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改变人生的重遇

1

去高中报到的那天出奇地热,天空仿佛一口倒扣的油锅,哗啦啦散发着热浪。而脚下的大地如同一块铁板,走不了几步路,鞋底似乎就要熔化。

车子停在校门口,庭然打开车门,车外的炽热兜头扑来,对比车内凉爽的空调,更显得异常残酷,而校门口乱糟糟的人群,让她的心情更差了。

爸爸从后备厢里取出行李箱,交到她手里,又说了一遍路上重复无数次的话:“还是我送你进去吧。”

“不用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办个手续还需要家长跟着,会被人笑话的。”

她麻利地伸手拉过行李,转身往校门走去。快到门口时,庭然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发现爸爸仍旧站在车旁注视着她,她莫名心头一酸,挥了挥手喊道:“天那么热,您快回去吧!”

“周末一定要回家啊!”爸爸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知道了。”

这一次庭然没有再回头,夹在入校的新生人群里,大步往里走。

其实就算家长一路陪同,也根本谈不上什么丢人,在庭然的身旁,有很多帮着孩子提包的家长,但她就是想一个人做这些事。不仅是今天,今后的三年她都要习惯一个人生活。虽然她的高中离家比较远,但仍是同城,也不强制寄宿,庭然却还是选择了住校。父母为了让她打消这个念头,简直快要磨破嘴皮,可她心意已决。

在庭然看来,这是解决她和庭依之间矛盾的最好方法了。庭依不过是想要父母更多的关注与疼爱,既然如此,她一两周回一趟家,而庭依的学校离家很近,自然可以天天回家,这样的让步总可以吧。

也是凑巧,本来今天妈妈说好要来送她入校,好帮她收拾宿舍。结果庭依的学校也是今天报到,妈妈不会开车,所以只能由爸爸来送她。宿舍里可能已经有一些外地生搬进去了,做爸爸的进女生宿舍总是不方便的,于是庭然干脆就只让爸爸送她到校门口。

一个人也挺好的,父母总是爱啰唆,在每件小事上都要重复确认几遍,庭然很利落地缴了费,记下自己的班级和宿舍号。

到宿舍的时候里面还没有人,她是第一个。宿舍是六人间,比较挤,但好在不久前刚翻修过,都换成了单独的书桌和床。她爱干净,便选了一个上铺,从行李箱里掏出妈妈备好的清洁用具,从卫生间打了水立刻擦起了桌椅和床。卫生做到一半宿舍门被推开,室友陆续都来了,几乎每个人身边都跟着至少一位家长,狭小的屋子里立刻嗡嗡嗡全是人声。

“姑娘,你就一个人啊?”一位妈妈转头问庭然。

她局促地点了点头。

“看看人家,多独立!”室友妈妈转头就对自己女儿埋怨,“再看看你,酱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

可这样说完,她却抢先一步忙活起来,根本不给女儿锻炼的机会。庭然坐在上铺,看着底下家长们热火朝天的样子,不自觉地挑了挑嘴角,明明觉得温暖而欣慰,却偏偏勾起了苦笑的弧度。

她确实是羡慕又无奈。

自己的东西全部收拾好之后,庭然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她虽然觉得自己应该和室友们套套近乎,可她徘徊了半天也不懂应该如何开口,她实在是不习惯主动和人熟络。

这所学校的校龄近六十年,教学楼全部是最高三层的红砖顶的小楼,裂痕累累,却还是难掩砖石上精美的花纹。庭然一路无目的地溜达,越看越满意这个即将生活三年的地方。显然修建这所学校的人在园林方面的造诣颇高,还有面积不小的荷花池。此时荷花盛开,荷叶铺满了湖面,很多人围在池塘边拍照,不乏背着先进器材的摄影爱好者。

暑气颇重,但庭然站在河边树荫下,阵阵花香扑鼻而来,心中的烦躁顷刻间降了大半。学校环境如此,让她觉得安慰,至少以后有烦心事,可以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庭然下意识拨了拨刘海,即使出了汗,她还是很在意外表。然而手在眼前一遮一移的间隙,她好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电光石火间竟惊得她浑身一颤。

她好像看见了一张脸,一张说过后会有期,害得她整个假期每次出门都在左顾右盼,却始终没再出现的脸。而刚刚那个人好像就在荷花池的对面,可庭然这会儿定睛去看,却又找不到了。她一边揉着眼睛,慌张地环顾四周,一边快速绕过荷花池到了对面,可等她跑到刚刚看到的位置,却根本不见人影。

是看错了吗?

也对,他怎么会那么巧出现在学校里呢?

站在人群后面茫然地四下张望,庭然捂着自己的心口,强行将刚刚猛然翻涌起的那股期待压了下去,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了。她能劝说自己理解,却无法阻挡取而代之的失落。

可当庭然转身想要离开,却险些和一个人撞个满怀。那个人比她高很多,因为距离太近,她只能看见衣领,而在那个瞬间,她的心已经有预感般重新加速跳动。

庭然退后小半步,缓缓抬起了头,终于看清了借时的脸。他就站在她面前,隔着一步的距离。终于是艳阳高照下,不再是阴山暴雨中,终于是如约再相见,而不是相聚杳无期。

只是忽然在白天里四目相对,画面太清晰了反而令庭然有些无措,她频繁地眨着眼睛,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那一晚山中太黑,大雨如注,一切都是模糊的,借时的样子和现在看起来差别很大。她原本印象深刻的只是轮廓和眼睛,如今细节一口气全部跳了出来,竟有一种初识的庞大新鲜感。

借时比她高一头还要多,墨黑的短发略微有些凌乱,却像是自己故意抓乱的一样,搭配他的脸型恰到好处。他偏瘦,但短袖T恤露出的手臂却肌肉线条分明。他的瞳孔和头发一样黑,非常引人注目,第二次见庭然还是觉得借时的眼睛是她见过最无辜最干净的,好似世间任何杂念都不会污染它,像只无害的食草动物。

面对着这双眼睛,庭然竟像个小孩子一样紧张起来,她有很多话想说,动了几次嘴唇,最后说出口的竟然是一句尴尬的:“你好……”

想不到借时也回了句:“你好。”

“你怎么在这里啊?”

“找你。”

熟悉的对话,立刻赶走了时间产生的距离,庭然忍不住笑起来:“上次见到你,你也是这样说的。那敢问你为什么每次都能找到我呢?”

因为我有针对你的专属GPS(全球定位系统)。这句话在借时的语言系统里跳出,却被筛掉了,看起来主人为他设定了不暴露自身技能太多的选项。于是他说出来的是:“我是来这儿上学的。”

他虽然没正面回答庭然的问题,但好在庭然也是开玩笑的,听见他说“上学”,反而更兴奋了,立刻神采飞扬起来:“真的啊?你上高几?难不成也是新生?”

“嗯。”

“太好了!你在几班?”

借时愣了愣,反问道:“你在几班?”

“3班啊。”

“那我也在3班。”

“这么巧!”

庭然完全被这种意料之外的巧合冲昏了头脑,没有察觉出借时用的句式不太对劲。看着她激动的神情,借时猜想自己应该是说对了,抬手抓了抓后脑,暗暗松了口气。那么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去查阅一下这个年代的学校是怎样的系统和操作模式,然后去修改一下管理者的记忆,将自己塞到高一(3)班去。

但庭然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了下手表,已至晚饭时间,便顺势说:“要不要一起吃饭?”

问这个话时庭然尽可能面色如常,但瞳孔深处却因为期待和胆怯微微颤抖着,她很少邀请别人,也很害怕被拒绝。

但借时只是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为什么犹豫?因为他不用吃饭啊!

两个人往食堂方向走,庭然心中仍是雀跃不已。她初中的同学没有考来这里的,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她本就对交朋友不抱希望,还以为又要复制无趣的三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借时,真的是太太太太……太好了。

区别于庭然简单的心思,借时考虑得就比较多了,他对这个时代的食物知之甚少,除了未来也存在的像咖啡、牛排这类基础的食品他能分辨,复杂的菜色他根本都没见过。以至于他俩站在食堂小炒窗口看着菜单,庭然问他“你喜欢吃什么”时,他真的无言以对。

“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吧。”他如是说道,姑且顺着对方话茬,以免露出破绽。

“你能吃辣吗?”

“能。”

“有不吃的菜吗?”

“没有。”

“有过敏的东西吗?”

“没有。”

庭然心想,还真好养活啊。于是她掏钱买了一道鱼香肉丝,一道红烧小排。小炒窗口价格比较高,但一来他们还没发饭卡,二来庭然是一心想请借时一顿饭,毕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借时也完全没像其他男生一样和她客气抢单,反倒令庭然备感轻松。

两道菜是一起炒出来的,盘子很重,庭然刚想双手去端其中一盘,却被借时不动声色地挡开了。只见他一手一盘,仅仅是握着边缘居然能稳稳当当,毫不费力。他姿态悠然地问庭然:“坐哪里?”

“就坐这里吧。”

不想他举太久,庭然赶紧指了最近的一张空桌。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她见借时久久没动筷子,又让了一次:“吃啊。”

借时起初是担心自己不会用筷子,因为看上去像是十分高级的操作技巧,不过当他拿起筷子时,系统迅速发出配对指令,他的手指顿时灵活地动了起来。

他暗自钦佩主人的细致入微。

借时并不是不能吃东西,他有专门的吸收系统,可以将食物好的部分转化成可利用能源,不好的部分也能当作废料排出。但毕竟不像人类一样是生命运转的必需品,所以他从不在饮食上浪费时间。更何况他的味觉不像人类一样靠舌头上的味蕾,而是直接进入中枢系统,然后分解成原料状态,也就是菜谱。

“这个排骨挺好吃的是不是?”庭然尝了一块小排,觉得外焦里嫩,甜而不腻,学校食堂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猪小排、淀粉、蛋清、油、糖、生抽……”借时一本正经背着菜谱,“如果你喜欢,我给你写下来。”

他说得轻松,庭然却已经讶异得嘴都合不拢了。

“你这是什么舌头啊?尝一口就能知道用料吗?”

“嗯。”借时一脸淡然。

“那你就是电视剧里那种天才的舌头啊!你以后要当厨师吗?”

借时摇头,他其实从未考虑过。

“那真是可惜了,不过能做给自己吃也不错。哎,看你这种才能多有趣。”庭然想到自己,空有一副好记忆力,但能力仅限于应付考试,无法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来快乐,“不像我。”

“你现在不开心吗?”

借时审视着庭然,最初的那次见面,他就已经觉得庭然喜怒无常了。明明一开始像是吓坏了,但很快就缓了过来,注意力转到了别处去,甚至有时候心情还不坏的样子。这次重逢也一样,一开始她高兴得整个人散发着太阳一样橘红色的光,如今转眼间就变成幽蓝色了。以他“单纯”的心思,实在捉摸不透。

他从主人那里听说的只是庭然性格阴郁,他就一心以为是那种郁郁寡欢的样子,可面前的庭然话很多,也很爱笑,只是偶尔才会露出有点儿凄凉的表情。

“现在?我现在很开心啊。”

果不其然,庭然立刻笑了起来。

借时在心中长吁一声,看来他在这里的工作任重而道远,要做好长期驻扎的准备了。

2

吃完了饭,又在校园里绕了一小圈,幸而先到的是女生宿舍大门前,庭然一直倒退着挥手,轻快地说:“那我先回去啦,明天班级见。”

“好。”借时也做出告别的姿势,眼睛却在扫描男生宿舍楼的位置。

庭然怀揣着遇见故人的好心情回到宿舍里,发现大家都在,几个女生虽然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但由着一个性格开朗的人起头,大家还是挨个儿做了自我介绍。结果庭然刚说出自己的名字,对面床的女生就惊呼起来:“怪不得我白天就看你眼熟!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我记得今天看榜单,你的排名好靠前。”斜对角的女生也附和起来。

她们自己惊讶完还不忘给旁边不解其意的人进行科普,庭然僵硬地维持着嘴角的弧度,心里却在祈求快点儿结束这个话题。她知道现在大家是出于好意,真心实意地觉得她很厉害,但她实在太过于熟悉这样的场景了,随着她之后风头日盛,羡慕总会变成嫉妒,抑或演变为疏远。

但毕竟,这次她的身边有借时在。她环抱着膝盖望着窗外的树枝发呆,如果借时知道了她的情况,会觉得她难以接触吗?

白天的对话无比清晰地在脑海里回放着,忽然间庭然发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在食堂的时候她因为太过震惊于借时的味觉,所以下意识就联想到了自己,按正常逻辑对方应该会追问她的意有所指,至少应该表示疑惑。但借时却丝毫不在意,只是问她开不开心。

从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她总是有一种借时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错觉。就连借时一直在说是来找她的,她几乎都要相信了。

怎么可能?

庭然难为情地抓了抓头发,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探身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风扑到脸上将不知不觉升起的热度慢慢散了去。

她在这边还算一切正常,借时那里可谓鸡飞狗跳。他先是确认了负责招生名单的地方叫作招生办,然后又确认了几个新生负责人的名字,只是他们有的在职工宿舍,有的在家,他没办法完全锁定目标,只能将他们的名字和影像在脑海中对上号,等到隔天一早他们来上班再动手。

还有榜单啦,名册啦,各种手续啦,直到将一切都计算到了天衣无缝,借时在男生宿舍外扫描到了一间有空铺并且门没锁的宿舍,将自己安置了进去。可怜他的室友在睡梦里就已然被强行灌输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窗外有知了的叫声,借时在他那个时代也听到过,但实际上他所在的时代这种昆虫已经绝迹,大部分昆虫的叫声都是人造的。

他来自的那个未来,早已没有多少真正的绿植,到处都是虚假的造景和投影,人们有的是科技手段制造氧气和二氧化碳来维持平衡。所以,他从未看过如此多的树木花草。今天下午他在荷花池边,居然看得有些出神了。从本质上来说,他知道这些都是浪费。但很奇怪,这种浪费令他觉得很有价值。

对于在这个陈旧的年代生活,借时也不算是完全没有期待。

第二天一大早,借时独自走出了宿舍,趁着尚未到上课时间,他信步走入了招生办公室,老师看到他进来,下意识地问:“同学,你有什么事?”

“我叫借时,是今年的高一新生。”

借时直视着老师的眼睛,密密麻麻的字从他的瞳孔深处滚过,上面传递的是他身为高一新生的人类借时的基础信息。如今,他将这些信息深深植入了所有见过他的人的脑海中,变成了固有记忆。

然后他堂而皇之地进入了高一(3)班,庭然看到他进来,笑着朝他挥手,他走过去直接就在庭然身后的椅子上坐下了。只是课本发到最后发现每种都差一个人的,班主任疑惑地嘟囔了一句“按理说都是按数量分好的啊”,但多亏都有富余的,立刻又拿来一套补上了。

只有借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当然不会吭声。就在这时,他听前面庭然小声“啊”了一声,他探过头去,看到庭然的手指上涌出一粒血珠。

“没事的,新书太锋利了。”庭然余光发现他在看,干脆斜过了身子,边说着就想把手指放在嘴里含一下。

但借时飞快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庭然一下僵在那里,略带紧张地小声问:“怎么了?”

“闭眼。”

庭然眨了好几下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闭眼。”借时又重复了一遍,认真地看着她说,“三秒钟就好。”

庭然看了看周围的人,大家都各忙各的,没人注意他们。她有心把胳膊先放下,但借时手劲儿很大,她根本动弹不得,并不觉得疼。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她可能会觉得对方是在耍她,可借时的神情太正经了,庭然的另一只手一直不由自主地将头发向耳后拢,犹豫着说:“就一下下哦。”

接着,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只用了三秒,借时轻松划开左手指尖的一点点皮肤,一滴透明的液体从伤口中滴出,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庭然的伤口上。血液瞬间被稀释成了无色,融合成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将皮肤修复如初。

“好了,可以睁眼了。”

庭然闻声睁开了眼睛,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改变了什么,她嘟着嘴鼓着腮疑惑地盯着借时,想要一个答案。

借时从来没见过女生露出这种表情,从前甄妮总是很平静,连笑容仿佛都轻得像怕惊动什么。所以他不太能理解庭然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脸颊鼓鼓的很有趣,很……想戳一下。

就在他险些要真的伸出手去时,庭然一低头终于注意到手上的伤口不见了,她不可思议地将手指凑到眼睛近前仔细观瞧,眼睛瞪得圆圆的。

“是你吗?”可她想不通借时是如何做到的,“怎么可能?”

“我有特效药。”

借时默默地把手放下了。

“给我看看!”庭然却朝他摊开了手掌。

“秘密。”

如果不是秘密大概就不会让她闭眼睛了,庭然想通后也不再勉强,但越琢磨越觉得好笑:“你是不是外星来的啊?”

“不是。”

听到借时一本正经的回答,庭然才真的笑出声来。

这时班主任开始让教室肃静,抄写第一学期的课程表,召开第一次班会。到此时庭然才有了新生活开始的直观感受,想到这一次至少有个人会一直在她身后,她就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

把抄课表的纸裁下一条边缘,写好字之后揉成一小团,庭然瞅准机会,头也没回,手往后轻轻一甩,就将纸团丢到了借时的桌上。

借时展开纸团,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谢谢。后面跟着一个嘴歪眼斜的笑脸。

没有绘画天分——他在系统里录入了这一条。

不过他还是将这样一张在这个时代平平无奇的字条,郑重其事地备份在了记忆里。

考进这所学校的学生成绩都是拔尖的,学校的讲课进度很快,根本没给人留出适应的时间。但这样反倒让庭然觉得舒坦,每天回到宿舍,大家都在做功课,聊得也大都是和功课有关的事,不太亲密倒也还过得去。只是绝大多数人的好成绩都源于努力,但庭然却不愿意花费太多时间去看书,知识点她只要记下就不会再看第二眼,能粗略带过就绝不逐字逐句。她也不热衷那些热门的电视剧和小说,所以和其他人没什么共同话题。

因为这样庭然的业余时间颇多,基本上写完作业就没什么事了。但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借时居然和她一样清闲。

庭然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会遇到他;在操场慢跑时能遇到他;在学校里闲逛时还能遇到他……明明男女生宿舍离得并不近,可庭然总是一抬头就能看到借时,甚至让她觉得他俩其中有一个是跟踪狂。不过借时看上去并不是很乐意靠近她,每次都得她主动打招呼,借时才会走到她身边。

“好巧啊。”

远离教学楼,靠近锅炉房的学校边缘,有一座小小的假山,最上面有一座红柱子的小凉亭,四四方方的,假山上高矮层叠的树木几乎将它遮蔽了起来,不注意还真是看不到。庭然第一次发现时凉亭的靠椅上面有着厚厚的一层土,一看就是许久没人来了,她细细擦过一遍,便成了自己的小空间。在上面视野很好,经常一整晚都没几个人经过,所以当庭然偶然一瞥又看到了借时的身影,虽然嘴上还是说着“好巧”,心里实在是纳闷。

借时也没纠结,径直走了上去。庭然正横坐在美人靠上,背倚着柱子。借时就在她的另一侧坐下,两个人之间只隔了一根起皮的红漆柱。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借时不解地望着她。

“你不也是一个人吗?”先还了句嘴,庭然才叹了口气,“无聊啊,室友有的在看电视剧,有的一起去图书馆了,我都没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庭然仰头盯着顶上的井字梁,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不知道你信不信,我的脑袋有点儿问题,记住的东西就不会忘记。每一件别人扭头便忘的小事,对我而言都是永恒的。可除了上学必须记住的这些,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记些什么,如果……有什么记住了就能帮助到别人,也许我会感兴趣吧。”

借时不太明白,他原以为找到庭然喜欢的事物是一件比较好操作的事,但听到庭然这样说,反倒有些无措了:“帮助别人,你就会开心吗?”

“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感觉这么伟大呢,”庭然揉了揉鼻子,微微发笑,“只是觉得如果有人需要我,会给我多一点儿动力吧。”

夏天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夜风开始有了丝丝凉意,庭然说着转了个身,把腿从美人靠上放了下来,递给借时一只耳机:“听吗?”

耳机里是悠扬的轻音乐,纯净的钢琴声叮叮咚咚盘旋而上,将他俩和中间的廊柱全部围绕了起来,寂静又安宁,仿佛没有任何外力可以介入。

应该回宿舍准备休息了,两个人一起走下假山,踩着林荫路斑驳的影子,往宿舍楼那边走。庭然发现借时总是喜欢穿黑白色的衣服,连帽衫或者衬衫,简单干净。她看见借时白衬衫的袖子上蹭了一点点灰,鼓了半天勇气才抬手帮着拍了两下。借时只是愣了愣,然后朝她笑了。

先到的仍是女生宿舍,告别的时候庭然突然想起来:“你把手机号码告诉我吧。虽然每天都能见到,但是万一有什么事,比如带个饭之类的……”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要男生的电话,所以越说越没底气。

“我没有手机。”

“啊?”庭然目瞪口呆,心说,这不是拒绝的借口吧?

“手机……”借时知道手机是怎样一种东西,他的眼睛可以透视,所以一眼就能清楚构造和原理,但他确实没用过,“是必需的吗?”

“你真的从来没用过?”

庭然觉得不可思议。再说借时也是住校生,难道不需要和家里联络吗?

但借时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坦然承认道:“没有用过。”

庭然本身就是个容易多想的人,开始暗暗琢磨难道是因为家境不好,或者是和父母关系上有什么问题?如此一来她反而不敢劝借时去买手机了,有点儿慌乱地解释说:“反正……有了这个联系起来会比较方便,偶尔也能打发一下时间。不过,没有也无所谓的。”

“能借我看看吗?”

把庭然的手机拿到手里,借时默默扫描了一下,又还了回去。

第二天,借时的手里就出现了一部全新的手机,和庭然那部一模一样。万幸庭然的手机是比较中庸的银色,没像其他女生买正流行的玫瑰金。只是虽然借时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不花钱地从商店的仓库里找到了和庭然一模一样的手机,还把说明书一字不落记了下来,却还是无法打电话。

“你是不是……不会用?”庭然尽可能不动声色地问,但拼命卷发梢的手出卖了她。

借时找她要了电话号码,说要试着打一通,结果她等了半天,手机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她实在不敢相信现如今有人不懂手机怎么用,但这件事放在一直都有些古怪的借时身上,她又觉得可以理解。

借时闷闷地把手机往前一推,对事情失去掌控让他很不甘心,庭然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么生动的表情,像只气鼓鼓的河豚。

只是当庭然拿起手机,按亮屏幕,看了一眼就呆住了。她朝借时摊手:“SIM卡(用户身份识别卡)呢?”

“卡?”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几秒钟,表情都很无辜,最后庭然不得不相信借时没有SIM卡的事实。看了眼手表,离下午上课还有点儿时间,门口就有家营业厅。庭然拽了拽借时道:“走啦,带你去买手机卡。”

借时乖乖地跟着站了起来,结果庭然本来虚抓着他手臂的手,一滑就到了手腕的位置。还不等庭然反应,他却已经很自然地牵起了庭然的手。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庭然整个人一激灵,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完全不受控制地停住了脚步,两个人还是维持着手牵手的姿势,庭然眼睛都要瞪脱眶了,面部和肢体语言都像是在问“什么意思”。这时借时才感受到她的抗拒,一脸无辜地松开了手,犹豫着问:“是不是不太好?”

这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吧!你这样说要我怎么回答啊,庭然内心是抓狂的,但面对着借时自然的反应完全表现不出来,只能跺着脚大步往前走,手不停地抓着头发,好似这样能加快脸部散热一样。

但她自己的心却在清清楚楚回应着: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不好意思罢了。

3

等到借时彻底习惯了手机这种东西,他们的期中测验也到了。他对这种纯笔试毫无概念,也不在意,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玩手机。

他有了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他还有了一张写了他自己名字的电话卡,当然是催眠了营业员才卖给他的。借时觉得等他回到未来,一定是唯一一个有这种经历的机器人,想想就兴奋。

无论是社交软件还是网页搜索,全都是庭然手把手教他的。或许就如她自己所说的,能帮别人做点儿事,会让她觉得很开心。和借时在一起,总是很开心的。他的脑袋里似乎没有其他人那些与生俱来的观念和复杂的想法,他像一张白纸,却又能包容一切。

只是庭然私下不免有些忧心借时的成绩,因为从未见过借时用功读书,万一考试成绩太差,她也算是罪孽深重。

但这个担心也只维持了几天,等考试结果一门门出来,不只是她,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到了借时身上。

所有科目,全部满分。

在其他人眼里,借时就像是一个固有符号。大家都知道班上有这个人,并且长得还挺出挑,可不知为何私底下包括老师在内,很少有人会想起他。

可满分的成绩终于还是让借时这个“透明人”凸显出来,老师拼命在记忆里回顾之前上课时借时的表现,却发现只有一片空白,恐怕借时都没有回答过课上的问题。更让老师们疑惑的是借时的考卷答案,文科类都是标准答案,一个字都不差,而理科类的解答方法很多都是课本上还没学到的更高级的公式,甚至有一些连老师都不是很明白。

他们想这个借时,要么是天才,要么就是个卑劣的作弊者。于是放学后老师把借时叫到办公室,看着他把各科试卷全部重做了一遍。

庭然看着借时走进办公室,有些不放心。她理解老师的疑虑,她又何尝不是。人毕竟不是机器,纵使是她,应付文科相对简单,但遇到需要理解的题目也不可能和教案一模一样,而理科更需要灵活。退一万步说,就算答案她都知道,也难免有看错题目和笔误的情况。

满分?太稀奇了吧!可庭然内心里又不相信借时会作弊,她虽对借时缺乏深入了解,比起作弊来,她反倒更倾向于相信借时是个天才怪杰。

想到这里,庭然笑笑,给借时发了条信息:我在老地方等你,结束了记得来哦。

借时早就把自己身体内部的无线电信号和手机的信号连接了起来,因此他不需要看手机就可以知道来了什么消息。在庭然的消息跳出后,他写字的手速就调到了1.5倍,老师们在旁边只觉得他写字飞快,可字迹却清晰规整犹如印刷体。

而这一次,当场阅卷,借时仍然是满分,答案和上次一模一样。老师们面面相觑,不得不承认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近乎恐怖的天才学生,可他们之前居然完全不知道。他们一早就认得庭然,那个女孩偶尔会在公开场合露面,那看一遍就记住的精确记忆力已经很令他们震惊。可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老师,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借时急着去赴约,不过语气依然很恭敬,对于老师的尊重,无论什么时代都应该是一样的。

“等下,”惜才的老师们哪肯轻易放过他,拉着他问个不停,“你是住校吗?是本地人?家里是做什么的?周末上提高班吗……”

幸好来之前甄妮已经将借时的个人资料都编辑完善了,他只要照着说就好,什么父母在外地工作比较忙、平时大都是自己一个人……都是很模糊却没什么差错的回答。可奇妙的是,当借时说出这些设定的时候,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借时的样子忽然在眼前清晰了起来,明明和自己长着一样的脸,却有着更生动的表情,就好像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借时忽然愣了愣,机器人不可能出现幻觉,会突然看见奇怪画面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之前确实见过这样的画面,系统中没删除干净的“意识残影”,二是出现了故障。然而这两种,他又都觉得不太可能。

好不容易从办公室脱身,借时赶忙往那座凉亭赶去,GPS显示庭然还在那里。庭然等了很久,时不时就站起来向假山下张望,终于看到借时远远走了过来。她灵机一动,转身迈出凉亭,蹲到了一块石头后面,准备待借时靠近伺机吓唬他一下。

结果借时丝毫没有迟疑,径直走到了石头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庭然蹲在那里要多郁闷有多郁闷,恶作剧没成功还被当场抓包,她倒显得像个幼稚的小孩。她慢吞吞地站起来,埋怨道:“你背后长眼睛了呀?”

“没有。”借时坦诚地回答。

好像已经习惯了他这种一本正经的冷笑话,庭然会心一笑。

这座凉亭成了他俩碰头的老地方,两个人仍是在廊柱两旁坐下,听完借时的话,庭然不自觉抬高了声调:“所以你重做一遍还是满分啊?”

借时点点头。

“好厉害……”她由衷地感叹,却又忽然笑出了声,“这下好了,以后老师就不会总盯着我了,有你顶在前面。”

庭然是真心的。从小学起,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她总是第一,所以老师的期待就一直悬在头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次出成绩,当她发现第一名是借时时,情绪非常复杂,错愕惊讶中还带着开心。

说到底,可能因为那个人是借时吧,而他又是以不可能的满分占据第一名,让她连不甘心都用不着提起来,也不用担心老师家长会在意。又是借时,不言不语就将她肩上的担子挑了过去。

想到这里,她微微耸了耸肩,轻轻笑了起来。

“你应该多笑。”借时盯着庭然的脸。

“嗯?”

庭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笑起来,很好看。”

比那个黑冷雨夜哭泣发抖的样子,真是好看太多了。借时是有感而发,可庭然的脸却瞬间烧了起来。

自那天晚上吓人未成,庭然痴迷起了对借时的恶作剧。但几经试验,都无法成功。她要往借时后背贴便笺纸,借时却在她伸手那一刻突然回头;她想趁借时看别处时从他眼皮子底下拿走一样东西,即使借时没看她,也能一下抓住她的手;她做了挤牙膏的奥利奥递给借时,这下他倒看都不看就往嘴里放,吓得她赶紧出声阻止……庭然也不清楚,是她真的不擅长恶作剧,还是借时太聪明。

相较于在学校里的轻松自在,周末回家对庭然来说反而成了煎熬。爸妈总是太当回事了,明明还是一样的四口人,却偏要做一大桌子的菜,她抗议几次都没用。凡事太过,旁人自然会不舒服,于是每次庭然周五晚上一进门,就会听见庭依呷醋地喊:“哟,公主回来了。”

庭然本来还不错的心情,顿时跌至谷底。

不过因为有借时的存在,高中生活对于庭然来说比起小学、初中有趣得多,饭桌上她可以说的事情也比从前多了。她只顾着高兴,没注意到自己的变化,更不知道自己说起那些事情时的眉飞色舞,但爸妈是看在眼里的,庭依更是看在眼里的。

“看来你在学校挺开心啊。”

晚饭过后,庭然抱着猫咪豆丁在沙发上坐着,她并不想看电视,不过总要做做样子。庭依回头看爸妈都没在,才开口说道。

“还好吧。”

庭然越是不以为意,庭依就越生气。她原以为庭然是被自己逼得去寄宿,她也知道庭然在学校总是苦闷状态。可眼下她发现庭然在远离了父母和她的地方生活学习都适应得很好,反倒是她虽然每天准时回家,努力装出乖顺的样子,可成绩仍是毫无长进,父母对她也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

可不等庭依想到可以打击庭然的话,爸妈就切了水果端过来,她只能硬生生止住话题,眼神却飘到了庭然膝上的猫身上。豆丁已经在家里六年了,是庭然从街上捡的。是样貌普通的土猫,但庭然很喜欢,从前在家时有空就抱着。

其实庭然不在的时候,庭依并不是不喜欢豆丁的,偶尔忍不住也会抱起来逗弄一番。但庭然一旦回来,她就摆出嫌弃的面孔。

庭依望着豆丁微微出神,庭然抬起头撞见了她的眼神,头皮竟猛地一炸。庭依的头发剪得更短了,人也瘦了些,眼神显得特别锋利。庭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好像山上的风雨又吹到了她的身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战,她迅速抱着猫回了自己的卧室。

好不容易挨过了周末,庭然回到学校,顿觉轻松了很多。可不知是不是白天封闭的忧虑,会转化为夜半的噩梦。无论白日里庭然状态再好,夜里却总是睡不安稳,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她仍常常梦见自己一个人被丢在深山中。好在最后她都会挣扎着醒来,见室友们没有被她吵醒才稍稍安心。

这次也一样。庭然梦见自己站在一口深井中,井壁布满潮湿的苔藓,她拼命往上爬,可每次都重重滑下来,弄得浑身伤痕累累,而庭依的脸突然出现在了头顶的井口,朝她挥舞着手中的一卷绳子。庭然不住地叫着“姐姐救我”,却眼睁睁看着庭依扬手将绳子丢了下来,大笑着扬长而去。庭然一次次企图将绳子往上面丢,绳子却又一次次抽打回她的身上,她蹲下去捂着脸绝望地哭了。

可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遥远而温柔,不住地呼唤着:“庭然……庭然……”

庭然抬起头,发觉身边只剩一团白光,有一只手冲破了光芒,伸到了她的面前。她毫不迟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那只手。

然后庭然猛然惊醒了过来。万幸还是在宿舍里,灯都关着,除了她和床边坐着的借时以外没人醒着。庭然松了口气,倒头就想继续睡,脸扭到一边注视着墙壁几秒钟,“蹭”一下直挺挺坐了起来,尖叫已经涌到了舌头根,借时果断伸手捂住她的嘴。

借时难得露出了点儿惊慌的表情,一再朝她做噤声的手势,庭然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一时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半天才点头表示答应。但当借时小心移开手,她还是激动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们忘记锁门了。”

庭然歪头,发现门确实开着一条缝。但这不是理由啊:“你来干什么啊?我是不是在做梦?”

“你可以当作做梦,”借时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半夜三点多了,再不睡就该天亮了,“你刚刚做噩梦了。”

“你怎么知道?”

“你想不想把噩梦删除?”

“删除?”庭然皱着眉头,觉得自己好像睡傻了,为什么借时说的话她都听不懂?

借时坐在她的床边,说话声音轻得像羽毛一样,听得人心里痒痒的:“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你被锁在山里的那段记忆彻底删掉,这样你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真的很想说“你别开玩笑了”,但相处至今的种种奇怪之处庭然都记得很清楚,她猜想借时不是开玩笑,他深夜来此一定是有用意的。

可记忆真的能删除吗?

如果她丢掉了那段记忆,是不是就没办法遇见借时了?

在那一刻,真正让庭然犹豫的理由竟然是这个。

但借时不懂庭然为何犹豫,他只知道既然很痛苦,删掉是最简单的方法。其实每一次庭然做噩梦他都会有感应,他躺在宿舍的床上却能清晰触摸到她的挣扎与求救。就像是人类发明的那个玄乎的词,心电感应。所以每次他都在女生宿舍楼下徘徊,但他只能在非密闭的空间下完成一段段短途的瞬间移动,门窗都锁住的情况下,他是无法穿墙而入的。好不容易被他等到了庭然的宿舍忘记锁门的机会,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站在门口,先是双手掀动风,将被子完好地盖在了每个女生身上,又放下了纱帐,才轻巧地跳跃到上铺,握住了庭然拼命想抓住什么的手。

“这样吧,”庭然的犹豫让他意外,他想或许是因为还不相信他能做到,所以借时歪了歪头提议道,“你先睡,我让你做个特别的梦。”

不等庭然多问,借时伸出手指在她的脑门儿上轻轻点了一下,瞌睡来势汹汹,一下就吞没了庭然。她直挺挺往后倒去,所幸借时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脑袋,将她轻轻放在了枕头上。

做完这一切,借时静悄悄地离开了,除了庭然以外,没有人会记得他曾来过。

4

这是个太过特别的梦。

在梦里,庭然记得自己是谁,记得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事,她是带着本身的意识被丢进梦里的。眼前是陌生学校和班级,她还杵在原地,想弄明白状况,上课铃却响了,身旁座位的女生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庭依,你还愣着干什么?上课了。”

庭依?

庭然挑了挑眉,顷刻间如梦方醒。有一个念头冲了上来,她奔向一旁的窗户,借着铝合金窗框极端模糊的反光看见了自己的样子,齐耳短发,左耳骨上还戴着枚耳夹,眼神透着冷厉。她现在是庭依。所以面前的是庭依的班级。

这可以说是她曾有过的一个梦想了。她曾经发自内心地想要和庭依做人生交换,原本她们可以拥有一模一样的童年,就因为她无意间把幼儿园阿姨讲的午睡故事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从此她锋芒尽显,却走上了和庭依完全不同的路。从那起,庭然的身边就再也没有小伙伴了,因为阿姨们总是围着她转。父母也一样,带着她去医院做各种检查,上童星类的节目,期望一层层叠加。她一定得考100分,一定得出挑才行,她说每句话都得反复斟酌,完全享受不到童年的乐趣。她从没有闯过祸,闹过笑话,因为大人们相信她,也不会在小事上和她计较,反倒是她身边的同龄人总是排斥她的存在。

庭然常常想,哪怕一天也好,让她过一天庭依那样庸碌却舒畅的日子。

就像梦里这样,虽然功课上她一知半解,可她并没有那么在意,下了课女生们招呼她一起去卫生间,然后去小卖部买零食,大家打开包装互相分享。虽然都是无聊琐碎的小事,却都热热闹闹散发着温情。只是尽管庭然保有自己的记忆与意识,却控制不了梦里的行为,庭依的人缘很好,朋友很多,但举止肆意,甚至有点儿粗鲁,让她有些不习惯。

梦里面的时间过得很快,一天一天像是加速的钟摆不停轮转。庭然能记住的只有细节:她记得女生们的欢笑声,记得电视剧的剧情和娱乐圈八卦,记得远比不过自己学校宽阔的篮球场上空的令人赞叹的夕阳、记得跟爸妈打声招呼就能一整晚坐在路边吃烧烤的轻松……她记得那些她非常羡慕的小事,然而忽然间考试来临了。

习惯于应付考试的庭然,变成了庭依以后却对试卷无可奈何,她拼命地想在脑海中搜寻那些曾经根本无须用力就能留住的知识点,可身为普通人的她无权享有那些,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绞尽脑汁用笨方法去应对那些题目。

生平第一次,庭然觉得考试是那么难挨的事,待到老师将卷子收上去,她的沮丧无以复加。然而周围的朋友们却没人因此在意,大家都觉得差不多就好。名次出来,她的排名位于中游偏后,而第一名像是个常驻的学生,那个成绩在庭然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但老师还是予之以骄傲的神色。那是庭然曾经最熟悉的神色,过去她只感受到压力与厌烦,现在竟羡慕起来。

当她把成绩告诉父母,并没有受到任何责备,因为学校的期末考大都时间差不多,她现在是庭依,自然不受重视。庭然第一次以第三方的视角审视自己,她忽然发觉自己以往的不以为然看上去确实很傲慢,自己以为的平静看上去却是冷淡疏离。

渐渐习惯了庭依的生活之后,庭然心中的不甘又渐渐膨胀起来,她发现这样的生活太累了,她需要很用力地去学习,才能在考试的时候押对一两道题。可这千辛万苦提高的几分成绩,并不能改变任何事。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念原本的生活,可她却还是一个清醒的人,在心中自嘲着人这个物种真的是永不知足。

有光晒在眼皮上,知觉一点点恢复了,梦境如烟般消散。可大概是梦里过了很长的日子,以至于庭然睁开眼睛竟备感疲惫。她发觉自己仍躺在宿舍的床上,时间刚刚好是她平时起床的钟点,她不情不愿地坐起身,双手掩面狠狠抹了一把。

是真的吗?思绪不断倒退,庭然忽然想到了夜半而来的借时,可那究竟是不是梦的一部分,她又有些拿不准了。室友们还在睡着,每天她都是第一个起床的人。庭然蹑手蹑脚地下床,走到门前伸手一拉,门一下就开了。楼道的过堂风略显凶狠地拍在她的脸上,彻底吹开了她脑中那层迷雾。

是真的!肯定是!

庭然迅速地刷牙洗脸收拾妥当,然后一边拨着借时的号码,一边风风火火地跑出门去。这会儿室友们陆续醒过来,看到她这副急匆匆的模样都觉得很纳闷。她们更纳闷的是这一觉睡得异常沉,而且睡前没放下的纱帐现在都好好垂着。

电话三声响过后一准儿接通,这是庭然一早就发现的规律,她对着电话大叫:“你现在在哪里?”

“宿舍。”

“我有事情问你,咱们食堂门口见。”

放下电话,庭然一路狂奔,往食堂的方向正是顶风,她的长发被吹得飞扬起来,不停地抽打自己的脸。因为平日里不常运动,又没吃早饭,没跑多远肺部就抑制不住地难受,但她仍在不断地加速。她想快点儿见到借时,她有很要紧的话要问。

好在借时乖乖等在食堂门口,天略微冷下来,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驼色风衣,站在那里就像棵树一样高挑沉静。此刻食堂的人尚少,庭然一鼓作气冲到借时面前,却因为喘得太厉害半天没说出话来。

“一大早跑什么?空腹跑步对身体不好。”借时低头看着她,眉头皱得很深。

庭然一点点挺直了背,双手将头发抚顺,用力深呼吸将气喘压住,她紧盯着借时的眼睛,带着不容抗拒不容回避的决心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

回想起一路以来关乎于借时的片段,皆是不可思议。初遇时那样恶劣的气候环境,借时究竟因何一个人在那里,又是如何精准地找到了她?之后他们居然在同一所学校的同一个班重遇,真的是巧合吗?再加上借时平日里的举动,没有手机,满分的答卷和计算机般的解题方式……他真的是一个普通人吗?

透过庭然满是疑问,却又异常通透的目光,借时知道自己无法回避了。但他发现自己的程序中并没有应付此情此景是该承认还是该抹杀掉庭然记忆的选项,在没有设定的时候他可以自由执行。

“我说了,你会信吗?”他迟疑地问。

但庭然却很坚持:“只要你对我诚实,无论多离奇,我都愿意相信你。”

“其实我来自未来,我是机器人。”

借时立刻直言相告,可说着什么都信的庭然却当场石化,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她脑袋里仿佛有两个自己,一个在尖叫着“开什么玩笑”,另一个却在冷静地说“是你说要信的哦”。她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借时,结巴着:“机……机器……人?!”

为了让她信服,借时摊开手掌,一小截锋利的金属立刻刺破掌心的皮肤钻了出来,却没有血渗出。他用另一只手捏住上方轻轻一抽,一根一尺长的钢骨就被取了出来。明明看上去是极其坚硬的东西,在借时手里却可以如铁丝一般随意弯曲,只见他熟练地转了几下,一只简单的兔子就被折了出来。

“给你。”他把兔子捧到了庭然面前。

庭然一只手小心地接过兔子,另一只手不自觉摸着脖子后面,不得不说刚刚抽钢骨的画面看得她后背凉飕飕的。庭然仔细观察后发现,这确实是她完全不认得的金属,表面光滑如镜,纤薄却坚硬。她尝试掰了掰,纹丝不动。但是庭然记得她见过这种材料,和那把她很后悔忘记拿的雨伞是一样的。

兔子的可爱将庭然从惊愕中拽了出来,“机器人”这个说法倒是能解释之前的一切奇怪现象。她眯了眯眼睛,心情轻松了下来,她把兔子收进口袋,朝借时摊手,用命令的语气说:“手给我。”

借时把两只手都伸了过去,庭然捏住他刚刚抽出金属的那只手,上面早已看不到伤口。在这一刻,庭然彻底相信了。

“机器人……”她不断嘟囔着,突然跳起来伸手在借时脸上掐了一把,“未来的机器人都这么逼真了啊?!”

按理说,机器人是不知道疼的,但甄妮在人性化的设定上独具一格,她给机器人输入了类似于“疼痛”的反应模式,一旦激发会影响行动,但激发的条件设定比较高,至少要伤及骨骼。可扯脸是一个恶趣味的小程序,每次借时一被扯脸或者耳朵,就会引发轻微疼痛,这个疼痛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但会诱发脸红。

于是此时庭然只是轻轻一捏,借时的脸却“唰”一下就红了个透。青天白日的,避无可避,庭然看着他红透的耳朵根,明明是罪魁祸首,居然也感觉到了同样的难为情。

她扭捏着收回了手,插在口袋里不停拨弄着那只兔子,小声问:“那……为什么你要来找我呢?”

“因为我只有你一个人的信号追踪,我是为你而来的。”

食堂周遭的人多了起来,呼啸了一夜的风居然渐渐止了,阳光将影子移开,照亮了晨露。新的一天仿佛刚刚开启,而庭然却觉得她和借时已经相视站了许久。在他们的背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相距了几百年的光阴,可借时还是坚定不移地走向了她,只为她而来。

最终,他们在这里相遇了,由此命运的齿轮悄悄偏转了方向。

第二章改变人生的重遇
不存在的男朋友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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