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蝴蝶梦
无情的人挺好,多情总比无情苦嘛。此山唤作红罗山,正逢着春天,姹紫嫣红开遍,入诗入画。梁山伯喝完了中药,嘴里泛起苦味。摘了一朵花,放在嘴里嚼着,跷着二郎腿,躺着,看着风景念着诗,忘了时间。月亮悬上了中天,梁山伯睡醒了第二觉。醒过来才发现天色晚了,心想又要因为不守规矩被责罚了,当即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往回走。走了一段,才惊觉迷了方向,仔细一瞧,山岗上,处处都是坟包,刚刚过了清明,每一个坟包前,都添了祭品。风扯动经幡,夜色中,有粼粼鬼火。梁山伯不觉打了个冷战,颤颤巍巍地走过坟地,却突然见到一红衣女子,就着月光和鬼火,在坟堆间跳起舞来。梁山伯汗毛都竖了起来,双脚当即罢了工,不能挪动一步。拼命要跑,却失了力气,摔倒在地上,压碎了一壶祭酒,在暗夜里,发出清脆爆响。那跳舞的红衣女子猛地转过身,看到倒在地上抖成一团的梁山伯,施施然地欺过来,带来一阵酒气。梁山伯见这女子不施粉黛,月光下脸色白皙,只有双颊烧着了一般通红。女子见了生人,更是好奇:“你是人?”梁山伯喉头耸动:“你是鬼?”女子行了个礼:“第一次见到生人,幸会幸会。”梁山伯下意识回应:“我也第一次见到鬼,久仰久仰。”女子豪气地伸出手,要拉梁山伯起来。梁山伯镇定了许多,却不敢去碰女子的手,自己狼狈地爬起来。女子笑得开心:“喂,生人,我请你喝酒好不好?”说罢,跑到就近的坟包,取了一壶祭酒,自己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发出夸张的赞叹:“好酒。”然后递给梁山伯。梁山伯颤颤巍巍地接过来,却不敢喝。一个正常人,谁敢喝祭酒啊。女子轻蔑地看梁山伯:“不敢喝啊?”梁山伯一咬牙:“喝就喝,我喝酒就没醉过。”梁山伯倒在坟包上,觉得天旋地转,女子倒在梁山伯肚子上,鲤鱼打挺一般耸动,嘴里不停地漾出酒来。梁山伯嘴已经瓢了:“你真是鬼啊?”女子又漾了一口酒:“我是啊。”梁山伯更好奇:“我听说鬼身上是冷的,我能摸一下吗?”女子撸了袖子,递到梁山伯眼睫毛上:“摸,放肆摸。”梁山伯摸了一把,惊叹:“不冷啊。我还听说,鬼没有重量,能抱一下吗?”“抱,随便抱。”梁山伯挣扎着起来,跌跌撞撞地抱起女子来,果然轻若无物,不禁感叹:“真轻啊。我还听说,冲着鬼吐唾沫,能把鬼变成羊,我能吐一口吗?就一口。”话音未落,女子一口酒漾出来,喷了梁山伯一脸。天亮,梁山伯从宿醉中醒来,发现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坟堆里,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梁山伯如梦方醒:“难不成是个梦?”早课迟到,梁山伯被罚站,一脸生无可恋。直到老师宣布有新同学入学,才让梁山伯回到座位上。老师给大家引荐,大家欢迎新同学。新同学上台给大家作揖:“在下祝英台,各位学长有礼了。”梁山伯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新同学不是别人,正是昨夜里遇到的鬼,只不过……换了一个性别。女鬼变成了男同学。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女扮男装。祝英台一眼就看到了梁山伯,对他调皮地使眼色。晚饭吃罢,梁山伯照例熬药。祝英台凑过来:“梁兄,你在熬什么?”梁山伯多少有些防备:“药。”祝英台拼命地闻了几下:“我能尝尝吗?”梁山伯哭笑不得,舀了一勺,递到祝英台嘴边。祝英台喝了一口,随即吐了出来:“苦也。”梁山伯正色道:“你……到底是谁啊?”祝英台展了个身段:“梁兄,请了。小可祝家庄,祝英台。”梁山伯怀疑地看她。“你真以为我是鬼啊?逗你的,我就是馋酒喝了。”梁山伯难以置信:“馋酒喝了,就去偷死人的酒?”祝英台一脸无所谓:“你也说是死人了,他们又喝不到,与其浪费,不如给我喝了。”梁山伯感叹:“奇女子。”祝英台连忙掩住梁山伯的嘴:“别闹,请叫我英台。我现在是个男人了。”少年红罗书院教授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老师讲礼仪:“天地伦常,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位置。这是天地运行的根本。”梁山伯却听不下去,起身反驳:“老师讲得好没道理。”老师气得胡子翘起来:“梁山伯,你倒说说,老夫哪里讲得没道理?”梁山伯侃侃而谈:“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要是天地这么容易就乱了,那也太脆弱了。”老师一时无语。祝英台崇拜地看着梁山伯,鼓掌叫好。梁山伯接着道:“我就不明白,老师所谓的位置都是谁定的,万物有灵,去什么位置上,当然是自己说了算。就算是天地无情,但人生贵快意,数十载光阴,要怎么活就怎么活才对。”老师哑口无言,高叫着:“你这个混账,滚出去!”祝英台激动地跳起来:“老师,我觉得梁山伯说得对。”“你也滚出去!”梁、祝罚站。祝英台扭腰撞梁山伯的胯骨:“梁兄,真乃我的知己,说出了我的心声啊。我在家中,排行老九,八个姐姐轮流教我,要守规矩,这里不能去,那里不能去,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要是只能活在规矩里,那真是生不如死。”梁山伯欣慰:“我就知道总有人跟我想的一样。”好在还有体育课,骑马、射箭,梁山伯与祝英台如鱼得水。学古乐,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梁山伯摇头,不肯学。老师问:“梁山伯,你为何这般不专心?”|038梁山伯叹息:“这些乐曲恢宏有余,但就是少了一点活味儿。歌功颂德的乐曲够多了,为什么就没有一首儿女情长的呢?”“你给我滚出去!”祝英台屁颠屁颠地站起来:“那我也得滚出去。”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梁山伯身后。老师气得跳脚。梁、祝又罚站。默契对望,相视而笑。“梁兄,什么叫儿女情长?”梁山伯脱口而出:“圣人也是人,《诗经》里也谈情说爱啊,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什么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携藏。什么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动情啊。”“那,梁兄,你会动情吗?”梁山伯一怔,耳边响起老和尚的话“我这味药,不忌口,忌动情。”“梁兄?”梁山伯有些为难:“动情可能会玩儿死我。”祝英台不解了:“动情会死人吗?”梁山伯笑:“也许会吧。”祝英台似懂非懂,突然拉了梁山伯的手:“梁兄,你想不想看儿女情长?”梁山伯一愣。梁、祝到了后山,只一转眼,梁山伯就惊讶地发现,祝英台已换了红裙,美艳动人。“梁兄,儿女情长来了,你可看仔细了。”祝英台抖动红裙,跳起舞来。鸟啭莺啼,风雨声就是配乐,蜂蝶慕039|幽香,绕着如一团野火的祝英台纷飞,野火更胜,烧红了大半个天际。梁山伯看得痴了:“元气少女啊真是。”不觉胸口一疼,一口血就要吐出来,梁山伯连忙收敛了心神,才勉强咽下去。梁山伯看着舞姿卓越的祝英台,心里不由得泛起了伤感:少女啊少女,我可不能被你玩儿死啊。而梧桐树后面,站着一乌衣男子,望着梁、祝二人,眉头深锁。深夜,梁山伯刚要睡着,祝英台偷偷地摸进了梁山伯的被窝。梁山伯吓了一跳:“英台,你……这是干吗?”祝英台不由分说地钻了进去,一脸天真:“白天里你吟的那些诗,我还想听,你吟给我听吧。”梁山伯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了:“胡闹,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少女,怎么能随随便便钻进男人的被窝里?”祝英台一脸困惑:“什么亲不亲的?我又没让你亲我。咦?梁兄,你一个最讨厌规矩的人,怎么也开始给我立规矩了?”梁山伯哑然。祝英台愠怒:“你别给我装啊,咱俩第一次见面就一起睡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呼噜声的频率呢。你到底吟不吟?”梁山伯无奈。梁、祝缩在被窝里。梁山伯全身僵硬地吟着《诗经》里的句子,祝英台听得脸上带着少女特有的谜之微笑,渐渐地在梁山伯怀中睡着了。梁山伯看着祝英台熟睡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祝英台啊祝英台,你迟早玩儿死我。第二日天光,祝英台醒过来,睡得很香,一侧头,却发现身边空|040空如也。起身去找,发现梁山伯站在屋外吹冷风。“早啊,梁兄。”梁山伯吓了一跳,脸色有些不自然:“英台,早。”祝英台上来就牵了梁山伯的手:“走,洗漱去,我知道有个特别的地方。”梁山伯被祝英台拉着,一路小跑。青黛远山,一袭瀑布,如青山的裙摆。水声激荡,水雾扫过来,清风拂面,沁人心神。祝英台看起来心情好极了:“梁兄,这里我从未带外人来过,你是第一个。”梁山伯有不好的预感,不敢随便说话。祝英台深吸一口气,山间之清风,进入心肺,异常清爽。祝英台看了梁山伯一眼:“梁兄,请了。”说罢,轻轻脱掉了自己的衣衫,如剥开了一个荔枝。梁山伯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看,淫邪;不看,虚伪。祝英台纵身跃入水中,像一条游鱼。梁山伯呆立岸边,看着祝英台戏水。祝英台发出邀请:“梁兄,水中别有洞天,你来不来?”梁山伯心中天人交战,咬着牙克制自己,全身都发起抖来。“梁兄,能不能豪气一点?来不来?”死就死吧。梁山伯褪去自己的衣衫,跳入水中。梁、祝戏水。人既然生来就是赤条条的,此刻又何须羞涩呢?041|上了岸,夜色已经浓了。祝英台躺着看漫天繁星,梁山伯贴心地递上自己的一只胳膊做枕头,祝英台毫不客气。“梁兄,明日十五,月圆之夜,我要回家一趟,下个月才能回来。回来,你再给我吟诗。”梁山伯点头:“我等你回来。”祝英台的家,却是一个岩洞。岩洞中,水雾蒸腾。地上,并排躺着九个衣衫各异的女子,似乎是都睡着了一般。每个女子头顶的石柱上,都悬着一个茧。气氛颇有些诡异。圆月终于悬上了中天。九个茧依次破茧,孵化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白、红,九只蝴蝶。九只蝴蝶挥动翅膀,纷纷落入了地上对应的女子体内,而最后一个,正是祝英台。九个女子起了身,围在一起,伸着懒腰,整理自己的妆容。祝英台百无聊赖:“八位姐姐,我们虫属修成人形可真不容易,每月十五都要元神脱壳,回到茧子里折腾一回,真是受不了。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九妹你抱怨什么,你看看你这具肉体,多好看。你运气太好,正赶上祝家庄千金大小姐早夭,提早得了配额,不然,你能这么早就修成人形?”“三姐说得对,九妹,你可要知足。虫豸朝生暮死,能修成人形,就有了凡人的寿命,得来不易,你可要珍惜啊。”|042“就是,九妹的命是我们九个姐妹里最好的。就拿婚嫁这件事来说吧,大姐二姐嫁了金龟子,三姐四姐嫁飞蛾,五姐六姐嫁了蝙蝠,七姐八姐差点就嫁了蟑螂,幸亏妖王最后开恩,让七姐八姐嫁给了苍蝇。就你命最好,很快就要嫁给凤栖梧。肉体漂亮,凤栖梧又喜欢你,福分啊。”祝英台一脸不以为然:“谁稀罕凤栖梧啊。千年老树,一句话说三四遍,啰唆,跟个老太太似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嘘!九妹,你可别任性了,下个月就是你的婚期了。这种话,让凤栖梧听见了可不得了。”祝英台一脸心事,托着腮,陷入了相思:“也不知道梁兄现在在干什么。”梁山伯辗转反侧,就跑到瀑布下熬药,看星星,感叹:情这个字,真不能碰,碰了之后,很多事都不敢一个人做了。造孽啊。想到此,突然一脚踹翻了药罐:“这药,我不吃了。”虽然只是小别,祝英台却觉得度日如年,这才懂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到了第十八天,祝英台终于忍不了了,要不是大姐死活拦着,祝英台形神还没有合一就要赶回去。终于熬到了日子,祝英台饭都不吃,连夜就要往回走。她满头大汗地狂奔,夜色中看不清方向,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又惊又喜:“梁兄?”梁山伯声音都变了调:“我昨天就来了,来接你。”043|祝英台砸进了梁山伯怀中:“分开太痛苦了,我要长在你肉里。”突然一阵咳嗽声,一个乌衣书生提着灯笼,似乎是凭空出现。祝英台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梁山伯。梁山伯疑问:“兄台是迷路了?”乌衣书生一笑:“我是英台的表哥,送她去上学的。”梁山伯连忙作揖:“表哥,幸会。”祝英台面如土色。乌衣书生道:“英台,既然你同学来接你,我就送到这里。下个月,我来接你回家。”祝英台不自然地点头。乌衣书生向梁山伯微笑致意,转身飘然而去。回去的一路上,祝英台心事重重,梁山伯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毫无察觉。走出一段路,天突然下起雨来。两个人都没带伞,很快就一身泥泞。祝英台突然一把拉住梁山伯,梁山伯吓了一跳。“梁兄,我们去洗澡吧。”风雨中的瀑布下,祝英台抱紧了梁山伯:“梁兄,我想我懂了。”梁山伯不解:“你懂什么了?”“我懂什么叫动情了。”说着扯脱了自己的衣衫:“妾拟将身嫁你,你要吗?”梁山伯试图阻止,但情到浓时,却根本没有办法,脑海中就剩下一个声音:天地终无情,人生贵快意,遇上了就管不了那么多了。|044水声激荡中,两个人终于融为了一体。为这一瞬间,等了不知道有多久。呼吸渐渐平复,梁山伯却喉头一甜,鲜血涌出来,喷出一朵血莲。祝英台吓了一跳。梁山伯一脸无所谓:“不碍事,可能我太激动了。第一次,男人也要流血的。”祝英台呆住:“真的吗?”梁山伯打着哈哈,敷衍过去。祝英台抱紧梁山伯:“梁兄,你诚心待我,我也不敢瞒你。我原本是红罗山上的红蝴蝶,小名九红儿,蝴蝶属虫豸,虽不至于朝生暮死,却也活不久。拼了命地修行,正赶上祝家庄小姐早夭,得了肉体,才成今日的样子。你我人妖有别,你若嫌弃我,我也无话可说。”梁山伯却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英台,那日你在瀑布下脱去衣衫,我就看到你后背上若隐若现的蝶翼。当时我就知道,你可能与我不同。”祝英台很害怕:“梁兄,我……”“英台,精怪、凡人、神仙,有什么区别?既然动了情,为你吐了血,我管你是人是妖。我不轻易许诺,但今日我要你知道,我一腔子的血,愿意为你流干最后一滴。”祝英台笑靥如花,但随即又难过了起来。“梁兄,人、神、妖三界,规矩森严,跨物种不可通婚。我已经被妖王许配给了凤栖梧,你若有心,带我私奔吧。”045|“好,我带你走。”话音未落,树藤忽至,缠住了祝英台。梁山伯一惊,又是一根枯藤飞出,金蛇一般卷起梁山伯,将他甩到山岩上。梁山伯心神巨震,口吐鲜血。祝英台拼命挣扎,树藤越勒越紧,进了皮肉,鲜血涌出来。“凤栖梧,你放过我们吧。”那乌衣男子周身长满了树藤,眼神里皆是愤恨:“九红儿,你已经许配给我了,怎么还能再跟别人?况且,他还是个凡人。你生死都是我的,这是你的命,你认了吧。”祝英台忍着疼,咬着牙:“我不认。”凤栖梧闭上眼睛,扯紧了树藤。祝英台奄奄一息。凤栖梧忽觉脚下一疼,低头一看,梁山伯手里擎着一块石头,胸襟上全是血,正奋力砸向凤栖梧的根系。凤栖梧怒道:“不知天高地厚。”树藤甩出,将梁山伯击飞。梁山伯口吐鲜血,在空中画出一道血光。祝英台拼尽力气:“凤栖梧,我求你,成全我们吧。”凤栖梧不为所动:“九红儿,三界有三界的规矩,就算我容了,浩瀚天威也容不得你们。”梁山伯挣扎着冲过来:“浩瀚天威管得也太宽了,我就要爱她,谁也管不了。”树藤飞出,梁山伯被击飞,复又冲上来,又被击飞,如此往复。梁山伯口中吐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水泽。|046祝英台血泪湿了眼,不忍再看:“梁兄,梁兄,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算了,算了,我认了。”梁山伯又冲上来:“不能认,我们不能认。”凤栖梧忽觉树藤一松,抬眼一看,祝英台跌落下来。树藤之中,卷着片片血污。祝英台损了自己的修行,使了血祭脱身。“英台,你这又何苦?”两个血肉模糊的人,爬向对方。凤栖梧心中一软,不由得心灰意懒:“由你们去吧。”又见梁山伯抱住满身血污的祝英台,于心不忍,遂变化出一袭白衣,盖在祝英台身上。但无济于事,梁、祝二人身上的血,很快就把白衣染成红衣。梁山伯抱紧祝英台,胸中只还有一口血,忍着不吐出来。祝英台脸上倒是因为充血,更添娇艳。梁、祝已超然物外,只剩下互相凝视。梁山伯意识渐渐消散,慢慢物我两忘,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恍惚中,只觉得自己置身坟堆之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喂,生人,我请你喝酒。喝就喝,我喝酒就没醉过。你是人?你是鬼?第一次见到生人,幸会幸会。047|我也第一次见到鬼,久仰久仰。我能摸你一下吗?摸,放肆摸。我能抱一下吗?抱,随便抱。我还听说,冲着鬼吐唾沫,能把鬼变成羊,我能吐一口吗?就一口。祝英台忍住了眼泪,抱紧了梁山伯,脸上绽开微笑:“梁兄,你吐吧。”梁山伯脸上露出微笑,似得了解脱,胸中最后一口血吐出来,化成了祝英台脸上的胭脂,更添了娇艳。凤栖梧看不下去,转身要走,天空中却响起一声炸雷,风雨大作。一个声音从黑云中传出来:蝴蝶小妖,你可知道那梁山伯原本是天罗上仙,只因贪恋人间,身栖仙流却心溺尘境,触犯了天条,被贬下界。赏了他一身病,每日呕血,让他好好体悟人间之苦。这最后一口血吐完,他历劫结束,可以回归天庭了。祝英台喜不自胜:“梁兄可以不死了?”那声音又道:“你只是他历经的一个劫难,他肉体已逝,自然抛却了红尘,根本不会记得你了。你有你的命,他有他的命,自此诀别,三界就饶了你们。”祝英台一呆,看着怀中梁山伯安详的脸,笑了:“天地终无情,人生贵快意。两情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们带他走吧。”|048祝英台看着梁山伯肉体腾空,心中默念:梁兄,你我情谊,你就忘了吧,我替你记着。半空中,梁山伯醒过来,恢复了天罗上仙身份。仙乐飘飘,看下去,祝英台正仰望自己,笑得熏人:“喂,神仙,有机会我再请你喝酒。”梁山伯没有答话,正慢慢飞向九天之上。祝英台看着飞升的梁山伯,把一腔深情都硬按进身子里,目送梁山伯离开。一滴血泪却不争气地流出来,掉落在地上。梁山伯飞升,飞升,站在了云端,突然听到了飞瀑激荡之声,原来是祝英台的一滴血泪崩裂。梁山伯突然停了下来,往事翻腾,终究还是忘不了。一声长啸。大罗神仙居于大罗天不老不死,永生不灭,仙境极乐,无所忧愁。云层里的声音颇为得意:“天罗上仙,你终于开悟了。”梁山伯却直摇头:“是你们还没有开悟。“红尘凡人、精怪,居于地界,顺生应死,繁衍不息,得失苦乐,情欲交炽,受六欲、七情、八苦。“但,这才是活着啊。”那云层里的声音禁不住发出了惊呼。祝英台脸上却绽开了笑容。梁山伯低头,凝望祝英台,两人隔着命对望,一如初见:“英台,请了。”祝英台似懂了什么,笑:“梁兄先请,我穿这身血染成的红色嫁049|衣随你去。”梁山伯唤过一缕风,扯掉自己沾满了血污的袍子。袍子腾在空中,如一抹红云。紧接着,又脱掉自己一身的皮囊、骨肉。灵魂腾挪在风雨之中,干净、透明,如一个美梦。随即,灵魂抖动,脱去了最后一抹铅华,丢弃了最后一丝形质,施施然地化成了一只白蝴蝶。振翅,乘着风飞向了祝英台。祝英台迎面看着蝴蝶飞来,一袭“大红嫁衣”绽开,如同翅膀,裹着整个身子腾空。“谢谢你了祝小姐,我该回家了。“梁兄,且等我一等。”裹在“红色嫁衣”里的身子一颤,抛开了千辛万苦修来的人形,破茧,回归自己本来的样子——一只红蝴蝶。红、白一对蝴蝶,振翅而飞,蝶翼繁复绚烂,于人间翩跹,却被大风阻了,飞不高远。凤栖梧为之触动,张开双臂,化归一棵老树,枝叶纷纷长出来,蜿蜒着长到天际,赶上了梁祝。一双蝴蝶穿过叶底花间,绕树三匝,以示感谢。而后,痴缠着,亲吻着,飞向了长亭短亭,飞向了遥远的云和水,飞向了朝生暮死的万世千生。前世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050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他哗的一下就脱掉了蘸墨的青袍脱掉了一层皮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脱掉了云和水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又脱掉了自己的骨头!我无限誊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暗叫道:来了!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碧溪潮生两岸只有一句尚未忘记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说:梁兄,请了请了——注:结尾诗作引用陈先发先生的《前世》,在此鸣谢。有些故事,发生的年代已不可考。但故事,总会流传下来。大概是在晚唐年间,大海上,一叶扁舟。船头上,立着一个满面风霜的书生。书生背着一个包裹,正遥望着茫茫大海出神。书生有时候不愿意说出自己真实的名字,人的名字就是世间最大的欺骗。书生叫自己樊南生。人事消磨。这一年,樊南生痛失所爱,妻子早逝,仕途困顿。樊南生百无聊赖,在书斋里坐不住,索性买舟出游,看山看海,看人间风月,鼓瑟写诗,聊以自慰。小舟飘到了一处海域,舟子道:“先生,此处就是三岔口入海口了。”樊南生远远望去,果然不远处,海浪飞升,水流湍急,有大江、大湖奔腾汇入。而在水流最急之处,却似是有一团红色火焰,正烧得热烈。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