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圣人曾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意思是说一个人若没有对生活的长久打算，就一定会被眼前的问题困扰。

当两年前的薛世衍在书中读到这句话时，绝想不到冥冥中往圣先儒已给了他提醒与警告，也绝想不到彼时让他悔之莫及的事物会在两年后的某一天，以灾难般的后果呈现在他面前。

或许，也仅仅只是个开始。

今年八月，薛世衍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高中生。当然，“光荣”这个词只是个书面用语，典型的场面话，如果要问薛同学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只想以笔挺的中指充分表达他对往后母校的“感激”之情。

褪下初中生的外衣，他曾怀着无比向往的心情憧憬着所谓的高中生活——准确的说，是海蓝中学的高中生活。长久以来，我朝校服在人们的心目中就是一水的运动服，常以蓝白、红白为基本配色，被学生们自嘲地戏称为“麻布袋”。

不过随着人们的思想发生变化，宽松的运动服虽仍是国内千万所中学的主流，但也总有那么几个学校走在“时尚”前沿，特立独行地推出了让学生们喜闻乐见的新时代校服。

江城的海蓝中学就是其中之一。

男式校服姑且不论，重点是女生们的校服。

短裙！长袜！大白腿！光凭这三点，就足以让薛世衍卯足了力气，以超乎身边所有人想象的好成绩考上了海蓝中学。那些被惊掉一地的眼镜于他而言毫无意义，当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止不住地双肩颤抖。

一幅美好的画卷仿佛在眼前展开：

温暖的阳光，婆娑的树叶，短裙飘飘的少女从他身边走过，带着淡淡洗发水的清香；调皮的风拨弄着两人的发梢，好似福至心灵，他与少女同时转过头……

抱歉，不存在的。

先是地狱式的军训，接着是一场又一场的考试，即使海蓝的校服很漂亮，但学习强度一点儿也不比其他重点中学逊色，诸如日本动画里什么社团啊、下午放学约会啊之类的梦幻场景，根本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童话故事。

“学校宣传手册果然是骗人的。”

时间是十月的一个周六，地点是家附近的一间健身馆，穿着一套普通休闲服的薛世衍双臂趴在跑步机上，轻声抱怨。

两个圆润的木瓜在他眼前跳跃。

木瓜的主人是一位高挑靓丽的少女，她扎着一个利落的单马尾，上身穿着一件单薄的灰色小背心，露出漂亮的锁骨和平滑的小腹，下身是黑色运动短裤，一双大白腿泛着健康的光泽，在跑步机上前后摆动。

她擦了擦汗从跑步机上下来，从薛世衍手里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口，又走到一台健身车上坐下。

“所以呢？”她问。

薛世衍拿着矿泉水又趴到健身车上。

“动画里这时候不都会安排一个美少女来到主角身边，然后展开一场酸酸甜甜的爱情故事么？”他叹气，“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你是主角？”

“难道不可以么？”

“呵，”少女轻笑一声，一边踩着脚踏板一边调侃，“你明天去把头发染成黄色，说不定就能成为主角了呢？嗯……另一种意义上。”

“居然说我是黄毛……你到底是不是我的青梅竹马啊！”

“有我这种美少女肯当你的青梅竹马，你就知足吧。”

“……我发现你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因为这是事实。”

少女俏皮一笑。

她的名字叫夏果，正如对话中所说的那样，两人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夏果双手握着车把手，前胸下压，被短裤包裹的圆润臀部微微翘起，像是正在冲刺的自行车竞速选手一样。

薛世衍仔细端详她。

不得不承认，夏果确实很漂亮，以各种苛刻的条件来看也是十足的大美人。她的皮肤很白，却不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而是白中透红，一看就很健康；弯弯的柳眉，挺翘的瑶鼻，运动后的脸腮泛着桃红，一双明媚的大眼睛里总是闪烁着自信与乐观的光彩。

如果不是太过于熟悉，他说不定真的会心动。

夏果骑了一会儿，放慢速度说：“要不这样吧，我在学校的姐们儿挺多的，给你介绍一个？”

“……算了。”他又叹了口气。

“她们可都是大美女哦？”

夏果虚眯着眼睛说。

“我想要的是一场美妙的邂逅好不好？如果刻意安排的话，和相亲有什么区别？太没劲了。”

“……哼，你这人要求还挺多的。”

夏果微微一笑，也停下来趴在健身车上，“对了，你家里那位现在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

“就是你那个继弟咯，还躲着你呢？”

“一言难尽。”薛世衍摇头。

“说说？”

“你这么感兴趣干嘛？”

薛世衍看着她。

夏果转了转眼睛，贼兮兮的笑着：“那当然是因为我关心你呀~”

“少来，你就想看我的笑话吧？”

“哇！”夏果捂着嘴，装出一副吃惊的表情，“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滚蛋。”

薛世衍盯着这个小魔女，磨了磨牙齿。

“哼哼——居然对我这个美少女用这么粗俗的词语，难怪你找不到女朋友！”

“切，大不了我单身！”

“嗯——”夏果上下打量他几眼，煞有介事地说，“仔细瞧瞧，你这家伙还挺细皮嫩肉的，难道……”

“干嘛？”

“你不会……是GAY吧？”她两眼放光。

薛世衍差点摔到地上。

他伸出双手在夏果脸上狠狠掐了一下，瞪着眼睛说：“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诶诶诶——男女授受不亲啊！我喊非礼了啊！”

“我就非礼了！你不是说我是GAY么？那我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可恶！那我也要摸你！”

一双手探进了薛世衍的衣领。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冰冰冰——快拿出来！”

“嘿嘿嘿……”

两人越闹越过火，最后被看不下去的路人呵止了。薛世衍双颊微红，不服输地盯着对方，似乎还打算扳回一城。

“你你你……你眼睛放哪里呢！”夏果注意到他的视线，下意识捂住胸。

我要摸回来！

他冷静想了想，这么变态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由于刚才的打闹，周围人看他们的视线都怪怪的，于是两人转移到了其他区域。夏果找了张绿色的瑜伽垫坐下舒展身子，抬头说：

“你说要跟我来健身，怎么一个都不试？”

“看了看都没什么兴趣。”

“啧啧啧，”夏果撇了撇嘴，“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对健身积极起来了呢，是躲着你那个继弟吧？”

“……呵呵，我堂堂男子汉，需要躲着谁么？”

“哼，胆小鬼！”

夏果无趣地说。

时间慢慢流逝，中午两人在外面吃了顿饭，薛世衍本想再让她陪自己逛街，可夏果临时接了个电话，被她的小姐妹们叫去玩了，于是他只好一个人将手揣在兜里压马路。

磨磨蹭蹭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他看了看天色，决定回家。

坐在出租车上，他看着外面的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入小区，拐进自家所在的公寓楼，薛世衍一边思考一边爬着楼梯，最后在家门前停了下来。

深吸了一口气。

把脸部表情调整到最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幅度。

钥匙入孔，向右旋转90°，他推开厚重的防盗门，脸上洋溢着笑容，一步跨入屋内：“嗯——好香啊！在做什么呢？”

“世衍回来了？”

围着围裙的秋阿姨从厨房里探出半边身子，年轻漂亮的脸上粘着汗水：“你最爱吃的青椒肉丝！先去把书包放下，然后洗手准备开饭喽？”

“嗯嗯！”

薛世衍笑眯了眼睛，从厨房经过，走进了客厅。

他走到茶几旁正准备给自己倒杯水，沙发另一头轻飘飘传来一句：“真恶心。”

拿水壶的动作顿时一僵。

扭过头，他对坐在沙发另一端正在玩手机的小少年说：“小弟，在玩什么呀？”

“谁是你小弟？”

那人抬起头，脸上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别和我说话，虚伪的家伙。”

虚伪的家伙……么。

薛世衍讪讪一笑，坐在沙发上不再说话了。

夏果说的对，他的确是在躲着继弟，躲着这个让他无所适从的人。

二、虚伪的家伙

薛世衍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母亲在他童年时就过世了。从小到大，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同时还要忙于工作以供薛世衍读书与生活的一切所需，未到中年就白了头发。

对于这样操劳的父亲，薛世衍心有歉疚，所以当得知父亲要再婚的消息时，他没有表现出诸如震惊与反感之类的情绪。

那是在中考结束后的某一天。

阳光明媚，天空万里无云，是外出约会谈心的大好时间。在父亲的安排下，薛世衍在家附近的荷花公园里见到了秋阿姨。

秋阿姨原名秋瑾，人如其名，是一个婉约温柔的美丽女性。

她化着淡妆，身着一件白底碎花的连衣裙，两手放在腹前提着一个黄褐色的手提包，柔美的眼睛像是一汪池水，倒映着薛世衍惊慌的神色。

对于这样的人能当自己的继母，他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好苛责的，甚至他心里都觉得自己父亲多少有些配不上秋阿姨——两人外表年龄至少差了二十岁。

儿子自然是不能这样腹诽自己父亲的，于是薛世衍直接说了出来：

“秋阿姨看上去真年轻！说是高中生都没人怀疑吧？”

这句话把大家都说的一愣，随即咯咯笑乐了。

“老爸说秋阿姨还有个儿子，今天没来么？”

“那孩子怕生，哪天找个时间你来阿姨家做客，阿姨给你们俩介绍认识认识。”

“还是初中生吧，在哪里读书呢？”

“海蓝初中，名字叫秋瑜，”秋瑾笑说，“我听你爸爸说，你也考了那个学校的高中？”

“嗯，那里据说升学率不错。”

这时薛爸爸插话：“以后你可要对弟弟好点。”

把秋瑾闹了个大红脸。

吃午饭的时候，薛世衍找了个借口从餐馆出来，看着一池的荷花发呆。他深吸一口气，鼻尖嗅到淡淡的荷花清香，连僵化的脸部表情都柔和了许多。

这时他察觉到了一旁的视线。

扭头看去，只见一位神情阴鸷的少年正站在一株郁郁葱葱的榕树下，冷冷地盯着自己。

这人看上去十四岁左右，稚嫩的外表却掩盖不住其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冷漠和厌恶。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下巴微微上抬；黑色连帽衫罩在他身上，兜帽下是一簇整齐的刘海，而刘海下，是一双冰冷睥睨的眼睛。

薛世衍一愣，下意识看了看四周。

而少年一直死死盯着他。

“那、那个……”

困惑中，他不禁上前一步。

少年眉头一皱，抗拒地说：“别靠近我！”

薛世衍更迷糊了。

他又仔细打量了这个奇怪的少年几眼，发现他眉目清秀，与外表展现出来的气质截然相反，一对细细的眉毛，鼻子小巧精致，纵使上身穿着一件宽大的连帽衫，依然能瞧出他纤细匀称的身材。

“呃……有什么事么？”

薛世衍挠了挠头，不明白这个少年干嘛一直看着自己。

而且眼神还那么不爽。

自己认识他么？不认识吧……反正记忆里没有这个人的印象，既然不认识，就更别说招惹了，那为什么他对自己表现出这么大的反感？

少年别过头，冷冷地说：“不关你事。”

但他针对的人明显就是薛世衍。

薛世衍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对方都否认了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就当他要转身回到餐馆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注意到了少年头上的树枝。

“喂，你头上……”

“别跟我说话！”少年态度恶劣。

“不是，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趴在树枝上伺机而动的黑影嗖的一下飞扑下来，稳稳地落在了少年的头上。

喵——

“啊——！”

少年冷酷漠然的形象瞬间崩塌，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原地蹦跳，想要把头上的东西甩下来。在薛世衍的视线中，一只圆滚滚的橘猫四肢趴在这个少年脑袋上，尾巴一晃一晃的。

嗯……

好半天，少年才意识到头上的东西是一只猫。他把橘猫抱下来，看了看这个蹭着自己胸口的小家伙，又看了看憋着笑的薛世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很好笑是吧？”他眼神阴沉。

“咳咳……其实……这个……我没笑，真的！”

“你其实很讨厌吧？”

“什么？”薛世衍一怔。

少年阻止了怀中橘猫亲昵的举动，皱着眉把它放到地上，意义不明地对他说：“明明讨厌，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虚伪的家伙。”

“什么讨厌开心，你在说什……”

“世衍！”

薛世衍正要询问，他老爸过来喊他了。

原来他们点的菜已经上齐了，老爸叫他过去吃饭。薛世衍答应一声，转头看向那个少年，却发现树下已经没了人影，只留一只慵懒的橘猫在打着哈欠。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会对自己说那些话？

一头雾水的薛世衍在几周之后再一次见到了那名少年，而地点就在秋瑾的家里。

也是在那时，他才恍然醒悟：原来那个奇怪的少年就是他未来的继弟——

秋瑜。

“盯着我看什么？”

时间回到现在，秋瑜盘腿坐在沙发上，脸色阴郁地抬起头。

这家伙还挺敏锐的。

薛世衍腹诽一句，站起身和善地说：“秋阿姨叫吃饭了，洗手准备一下吧。”

“呵。”

继弟秋瑜冷笑一声，不再理他。

“小瑜，怎么还在玩游戏呢！”秋阿姨端着一盘菜出来，语气不愉地说，“哥哥不是让你去洗手么？快去！薛叔叔回来就开饭了。”

“哦。”

秋瑜答应一声，在秋阿姨没注意的时候狠狠刮了薛世衍一眼。

【你给我等着！】

薛世衍从他眼神中清楚读到了这样的信息。

怪我咯？

耸耸肩，他并没有将这个放在心上。

等秋瑜从卫生间出来，薛父也下班回家了。一家人围坐在餐桌上吃饭，期间薛父问了一下薛世衍给同学补课是怎么回事，又教育他要把家人放在首位，有时间给外人补课，不如回家多做些家务。

“你秋阿姨也有自己的工作，不能方方面面照顾到你们。小瑜年纪小，你作为哥哥的，要学会主动帮家里分担工作，知道么？”

“今天上午你秋阿姨和小瑜把家里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把你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整理出来了，待会儿你去看看，没用的就扔了吧。”

“还有……”

薛父唠唠叨叨地说着，一旁的秋阿姨给他夹了一块排骨：“行了行了，好不容易回家一次，还把自己当个领导啊？吃你的饭去！”

接着又给薛世衍夹了一块：

“世衍你尝尝阿姨的手艺，别听你爸胡说八道。帮助有困难的同学是做好事，阿姨支持你！”

“谢谢阿姨。”

薛世衍笑眯眯地说。

一个细不可闻的轻嗤声从他旁边响起。

不用想，肯定是他的继弟秋瑜。

“妈，薛叔叔，我吃饱了。”秋瑜似乎很不愿意坐在薛世衍旁边，三两口扒光碗里的饭就放下筷子，起身要离席。

“你是喂猫么！”秋阿姨很不满地说，“才吃这么点？”

听到“猫”字，秋瑜身子一僵，随即不着痕迹地瞥了薛世衍一眼，嘴里却说：“饱了，吃不下了。”

“你这孩子……”

秋阿姨还要说什么，这次换薛父打断她：“吃不下就别硬让他吃了，现在不都讲究七分饱么？”

“还七分饱，你就惯着他吧！一天正餐不吃，抱着零食倒是吃的起劲。”

秋阿姨嗔怪的白了一眼薛父，有些抱怨。

薛父傻呵呵地扒了一大口饭。

这狗粮撒的……

薛世衍受到一万点伤害，把脑袋埋进了碗里。

“饭桶。”

秋瑜冲他撇了撇嘴，低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