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水芜菁交代完毕，石决明直了直身子，双眼紧紧闭着开始酝酿。

水芜菁高声喊道：“解州来的大师，免费测骨称重，不灵验不收钱…….”

决明拉了一把她的衣袖说道：“我是让你吆喝，可你也不能乱喊啊！不灵验不要钱，你这不是将我架在火上烤吗？”

芜菁笑道：“我只负责将人拉来，剩下的你自由发挥。”

听到免费二字，人群立即围了上来，大多数人都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外地人敢自称大师，还夸下海口，也算狂妄的不得了，一种等着看砸场子的兴奋吸引着大家。这时一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问道：“称骨测重是袁天罡首创，我在年幼之时也曾找人测过，说我必然考取功名，为何年近不惑，还是两袖空空？”

石决明大声喊道：“袁天罡的算法，有很大的漏洞。”

此言一出，将众人惊得目瞪口呆，旁边几位同行鄙视道：“吃着袁天罡的剩饭，却往祖师爷头上动土，看他怎么去圆场。”

中年人追问道：“这几百年来，后辈卦师提到袁天罡，都是万分崇敬，足下却……..”

石决明笑着缓缓而道：“袁天罡的称骨法，只是将年、月、日、时四项合起来对照，却忽略了方位跟排行，所以谬误多多。”

中年人听着有点名堂，客气说道：“还请大师详解。”

石决明说道：“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有两个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一个生于江南富庶之地，一个长在蛮荒贫困之隅。一个排行长子，一个是家中老八，命运怎能相同？”

人群纷纷议论，中年人叹道：“大师所言极是。”

石决明笑着伸手说道：“劳烦阁下报上六项名目。”

中年人说道：“小可生于甲子年六月初八辰时，本地人，排行老三。”

石决明用手一边计算一边说道：“一两二钱加八钱加一两加四钱加一两二钱再加六钱等于五两二钱。送你二十八字真言，听好了：“何愁双眉总不开，得宽怀处且宽怀，一朝金榜快提名，田园财帛更丰盈。”

中年人从怀中掏出半两银子说道：“多谢大师，小可悟了。”

石决明摆手笑道：“只为摆渡有缘人，黄白之物也就罢了。”

冷无心站在人群中高喊：“这位老哥，古语有云，遇到指点自身的高人，万万不可空手拂袖，否则会遭天谴。掏一两银子吧，你也算跟大师有缘。”

中年人连连应声：“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水芜菁收过一两银子，朝冷无心偷偷竖了个拇指，冷无心在人群中挑了个眉表示回应，石决明喊道：“下一位。”

一位年方二十的后生挤进来说道：“辛丑年五月初五午时出生，建康人，排行老大。”

石决明扫眼过去，这位后生长得玉树临风，皓齿朱唇，头戴一顶转角簇花头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玉白腰带，脚穿一双金线绿靴。看到此幕，石决明身子往后一挺，口中“啊”了一声，手指迅速计算着说道：“公子的骨重六两八钱，为世间罕见，听好了----富贵由天莫苦求，万金家计不须谋，十年不比前番事，祖业根基水上舟。只是…….”

后生急忙道：“请大师明示。”

石决明目光一闪沉声说道：“公子命中桃花颇重，若能清心寡欲，功名自然不在话下，甚至位及人臣。”

后生对着石决明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飘逸的掏出五两银子，顺手扔给水芜菁，头也不回的离身而去。

临近未时，石决明对着众人高呼：“今日到此作罢，散去。”

围观的人群被一连串的算法看到兴致正浓，哪里肯散，高声叫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石决明拱手笑道：“各位有所不知，干我们这行的，若是懂点规矩，都会遵守“每日最多卜卦八个”的祖训，如果强行逆施，就会违背天意，俗语说的“遇九不详”，就是这个原因。”

众人暗暗称奇，随后不情愿的慢慢离去。

看着众人散开，水芜菁跟石决明收拾好银两，摆出一副冷酷的样子慢步朝前走去，冷无心紧跟上来问道：“我大致估算了一下，二十两收入应该有吧？”

石决明一边使眼色一边小声斥责道：“冷兄，在后面小心跟着，保持一定的距离。”

冷无心笑道：“待会去旺福楼炖个猪头庆祝一下。”

水芜菁低头说道：“炖你个大猪头，赶紧闪开，待会自有解释。”

行人越来越少，渐渐步入村口，石决明来个急转身，候着冷无心上前。看着石决明跟水芜菁凝重的神情，冷无心满脸无辜的说道：“我的表现很差吗？”

石决明：“不不不，你的表现近乎完美，从头至尾，都是顶尖的。”

水芜菁连续给了冷无心两个栗暴说道：“你差点踢翻我们的饭碗，回去再跟你算账。”

刚进家门，水芜菁大声问道：“冷无心，你可知罪？”

冷无心委屈说道：“我何罪之有？”

石决明问道：“无心兄啊，今天在月荷湖，请问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冷无心不假思索说道：“煽风点火啊。”

石决明说道：“既然知道自己的角色，为什么散会后，却跟我们紧紧相随？难道怕同行们看不懂吗？”

冷无心抓抓头发恍然大悟说道：“当时入戏太深，没反应过来。”

石决明解释道：“一般的街头这些勾当，都是协同作战，会提前安排部分成员，混在人群里煽风点火，只有这样才能顺风顺水。可围观者也不是傻子啊，如果我们三人大摇大摆的穿梭在闹市，万一被人认出，还混的下去吗？”

冷无心做出一副懂了的表情说道：“我明白了，也是饿昏了头，走走走，一起出去吃饭，回来接着骂。”

水芜菁跟石决明同时瞪着冷无心说道：“你果真明白了？”

冷无心被盯得浑身不自在，随即一拍脑袋说道：“你们看着我干嘛？真明白了啊。”

石决明举手就要给栗暴，无心恍然大悟道：“哎呀，三人不能一起相随，你们等着，我打包回来给你们吃。”

不过半个时辰，冷无心归来。三人吃喝完毕，提着香火纸钱上坟一应不表。

上坟归来，三人在家坐定，石决明半躺在院子里，嘴上叼着一根枯草说道：“袁天罡的四项称骨法，是街头术士们的必休课程，同行尊奉他为祖师爷，我们把它升级为六项，算是颠覆了这个行业，不出意外的话，明天的月荷湖畔，到处都是我们的传说。”

水芜菁问道：“我们收了别人那么多银子，可预言能实现吗？”

石决明分析道：“不敢说万无一失，也八九不离十吧，先说开门红的那位，他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到了这个年龄，早已没有年少时的豪气冲天，如今的他，需要的是鼓励和自信，我狠狠地加了一把火，凭他的犟牛劲头，混个进士是早晚的事情。”

水芜菁表示怀疑说道：“如果没有文采垫底，仅凭着一股子冲劲，有用吗？”

石决明笑道：“有啊，我们村的陈三爷，从十七考到七十，三年考一次，总共考了二十来次，无奈天赋太差，回回洒泪而归，可人家不认命啊，拄着拐杖由孙子搀扶着继续考。”

水芜菁问：“结果呢？”

石决明：“结果皇上被他的意志力打动，特意下旨，凡是考了十五次以上的，全部赐予进士出身，就这样，陈三爷光宗耀祖啦。更何况那个中年人，天赋远在陈三爷之上，所以不必担心。”

冷无心又问：“那个穿的胡里花哨的年轻人，果真那么厉害？还是你胡乱夸张？”

石决明笑道：“冷兄有所不知，只看他的那身行头，绝不是寻常的富家公子所能拥有，家中必有高官在列。再观他的神情，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还从建康而来，简直是又富又贵。”

水芜菁拿手扶着下巴问道：“可你的四句俗语，说的也太玄乎了吧？”

石决明说道：“又富又贵，再加天资聪慧，还有祖辈累积的各种交错关系，混个高级官员，简直是易如反掌。”

冷无心带着羡慕的神情问道：“石决明，为什么他还桃花多多？”

石决明很诧异的问：“人长得帅，还有钱有地位，是个女人都会喜欢，这很意外吗？”

水芜菁笑着说道：“所以呀，人家那样的，才有资格穿梭在花丛当中，你们两个，就把心思给我放在赚钱上面。将来到了建康，凭你们长的还不算寒碜，兜里再有大把银子，再去找女人就容易多啦。”

石决明：“事实上，古往今来，拥有如此条件的人多如牛毛，可最终青史留名的，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大多数都成了所谓的风流才子，终日混迹在脂粉温柔乡，所以我才特意点醒。”

冷无心若有所思道：“下辈子，我也要投胎到这样的人家，种田忒苦了。”

石决明看着他说道：“来世还早呢，冷兄，下午你去砍点干柴回来。”

冷无心不满道：“怎么又是我？”

石决明：“从我们三个的年纪来讲，你是天经地义的大哥，我只能屈居老二，芜菁是老幺，再看他的小身板，说能忍心？况且你也熟悉这里地形，知道哪里可以砍呀。”

冷无心撇了下嘴，操起砍刀绳子出门而去。

石决明转过头来，凝望着水芜菁说道：“有些话，我想跟你好好说一下。”

水芜菁低下头去，吞吞吐吐的应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讲吧，我听着。”

石决明：“这些话，你一字一句都要听着记着。”

水芜菁轻轻“嗯”了一声，石决明提高声调讲道：“我待会要出去，你一个人可别乱跑，等着我们归来就行。”

水芜菁连连点头：“嗯，嗯，还有呢？”

石决明笑道：“就这些啊，你还想听什么？”

水芜菁噘嘴回应：“知道啦。”

傍晚时分，冷无心扛着一大捆干柴先回。水芜菁迎上前去说道：“肚中饥饿下馆子，口中干渴有井水，砍堆柴禾做什么用？”

冷无心嘟囔道：“石决明交代的，要问他的话，总是有一大堆理由，对啦，他还没回来吗？”

水芜菁答道：“没有呢，再等等看。”

天色渐渐晚了，石决明还是不见归来，水芜菁面带忧虑的说道：“石决明不会被人打劫了吧？”

冷无心说道：“方圆七八里荒无人烟，最厉害的强盗就是我了，还被他一板砖拍的死去活来，放心吧，他厉害着呢。”

水芜菁依然担心道：“天黑成这个样子，总该有个音讯吧？”

冷无心说道：“怕是揣着银子去烟花巷了，要去大家一起去嘛，吃独食的行为让人鄙视。.”

正在说着，石决明背着一小捆干草归来，水芜菁和无心迎上前去。石决明将干草放下，一股清新的味道四散开来，水芜菁不解的问道：“这个是什么？味道有点怪怪的。”

石决明笑着没有应声，提起水桶给锅里添满水，又将火来打着，将干柴一根一根往灶台里面塞。不一会水烧开，他拿起干草扔了进去。

石决明把装满温水的浴桶送到水芜菁的房间，抹去额头的汗水说道：“夏季天气炎热，想必你在晚上，都来回在炕上“翻烙饼”吧？我加了点薄荷草进去，既清爽了身子，又驱逐了蚊虫，今晚睡个好觉。快去洗吧，我在外面看着。”

石决明走到门口，冷无心不解的问道：“石决明，你说一个大男人，洗澡钻在房间里也就罢了，夏天还用热水，更奇怪的是你还给弄了捆老什子香草？”

石决明：“冬天还有人光着膀子呢，管她呢，咱们也去院子冲凉去。”

却说水芜菁拿着一把条凳抵住房门，看着那盆散发着薄荷草香味的热水，怔怔一时没有动，脑袋里的思绪，却如同翻江倒海般不可抑制起来。想想当初自己一个人离开家乡，一路孤身走来，每逢到了夜晚，惊慌也罢，恐惧也罢，都深深体会过那种没有安全感的滋味。那么多人当中唯独踩到了石决明，也唯独被他三言两语给哄的喜笑颜开，还心甘情愿衣不解带的侍候了他好几天。命运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不早不晚不快不慢，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安排。再后来遇到冷无心，三个人相处短短十几日，却已经将那份信任融入血液。朋友，是多么高贵的一个字眼，没有朋友的人是孤独的，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血液里流淌的都是豪气云天的冲动！做每一件件事都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人生怎么能没有朋友？

石决明和冷无心有什么区别呢？看石决明的一系列表现，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想到这里，水芜菁一颗心咚咚直跳，不知不觉中在黑暗里烧红了脸。一个人就算没有谈过恋爱，可总见过尘世间的男女相携，也看过书中的缠绵情事，翩翩佳公子遇到倾国倾城的少女，一番眉来眼去后两人携手私奔，私奔不成的话，则是日夜思念，从此相思绵绵无绝期……………..

一番胡思乱想，水芜菁把脸沉浸在热水里，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竟然觉得自己好笑起来。聚聚散散的人生，在这艰难的乱世，如何有心情去思量这番情愫？想到这里，水芜菁又有点感伤起来，觉得自己真爱胡思乱想，赶紧摇了摇头开始洗浴。

洗完换上一身旧衣，水芜菁拉开门，看见石决明与冷无心两人背对着自己，并排坐在大门石阶上乘凉，一个宽肩厚背，一个清瘦身型。水芜菁心里暖暖的，这种感觉小时候和爹娘在一起也有过，水芜菁轻轻走过去，在两人中间坐了下来，抬头看看天空，嘴里喃喃而道：“你们说，天上究竟有没有神仙？”

石决明侧过头看看水芜菁，洗浴干净的她穿着清洁的粗布青衣，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袖子上还有大大两个补丁，看那歪歪斜斜的针脚一定是她自己缝的，两人距离很近，可以清楚的看到水芜菁面颊上细细软软的汗毛，以及小巧可爱的耳垂。再看看冷无心，嘴唇上跟自己一样，胡茬未刮干净的模样很好笑，冷无心答道：“当然有了，上午找我们算卦的玉面小子，人家的命就好，以后我要多拜神仙才行，你们都说说，拜哪位神仙比较灵？”

石决明笑道：“拜阎罗十殿中的王薛吧。”

无心：“我怎么没听过？”

石决明：“他给鬼魂们评定善恶，核算等级，然后把材料上交，再由阎王爷决定投胎到何处。”

水芜菁好奇问道：“阎王也算神仙么？不是鬼么？“

石决明笑笑：“他们管理鬼，自己不是鬼！”

水芜菁道：“还是别说鬼了，本身咱们这房子没有大门，半夜说鬼吓人的很！”

冷无心道：“你以为有门就能挡住鬼了？贤弟你莫怕，我们又没做啥亏心事。正所谓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以后我就拜他了！”

石决明看看水芜菁，突然一股恶作剧之心由然而起，不由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大叫一声：“哎呀，冷兄，你老娘怎么站在后面了？”

只见水芜菁吓的一哆嗦，不由得身子朝石决明靠了靠，将他的胳膊抱得死紧喊道：“你们还要不要人活了？”

冷无心则哈哈大笑：“贤弟，你这胆子也太小了，此种把戏，我五岁就已玩腻，你看你，吓的像个大姑娘似的，就差钻到石决明怀里躲起来了。”

水芜菁一听，连忙放开石决明的胳膊，羞愤的起身道：“你们两个，明天早上一律不准吃饭！”说罢自己回房睡觉，一颗心还在活蹦乱跳！恐惧和害羞，还是害羞更折磨人些，唉………….

三人各自睡去，一夜无话，第二日，日上三竿，水芜菁第一个起来，在窗外喊道：“决明无心，快快起来收拾利索。”

石决明在屋里打着哈欠回应道：“干脆今天放假吧？”

水芜菁不解的问道：“昨天在月荷湖，你把众人撩拨的欲罢不能，赶紧趁着火候赚银子啊。再干一天，明天我们就上路吧，冷大哥母亲的头七已过，也没什么牵挂了！”

大家一想也是，建康尚有千里之遥，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却说三人来到月荷湖边，刚刚站定开口吆喝，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公人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将他们捆了个结实，石决明叫到：“我们不曾作奸犯科，怎么能光天化日随意抓人？”

为首的公人凶神恶煞地说道：“去了县衙自然明了，官府从不胡乱抓人！”

三人好端端莫名遭此横祸，此番心情正是：

须知福祸本相连，痛楚边际伴甘甜。桃枝娇艳易折脆，泰然自若是幽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