下去,被魔物群袭击也只是时间问题。”

她低下头看着地板,卡莱尔第一次从她身上觉察出一股苍老无力的气息:“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魔物如此频繁地出现。如果说是以前——我是指十年以前,更早的时候——我们还有办法应对。可现在我们缺少太多东西了。”

不需要更多解释,虽然少年少女们对十年之前近乎没有记忆,但村里和村外的面貌都已经见识过了。

“工具、武器,这些都需要钱,可我们没有钱。”

十年。这对于人类来说已经足够长了,足以毁灭旧的习惯,形成新的。

曾经努图村与尤库姆保持着贸易往来,但这份关系与通路一同断绝了。那通隧道在村民手中挖了塌、塌了又挖,逐渐地,人们的热情被消磨殆尽,自然也不再储蓄用来交易的货品。

于是现在,努图村拿得出手的东西根本换不回足够的资源。

“那……要考虑接受他的要求吗?”银发的少女问道。

“我不是什么冥顽不化的老东西,也知道当初抛弃我们的人不是现在这个毛头小子。”老人回答,“但是挺看重这回事的人也不少。更何况,他对我们隐瞒这事,就更不能轻易相信他了。”

虽然弗洛芒声称自己并不知情,可老婆婆似乎并不吃这一套。

“唉……我也不知该怎么做。不管是口头还是落在笔上,都不能约束他的行为。就算我们能相信他,也还要想办法说服那些比我更顽固的家伙。村子是所有人的。”

“其实,就是……呃,没什么。”伊洛特似乎是不自觉地开口,又马上岔开话题,“没什么,我们出去吧,不是还要去鲁格嘛。”

老婆婆皱了皱眉,没有深究。

爱尔莎瞪了他一眼。即使没有说出口,伙伴们也能大致猜到。迄今为止在大多数人眼中,弗洛芒本人还未做出任何实际损害村民利益的事,已有一些人仍仇视他。而他对于魔物侵扰村子有其一份责任,要是将这件事抖落出去,就可能彻底谈崩,撕破脸皮了。

比起真相,人们所相信的更重要……吗。

庭院里已经聚集了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羽族侍卫长前列阵。前排身着铁甲,手中拿着钢盾与短剑;两翼手持金属长枪,阵型的中后排则是弓弩手。伯爵亲自选拔的精兵,平日居于府邸一角,操练不止,为的便是出阵之刻。

不可能战胜。

仅一眼,少年便知绝对要避免与帝国兵戎相见的局面。即使人数上不存劣势,装备上的差距也已无法用勇气来弥补。在木棍绑上生锈铁锥制成的武器,要如何与这些抗衡?

“上马车吧,客人们。”

循着马匹的蹄声与轮子的吱嘎声看去,只见领头之人正骑在战马之上。打磨得锃光瓦亮的铁甲覆盖了全身,若非打开了面罩,甚至无法辨认出是弗洛芒本人。其身后左右各有一名相同装备的士兵,三人的腰间都挂着宽刃剑。

作为保护者的话,倒是的确能让人安心。

道路的两旁仍然是草地与树林的交错。只是作为伯爵的辖区添加了矮墙或篱笆,且每过一段路就有哨站驻守,中间还见到了一间营房。就路途的保护来看,比尤库姆松懈的防守要好很多,不过后者本来也多年未见魔物了。

已经能看见森林中的村镇了,石墙、砖瓦砌成的双层小楼与路上的行人让那里显得有些活力,甚至比大城市斯吞看上去还要好。但在进入那里之前,马车一转驶向了前往密林的岔路。

“那不是鲁格吗?”卡莱尔问道。在这与来时乘客相同的拥挤车厢里,只有伊洛特曾去过一次伯爵的镇子。

棕发的少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上次就是直接进去的啊。话说,我们可没见到什么‘刑场’。”

话音落下不久,马车便停住了。

“呼……呼……我觉得还好……”爱尔莎在奶奶的搀扶下爬下车,然而在定睛之后吐了出来。

所见之物,的确令人感到恐惧和恶心。

在那已经腐蚀了的绞架、铁笼和铡刀下,是一块块森森白骨。一枚缺失了下颌的头骨正面向车队,眼窝的空洞中长出了一缕翠苗。

这就是刑场。

浓密的树林中,这是清理出的一大片开阔地,让卡莱尔想起了努图罗蒂的居所。伯爵的士兵一个个跳下马车,将中间的人们围起,警惕四周。

“弗洛芒……”

“他们的剑可不是对着你们的。”精灵贵族拉了一下缰绳,转头面对村民们,“这就是鲁格的刑场。那些十恶不赦的犯人会在这里被唾骂、处刑,其尸骨继续被唾骂,并最终作为吸引魔物的诱饵发挥余热。”

“虽然我容忍你们的诸多举动,但我并非怯懦或妇人之仁。对于杀人放火等事,我绝不姑息。”

他抽出剑,发号施令:“二队保护客人,一三队缓慢推进,四五队与我同行。拔都,侦查交给你了。”

侍卫长应声后退几步,白色的羽翼扑扇几次之后,随着蹦跳腾空而起,落在高耸林木的树枝上。也许即使是轻甲也会对飞行造成不小的阻碍。

“为了确保安全,我无法带所有人同行。”弗洛芒说道,“至多三分之一,你们决定吧。”

没有过多的讨论,卡莱尔和伊洛特加入了队伍的末尾,虚弱的爱尔莎、年迈的婆婆以及艾琳则留在了原地。

希望那些不知情的人们能看紧艾琳,别让她自己涉险。

虫鸣、枝叶摩擦声与盔甲的响动。森林中又多了些许嘈杂。

士兵们小心地维持阵型,并发出适中的声响。对于会主动袭击人的魔物,主动引诱是一个不错的手段,但数量又不明,因此不能太过大张旗鼓,以免引火烧身。

“这里尚没有发现过毒虫类魔物,不过还是警惕一些,尤其是没有披甲的你们。”弗洛芒提醒道。

足以淹没脚踝的腐殖质、一闪而过的小动物。屏息凝神的搜索中,既不能一惊一乍,也不能放过蛛丝马迹。在密林中穿行比想象中更累,蚊虫的攻击下,身体很快感到疲惫。

但是士兵们没有停下。他们仍然穿着盔甲,拿着武器。

就在少年快要走神时,远方传来尖锐的声响,像是口哨的声音。士兵们闻声而动,立即改换阵型面对传来的方位。

“拔都发现猎物了。”弗洛芒说着将笛子横在嘴边,发出了回应。

很快,一个长着翅膀的身影从树上跳跃滑翔而来,一同出现的还有野兽的嚎叫声。

长毛猪、很多很多只长毛猪。鬃毛如同漆黑的潮水,向着士兵们冲击而来。

除了贝娜所带领的混编部队,卡莱尔还未见过如此多的魔物。在他的印象里,这种野猪型魔物应该是独自行动的。

“放箭!盾牌向前!”

箭矢射死了跑在最前面的几头,然而后面的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锋。在这悍不畏死的气势之下,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却无一士兵后退。

“停火!收紧!”

就在快要接触之时,弗洛芒下达了指令。剑盾兵前冲几步用盾牌迎接撞击,随后屈身下去,扬起盾牌将野猪顺势抛起。短剑刺入柔弱的下腹,长枪也不放过这个机会,从上方发起攻击。前排侧翼的盾牌手也向后收缩,将整个阵型拉长,筑起多层防线。弓弩手们将箭支插回箭袋,拔出短刀防备可能突破的敌人。

阵容的中心,弗洛芒与弓弩手中的第一排站在一起。后方则是被保护起来的村民们,一组剑盾与长枪配置在他们两侧,以免遭遇偷袭。

长牙撞击在盾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被刺穿的魔物发出哀嚎,腥臭的血液几乎洒在村民的脸上。

只有一只濒死的野兽成功到达弗洛芒面前,后者猛拉缰绳使马身侧开一个角度,随机将重剑高高举起。

红白相间的黏液迸射而出,原本完整的头颅已裂为两半,再无生气。

“合围!”

见敌人的数量快速减少,伯爵下达了新的命令。

丛生的林木没能影响变阵的速度,盾手急速向前连成一排,而后包抄魔物后路;枪兵从上方与缝隙中贯穿尝试突破的野兽;挽弓搭弦,无情地猎杀瓮中之鳖。

甚至还没从魔物出现的惊慌中回过神来,战斗就已经结束了。也许根本不能称之为战斗,这种一方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只是屠宰而已。

没有人员伤亡。血汗从士兵们的武器、盔甲和脸庞上滴落。他们的汗、敌人的血。

此般熟练且高效的行动,他们练习了多久、又实施了多少次?

如果这就是伯爵想展示的实力,那他的确做到了。能够从袭来的魔物手中保护弱者的力量,正是努图现在急需之物。

远处又传来了哨声。

狩猎还没有结束。

回去的路上,没有人说话。夜色中,村民们挤在狭小的木箱里,沉思着。

这一日,伯爵杀死了多少魔物?恐怕没人能数得清。他们只把其中一部分带到了鲁格里,大部分则弃置在林中。据说森林的虫豸和小型兽类会很快将其啃噬成白骨,魔物本身也对非人的尸骸兴趣寥寥。

弗洛芒已经证明了他能够保护努图,亦或者毁灭努图。可还有关键的问题没能解决。

如何确保他不会背叛——就像几百年前,他的先辈一样。

前车之鉴,不得不防。

数日过去,并无进展。

暑气已悄悄溢满世间,炎热使得人们愈发焦躁。

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提案,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提案。村民们担心弗洛芒假意亲善,要求提前供应武器装备,而伯爵也提防努图出尔反尔,不愿预交物资。

“我可不是慈善家。”他这样说道。

伊洛特的计划也没有进展,弗洛芒对此不置可否,而萨兰娜则是冷淡应对。虽然交流甚少,但从努图村的初步交涉、以及后院中的自白来看,这样的态度绝非常态。

以及不知为什么,艾琳这些天更喜欢用“哥哥”和“姐姐”叫自己、伊洛特和爱尔莎了。尤其是爱尔莎,已经不知多久没听艾琳用过这个称呼了。

“合约的意义是拴住双方。要么付不起违约的代价,要么根本就不会考虑违约。”紫发的贵族对卡莱尔说道,“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恐怕没那么容易制定。”

少年走出办公室时,伯爵在身后开口,语气平缓:“时间不多了。对你我都是。”

就在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努图村在越来越猛烈的魔物攻势下出现了伤者。虽然尚不致死,但今日被咬下一块肉,明日就可能被咬下脑袋。与此同时,伯爵得到消息,谢默公爵终于完成了初期的准备,打算向努图村派出使者了。

下楼的同时,少年与几名村民擦肩而过。他们面色凝重。

最晚明天,必须有一批村民启程返回努图,汇报谈判进展并应对公爵的使者。

黄金时间,仅剩今日了。

“呜——”

刚刚到达大厅,就听见了已经熟悉的少女嗓音。

金发褐肤的女仆长正尝试将一把巨大的镰刀从地上抬起来。她双手抻得笔直,牙关咬紧,身体左摇右晃,可那怪异而惊人的武器仍然只是稍稍离地而已。那条毒蛇从衣领探出头,又很快缩了回去,卡莱尔没能记住它那奇特而冗长的名字。

“有那么沉吗?我来吧。”

随后,卡莱尔才注意到伊洛特和艾琳也在一旁。乐天派的少年把长矛靠在一旁,过去搭了把手。

“唔——”虽然成功抬到了胸口的高度,但也涨红了脸,“这东西是石头做的吗?怎么这么重!”

银色少女歪了歪头,试探着也握住了镰柄。

而后眼中流露出不屑:“是有点,但是作为金属也不算过分吧?”

“那是因为我在使劲啊!”伊洛特朝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少女喊道。

“……你们在干什么?”

咚的一声,巨镰落在了地毯上。拉米娅和伊洛特像是受惊一样同时松手,瘫坐在地。还好没有砸到谁的脚。

“啊,哦。”拉米娅站起来,扑打着那为了容纳长蛇而故意大了一号的女仆装,“客人把武器放在这了,我想把它挪到客人的房间去,但是拿不动。”

像是维护自己的脸面,伊洛特也叫道:“这鬼玩意真的很重!”

卡莱尔走到诺瑟斯的武器面前,伸出了手。

至少两米的纯白长杆,巨大而弯曲的镰刃,反向的子刃就足以用来枭首。不管是什么材质制成的,用它作为武器一定不是易事。

即使锋利的刃部已经被布条裹住,依然能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

双手握住镰柄,令人意外地感觉到有一丝温暖。也有可能并不是它自身发热,而是自己本以为会感到凉意,从而产生的错觉。

……咦?

“啊,抱歉。”

镰刀的主人突然出现在门口,卡莱尔随即放开了手。

诺瑟斯轻易地就将镰刀扛起,惊得伊洛特和拉米娅睁大了眼睛。

“我不希望其他人碰这把镰刀,实在不好意思。”青年道着歉,转身又走了出去。

刚才……

卡莱尔把手握紧又松开,有些不敢相信方才的感觉。

镰刀的确被抬了起来。

而自己觉得它像软木一样轻。

走出主楼,卡莱尔发现了不远处的诺瑟斯和侍卫长……弗洛芒叫他拔都来着?

两人正围着一个装满水的大木盆,旁边还有两个空桶。

诺瑟斯发现了追上来的少年:“你好。我在帮拔都准备祭祀仪式,刚才把武器落下也是为了打水,没给你们造成麻烦吧?”

“没有。仪式是指……?”

“哦,这是每年入夏时要进行的仪式,用任何材料或手段制作依古尔——用利伯语来说,「赐羽之鹰」——的形象,以示纪念的仪式。”羽族男子解释道,“那是赐予了我们羽翼的神祇。”

“也许你会奇怪为什么我在参与仪式。”诺瑟斯边一圈一圈地解开镰刃上的布条,边说道,“在连峰教会的记录中,依古尔是一位圣人,他……不管怎样,连峰教会和赐羽之鹰的信徒和平共处了很长时间,是有原因的。”

卡莱尔看着盆中的自己,微风拂过水面,使得倒影变得模糊不清。

思虑再三,少年还是开了口:“虽然有些冒犯……你们真的认为神存在吗?”

不管是斯吞、利巴雷,还是鲁格,甚至是弗洛芒的口中,都经常见到被称作陨落众神的身影。

“看来你们的神也很少显灵?”拔都并没有太多不悦,“不过,那确实是存在的。如果你亲眼见过「海龙神」现身,你就不会再有任何质疑。”

“那是自史书记载以来最常展现神权的伟大存在,祂从魔物手中庇佑着塞什伦的船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载有龙仆的商船能在海上航行。”侍卫长耐心地讲解道,“神陨之战后,神灵们都陷入了沉睡,祂是最先醒来的。现如今,祂的力量已经恢复了很多,几乎对于召唤有求必应。”

诺瑟斯已经将布匹全部解下,抛到一旁的草地上。

“总之,亲眼所见是最好的。只要你通过龙仆献上贡品,就可以当面询问海龙神了。据说祂很挑剔,你最好能献上足够美味的佳肴。”

两人都后退了一步,卡莱尔见状也远远走开。

镰刀的尖端点在水面上,泛起涟漪。

随着手臂猛地一挥,盆里的水也随之腾空而起。手臂举过头顶,长柄极速转动,包裹在外圈的水流形成一个环。

不只是盆里的水,卡莱尔感觉到水汽在聚集。四面八方空气中的水逐渐被吸入漩涡中,这让周围先是潮湿,后又被吸干而变得干燥。

聚集而成的水团猛地被掷入盆中,又突然被拉起。水花四溅,青年伸出左手隔空握住水流,使其逐渐显露出形状。

巨大的鹰展开翅膀,下半身却是人类的模样。动物和人身的混合造型站立在盆中,它的喙高高抬起。

羽族战士张开翅膀,向着神像缓缓跪下,羽翼收拢在胸前。

本是戏法一样的流水塑像,却在人的行动之下有了一丝神圣感。

仪式结束,过多的水明显放不进盆中,满溢出来渗入大地。

……

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事物。卡莱尔想起了弗洛芒说过的话。

回想着以往种种见闻,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成型。这个念头太具有诱惑力,以至于注意力根本无法移开。

如果能够成功,所有的难题都可以一口气攻破。

相比于最坏的结果,这个风险……我们必须承担。

很快,伊洛特、艾琳、爱尔莎和诺瑟斯都被叫到了少年的房间。他向众人讲出了自己的计划。

“我没有做过,但可以尝试。”诺瑟斯首先表态。

伊洛特和爱尔莎则有些无法接受。

“你等一下。”挚友开口说道,“我也知道你对努图罗蒂大人没什么信仰心,我们都知道,只是我们不在乎。可是、可是你要我们这样做,我们怎么能……”

艾琳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没有问题。时间不多了,机会只有一次。努图罗蒂大人不会怪罪我们的,对吧?”

“但是……”伊洛特看着房间里的人,最终目光停在爱尔莎身上,像是在求援。

爱尔莎咬住嘴唇,低下头,半晌,她看向伊洛特,那个和她还有些旧事没有理清的少年。

“就这样做吧。”

伊洛特靠在墙上往下滑了一点,双臂也无力地自然垂落。他闭上眼睛,随后睁开:“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说。”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差点让伊洛特跳起来。

无视了他的阻挠,卡莱尔打开了门,弗洛芒和萨兰娜正站在门后。

“有幸听到了很有趣的讨论。”伯爵说道,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不要紧张,我是来完善这个方案的……比如,把你们二位的想法综合起来。”

回过头,一条蛇正蹲坐在窗框上,嘴里叼着紫色的泪滴。

卡莱尔、伊洛特和诺瑟斯满头大汗地回到府邸。负责护卫的拔都和拉米娅很快离开,继续他们的工作。

马车到了,银白色的少女从上面跳下来,向他们讲述村里的状况。

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只是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被村民们轰走的公爵使者死了,他和马匹的尸体在通道外不远处被发现,那时已经是两天后了,他的部分肢体已经被猛兽撕碎。

由于已经建立了关系,使者会由伯爵派人送回。这个意外的插曲会让公爵更晚得知努图拒绝的消息,可也会让他动武的借口更加充分。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尽快实施,然后由弗洛芒出面摆平……

“你过来一下。”艾琳叫住少年,带着他上了楼。

两人在伯爵的办公室前停住了。

“在这等着。”

说完,少女用力地锤了两下门,然后没等回应就推门而入。

“弗洛芒。”她看着房间里正忙于公务的伯爵和管家,张嘴说道。

精灵贵族并未展现出愠怒,他敲了敲胸前的挂坠:“情况我已经了解了。”

艾琳并未退缩,反而径直走了过去,胸口抵在桌前:“我来这里是为了另一件事——”

弗洛芒默默听完,而后双肘搭在桌面,手交叉在一起。

“是个好想法,但是很遗憾。”他轻轻摇头,“这只对你们有好处,却会增加我们的风险。即使是赌徒,也会见了利益才会下注。你能给我什么?”

“我的赌注不在我手里,而在你身上。”艾琳回答道。

“哦?”伯爵挑了挑眉毛,“说来听听。”

银色的少女探出上半身,几乎趴在桌上。眼睛对着眼睛,两鬓荡起的辫子触到了对方的脸颊。

“我赌你对你的家人——”

她用几乎是咬碎骨头的力度说道,

“——没有看上去那么冷漠。”

咔嗒。办公室的门被带上了。

弗洛芒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神态平静。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问向身边的管家。

“您要我以什么身份回答呢?”劳恩哈德也阖上了双眼,“管家、剑术老师、杂工,还是朋友呢?”

“随你喜欢吧。”

老人静立数秒,随后开口:“你是个混蛋,弗洛芒·费伦贝格。”

“时间太久了,劳恩哈德。”精灵青年回答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我都还是相似的年纪。但如今,我还是我,而你已经老了。”

“的确很长,所以更觉得你有多么无情。你本打算让你的亲生姐姐,承受相当于我两辈子甚至三辈子长度的痛苦。”

弗洛芒·费伦贝格没有回答。

“我很高兴你有悔过的意思,弗洛芒。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你是个混蛋。”

“你说得对,劳恩哈德。”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伸手握住了紫色宝石,“你说得对。”

第十一章——真实的谎言
渺远的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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