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恋爱或婚姻都不是一劳永逸的2

花园小区是三年前建成的,云舫说刚建成时就买下了一套,今年年初才把余款付清。三室两厅的房子,简约的北欧风格装修。沐阳甫进里面便感觉到似是空置了很久一般,除了进门处有双拖鞋,浴室只有基本的洗漱用品外,再找不出一样多余的东西。

“你多久没回来过了?”她问

“昨天还睡这里呢。”云舫到沙发上坐下,又说:“现在明白了吧,一个单身汉的家怎么好意思让你来。”

沐阳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心里暗暗惋惜,他住这么大的房子真是浪费了,有两间房都空着,放着些平时用不着的杂物,两个阳台甚至连晾衣架都没有。

“就是说你并没有不想让我来的意思?”

“为什么不想让你来?而且你也没说过要来我家。再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带你来了也是像现在这样坐着,多没意思。”他拉她到腿上坐好,把一串钥匙给她。“我原来也想过让你把房子退了住过来,但这地方离你公司太远,所以就没跟你提过。你要是不放心我在这儿藏了人,可以随时来场突袭。”

沐阳恍若有山穷水尽时中了头奖的错觉,都已经要放弃了,偏又给她个峰回路转的大惊喜。她从他手里接过钥匙,立刻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了他,嗔怪道:“那天晚上你干嘛不说?非要吵?”

“你觉得是我故意要跟你吵的?”云舫抱着她往后靠,懒懒地伸长腿。“那天晚上你分明是借口冲我发火,不管是抱你还是亲你,你都不耐烦,我还赖在那里做什么?”

沐阳没有接话,只管把头埋在他肩窝处,把玩手里的钥匙。这种时候,她不想也不会提起钱的事,只要他是认真跟她交往的,那么自己负担点倒也没什么。

“沐阳---”云舫突然压低了嗓子唤她。

“嗯?”

“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能力所及的都可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商场现金卡放到她手里,考虑了几天,他终于决定妥协。“我可能还是做不来送花之类的事,况且,你家种的花比外面的要好看多了;每次陪你去买衣服,你也不要我付钱,想来想去,我买了张现金卡给你,看你想要什么,我送你去买就好了!”

沐阳好半晌没反应过来,她怎么也没想到,闹一次分手,竟然可以收到这么额外的好处。对于云舫所花的心思,她感到惭愧,明明是自己要争面子,却冲他发火――她一边反省,一边偎他偎得更紧,云舫也顺势把手探到她的腰间,缓缓地伸进衣服里,一寸寸地往上抚摸。

“我想,你没换工作前,就先住你那儿,房租和其他的费用由我来付。”他把脸凑到她的颈间。“这几天少了你我怎么也睡不着,以后,我们别再吵架了,行吗?”

“我也不想跟你吵!”沐阳被他撩拨得嗓音发颤,然而他的话却是听清楚了,一天内中一次头奖是幸运,两次三次以上,就会被怀疑是骗局了。她急需的是他为她分摊房租,当他真的把担子全摊了去,她又有了疑心――他这样做是不是为了寻求心里平衡,等到哪天分手时,他也不欠她什么。

“云舫,我是认真的,但不知道你――云舫!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你还不相信我?”云舫吻着她,含糊地说完便伸手拉拢窗帘。

沐阳的身体瘫软下来,柔弱地附在他身上,嘴里应道:“相,相信。”

“那你给我证明。”他把手移到她的腰间,狠狠地往下压,使她没有丝毫间隙地贴紧,低哑性感的声音似是在蛊惑着她。

床上是男人和女人另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谁掌握了主动,使另一方沉醉便是赢家。但真正相爱的人却是永远恋战的,无论过程有多难解难分,你争我夺后,最终都是双双投降。

“还好么?”冲洗完后,云舫躺在床上紧楼着沐阳。男人在事后总是希望得到鼓励,并且要附加上――“说真话。”

沐阳垂头点了几下,看似羞涩,实则是想,现在是什么情况?这场风波就算是过去了?他们也没有分手?她思索片刻后才觉得自己多虑了,都是成年人,吵一场架并不是谁要跟谁道歉,并且还非要弄出个浪漫的仪式征得原谅才算正式复合。他把钥匙给了她,就说明他打算继续交往下去了。

况且,这次是她误会了他,虽然他也不对的地方,却是自己先挑起的争端,也就不再多想。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还未平复的心跳声,她开始不明白,是不是年龄越大就越能包容,以往跟程江林在一起时,无论对错,都是他先道歉的。

或许,在成年人的思维里,道歉只是个形式,但人与人之间真的不再需要这些形式来表达吗?

“对不起!”她低声说。

云舫怔了怔,偏头看她半晌,才抚着她的脸柔声道:“傻瓜,以后不要跟我道歉,不管你有没错,让你难过了就是我不对。”

沐阳微微扬起嘴角,甜甜的笑了,仿佛心里灌满了蜜糖,腻死了也愿意。

“幸福其实得来很容易。”她说。也许,只需要对方一句话。

“只要你觉得幸福,要我做多少事情都行。”云舫说。

他们紧紧地拥抱对方,这一刻没有了计算,没有了心里的潜台词,他们都觉得自己说的话是再真诚不过的。

周末的早上,两人好梦正酣,沐阳被路佳打来的电话吵醒,云舫不满地勾了勾她的腰,把脸埋到她的肩窝里,嘟哝了一声,正想原路返回去找周公,却险些被沐阳突然拔高的音调给震魂飞魄散。

“什么?……他什么时候来的?你现在在哪儿?……等等,我马上过去。”她掀开被子跳下床,扯了件衣服便往身上套。

“怎么啦?”云舫坐起身问。

“你快起来,送我去佳佳那里。”她拿了他的衣服扔到床上,手忙脚乱地穿自己的。

云舫没见过她像这样着急过,担心是出了什么大事情,没再多问便抓了T恤往头上套。

一路飞车赶到路佳家里,没见失火,路佳也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只是多了两个男人,他狠狠地掐了下沐阳的手心,又埋怨地瞪了她一眼,才拉她到沙发上坐下。

路佳旁边坐着一个外型稳重潇洒的中年男人,一双炯目不怒自威,名牌西装将他不凡的身份昭显于众,沐阳犹疑了好半天,才叫道:“于叔!”

于庆耀只点头淡笑,然后从另一个年轻男人手里拿了个长方形盒子递给她,用方言说道:“这是你爷爷带给你的。”

沐阳接过盒子打开,看是些特产便转手给了云舫,跟于庆耀道:“于叔来这里是因为公事吗?”

“是有些小事要办。”他又看了眼云舫,问沐阳道:“你的男朋友?家里知道吗?”

“家里还没来得及说。”她和云舫的关系还没稳固到要告诉家里的程度,只得草草回了话。

于庆耀似乎猜到两人才刚开始,也不问候云舫一声,便以长辈的口吻跟沐阳道:“还是要跟家里知会一声,你爷爷就放心不下你,要不是他年纪大了,坐不了飞机,这次也肯定要来看你。”

沐阳懒得听他总提起爷爷,应该说是她懒得听任何人提起爷爷。坐在旁边的云舫,凝重的神情似在思考什么,他没有问过沐阳的家庭情况,但从这人的话里也听得出来,她那爷爷一定是很宝贝她,被宠大的孩子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他不免想,是不是沐阳的真实性格还没显露出来。

“于叔,我过来跟佳佳拿点东西,您先坐一下。”她说完冲路佳使了个眼色,扔下云舫迳直去了路佳的卧室。

“不是说过不用来了吗?”路佳关上门便道。

“我一听他过来就急坏了,哪管得了那么多。”沐阳面露忧色地说。“他要在这儿待多久?”

“不知道。”路佳小声道。

“那他住哪里?”沐阳又问。

“这里。”她说得更小声了。

“什么?”沐阳瞪大眼睛。“他那秘书也住这里?”

“不是,他住酒店。”

“是你要他住这里的?”沐阳抓住她的手,下狠劲捏了捏,气道:“我怎么会问这种蠢问题,不是你要他住这里,他也不会朝这方面想。”

“没有,这次是他自己跟我提的。”路佳神情苦楚地道。“我拒绝不了他。”

“你……”沐阳蓦地松开手,怒气冲冲地走到门边说道:“随你怎么样吧,我把话说清楚,这次没人送你去医院了。”

她走到客厅拉起云舫的手便往外走,十秒钟后又折回身,抱起长方形盒子,跟于庆耀平板地道:“我还有事得走了,您慢慢坐。”

云舫被她一步也没停地拉到停车场,上车后,一头雾水的他才问:“那人是谁啊?”

“佳佳的继父!”正在气头上的沐阳咬牙切齿道。

“又跟沐阳吵架了?”于庆耀走到卧室,见路佳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墙,蹲下身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说:“你们从小就爱吵,吵的时候恨死了,没多久又跟没事儿似的嘻嘻哈哈,都这么大了……”

路佳直楞的眼睛里滚出一滴豆大的泪珠,顺着颊滑到下巴悬吊着,那样子就像她是个从来没有情绪,没有动作的布偶,突然某天,那双美丽的眼睛流出了眼泪,这般忧伤使他骇然噤声,心脏仿佛瞬间缩小了好几寸,嘴张张合合,紧张得连抚摸她头发的手也沉重起来,简直不像个成熟的,经历过许多世事的成功男人。

“她说这次没人送我去医院了。”路佳木然地说。

于庆耀知道她一定是说给他听的,甚至可能不是说给他听,而是威胁。他像是身上的某个机关被人按了,“嗖”地收回手,安份地放在膝盖上,声音干涩地说:“胡说八道,以后不许再跟我说这些话。”

他站起身就要出去,路佳却动了,用手背抹了下巴那滴迟迟没断线的泪珠,生硬地挤出个笑容:“沐阳怎么会不管我了,她是气糊涂了才这样说,也不管我听了难不难过的,真任性,你说是吧?――爸!”

她的这声“爸”故意拖长了,尾音发颤。于庆耀的背倏地僵直,嘴里像含了块黄连,面色苦郁。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她这声多少年没叫过的称呼,路佳又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倾身笑着看他,脸上一丝泪痕也没有,仿佛刚才她哭得那样伤心的情景是他不经意瞥见的连续剧片断。

“爸,出去吃饭吧!”她像个天真不知世事,依赖父亲的女儿一样。

于庆耀颔了颔首,面色却像是又被人塞了块黄连。他拧紧眉头,望着路佳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像是在跟她告饶。

女人的心思一天三变,沐阳回到家又后悔了。她靠在云舫怀里都是磨来擦去的,想给路佳打个电话,但已经把话说绝了。她想,不该那么冲动的,都忘了去的目的,她应该在那里耗上一天,他们去吃饭,她也去,他们去哪里玩,她也跟着去才对,反正她就应该充当一个把他们之间分泌出的化学物质给溶解的功用。

“我应该去佳佳那里住几天。”她想着想着,竟然说出口了,云舫用看呆瓜一样的眼光看着她。他知道她心里藏了事儿,还是不能给他知道的,从她回来后就一惊一乍,活像个锅炉上的跳蚤,却什么也不说就能猜出。

“她家哪还有地方给你住?”他顺着她的话说,就不信她能忍得住。“再说,你自己有男朋友,还到朋友家去挤堆,不是让她以为我又把你怎么了。”

“跟你没关系,我是不放心佳佳,你不知道……”她果然是会上当,但这事关朋友隐私,她的道德观念及时回防。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云舫扶她坐直,打开冰箱拿草莓,他没打算再探听了,一则是他对别人的事向来不感兴趣;二则沐阳是真的不想让他知道,只不过是缺个可以商量的人;她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他洗了草莓端出来,把绿萼摘掉了喂到她嘴里,状似无意地说:“别人的事儿你再怎么担心也是隔靴搔痒,有点精神还不如趁周末去哪里走走。”

“去哪里走?”

云舫想了好半天,也只提出个很没创意的地方:“要不去海边?”

沐阳翻了翻白眼,心知他也提不出什么好建议。如果满棵树都是烂柿子,那就选个顺手能摘到的,她点头道:“好吧。”

周末车多,走走停停的,都半小时了还没出市区,这会儿排着长龙等着过红绿灯。沐阳解开安全带,蹬掉了凉鞋,整个人蜷到座椅上。同居了两个月,她的坏习惯也一点点地显现,从最初的脸红尴尬到现在的大大咧咧,整个过程转变就像是含蓄羞涩的花季少女,变成个捋袖子动辄吼两嗓子的大妈。

男人似乎并不介意这些,至少云舫是的,他照常握了沐阳的手,大拇指在她的手背轻轻摩挲,用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问她:“又累了?”

沐阳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跟大冬天喝了口热茶似的,心里有股暖流正缓缓游向灵魂深处。云舫看似不在意,但时常会有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就像开车时,但凡是等红灯,或是右手有了空闲,他都会握住她的手,眼睛却直视着前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海边并不是她想去的,选择那里,只因为路途最远。车子在公路上高速行驶,两个人坐在狭小的空间里,听着轻松明快的音乐,阳光透过车窗照到大腿上,她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任他把她带到任何地方。女人是自私的――

沐阳有时候想,她或许并不爱云舫,她爱的只是云舫宠爱她的那份感觉。

“不累,但就是等得有些烦。”她偏头靠在椅背上,用那双黑亮的眼睛凝视着他。“你开车都没叫累,我怎么敢说。”

“不是等得烦,而是你心烦吧。”云舫一语戳穿她。“原本以为带你出来散散心会好点,谁知道我还是在浪费感情。”

“谁说浪费啦?我不正享受着嘛。”她笑了笑,犹豫到底该不该跟他讲佳佳的事,毕竟他考虑事情比自己周全,或许他能拿出个主意。她这样想着,却忘了云舫在家时跟她说过的话――别人的事再担心也是隔靴搔痒。佳佳的事,实在轮不到她来操心,但或许是因为女人天生爱强调或表现自己的重要性,她硬把这当成了责任,非得想出个解决办法不可。

“我想还是跟你讲讲吧,佳佳的妈妈跟我妈妈是同学,她的继父于叔和我爸爸是同学。”

女人讲一件事情不但没头没脑,还常常抓不住重点,一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情,非要说得源远流长。云舫见她还一脸凝重,活像是革命份子要宣扬独立的样子,很想笑出来,但终究是忍住了,甚至没插嘴。

“她爸爸在她很小时就去世了,我妈介绍她妈跟于叔认识,然后结了婚,不过,谁也没想到她妈妈是隐瞒了自己肝癌晚期的病情跟于叔结婚的,目的就为了把佳佳托付给于叔。”

云舫暗想接下来应该是说她的那个于叔的事儿了。但---

“虽然阿姨是担心佳佳孤苦伶仃,但她的自私让作为介绍人的妈妈觉得愧对于叔。我爸也跟我妈吵过,因为于叔是头婚,而佳佳的妈不但是二婚带个孩子不说,结婚没两年,因病还折腾了不少钱,最后人财两空,我们家都觉得欠于叔很多!”

云舫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但他的表情却像是在说---看吧,这源远果然很长。

“你别以为于叔跟我爸是同学,也五十多岁了,其实他才四十岁出头,我爸是工作后才上大学的,所以赶上和于叔同学。”她仍然没逻辑,没条理,没重点地滔滔不绝:“于叔二十四岁结婚,佳佳的妈妈二十八岁,佳佳那时七岁……”

“诶,你于叔那时是个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为什么会娶佳佳的妈妈,还有那么大个女儿。”她说的那些岁数把他脑子搅得跟浆糊似的,但仍是一下子就切入了重点,男人考虑问题都从现实出发。

长龙终于开始往前缓缓蠕动,他松开她的手,放回档位上。沐阳系上安全带,继续讲古:“佳佳的爸爸殉职,单位补贴了一大笔钱,她妈妈用来做生意,后来开了个小厂,但于叔一穷二白的,估计那时候就看上这点儿吧。”

“后来你于叔就做成了大厂?”云舫按逻辑推测。

“那个小厂在佳佳的妈妈生病时就卖了,刚不是跟你说了人财两空嘛,你都没认真听。”她抱怨了一句,完全不想是自己说得没个头绪,让人想认真听都难。“我们家觉得愧对于叔,爸爸当时就在城郊批了块地给他,价格很低,而且钱还是我们家先垫着的,后来……”

“等等,你爸干嘛的?”

“国土局的。”

“哦。”

“才过了一年,市里规划了一条新街道,原本城郊的区域划了进来,机关单位都在那条街道上建了新办公大楼,于叔那块地也被征了。”

“你爸真够义气的,不但白送块地,还让他赚了不少钱。”

沐阳不跟他计较,接着说道:“也不能这样说,我记得佳佳有次发高烧,于叔到处借不到钱,背着烧得昏迷的佳佳跑了好远的路到我家里来,我当时还以为佳佳死了,吓得哭了好久。”

“所以,你爸妈就认为你于叔本来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但就因为你妈作媒,才害得他摊上这些麻烦?”云舫的表情颇不以为然。“我觉得他们没必要把这些事往自己身上揽,自己要是不愿意,谁也逼不了。”

“话是这样说,如果于叔当时要真怨了爸妈,或许爸妈也就不管了,但他偏偏是乐呵呵地照顾两母女。阿姨去世后,他背了那么多债,对佳佳又细心体贴,你说,我爸妈能置之不理吗?”

云舫心想,换他也会这样的,事已成定局,婚都结了,聪明人都知道得罪不如拉拢。

“那里有家麦当劳,我们吃点东西了再走吧。”沐阳指着对面路上的快餐店说道。

云舫忙把车拐到另外一条道上调了头,他很无奈地摆摆头,讲了这么久,她还是没讲到重点。

3

云舫锁好车,搂着沐阳在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午饭时间过了,餐厅的人较少,空着许多位置,云舫从沐阳的手袋里拿出钱包,问她:“还是要六号套餐加冰淇淋么?”

“嗯!”沐阳点了头,目送他走到柜台前点餐。

“没给你买冰淇淋。”云舫把食物放到桌上,给可乐插上吸管后递给沐阳,又说:“我刚想起你没吃早餐,不能吃冰冷的东西,免得待会儿又胃疼。”

“可乐也是冰的。”

“所以要吃了东西再喝,我本来是想给你换牛奶的,怕你不高兴。”云舫撕开糖包倒进奶茶里,搅拌几下后也放到沐阳面前。“要是渴了就先喝点儿热的。”

每到这种时候,沐阳便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感,随后又怀疑只是虚无飘缈的幻觉,似乎云舫待她细心体贴都是不真实的,或者说,她觉得幸福来得太快了,在享受和沉溺的同时,也不免患得患失,好几次她紧盯着云舫的身影,或是用力地抱紧他,似乎这样便可以确定一切并不是自己想像出来的。

“云舫!”她无意识地搅拌着奶茶。

“嗯?”

“我们一辈子都会像现在这样吗?”

云舫愕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笑道:“像这样带你吃快餐么?你也太好满足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又开始忧患。“故意曲解我的话,想逃避么?”

云舫低头凝思片刻,才握住她被空调吹得发冷的手,正色道:“沐阳,我不想承诺什么,即使承诺得再动听,你有天可能也是会离开我。”他见沐阳的脸色变得难看,又赶紧说道:“我想,还不如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幸福的,也让你---”后面的话变得很小声。“也让你不会有离开我的念头。”

沐阳闻言,脸色多云转晴,她反手握紧他,像是要把自己坚定的心意传达给他。

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没有安全感的不仅仅是女人,男人也会惶惶不安,区别只在于,女人可以说出来博取男人的怜爱,而男人,却要强装成熟可靠来安抚女人。

“你已经很好了。”她说。“就算是吃一辈子快餐,我也不愿意离开你。”

云舫被她的话感动,但却不敢得意忘形,理智适时地提醒他,或许这只是她瞬间的想法而已,他如果相信了,没准儿哪天便会莫名其妙地失去她,甚至于她可能在分手时对他说:当初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

“没你说的那么好,我要做的还很多,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你跟我吃一辈子快餐。”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见她的嘴角沾上了奶酪,忙拿了纸巾给她擦干净。“快吃吧,下次吃过早餐才能吃这样东西,你的胃本来就不好,吃这些不消化的就是雪上加霜。”

沐阳吐了吐舌,扮了个‘幸福洋溢’的鬼脸,正要埋头祭自己的五脏庙,袋子里响起了手机的音乐声。她的手拿了鸡翅,油腻腻的,云舫便拉开手袋,找出手机。

“是路佳的。”

“接吧。”她说。

云舫听从指示,滑开手机贴到她的耳边。沐阳只听不说,拿着鸡翅的手顿在半空,末了,她才说一句:“我知道了,不塞车大概半小时左右到。”

“我们不去海边了。”她的语气略含歉意:“佳佳在等我们。”

云舫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下次再带你去吧。”

半个小时后,她们从快餐厅赶到酒店餐厅的贵宾厅。路佳和于庆耀并列坐着,路佳托腮望着窗外的花园造景。于庆耀见他们两来了,冲沐阳点头微笑,然后指着空位说:“坐吧。”

“来得挺快的嘛。”路佳说。“没塞车?”

“这会儿还算顺畅。”云舫笑着道。

沐阳脸上仍有些几分不高兴,于庆耀倒了茶给她,笑问道:“还在怄气呢?”

“我没有。”她立刻接话。心想怄气还不是因为你,但可不敢说出来,毕竟是长辈。

这家高级餐厅没有菜单,主厨依照每一位顾客的口味和喜好而量身订制菜色,招牌菜便是燕鲍翅。云舫曾陪客户来消费过,但也仅限于大厅,这会儿他看着桌上的珍馐佳肴,什么贵便有什么,对男人的身份也有些了然。

“于叔来这儿办什么事?”沐阳决定让自己消停点儿。几个人当中,似乎就她一个人气鼓鼓的,就连路佳也跟没事儿人一般,真划不来,于是用平和的语气问道:“好像您在这儿并没有什么业务?”

“所以,我才想来看看有什么好的项目可以合作的。”于庆耀话尾刚收,三双眼睛都看向他。

沐阳和路佳都想到了一块儿,他突然要来这里投资,大部份原因是为了路佳,但两人的反应可完全不一样,沐阳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佳佳当初躺在医院里,他也狠心地没来探望过一眼,现在她好不容易能正常生活了,他又来搅和什么?

路佳则是呆愣了半晌,才问道:“这么说,你以后会经常来滨海了?”

“不是经常来滨海,你也要跟我去武汉熟悉公司的事务。”于庆耀不急不缓地说道。“我会在滨海住下来,直到你辞职。”

“不可能。”路佳和沐阳同时说道。这次她们两的想法倒是一致,路佳一旦去他公司上班,两人的关系就被逼进了死角。于路佳来说,她回去就等于让所有人知道他们是父女关系;于沐阳来说,路佳就要在他的阴影下过完一生,她这辈子都别想再爱上别人,开始新的生活。

云舫不动声色地观察三个人,镜片后的眼睛偶尔精光一闪,但无人察觉。

“你们该懂事了。”于庆耀脸色一沉,又斥道:“佳佳几年没有回趟家,沐阳也是,在外面一点分寸也不懂得把握。”

他摆出了长辈的架子跟威严。沐阳听出他说的是她和云舫的事,现在只担心他要在滨海长住,一旦他知道了自己和云舫同居,肯定会跟家里通气,那就糟糕了。这样一想,她赶紧松开了云舫握着的手,规规矩矩地坐好,不敢吭气。

她一松手,云舫心里总是有些不快,便扭过头望着窗外,正好瞥见路佳脸色苍白,玫瑰红的嘴唇微张着,一副想说什么却失了声的无奈样子。

“请问你贵姓?”于庆耀突然问他。

“免贵姓柏。”云舫不卑不亢地应道,然后从名片夹里抽出张名片双手呈给他。

于庆耀接过看了眼说道:“自己经营公司?”

“是的。”云舫谦恭道:“目前规模还很小。”

“时机未到,你还年轻,有的是发展机会。”于庆耀说话时目光黯淡地看了眼路佳,又道:“改天找个时间聊聊?”

云舫因他的话怔了怔,随后爽快地应道:“好的!”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云舫一直没说话,似在思考问题。沐阳却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开始松了手而生气,老实地坐在一旁。快到家时,云舫开口问她:“你那于叔是做什么的?”

“地产。”他终于愿意说话,沐阳舒了口气,讨好似的讲得详细了些。“兆丰华地产开发,公司在武汉,你可能没听说过。”

“哦。”云舫应了一声,又似专注地看前面的路,没再说话了。

晚上,趁沐阳冲凉时,云舫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里键入“兆丰华地产+楼盘”。搜出来的结果显示,中午与他一起吃饭的人,正是好几个大型楼盘的开发商,接着,他又搜索到一些视频,于庆耀坐在屏幕前与主持人谈他如何在十年间将企业发展壮大,顺带宣传了上海正在发售中的新楼盘。

“云舫,再拿件睡衣给我。”沐阳在浴室里叫道。

“哦,等等。”他关闭了所有网页,走到衣柜前找了件丝织睡衣给沐阳送去。

“真倒霉,不小心把睡衣给淋湿了。”沐阳揉着湿嗒嗒的头发走出来,把手里那件刚洗过的睡衣拿到阳台上晾好。回到屋里,见云舫合衣倒在床上,上前推了推他。“跟你说过几遍了?穿着衣服别往床上躺,快去洗了再睡。”

“哦,好!”他起身便往浴室走去。

“浴衣浴衣!”沐阳捞起椅背上的浴衣给他。“你在想什么啊?神不守舍的。”

“你在旁边我怎么会神不守舍?”云舫扯开一抹淡笑。“好了,我去冲凉了,你睏了先睡。”

他关上门,浴室里氤氲着白色的雾气,浓郁的沐浴乳香味充斥到鼻尖,镜子上的水雾滴出几条清晰的痕迹。他站了半晌,才拾起流理台上的抹布,倾身把镜子擦得明晃晃的,拿下眼镜后的双眸闪着冰冷而狡诈的光。

沐阳的眼前是黑霭霭的雾,轻飘飘的若新寡妇的头纱,从她的头顶掠过,一滴冰凉的雨擦过脸颊,她拔腿往前拼命的奔跑。那块黑纱却离她越来越近,前方却亮了起来,好似火车出遂道时那些瞬间的光芒。她加大步伐,那黑纱跟得很近,每每要覆上她的头顶时,她又跨出一步,险险地躲开。终于到了出口,她惊愕地捂住嘴,面前是医院雪白的墙壁,佳佳平躺在病床上,死气沉沉地阖着眼眸。她的脸跟床单一个颜色,被灯光照得仿佛裹了层水银般的色泽。

病床旁边不知道何时多出了一个人,是背对着床抽烟的于叔。奇怪的是,云舫也在这里,那时她应该还没有认识他。她的大脑一片混沌,云舫突然绕过病床,狠狠地抱住她。云舫是很温柔的,她想,他不可能这么粗鲁,勒得她喘不过气,她的血液都被挤压到大脑,额头和脸上的血管似乎就要爆开了――

“沐阳,沐阳!”

她听到喊声,在黑暗里坐起身,手脚被禁锢住了,抬起头,是云舫并不分明的脸,原来不是梦,她骇然地尖叫出声。

“沐阳,到底怎么了?”云舫抱紧拼命挣扎的她,手臂传来尖锐的痛楚。他不明白一个睡着的人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沐阳还在他怀里又搔又抓,他赶紧扭开了台灯。

果不其然,手臂和胸口密密麻麻地呈现被指甲划伤的红痕,但看清楚满头是汗,双眼惊恐的沐阳,他的心头顿时划过一道灼热的痛楚。再次把她揽回怀里,那纤弱的身体却猛地一惊。

沐阳在一分钟后,才将整个房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霎时无力地靠在他怀里,终于能确认――只是个梦,佳佳没有死,云舫没有伤害她。

“我做恶梦了!”她像只被箭矢射中的麻雀,心有余悸地依附着梦外这个仍然可以依靠的人。

“我知道!”云舫给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空调口对着床吹出冷气,他抱着她躺回被子里,手臂擦到枕头,伤处痛得他发出“咝”的一声。沐阳抬头看他时,他迅速关了灯,赤裸着伤痕累累的上身拥紧她。

“是什么梦?”他轻声问,为了安抚她,他温柔地吻着她的额头。

“梦到佳佳死了。”她闷在他的胸口说。“自从于叔来了以后,我就很不安,总担心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个梦而已,是你成天想得太多,不想就不会做这种梦了。”

沐阳在他怀里一迳地喘气,云舫不知道佳佳发生过的事情,所以他只会以为她是庸人自扰。虽然不能把梦当真,但自从于叔来了以后她就非常不安,她有个预感,不会像原来那样平静了,然而,她也只是个被蒙上眼睛,看不清未来的人,除了不安,她没有可以预防的办法。

“云舫!”

“嗯?”

她紧紧楼着他的腰,没有间隙地贴近他。“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千万不要有任何改变,好么?”

她摩擦到他胸口上的伤痕,火辣的痛楚使得云舫在黑暗中蹙紧了眉头。他半晌没有回话,直到他腰上的手快要放松了,才吻着她说:“别胡思乱想,沐阳,相比起你来,我更害怕失去你!”

沐阳舒了口气,安心地和他相互紧拥着,她决定听他的话,忘记那个梦。

同一区相距不远的另一套房子里,灯火未央。路佳穿着睡衣站在三十楼的落地窗前,夜晚的街道偶尔飞驰过一辆汽车,对面大楼广告牌的彩灯交替闪烁,夜空被厚厚的云层笼罩着,像压在头顶一般,她甩甩不堪重负的头,竟像块被脖子支撑着的圆石,动不了半分。

对着窗户,她缓缓地脱下睡衣,窗玻璃照出她黑沉沉的影子,她低头看光洁的胸口,眼泪成串地滴到被烟头烫伤的那块疤痕处,黑色的回忆似乎又清晰起来――

豪华大宅,她的睡房是沐阳小卧室的三倍。欧式大床后的墙上挂着两帧大幅照片,一帧是她和妈妈的,另一帧是她跟继父的,两张都是分别依偎着他们笑得很优雅,像个公主。

她睡觉时也笑得很甜,梦里沐阳在她家玩跳棋。继父,不,应该说是爸爸,坐在旁边出为她谋划策。沐阳输不起的个性总是搅乱棋盘,气上好久,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得开车带她们出去玩上一整天。

其实他不知道,那是她和沐阳的小计策,十七岁的她们没有高考的压力,空出来的脑子想的便是这些。

她睡得很沉,根本不知道一个黑影开了她的门,蹑手蹑脚地朝她的床边走过来,黑影的双手移到腰部,掰开了皮带锁扣,“哧啦”一声抽出皮带,她翻了个身,面朝向黑影。

她终于从美梦中醒了,在双手被皮带扣上床头时,她痛醒了,只是还来不及惊呼,嘴上立刻被塞进了毛巾,把她的上下颌骨撑到极限,她张大嘴,眼睛里流露出未知的惊恐,那双罪恶的手开始解她的扣子,她猛地伸腿踢向侵犯她的人,却激怒了他,“哧,噗哧……”裙子被撕成一条一条,她的大部份身体裸露在冰冷的空气当中。

她像受伤的小动物发出闷闷“呜咽”,摇晃得头晕目眩,眼泪在夜幕里飞溅,她绝望无助地挣扎完最后一丝力气,那人或许以为她已经昏了过去,停止了动作,掏出烟和打火机,在打火机亮起的那一瞬,她骇然地看清了他的脸,胃里顿时恶心得翻江倒海――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红色的烟头向她逼来,停在她的胸口处。她感觉到了烟头的高温,似乎已经烧断了细细的汗毛,“糍糍……”烧焦的味道令她的鼻腔刺痛,眼泪狂飚而出――

灯在这瞬间打开了,她仿佛撑着最后一口气看到两个打斗的身影,一切都让她感到眩晕,她觉得快死了,像电视里歪头便能死掉,于是,她的头歪到一旁。

路佳瘫软地跌坐到地上,那种不能抑制的头痛在太阳穴两旁突突地叫嚣。沐阳曾跟她说,那天来了好多警察,连爷爷也亲自来了,但谁也进不了那个房间,于叔报了警后便紧闭着卧室的门,谁敲也不应,警察只好在门外逮走了被捆绑着的工人。

她只记得再次痛醒的时候裹着被子,脸上像刚洗过一样湿漉漉的,勉强地睁开眼睛,一滴滚烫的眼泪便落到她的颊上。

她柔软的心脏被刺疼了。人生当中第一次,幸福跟刺疼并存。

隔壁的大房间烟雾缭绕,于庆耀坐在床边,手上的香烟快燃尽了,很长的一截灰色的烟灰就要断裂,他全无所觉。

这辈子他都清楚记得,佳佳再次晕过去前跟他说的话,就像是烙在她胸口上的烟头疤痕,贴近心脏的地方,每每触碰到,便是无穷无尽的痛---

“爸爸,这么大的房子,你不在就不安全。”

“对不起!”

“要么我们换个小房子,像沐阳家一样;要么你每天回来陪我。”

“好!”

“爸,别走---我一个人怕。”

年过不惑,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每晚想起这句话心脏便似被尖刀划过,他生命里最脆弱的,也只是这个相依为命、早已不把他当父亲的女儿。

他对她向来有求必应,事情发生后,他信守承诺,把空余时间全给了她,甚至是去外面找那些能为他解决生理需求的女人都没了闲情。一个不到四十岁,颇有财势的男人硬生生地憋着冲动,让人知道了都是天大的笑话,而这一切的理由只因为他要回家陪女儿。

沐阳从尊敬他到对他有了敌意,他当然知道原因。佳佳什么都会告诉她,如果那时他知道自己信守承诺会将佳佳再次送进医院,他也许会狠下心疏远她。

但仅仅是也许,就算清楚后来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那时他也不能放心地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就像现在,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小公寓的隔音设施并不好,他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的哭声,起身捻熄了烟,尽管知道他最好是不要过去,让她哭到睡着,但,他还是无法忍心地放任不管。

旋开门把手,果然如他所料的,她衣衫零乱地趴在实木地板上,敞开的睡衣露出了那块疤痕清晰地落入他的视线里。

他按捺住胸口的闷痛,走到她身前缓缓地蹲下身,逐颗地给她系好扣子,再把她抱到床上。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如以往般,他静静地抱着她,直到她睡着。

她在他怀里找到个最舒服的位置,轻轻地阖上眼眸,抿紧的唇动了动,歪着头像是要睡着了。

心里涌起的怜爱使他不自觉地抱紧了,但他始终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跟她说一句安慰的话,似乎一开口就是在诛伐自己。理智也会使他丢开她,头也不回地到一个看不到她的地方,然后在那里焦灼不安地担忧。

她终于睡着了,他听到她均匀地呼吸声,慢慢地松开了手,给她盖好被子,疼惜地用手背抚了下她的脸后,为了不惊动她,他万分小心地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转身,耳边却响起一个含糊的声音,使他的心再次揪痛――

“爸!别走---”

4

“你进来一下。”

电话断了,沐阳将听筒搁回电话上,把文件存档,起身去了介桓的办公室。

她进去时介桓已经坐在小沙发上了,这段时间因为佳佳的事一直没怎么在意经理,现在独处一室,他整个人落入她的视线中,头发像是刚理过的,出门前应该上过发胶了,一条条黑亮的有迹可循发缕往前匍匐,延伸出额头一寸的地方齐齐斩断,再统统往右侧梳理。这是男人最常见的一种发型,干净利落,又不呆板。介桓的五官生得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很有内容,深邃而睿智,他又是很会打扮的,穿衣服品味不凡,像今天,看似一件素灰的衬衫,袖口上却绣了暗花,一眼便知是高档货。

沐阳想起了自家的那个,虽然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但都是去商场看到一件,合身了,价格也不夸张便买了就走。早上起来顶多是用水梳理翘起的几根头发,一幅灰框眼镜遮住了“心灵的窗户”,那模样就像在说:我对女人没兴趣。

再来看看这个上司,全身上下无时无刻都在向未婚女人宣告:来喜欢我吧,快来喜欢我吧!

所以,她疑惑了,他当了她两年的上司,是她太迟钝,还是经理独独对她设置了屏蔽密码,怎么就没有察觉到他潜藏在华丽衣着里的暗号呢?

这种问题对于沐阳来说就像微积分一样难解,时间也不够她深入地思索,于是,在介桓开口说话前,她草草地下了结论:凡是正常的女人都不会想到自己能和报纸上的明星结为夫妻。

“最近工作怎么样?”介桓的双手交错搁在膝上,俯身整理了桌上的几份文件。

沐阳低头瞥见他把一份离职申请表放到最上面,顿时惊讶得忘了回答他的开场白,脱口就问:“杨姐要辞职?”

“嗯,昨天跟我提出来的,她年底结婚,男方在上海,所以,必须辞了这边的工作。”介桓整理好后,抬头看她。“叫你进来,就是让你这段时间跟在她身边学习。”

沐阳虽然不怎么聪明,但这句话的意思她可明白得很,杨姐是商务部的主管,跟着她学习百分之八十是后来要接替她的工作,但要论员工的资历怎么也轮不到她,况且,她也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但这种情况下,她只能装糊涂――

“我会努力的!”

介桓看她的眼珠转了几圈,想她对这事心知肚明了,上次耗那么大的精力才使得这个下属死心塌地,除了她还有谁可以接替那个位置。

“好好干,在这个公司里资历并不能代表一切。”他的说辞含糊,却也聪明至极,资历不代表一切,另一个意思就是――她是他信任的人,这样的话一说,想她不对他感激涕零都难。

“我一定尽全力不让经理失望。”果然,平庸到大的沐阳一定会把这当成知遇之恩,对介桓全身心地信任,并随时准备好卖命了。

“我相信你!”介桓淡定地笑着说。“我不会看错人,你是个可造之材!”

另一个笃定她对他死心塌地的原因是她喜欢他,当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时,只会为他考虑。商务部主管这个职位等同于他的左右手,两个月来,先是挫败,然后为她顶下责罚,再经过私下相处,他已经确定了万无一失。

沐阳因为他的话心里乐开了花,但也不至于得意忘形。商务部维护的都是公司的大客户,稍有差错,则是自己担待不起的。尤其市场部开发和维护的关系向来暧昧不明,需要紧密合作,又得在必要的时候坚定自己的立场,王经理直接提拔她,往后要牺牲的时候,她肯定是不能拒绝的,况且坐到这个位置上,薪水加得的并不多,但却不能跟以往一样清闲了。

无官一身轻,换成以前的她是一定会拒绝的,但现在――她再迟钝也觉察到自己已经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一整个下午她都无心工作,愣愣地坐在电脑前苦思恶想,正当她烦不胜烦的时候,云舫的MSN上线了,她的眼睛一亮,怎么会忘了,她早就不是一个人,这种事找云舫商量,他应该能帮她拿个主意。

“晚上有时间么?有事要跟你说。”

云舫很快就回了过来。“什么事?”

“关于工作的,在公司不方便说。”

“那我待会儿去接你下班。”

关掉对话框,她头顶的大石像是被炸得粉碎,碎片哗哗啦啦地掉到脚下。她拍了拍额头,调出未做完的报表,大脑飞速运转,手指也灵活地敲击着键盘。

介桓手指轻叩着桌面,聚精会神看到手上的A4纸,那是商务部请辞的主管杨丽的推荐表,建议栏里填着手写的意见――

李沐阳工作谨慎细致,性格温和,极适合以沟通和维护客户为主的商务工作,但墨守陈规,并无上进心,应变能力较差。

肖静兰工作积极干炼,个性圆润,五年前进入公司,论资历与业绩,推荐此人担任商务部主管一职。

他把纸按在桌上,从笔筒里拿出涂改液,涂涂改改,又裁成了两张小纸条,贴到一张空白推荐表上,然后拿到复印机里复印出来,A4纸上赫然变成――

李沐阳工作谨慎仔细,性格温和,极适合以沟通和维护客户为主的商务工作,推荐此人担任商务部主管一职。

他把原文件放进碎纸机里,转头望着窗外蹙眉凝思,这个李沐阳应该不会让他失望吧?第一次,他有种并没有完全掌握的预感。

这个预感在下班时就证实了。他拎着公文包走出办公室,决定晚上请沐阳吃饭,再多做些思想工作,顺便将关系拉得更近些。但他走到市场部办公区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空空的座位,文件整齐地陈列在一角,电脑屏幕显示还在关机状态中,他连忙转身朝电梯口走去,指示灯显示1楼,他直奔右侧的楼梯口。

一口气跑到停车场,班车上并没有见到沐阳的身影,正要打电话给她,一辆他并不熟悉的车与几分眼熟的人让他愣住了,沐阳开了车门坐进去,那个人俯身替她系好安全带。

以他丰富的情感经验不难看出那就是对情侣。

他终于想起了那个男人是谁,在沐阳的同学家吃饭时曾聊过。一股受骗的愤懑在胸腔里直窜而起,他想也没想便钻进自己的车里,出公司大门时他追上了他们的车,并冲动地按下了喇叭,这突兀的一声响适时地惊回了他的理智。

云舫停了车并放下车窗,沐阳坐在旁边开心地冲他笑着:“是经理呀!”

她大大方方地跟他说话,没有一点欲遮掩或逃避的窘迫。她并不是故意想骗他或耍他,她对他完全没那个意思,当介桓清醒地认识到这点后,他头次感到宁愿她是耍他的。

他还是笑了,但却不能像在酒吧或是在美丽的猎物面前笑得那样迷人了,连他自己都感觉得到嘴角有多僵硬,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故作起潇洒:“看到故人了,所以想打个招呼。”

“好久不见,王经理。”云舫礼貌地回应。

“近段时间忙,一直没有联系。”介桓终于能笑得自然了,又说:“改天一起吃个饭,好好聚聚。”

“好啊,随时恭候。”云舫转头看了看沐阳后,跟他说:“沐阳承蒙你照顾了,一直没机会感谢呢。”

这句无心的场面话却像尖针扎到了介桓的敏感神经,他又笑了,明明是要朗声笑的,嗓子里却只发出他自己能听到的“唏唏”声,像风穿过细细的饮料管,小气而又无力。

“说哪儿的话。”场面话他最拿手,仿佛与生俱来的,他虚应说:“沐阳是个很出色的员工。”

这得他说了算,如果他早知道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她便是最平庸的员工,而现在,就在不久前,他亲口说出她是‘可造之材’的话,真见鬼了,他在心里低咒一声。

他觉得虚应到此应该够了,或者说,他不愿意再在这个女人身上多浪费一分钟。“那么就不打扰你们了,改天再聊。”

“好的,经理再见!”沐阳灿烂地看着他笑,跟他挥挥手。

他看到那双在车厢里挥动的白皙的手,大脑立刻浮现在上海买水晶链的那一幕,胸口仿佛下意识地一痛。他草草地点了个头,便启动车子飞驰而去。

当他把他们甩得老远后,才把戴上耳机,揿了手机上的一个键――

“嗯……待会我去接你,不用化妆了,化得跟个鬼一样……没怎么啊,我很正常,就这样说了,不用化妆,待会儿我直接去你家。”

挂掉电话,他猛的把手机掷到旁边座椅上,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在她身上浪费了太多精力。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嘴里小声念着,然后发泄似的大声吼道:“妈的,真见鬼,见鬼了。”

厨房的窗户虽然透了阳光进来,但光线仍是比较昏暗,他们开了灯,沐阳在案板上切着肉丝,云舫如常在水槽处清理蔬菜。

“――事情就是这样,当时那种情况,联系不到你,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如果不是经理帮我担待,也许我现在已经失业了,所以,他要提拔我,你说我能拒绝吗?”

云舫听完整个过程已了然于胸,显然这只是职场手段,他这个女朋友唯一的好处就是踏实,庆幸的是还没有死心眼儿,换成其他人,恐怕早就顺竿而上,被人利用了还犹不自知。

“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可烦的。”他说。

王介桓已经知道她有男朋友,那么就是经济上暂时无忧,即使工作上有什么令她为难的事,她可以辞职了事,也不会委屈自己,随意受人摆布。

“现在有人比你更烦。”他接着道:“而且,不是还没有正式任命吗?等事情到了那一步再说。”

“没有关系吗?”沐阳靠近他问。“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明明我的工作能力就很一般,而且还犯过错误,他怎么会提拔我呢?”

云舫笑了笑,她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在那样一个上司手下工作,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也不容易。

他偏头亲了她一下,笑着说:“你可真是让我省心,永远都这样就好了。”

沐阳还莫名其妙的,外面房间的手机响了。

“好像是我的。”云舫擦了手走到客厅拿起手机看,是个陌生号码。

他忙接了起来,朝厨房望了一眼,走到阳台。不到一分钟,他拿着已经挂断的手机走到厨房,从后面搂着沐阳说:“公司有点事,我现在要赶过去。”

“吃了饭再走也不行吗?”

“不行,事情有点急。”云舫看看手表说:“我得走了,你先吃吧,饭菜留在那里,回来我自己热。”

他说着走到客厅,拿起钱包和车钥匙就要开门出去,然而在临走前,他还是想起了什么,车转身勾过沐阳吻了一下额头才出门。

云舫走进威尼斯酒店大堂,等候的人见到他立刻迎上来,确认身份后,他跟着那人走进一间豪华客房。于庆耀坐在沙发上看报,明知他进来也没有抬头,看完整段新闻后才看向他:“抱歉,让你来这么远的地方。”

云舫可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他有什么歉意,至于他要约得这么远,大概就是因为秘书订房时选了滨海最好的酒店。他都没有怨言,自己又能说什么。

“没关系,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于庆耀折了报纸,接过秘书递来的文件放在云舫面前,淡淡地说:“自己看吧。”

云舫闻言打开后愣了下,仍是逐页翻看下去,脸色却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不多会儿,他草草看完后,镇定地把文件放回桌上,直视着于庆耀,等待他开口。

于庆耀眼里闪过一抹激赏,很快的,那双眸子又恢复如初的锐利,紧盯着他说:“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

“那不是我说了算,但能撑一天是一天。”云舫敛去眼里所有的情绪,反倒是闲适地坐好,仿佛对面并不是一个知道他底细的人。“是要我别拖累沐阳?”

见于庆耀不可置否,他冷笑一声说:“真有那么一天,不用你们多事,我也会离开她,事实上,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跟她在一起,我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但有些事――”他咬唇思考了一下,才接着说:“目前还没到绝路上,所以,我跟她还会继续下去。”

“你现在还不算绝路?你的房产已经抵押了,贸易公司的收支只能持平,股票和基金所得也全投进了开发团队,即使游戏已经开发完成,广告宣传费用,营运资金从哪里来?”于庆耀毫不留情指出他的窘境。

“不算。”云舫说完就垂下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一年前,他用所有的积蓄收购了一个游戏开发团队,原本预算是可以支撑到游戏开发完成上市,但因为人民币的大幅升值,主要资金来源的贸易公司蒙受损失,团队没有足够的资金继续维持,所幸开发人员因为私交甚好,并没有因此拂袖而去。

“为什么没有把你的情况告诉沐阳?你这是欺骗。”于庆耀指责道。

“为什么要告诉她?”云舫不卑不亢地反问。“我逃避过,如果逃避不了,我尽可能给她幸福,而且告诉她也没有任何用处,她帮不上我什么,何必让她替我烦恼,真要到吃苦的时候,我再离开她也不晚。”

“所以……”云舫抬眸看着他,清楚地说:“不要用‘骗’这个字随便指摘别人,我和她交往时,并不知道她有你这么个财大气粗的叔叔。”

“虽然你对她没有企图,但如果你一开始就跟她说明自己的情况,她也不会选择你。”

“这个我承认,但你认为一个男人明明还没有放弃希望,会四处跟人说他已经没治了么?”云舫毫不讳言地说:“就算是我自私,但感情是相互的,到分开的那天,沐阳受伤了,难道我就会开心?”

他敲敲桌面,像是意有所指地说:“反倒是那些以爱为名去拒绝伤害别人的,也许还不如我这种自私的人。”

于庆耀的表情倏地一僵,随即便恢复正常:“我可以买下你的开发团队。”

云舫闻言低笑起来,笑得于庆耀脸色阴沉后才说:“如果我要卖,还需要撑到现在?你调查了那么多,也应该知道新游戏的价值。”他摇了摇头。“我之前连投资都不接受,更何况是把整个团队卖了。”

“那你还想怎么样?”于庆耀是外行,无意间犯了个低级错误,让云舫说出条件的时候,也是他该考虑让步的时候。

“只接受投资,而且我的团队有自主管理和开发的权力,投资方除了收得营利外,不得随意干涉。”云舫掷地有声地说。

“这不可能。”于庆耀想也不想就拒绝。

“无所谓。”云舫说:“我还可以找风险投资,相信他们的条件不会比你苛刻。”

“但要你撑得到那天。”于庆耀也不让步。“你要是有办法,也不用到今天还耗着。”

“沐阳有你这样的叔叔还真是幸运。”云舫讥讽道:“我即使撑不到那天,最多解散团队,他们还是可以谋生,我也顶多是从头再来,你威胁不到我什么。”

于庆耀沉默了半晌,忽然转移了话题:“要调查你的人不是我,只是受人委托。”

“沐阳的爷爷?”云舫问。

“你倒是聪明。”

“第一次见面时,沐阳介绍我以后你就在观察我,她相信你不会告诉家人,但我不会这么想。”他顿了顿又道:“她爷爷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他总是不会害自己的孙女,所以我不介意。”

“他是个什么人---”于庆耀说:“有机会见到你就明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既然是沐阳的亲人,我自然会尊敬,而你---”他看了眼秘书说道:“如果不是你让他去找我的团队,预谋挖走他们,我也会尊敬你的。”

秘书因他直白的话无地自容,于庆耀恐怕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不懂藏掖的人,这会儿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该说的都说完了,就不打扰了。”云舫礼貌地起身,绕过沙发便离开了。

“找律师准备相关的合约吧。”等云舫出门后,于庆耀跟秘书说道。

直到上车,云舫才松开一路紧握的手,掌心已经掐出几道深深的红痕。目的达到了,但这样的侮辱却是第一次承受,不但是被赤裸裸地剥开,还被人指手划脚、称斤评两,就跟第一个被人类发现的奇异果一样可笑。

虽然早就有了防备,结果应该也不会出他意料之外,但他却没有赢的激动,也许,一开始就输了。

他把车开到一间酒吧里,从角落里找到一个抽着香烟的男人。幽暗的光线,仍是能看出那是个漂亮的男人,一件质地上好的黑色衬衫敞了几颗扣子,露出弯月型的银色链坠,指尖燃烧的香烟送到嘴边,火红的点亮了一瞬。他身旁还有个衣着艳丽的女人,见云舫来了,他贴在那女人耳边说了句话,女人笑着离开了。

“找我什么事?”他问。

“跟你说一下,合约应该很快就可以签了。”云舫往空杯里倒满了酒,浅啜一口道:“我要维持开发团队,并让新游戏上市。

男人无所谓地笑笑。“这些事情你自己拿主意,但我是不是可以离开滨海了?”

云舫点头,又喝了口酒道:“暂时还不行,我改变计划了,到时候需要你配合。”

“什么事?”男人倒是爽快。

“到时再跟你详细说,对了---”云舫顿了顿道:“我可能会请时雨回来。”

男人怔了一下,随后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随你,不过别让她找到我就行。”

云舫把杯里的酒喝完又道:“我要走了,你玩得开心点儿。”

男人突然坐起身,望了他半晌道:“过去的事,你一点都不介意了?”他莫名地笑了。“我想也是,你好像变了不少,突然改变计划,还请时雨回来,你是---”

“你应该也是不关心这些事的人,问这些详细做什么?”云舫说着起身。男人跟他摊摊手,自己也起身走向后门,往客房的电梯去了。

在公寓楼下泊好车,云舫仰头望了那扇亮着灯的窗户许久,才抬起沉重的步子走上阶梯。

5

仍然是威尼斯酒店地客房里,于庆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粗糙的手按在文件上,烟雾缭绕间,他盖了章。云舫接过合约,只看到上面的数字――10,000,000。他没有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与他有关的第一笔大数目,以至于尽量镇定的他,握笔的手仍是下意识地颤抖。

“确定这个月内可以完成?”于庆耀公式化地问。

“不出意外,应该是可以。”其实游戏已经开发完成,而且已经测试过了,但他还需要预留些时间。

“这边的事我会派人过来与你们合作,希望合作愉快!”于庆耀首次对他伸出了手。

这一握手,云舫特意地抓紧以表诚心。

他走后,于庆耀拿着合约看了许久,才跟秘书道:“不管这游戏赚不赚钱,我算是还了李家一份人情。”

站在他身后的秘书却微微摇了下头。他对整件事情再清楚不过,这游戏的投资回报率应该是很高的,且李家并没有要求老板帮助一个还未成事实的女婿。他非要还李家一个人情,无非是多年来李家不要任何大的回报,而他也不好意思开口请求帮忙,那么---

“‘荆楚药业’的情况如何了?”于庆耀问道。

“市长明年任期期满,也许新的市长与李家无任何关系,所以---”

于庆耀抬手制止他。“要得到‘荆楚药业’,还必须靠李家,你先回武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可能尽快动身回老家一趟。”

沐阳在客厅里看电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云舫刚回的短信:有事,不回家吃饭了。

他已经有三天没有回家吃饭了,习惯了两个人吃饭时说说笑笑,仿佛吃饭便不只是把饭菜咽进肚里,而是为了汇报一天的工作情况,或是计划吃完饭该有什么活动,这也难怪高级餐厅贵得吓死人,仍是有那么多人愿意掏了钱去吃的。

沐阳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便倒掉了剩下的菜,这样的浪费不多,就像是人难过的时候会喝酒抽烟,有了个借口放纵堕落一回。她看了眼猫头鹰闹钟,才七点而已,短信上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说:不知道,可能会很晚。

很晚是什么时候?可能是她等了很久也等不回来,只得睡下又正是她睡得不熟的时候――云舫打开了门,轻手轻脚地换鞋,然后走到床边看她十秒钟,以为她睡熟了,便拿了睡衣去浴室洗澡,再“窸窸簌簌”地钻进被子里,怕吵醒她,连抱也不敢抱了。

因此,她连夜间的温暖也失去了,心只能在深夜凉凉地入睡。

“这么晚?”她说话了,在他很快地睡着以前。

云舫侧身从后面揽住蜷着的她,贴在耳边厮磨了一小会儿,疲倦地说:“刚处理完一些事情,你怎么还没睡?”

“睡了,被你吵醒了。”她不满地嘀咕。

“对不起,这几天实在太忙了。”他翻过她的身,手支在枕头上,近视的他在黑暗里看得并不清楚,只好用手去摸索她的鼻子、眼睛和唇。手指滑到唇上时,被她轻轻地咬了一口。他任她咬,也知道她不会狠下心用力去咬,只是她湿滑柔软的舌尖舔到指腹时,仿佛一阵电流窜过他倦怠的身体,立时兴奋起来。

“一定累坏了吧?”她觉得自己应该体贴些。

“觉得”多少是刻意,而并非发自内心的,却使原本就歉疚的云舫感动了:“忙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到时候带你去哪里走走。”

“去哪里?”女人听到这个就来劲,睡意消了五成。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抽出手指,轻轻地描绘着她的唇,尔后覆在她身上,封住了她继续问话的唇。

“对不起。”他的手宛若滑腻的鱼,冰凉地她的身体上游移。渐渐地手心暖了,轻轻的拨弄着她,欲望的沸点接近,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织面料,他仿若故意坏心地磨蹭。

“没关系,你别忙坏身体就好了。”她攀着他的背,有了盼望,先前的不满化为真实的深情,刻意也成了甘愿。

她还是不怎么主动,云舫却是等不及了,敏感地觉察她的热情,便温柔地覆上她。

午夜旖旎的几十分钟,原始的律动和着谁的音符节拍,冰凉的汗水滴到她的脸上,沉醉间忘了探手挥去,攀附着他却越陷越深,嵌在软软的床被里,不愿清醒亦不能自拔。

“云舫,我爱……嗯……”这句话又化成沸点的音节。欲望强烈时不说爱,待到平息时,却也说不出口了。

爱,本来就是个难以出口的字眼儿。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她趴在他的胸膛上,粘腻的汗水濡湿了她的脸,却是舍不得动个分毫。倾听着他节奏极快的心跳声,用以填补自己的空虚。

“过段时间再慢慢跟你说。”他现在还不知道从何说起,男人都觉得有个结果才更好出口,所以,他决定等研发完成,上市后再告诉她。“你呢?”

“什么?”

“你的工作怎么样?”他难得还有精力关心起她的工作。

“没什么,杨姐离职的日期晚了一个月。”她状似轻松地说,但云舫也听出她隐约地知道些其中的缘由。果然那上司不是善人,一定是说服了原主管,使他多了一个月考虑和预备的时间。

“那也好,反正你也不怎么在意那职位,省了心。”云舫还想跟她说点什么,大脑里的思绪像突然断了,接不上来,眼皮却越来越重,抚摸着她头发的手按住也不动了。

“嗯,你说得对,不过这几天公司里……”

她住了嘴,再说下去回答她的也只有均匀的呼吸声。沐阳从他身上翻下来,面向着墙,鼻子涌上一股酸楚,压抑在心里的委屈使她有个唤醒他的冲动,或是大吵一架也可以,但最终是按捺住了,他的累不是装出来的,她明白不能无理取闹,但是,他们已经有三天没好好说过一次话,如今还真是名符其实的有性无爱。

夜寂静地在她的委屈中悄然无声地流逝,她在叫醒或是不叫醒他之间挣扎,忘了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在睡过去前,还迷迷糊糊地想着,明天,明天一定要跟他说清楚。

第二天周末,沐阳还没睡醒,云舫便早早地出门了,当她醒来时床边空空的,落寞随之席卷而来。就是因为有他,才更期待每个周末,而这个阳光照进窗户的早晨,却使她心生被遗弃的哀愁和凄凉。

所幸周末还有三人聚会,沐阳接到韩悦的电话后吃了点面条,便赶到约定的地方。

路佳也刚挂掉韩悦的电话,她却不急着出门,直冲到另一间卧室。于庆耀躺在床上看书,她劈手夺过书掷到大床的另一边,吊梢眼瞪圆了质问:“你给沐阳的男朋友投资了?”

于庆耀睨了眼她手上的合约,没有指责她随意翻自己的文件,只淡淡地道:“好项目为什么不能投资?”

“为什么我和沐阳都不知道?”

“要你们知道做什么?”

“沐阳好难得才找了个对她体贴的男朋友,有钱了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路佳气哼两声,眼眶一湿:“你以为是在做好事么?”

“没钱的男人能做什么?况且他有没有钱还不一定。”于庆耀别过脸不看她泪光盈然的眼眸,下床趿上拖鞋走出卧室:“你少去担心别人,赶紧辞职了跟我回武汉。”

“我不回去,你想都别想。”路佳冲着他的背影大吼,浴室的门“砰”地关紧了,将她的愤怒和眼泪摒弃在门外。

韩悦执了勺子来回往嘴里喂冰淇淋,肚子已经明显突起,便刻意与桌子离得远了些。沐阳看着她伸长的手想,孕妇吃个冰淇淋都比一般人累。但韩悦似乎比她想的要轻松,手指还飞快的按着手机发短信,另一只手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分毫不差地从杯里舀出冰淇淋来。

“周亮今天加班。”韩悦收起手机,冲她笑笑,又说:“他们公司要扩大,但人手不够,所以星期天也得加班,不过加班工资很高,而且等人招齐就不会这么忙了。”

“扩大?”沐阳惊讶出声,紧接着一阵阵心发慌,男朋友的公司扩张,自己竟然全不知情,还得从好朋友的嘴里听说。她抿紧了唇苦涩地说:“周亮还真是什么事儿都跟你讲啊。”

“那当然。”韩悦没察觉她的异状,继续炫耀道:“他什么事儿都跟我说,要是我发现他有什么瞒我的,我就叫他滚出去睡客厅。”

沐阳望着那张得意洋洋地脸,突然理解路佳为什么总爱刻薄地讽刺她,似乎她就擅长把芝麻大点儿事当成天大的幸福,刺痛了别人也全然不自知,她现在也想跟路佳一样,说两句难听的话刺回去。

但她能说什么?周亮一无所有,两人过得要多拮据有多拮据,韩悦能自豪的也就这点儿了――老公的百依百顺。而她也是自己活该,不愿意找个没有经济基础的男人,否则,也许她是能跟韩悦一样,被男朋友真心疼宠的---她不想承认自己羡慕韩悦,但心里有处地方隐隐作痛。

待那痛楚过去,她才笑道:“他们老板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没?”

“新来了一个女的,据说是他们老板的同学,国外留学回来的。”韩悦想了想又说:“听周亮讲,那个女的很漂亮,而且跟老板关系也很不一般。”

“不一般是什么意思?”

韩悦想当然地说:“不一般就是暧昧的意思啰。”

暧昧的意思?她清楚得很,与他暧昧了几个月才住到一起,勉强定了个女朋友的身份,洗衣做饭还陪上床睡觉,得了个免费佣人,这无可厚非,但公司扩张,开始有模有样的,就跟别人暧昧上了,是要享尽齐人之福么?沐阳琢磨着火大,韩悦的还咧开嘴笑着,她心里恨得直想打个电话给云舫,像妒妇一样大声嚷两句:“说清楚,倒是说啊!”但到底是25岁人了,毛躁了小会儿,眼珠子转了两圈,便把手机的听筒音切换到最小,拨出了云舫的电话――

“那个女的应该只是他同学吧,哪有那么傻的人,在办公室搞暧昧?”她问韩悦,低头看,手机显示已接听。

“你傻呀,他又没有女朋友,请这么个才貌双全的美女到公司,不是为了共同发展,难不成就图她的才干?再说,这两全其美的事儿,哪个男人会放过?”韩悦毫无心计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沐阳听得更不是滋味儿,‘共同发展’四个字说多刺人就多刺人。她刻意地冷笑了一声,拔高了些音道:“我也是傻,人家没有女朋友,怎么样都成!”说完,她挂断电话,虽然感觉上舒畅了些,但心潮仍在剧烈起伏,坐也坐不住了,正要找个理由溜回家去,路佳却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说什么呢?”她用面纸擦擦额头的汗,喘气声盖过了沐阳牙齿打颤的声音。

“我老公那家公司扩张,他老板请了个美女……”

“行了,我得走了――”沐阳腾地起身。韩悦惊讶地望着她,路佳也抬起头,似安抚地冲她笑了笑。

“那个,我刚想起来还有点事儿。”她的声音软了下来,但听起来还是别扭。

韩悦是听不出来,路佳心里可清明得很,她也站了起来,掏出钱放桌面上,跟韩悦道:“看来今天真是不凑巧,一个客户来了,我也是赶过来跟你们说一声的,现在得去机场接他。”

“哎,今天怎么都忙啊,我和沐阳还没坐多一会儿呢。”韩悦拿起桌上的钱还给路佳,又道:“这次该我买了,你们忙那就一起走吧。”

“不行,这次本来就是我们有事,失了这约,该罚的,你就下次吧,啊?”路佳说着拿起钱迳自走到吧台,留下韩悦和仍在气恼中的沐阳。

“其实你们忙就说一声,看我现在又没工作,空闲时间多的是。”她挽了僵直的沐阳走向吧台,跟路佳不好意思地道:“那我就下次再买了。”

路佳拿着单据看了一眼,两个人才花了四十块,韩悦要了个最便宜的冰淇淋,18块,沐阳要是一杯22块的爱尔兰咖啡,只要轮到韩悦买单,三人的消费总不会超过60块,韩悦心里也应该清楚,只是默不作声的,不过认识这么多年,她似乎从不会为这种事儿感到难堪。

路佳笑着拍拍她的肩,这一拍颇有点儿补偿的意思:“谁买不一样嘛?分那么清楚,走吧。”

三个人挽着手在服务生的“谢谢光临”声中走出了大门,到路边拦了辆计程车,韩悦想着等会儿该把车钱付了,便坐到了前排。沐阳和路佳坐后面,到了韩悦家,路佳忙赶她下车,说车钱她来付,公司有报销的。韩悦没有了心理负担,也就不再执意地要给钱,只跟她们说改天来家吃饭,便下了车。

“糟糕了。”韩悦一下车,沐阳猛敲了下脑袋,一脸悔恨地跟路佳道:“我气糊涂了,刚给云舫打电话,让他听见了韩悦说他的那些八卦……”

路佳听完整过个过程,辞色严厉地道:“有你这样糊涂的吗?周亮还在他公司上班,这下好,让他知道了有个随便议论自己私事的下属,你们不分手还好,一分手周亮保准被辞了,没工作他拿什么养活韩悦跟孩子?”

沐阳心里顿时歉疚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地敲着脑门儿,恨不得穿回半小时前,死了她也不打那电话。

“但现在怎么办啊?”

路佳到底冷静了些,跟司机说了沐阳家的地址,又跟她道:“你现在先回家,他要是在乎你,这会儿该回家等你了,你就跟他说清楚,周亮只说来了个新同事,你和韩悦的话只是女人间的八卦。”

沐阳没主意,只耷着脑袋听。

“再说,于庆耀不是给他投了一千万嘛,就冲这点,他也不会得罪你――”

“轰!”又一个雷在头顶炸开,沐阳抬起头,愕然地张大了嘴,也才吐出两个字:“什么?”

“你不知道?”路佳说完骂自己蠢,看她哪点像知道的样子?于是想了想又道:“具体我也不清楚,今天早上我看到了他们的合约,整整一千万投资他的游戏开发项目……”

路佳一路说着合约内容及自己的猜测,到了沐阳家楼下,因为云舫随时会回来,想到若是她在,两人有什么话也不好说。于是车也没下便打道回府了,家里还有个够她缠的人。

沐阳昏昏沉沉地上了楼,混沌的大脑挤出几句预备跟云舫谈判的话,满以为打开门便可以说出口了,却没想到屋里空空的。房子小的坏处是,找遍整间房子也不用一分钟,期望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幻灭。

她无力地瘫倒在床上,手脚都分得很开,猫头鹰圆滚滚的眼睛盯着没有半分表情的她,屋里寂静得只有分针“咔咔”的声音,单调而枯躁,她保持仰卧的姿势听了整个下午,眼睛湿了又干,干了复湿,后来变得涩涩的,眨眼都疼。

心疼牵动全身上下的每条神经,胀疼的眼睛视物不清,渐渐地,她阖眼睡着了。

这时候能睡着也是一种幸运,起码不用醒着难过。

再睁开眼时,窗外挂着一轮弦月,屋里透进了淡淡白光,她揉着额头坐起身,闹钟的夜光指针指向八点,这才觉到饥肠辘辘,口里像吞过沙子一般的干燥,她抄起桌上的水杯往嘴里灌,喝了个痛快后,才由喉咙里哼出两声。

尽管云舫仍是没回来,但睡了一觉后,好像他也不若先前那般罪不可恕了,而她的倔强也开始让步,从手袋里翻出手机想给他打电话,分不分手已是其次,周亮的工作,还有合约的事一定要说清楚才行。

打开手机却吓了一跳。“哇,该死!”

屏幕上显示十一条未接来电,八条是云舫的,还有三条是路佳的。压根儿就没听到手机响过――当然,听筒音量调到最小,埋在纸巾和杂七杂八的东西里会听得见才出鬼了。

云舫的最后一条纪录是七点打来的,她忙拨了回去,刚响一声那边就接听了,云舫清晰的声音传过来――

“怎么都不接电话?”

“我睡着了。”

“吃饭了没有?”

“还没。”

“那我先回去接你,到外面吃吧,我有事跟你讲。”

她沉默了会儿,才说道:“还是在家吃吧!”

切断通话,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去厨房做饭,照常先洗米煮上,再切肉和蔬菜,脑子又开始混乱了。

难道云舫并没有听到她和韩悦的对话,这不太可能,她的手机虽然将铃音和听筒音切换到最小,但输出的声音不会受到影响。

那么就是他没听清楚,会是这样么?

拿捏不定的时候云舫回来了,她连忙到客厅,见云舫把钱包和车钥匙往床上一扔,抱紧了她,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嗅着她的头发半晌不说句话。沐阳因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慌了心神,仅仅一个下午,犯错的人竟然从被动换到了主动的位置。

“给你看个东西。”在沐阳挣脱之前,他把她拉到笔记本电脑前,掏出一张光盘放进去,点了几下进入一个唯美梦幻的界面,蔚蓝的海岸线,葱绿的海岛悬浮与海面,云上阳光洒在仿古的船舶上……

“这是新开发完成的高仿真游戏,很快就要上线了。”云舫又点出了故事梗概和人物介绍,沐阳草草看了遍,直觉是个颇吸引人的冒险游戏。“不知道你于叔从哪儿得知我在开发这款游戏,所以提出跟我合作。”他略过于庆耀的秘书企图私下收买团队一事,简单扼要地作出解释:“我知道你一定因为我的隐瞒生气,但我也是希望能在完成后和你一起分享这个喜悦,所以――沐阳,你不会生我的气,对吧?”

太乱了,沐阳的大脑已经满得塞不下任何信息,她懵里懵憧地望着云舫恳求的脸,明明有那么多事情要倒出来的――他的暧昧女同事,跟于叔的合约细节,还有那个电话……最终,她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喜悦的时候谁又忍心泼出凉水败兴?

“好饿了,一起去做饭吧,吃完饭教你玩游戏。”他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子,搂着她走到厨房,绝口不提下午的那个电话。

也许他真的没听清楚,沐阳侥幸地想。

6

云舫听得很清楚,不但清楚,而且沐阳打电话给他时,绯闻女主角还坐在他对面,跷着脚问他:“还是单身?”

“你觉得呢?”他挂掉电话,反问。

蔚时雨起身踱到办公桌前,两手撑着桌面,衬衫的襟口微敞,向前倾身,仿佛是为了方便让云舫的视线能深入地探寻。然而,在云舫的移开目光前,她先一步站直了,笑吟吟地说:“原本我是确定的,你既然让我回来,就该是单身,但刚那个电话……”

云舫把签字笔投进笔筒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嘱咐道:“别太多事了,尤其是……私事。”

“哎呀,真怀念你的阴沉,刚见到你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我险些以为你中移魂术了。”时雨摊开双手,吐舌做了个鬼脸,又说道:“不过,那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唔,难道你真成了正常人。”

云舫一字未答,凝视着面容姣好,妆点精致的时雨,几年不见,他记得的只是她披着直发,素颜朝天的清丽脸庞,也是那副面孔才取得他的信任。虽然他是受害者,但他也深知,他们是一类人,如同影子,无形无状,依赖光线才能存在,并具有千变万化的超然特征。时雨说得对,他一样是装出来的,但有了沐阳这道光线,他温柔体贴的一面便似与生俱来一般。

他时常想,这世上有多少和他一样具备多面性的人。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跟时雨道:“游戏已经完成,接下来的就交给你了。”

“不怕像上次一样,我卷光你的钱逃跑?”

云舫蓦地抬头,目光严峻地看着她。“你认为我会没有一点防备地跟一个骗子合作?”

“不会。”时雨掉头避开他的视线,把唇咬得发白,方才问道:“施容呢?给我他的电话。”

云舫愣了愣,“嗤”的一声讥笑道:“人真是贱得很呢,都成这模样了还想见他?”他顿了顿又道:“还是别见吧,不知道他又被哪个富婆给收藏了,你见了也是伤心。”

他的话尾刚收,时雨面色灰败如土,身体几不可见地晃了几晃,复又逞强地笑道:“不急,我不急着见,来日方长嘛。”

云舫毫不怜香惜玉地冷哼一声,无视她的存在,按下手机的录音播放键,贴到耳边,重听了一遍通话内容,脸上不禁浮出一抹无奈的笑,小女人吃醋都吃得这般幼稚。他手指一点,删掉录音,并把通话记录全部清空。

国庆长假将至,沐阳忙碌得无暇分神,偶尔闲下来时,仍是会有跟云舫问个清楚的念头,但云舫比她更忙,晚上稍微回家早些,便似中了大奖般,哪来的心思去追根究底。女人心里藏了事儿,就如同豆腐上落了灰,吹不掉,又不舍得剜去一块,睁只眼闭只眼凑合着吃吧。日子也这样凑合着过,她安慰自己,这世上有几个人不是糊里糊涂过日子的。

“啊呀,我不玩了,老是输,真没劲。”沐阳关掉游戏界面,坐回沙发上,云舫已经展开了手臂,等着揽她入怀。她跨前一步扑过去,小鸟依人地趴在他胸前,鼻子“吸呼,吸呼”地嗅他的睡衣,尔后仰起头道:“这个牌子的沐浴露真好闻。”

“嗯,还不错。”云舫像对待小猫般地抚摸着她的下巴。

“后天开始放假了。”

“很好啊,你可以睡几天懒觉了,我还得加班呢。”云舫故意用一种很羡慕她的语气说话,然后闭眼作很疲倦的样子,让沐阳心疼。就内心来说,他一点也不愿意对沐阳讲话还用到技巧,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是在乎她,不愿意让她不开心。

“你呀!”沐阳戳戳他的额头,故意张牙舞爪,很凶恶地说:“总是忙,也不注意身体,哪有人长假还加班的,你又不是铁打的,就是机器,运转久了也会有磨损。”她像小说里的女主角般,将善解人意掩藏在凶恶的外表下,体贴大方却一览无遗。可她纳闷,为什么小说里没写女主角心里其实很委屈,委屈得直想在深更半夜离家出走。

云舫收拢她挥舞的手,仍是自责地说出那句老话:“等我忙完了,带你出去走走,好好陪你。”

“哦,对了,1号、2号部门有活动,1号晚上应该不回来了。”她的语气简单得仿佛只是跟他报备而已,当然,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话说得有几分赌气。

“嗯,那要玩得开心点!”

听到这般“宽容大度”的回答,沐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于是把头垂得很低,低得贴到他的胃部。

下午收到部门邮件时,她还拿不定主意,盼了许久的长假,她想知道云舫有何安排,然后再决定参不参加,但她又直觉到云舫会让她失望,于是矛盾地告诉自己别怀有期待,因此,并未立刻找理由回拒。她想,有了两种选择,她总不至于会彻底失望,可是,现在她的脑子里却浮现自己半夜走在空荡的街上,边走边抹眼泪的情景。

“我想睡了。”她刻意用一种很慵懒的语气说,然后就像是真的很睏了。

云舫把她抱到床上时,她虽然没有翻身面对着墙,但心里却是在说服自己――还是睡吧,总不能真去大街上像个孤魂野鬼般地游荡。再说,她也不能赌他一定会去找自己,若是走累了回家,见他睡得正熟,不是存心给自己添堵么?

落了灰的豆腐又沾了块黑乎乎的檐尘怎么办?只能是拌上花椒,做成麻婆豆腐吃下去。

云舫在她睡着后撑着头看了她许久,对她,是不内疚的,只因为想要给自己、也能给她更多,只好先委屈她了。

然而,当他能给她更多时,他却无时不刻地后悔着。如果时间能拨回到今天,他一定推掉所有的事情陪她。

时间并不为谁停留,不能未卜先知的人,只能糊里糊涂地依循轨道向前滑行,直至头破血流地到达终点。

公司的桔黄色大巴洗得新而闪亮,停在晨光照耀的坪坝里。沐阳这些天被介桓压榨得瘦了两三磅,昨晚还加班到十点,大清早地又得起床,拎着包顶着一脸倦容走上大巴车,寻了个后面靠窗的位置坐下,便低头听MP3,细碎的阳光,轻缓的音乐,一副耳机为她隔离出一个平和的世界。

采购部和本部同事陆续上车,却无人愿意坐在听着音乐、毫无兴致与人攀谈的她身边,她也全无所觉,直到车缓缓启动时,她方抬头,余光去瞥见――王介桓。不得了,BOSS坐在旁边,她忙摘下耳机,笑脸盈然地望着他:“经理!”

介桓上车时便只剩下两三个空位,他一眼瞧到听音乐的她,原本是可以和其他同事坐的,但脚却不由自主地挪到这边来,然而坐了近五分钟,旁边的人仍是迟钝地视他与无形,这会儿倒主动打了招呼,见到她的笑容,他心情也好了,颇具魅惑的勾勾嘴角,又略带距离感地点点头――绝对的杀手锏。

过道边上的肖静兰偏着脑袋往中间凑,介桓转头看到,她正待说点儿什么,沐阳突然小声说道:“这次我可是参加了哦。”

她的一副很神秘的表情,可爱而傻气的样子,让介桓想起在上海时跟她说过的话,心里莫名地一痛,英俊疏离的脸立刻又哭笑不得。这女人真不是一般地迷糊,近段日子来刻意的冷淡,甚至连那个主管位置也不保了,她却像是一无所觉,仍是把上海发生的一切,当成了他们之间的小秘密或是小约定。那副仿若小孩子间偷了糖果互赠的欢欣,只差跟他咬咬耳朵的亲近,让他还怎么生气?怎么维持成人间的方式与她相处?

他也顾不得边上的肖静兰,手指指她的MP3低声道:“还要借机会跟同事搞好关系。”说完,他心里一“咯噔”,随即便在心里反问,说这句话是要她跟自己关系搞好么?似乎,真有那么点儿期望。

他懵了懵,旋即扭开了头,不经意的话却像是道出了他许久的企图,这个下属,虽不是非要她不可,却也是不愿失去的,眼见商务部主管就要离开公司,明明肖静兰是更好的选择,他却无法再向从前一样,理智地将一碗水端平。

“听说晚上的活动是篝火烧烤?”沐阳又问。

“嗯,那地方是个生态庄园,可以钓鱼、爬山,射箭,骑马,打网球,应该比你待在家里有意思。”

“咦?可以骑马?”沐阳眼睛瞪得大大的,很兴奋的样子。

介桓愣了愣。“你会骑么?”

“算是会吧,但骑得不好。”

介桓心想也是,一个女孩子哪有那能耐?让人牵着绕个两圈,那也叫骑马不是?

然而,刚到目的地不久,介桓就见识到了“骑得不好”的概念。一个女孩儿漂亮不吸引人,有钱也不足以使人倾心,气质高贵,学识渊博那都算不得什么,但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孩若是有一项令众人跌破眼镜、且是风姿无限的特长,杀伤力绝对是巨大的,即使你想不对她印象深刻都难。

李沐阳就是这样的女人,介桓这个游戏花丛,从不付诸真心的男人,在短短两天的时间内,被老天戏剧性地玩弄,无可救药的爱上一个女人,一个他曾以为唾手可得,最后却使他遗憾终生的女人。

庄园一派世外桃源风光。吃过早餐,沐阳直奔至马场,顿时惊诧不已,圆形开阔的练习道,远处是草坪,几个相隔较远,不算陡斜的坡度起伏。草坪的边缘是树林子,一切都与她记忆中的地方如此相符。

多数同事不会骑马,一部份甚至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马,工作人员在旁边不住地提醒:不要站在马的后面,以防踢伤。

许久不与马亲近,她不再耽搁,领了头盔,马裤和马靴便冲到更衣间。系好护腿,工作人员领她到一匹棕毛发亮的马前,同事已经陆续地骑上马,由工作人员牵着出了马场。沐阳望着骑着高头大马、英武无比的男同事,马前却由一人牵着,倒像古代的新郎官,慢悠悠地欣赏沿途风光,顺便去迎娶哪家的美娇娘,她不由得双眸一弯,挤出一抹顽皮的笑谑。

这一笑被立于她右侧的介桓捕捉到。见她一身标准装束,潇洒从容地立于马头,俯下身煞有介事地摸摸马儿的鬃毛,尔后格开要搀扶她上马的工作人员,抬脚一蹬,极为灵活地跃上马背。介桓看着她于阳光下危坐于马上的身影,先是慢行几步,然后,她的腿猛地往马肚子一踢,马儿便似离弦的箭奔出练习场。

在极近的视线范围目睹,介桓心剧烈跳动,仿佛坐在马背上狂颠的人是他,双腿不觉发软,然而那身影仍是离他越来越远,踏过广阔地草坪,向桔红色的日头奔了去。他忙揪住工作人员,话也说不利索:“怎么回事?马怎么回事?她要出了事怎么办?”

他应该说:我是此次活动的负责人,现在我的员工很可能因为你们的疯马而有危险,该怎么办?是该这么说的,他镇定后在心里补上,然而话已出口,再补也无济于事,何况,现在不是挽回他形象的时候。

员工听他的话脸色惨白,他是听那女孩儿说会骑才没有为她牵马,而以他的经验,起初时他就觉得她是受过训练的,这人不至于这般焦急吧,但万事不能笃定,他立刻将眼光移到那一人一马上。

此时沐阳正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奔至下坡。介桓心提到了嗓子眼,动也不动地呆立在原处,眼见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只剩下一个高高的坎沿,他仿佛也重重地跌进一个黑洞里。

“我们去看看。”围着蓝领巾的工作人员扔下这句话,便往那坎沿跑去。介桓紧紧跟随其后,他拿出上学时田径赛上的速度,但他还恨自己跑得不够快,更恼双脚不能生出对滑轮来,一溜烟便能到达终点,所以,在未到达坎沿之前,他怀疑一会儿看到的会不会是沐阳死在马蹄下的惨状。

他愈想心里痛得愈是深刻,脑子里乱得像团黑色的浆糊,却也拼命地挤出一线光亮来――不行,他不甘心,他先爱上了她,她却还不爱他,她不能死,她还没爱上他,不能死……

当他终于跑至最高点,可以俯瞰草场全景时,并没有如他想像的那般,看到一个断手断脚的人地躺在草地上,孤零零地被世界遗弃。

沐阳英姿飒然地坐在马背上,偶尔也站起来,再坐下去,阳光下她小小的身体仿若镀了层金,闪闪亮亮的很不真实。介桓松了口气,然而,另一种捉摸不到的空虚随之袭来――好像是梦,他揉着额头喃喃自语。

“她的骑术真棒!”追上来的工作人员赞赏的说,他见介桓眼神疑惑,遥遥地指着马伸长的步调,又收回手贴在耳后说道:“听听马蹄的节奏,现在是‘快步’,非常漂亮,我观察过她上马后‘慢步’与‘快步’的转换,是很熟练的,但她的骑术应该远不止于此。如果她有一匹自己的马,今天就可以大开眼界了。”

介桓虽然听不懂他说的那些术语,但也知道沐阳是真的会骑马,而且还很擅长,便收惊专心观赏,然而,她像是上天专门派来折磨他似的,没一会儿,她又驾着马朝林子冲了去,正待要叫出声来,工作人员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说:“这马已经跟她培养出了默契,没有她的命令,马是不会乱跑的。”

虽说工作人员的话很权威,但他的手心仍是捏足了两把汗,马背上的沐阳却感应不到他的担心,马蹄有节拍地交互腾空,以超快地速度接近林子,林子前横亘了一棵倒掉的树干,他想喊“危险”,却只嘴型动了动,喊不出声音来。

待他惊惧得快晕过去时,马一前一后的步伐奇异地换成并行,蓦地腾起前蹄,如大浪而起,跨过了树干。刚入林子里,沐阳灵敏的俯下身躲开枝桠,马的步调随之收缩,悠闲地在林子里穿行。

“真厉害,太厉害了。”工作人员佩服地击了两下掌,用一种夸赞知己般地骄傲神情说:“我果然没估错,她一定是受过训练的,我接待过很多客人,少见这样高超的马术。”

“是啊,太厉害了,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胆子真大,不过刚刚的动作好帅。”

介桓冷不丁地被多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身后站了一圈同事,有好几个的眼睛鼓得好大,捂住嘴的女孩儿也忘了放下手。他正想也夸两句,毕竟他是从头看到尾,最有资格说话的,但不待他开口,马蹄声又起,沐阳已经出了林子,快步朝这里奔来。

同事们绕过他围住下马的沐阳,连工作人员也迎了上去,众人唧唧喳喳地对她说着什么,也不乏比手势,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赞叹。此刻介桓却很想拔开众人,揪着她的衣领子冲她怒吼:搞什么你?做那么危险的动作,嫌命长是不是?

然而,他仿佛是被钉在了原地,只能透过一个个黑色的后脑勺,看着沐阳笑得格外爽朗的脸,她很少这样大方地笑,也对,一个能驾御马儿在草原树林穿行的女子,却被困在格子间和狭小的公寓里,她怎么能笑得出来?

就这么一会儿,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了解她似的,至少,他了解她现在畅快淋漓的心情,只不过,等众人散去,她一定较平常更加失落吧?

或许,她更希望她的男朋友能在身边,看到这一切,看到她与众不同的一面。

她仍然笑着跟同事说着什么,完全没有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从头至尾为她担心着的人。

他苦涩地抿紧嘴唇,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后的笑闹声依旧,无人察觉。

“经理!”

刚走到围栏处,他因这唤声停住了脚步,心跳,却开始加速。待他已能从容地转身,只见沐阳执着马鞭站在他身后,显然,她是专门来追他的,装束都还未换下。

“谢谢你一直看我骑马。”她说完又觉得这话有些自恋,不好意思地用手擦擦脸,又说:“是这样的,我在试着跟马合拍的时候,就看见你站在那里……”

好像这样说还是很自恋,或者会给他造成错觉,以为自己就是专门表演给他看的,一时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说法,懊悔自己因为见他很落寞的样子,没有打好腹稿就跟了上来。

“该谢的是我,你让我大开眼界了。”介桓接了她的话,怕她看出自己的不寻常,忙说道:“站了那么久,快被太阳晒晕了,我回房去洗个脸。”

“好吧!”她又爽朗地笑开了,说道:“我也该去换衣服了。”

说完,她跑跑跳跳地走开了,介桓望着她活泼的背影,如果她是他的,那么他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把她揽在怀里,在众人艳羡的眼光下,揪住她的鼻子宣告,这个女人是他一个人的。但事实却让他沮丧不已,她属于另一个男人,另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男人,头次,他因一个女人嫉恨起一个与他无怨无仇的男人。

洗完脸站在窗边,看到沐阳挽着秦珍珍的手往楼里走,他忙跑出房间,下楼梯时才刹住了脚步,单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如往常风度翩翩地下楼,远远地听见珍珍还在说着骑马的事情,表情似乎比沐阳还要亢奋。擦身而过时,他匆匆地与她们点个头,便飘然而去。

出了大堂,他就站在门口,庄园内的风光绮丽,他却无处可去,灰暗的心情无处可藏,爱慕的心思无处吐露。

一整天,他数次与沐阳“巧遇”,或池塘边,或果园里,或射箭场,但都只是点头打个招呼,她身边总有个从前与她并不亲近的同事,但现在都挽着手,好似与她很熟一般。

夜晚气候有些凉了,空旷的场坝里燃起篝火,各人都挑了自己喜欢的食物翻烤,油滴进炭火里,桔红色的火焰窜上铁丝网,混着肉香的油烟凫凫地升腾。

介桓左右不见沐阳,看着手上烤得澄黄的鸡翅失了食欲,把鸡翅递给旁边的肖静兰,无心情对她的受宠若惊施展魅力,抬起脚,跨过石凳,顺着下坡去了湖边。

郊外的湖失去了都市灯火的映照,沉静得如同一块超大的砚台,湖水如浓墨,心情郁卒的介桓只想伸腿去搅它几搅,给自己也污上一身黑,正想着,突然脚下一疼,挪开脚,看是块石头,气得他想一脚踢进湖里,遂了心愿,然而,曲起腿发射威力之前,却听到一个他十分想念的声音――

“好久没骑了,今天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状态……可惜你不在,没有看到……没关系,有机会去我家,我带你去那个牧场,骑给你看……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声音越渐小了,介桓知道肯定是在说些“我想你,你想不想我?”之类的话,他使了狠劲儿将石头踢进湖里,“咚”的一声,那边也大声道:“那你早点睡,我再打给你。”

“谁在那边?”

“是我!”介桓声音格外清朗地答道。他寻声走去,见沐阳正靠一棵树坐着,便就着那根树干背对着她坐下。

“咦?经理怎么会在这里?”沐阳问。

“那边空气太差了,所以想来这里走走,你呢?又忘了我说的话吧,撇下同事,躲到这里给男朋友打电话。”他的语气似在开玩笑,但也是为了借机把刚刚喝下的醋全吐出来。

被上司这样一说,沐阳有些羞惭,忙解释道:“我也是想打完电话就回去的,白天他总是忙得没时间接电话。”

介桓心想,一个多小时没见着人,如果不是我刚好来到这儿,你这电话还指不定打到天亮呢。他从记忆里搜寻出那个男人的面孔,暗啐了口,像是把口水吐到他脸上一般的痛快,然后对沐阳道:“男人再忙,也要留时间给女朋友啊?”

“他才不会呢。”沐阳的语气很低落,又道:“忙得我们很多天都说不上一次话。”

“好男人都是以事业为重的,只有像我这种没有上进心的男人才会觉得爱情重要。”介桓再次使用了男人都会的卑鄙手段――打探女人对男朋友的不满,然后刻意迎合女人,婉转地传达给女人这样的信息:我就是你要的男人。

这招用于普通的谈话里屡试不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经理真是好男人’的念头在沐阳脑中骤生,她自然地出口道:“嗳,那经理的女朋友一定是很幸福的。”

“你不幸福么?”

四周出奇地静,没有半点灯火,他们仿佛是被关在黑屋里的两个人,背靠着背,谁还去管它上司下属的劳什子关系,欣然地如同知己好友般推心置腹起来。

沐阳轻轻摇了摇头,又想到隔着树干的介桓根本看不到,于是说道:“我不知道,有时候幸福,有时委屈,而且,我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为什么猜不透?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行了,他肯定会告诉你的嘛。”

“才不会,他一时对我好,一时又对我很平淡,好的时候我觉得他爱我,不好的时候,好像我就只是他认识的人一样。男人最了解男人了,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对于这样的问题,介桓更卑鄙地选择了沉默,任由沐阳去惴惴不安。

半晌后,他才犹犹疑疑地启口,语调变得异常地轻松,使人一听就能听出是准备了许久的虚假话:“男人是这样的,你别想太多了。”

“经理,你有什么话就说,别怕打击到我,我是真想知道他的想法。”

这可是她自己要听的,那么说实话也没什么不对。介桓想着,便开口了:“据我所知,一部份男人不愿意给女人承诺的时候才会这样,也就是说,还没有准备好与这个女人过一生,当然,这只是一部份,但另一部份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就不清楚了。”

真谓“毒舌”哇,她听了这番话不起疑才出奇了,估计刚刚那个电话的甜蜜也被抛入云宵,现在剩的只是惶然不安,更恨不得拨个电话找那男人问清楚。所以,他偏不让她有机会打那个电话,因为他说的话本来就属实。“他爱不爱你是看得出来的嘛,你觉得他爱你吗?”

“我不知道,他没说过,呃……如果他说了,是不是就代表他是例外?”

“不能这样说,有些男人把爱挂在嘴边,有些男人绝口不提,这跟性格有关,但与感情无本质上的关联,爱与不爱,从他平时对你的态度上是能看出的。”

这句话不轻不重,正好捶到沐阳对云舫脆弱的信任上,只见一条条裂痕布满开来,再由小手指轻轻一戳,立刻粉碎。

目的达到,介桓深知那个小手指绝不是自己能伸出去的,于是又道:“别想太多……对了,真没想到你会骑马!”

“嗯,很小就开始学骑马了,我以前还有匹马呢,不过它后来受伤了。”她没跟云舫说起过自己那匹马,因为每次想起都会伤心很久,但却跟介桓说了,其实没有特别的理由,只因为她现在很伤心,伤心得只能说起伤心的往事。

“那匹马是爷爷亲自给我挑选的,也是他取的名字,叫‘逐鹿’,有空时我就会骑着它在牧场里飞跑,后来折断了一条腿……”说到这里,她又想起那条马活生生地失了一条腿,永远只能趴着的可怜样子,泪如雨下。

介桓瞬间从他的那些复杂心思里抽离出来,单纯的怜悯之情满臆胸口,忙侧身拍拍她的肩,却什么也不说。

也许,真正动情的时候,巧舌如簧的人恰恰是嘴笨的,因为他真正地专注于那个人了。

沐阳抹了眼泪,为自己的失态而窘迫道:“嗳,想起以前也老是被它摔下来,有次还把我摔得进医院住了半个月,我给它喂吃的,给它梳理厚厚长长的毛,有时间就陪它,那畜牲竟然还敢摔我,真是过份对不?它摔我一次,我就咒它断腿,再不能摔我,没想到还真被我咒灵了,牧场那么多马都没事儿,就它赶上了泥石流,唉……以后再不发这样的咒了。”

介桓听她说得轻描淡写,话里还有几分打趣,但也料想得到她的自责和惋惜,一匹马再不能驮着她驰骋,就跟人失恋一样的,眼睁睁地还能看到爱人,却再不能一如从前的爱你。

“后来再没养过马?”他开始怀疑起沐阳的家世来,普通人家哪养得起马的?

“哪能说养就养的,‘逐鹿’都是给牧场代养,每年给他们一些钱就好了,它的腿断了后,我没再骑过马。”

给牧场代养?如果是这样,那倒是说得通的。“为什么没骑了?”

“‘逐鹿’还在牧场里养着,自从腿断后,绝食了好多天,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它悲哀的嘶鸣,偶尔它想试着站起来,立刻地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后又是长长地一声悲鸣,每到那种时候,我就捂住耳朵,眼泪滴嗒滴嗒地流,我想我要是骑着别的马,它看到了会更难过吧。”

介桓心里狠狠的一痛,沉默了半晌,才沙哑地唤道:“沐阳……”

“其实也没什么,每年回家我还能看到它,虽然它很多病,可还活着,虽然活着也痛苦,可活着就好……”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索性留个半句话,不说了。

介桓想了又想,最终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似宽慰,也似心情沉重地捏了下她的肩,嘴里说道:“没事,没事……”

后来他们都没再说话,介桓很想把她搂进怀里,事实上,对于他来说并不困难,女人脆弱时是顾及不到这些的,而且以他过往对付女人的丰富经验,引诱她也容易,然而,他还是收回了手,静静地坐在她身后。

他想,如果可以,他愿意一辈子坐在她身后。

只坐在她身后。

卷二恋爱或婚姻都不是一劳永逸的2
二五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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