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法庭:真相的彼岸
修一如既往地朝被告席的护栏方向埋下脑袋,直到察觉乔雪忆走到自己面前时才挺起神。观众的目不转睛地注视大法庭,似乎也在猜测这关系匪浅的俩人能在言语交锋中擦出什么火花。“很多警员,包括我在内都在审讯室问过这个问题,那时你没好好回答我。”她叙述着。修没有回答,而是紧紧皱着眉,一脸难受地回避了乔雪忆的眼神。“现在我在法庭上再问一遍:你去四楼干什么?”“上厕所。”他答地漫不经心。“你在撒谎。”“越往楼上的厕所越干净。我有洁癖,特别脏的地方,我方便起来……会非常的难受。”“这不可能。”乔雪忆将两张A4纸举到他眼前,纸上规矩地排列着黑白图像与汉字。“这是什么?”他苦笑着问。“监控记录报告。你在8点55分到达案发现场,于58分离开。足足三分钟的时间,你都在上厕所?”“当然,为什么不可以?”“厕所离楼道的路程只有四米,以你的走速,走到厕所不超过四秒,来回一共不超过八秒,那么你在厕所呆了两分六十秒?”“你想说什么?”“你不可能在厕所小解。”“我拉肚子,裤子一脱一提,只比小便时间长一点,有什么不可能?”他边说边在裤腰带附近用手来回比划,让人心觉猥琐。“控方不打算让我以'精神状态欠佳'为辩词帮你做辩护,于是在案发后对你做了全身检查。”看着修顽固的表情,她不得已把第二张证据拍在被告席的围栏上,“这是你的体检表。你没有酒精上脑,精神状态稳定,通过对你的血液与排泄物的检验,你的身体十分健康。”他突然没有再说话,转而单纯地发起了呆。修时而埋头看看手铐,时而望了望正前方的法官。罗竞忍俊不禁,“乔律师不愧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律师,自掘坟墓的证词也这么完美。”“接下来才是我询问的目的。”乔雪忆没有理会罗竞,冷静地看向了被告方,“说实话,你在四楼做了什么?”“你想让你的被告认罪?”罗竞不解地看着两人。“反对,请控方检察官不要打断我的询问,这是律师的合法发言时间,”“反对有效。”法官附议。“我……”修镇静地闭着嘴。“那我来告诉你,你去干了什么。”乔雪忆回到辩方的方位前,向控方举起证据文件。“我依旧主张我的委托人没有杀人。因为他去了厕所,什么都没有做。两分多钟就呆在厕所里,只有一个可能。”她狠狠将纸张拍在桌子上,法庭间里的傻笑与猜测戛然而止。“他在厕所里接触到了……真正的凶手。”播音设备里乔雪忆的尾音被短暂地拉长。顿时,此起彼伏的疑问在庭间传播。“真正的凶手?”“真凶不是他?”“真凶的还可能是谁?教授?辅导员?”“这个律师是在虚张声势……”议论声轻描淡写地从观众席传到辩护席。由于法庭格外安静,以至于再小声的议论内容也能被清楚听见。“肃静。”法官落槌警告。“尽管所有证据指向了他,但他绝对不是凶手。”她答道。要相信他,只要相信他,就一定能讨论出新的可能,一切要以他不是凶手为基础推理。乔雪忆坚定地想着,并心说不能被控方牵着鼻子走,哪怕虚张声势也要把这个节奏带下去。“我只是在厕所小便……”修默默说。“你真的去了厕所,没错吧,”把这个节奏带着就对了,先让所有人知道他没去过案发现场,也没和被害人接触。“我真的去了厕所。”他的发言声也大了起来。“可控方证据里写道:案发后四楼楼道拐角的男厕所,没有检查出与你相关的尿液,甚至没有指纹。”“我只是……”“所以检察院才认定你是在三分钟内是往返的案发现场,直接排除了你去厕所的可能性。”“我……我不知道……”乔雪忆心平静和地深吸了一口气。“不过,我认为你跟我说的其实是实话。”她欣慰地讲。“我……”“你不想对我撒谎。一直以来都是。”“我不想……”“你就是没去会议室,毕竟你以前根本没来过这个系的教学楼。”“我……”“你没去案发现场,你就是去了厕所对吗?”她提高了音量。“我没有去……我只是……去厕所……”修显得愈发害怕,声音好似蜂鸣。“你没有与被害人接触,是不是?”“我……我没见过他……”“你没有杀人,对不对?”“我……没有……”两人的对话速度开始加快,“很早以前你跟我聊过,说你家里人说你从小过年,连杀鸡都不敢看。”“是的……”“耗子都不敢打死的人,说的就是你。”“……我!”修的呼吸变得急切,他血管紧绷,额头冒冷汗。“你这人,哪里来的勇气杀人?”“我……我没有杀人。”“嗯?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说大声点。”“我……没有杀……”“你说什么?”“我、没、有、杀、人。”修抬起了头,怒视着法官,“我不是凶手。”好似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修再次捂住嘴了,像个不经意间说错话的小孩。“不……我不是、我杀了人……抱歉,我好像有点紧张。”时过半响,修又突然抱起了头,仿佛要回避一切外界因素似的,“那是口误……那是口误……”他还不停地在嘴里念叨着这些话。哪怕迅速收回了发言,但毕竟听众也不是聋子。设在被告席的小型话筒通过扩音器让在场所有人都仔细听见了那五个字。——我没有杀人。这是修第一次在法庭正面表现出对案件的抵触情绪。在法官的眼里,庭中央这位表情狰狞的被告,疑似在认真地进行某种强烈的心理斗争,极像在做一种艰难的选择题,选错选项就会当场粉身碎骨似得。当然,也不排除他是在求生欲的吸引下选择演戏。尽管修在之前一脸大义凛然的赴死样,只是现在不知道出自何种原因,对方已经萌生了显而易见的反抗心理。见势头不妙,罗竞猛烈地拍了两下桌子。“反对。”他立马干涉,“带有私人感情的主观发言没有任何意义。”“辩方的发言还没结束。你说这是主观发言,所以我接下来才想要证明这一切。”“确实,辩护方并未表明询问结束。”法官制止了控方的怒气。“嗯!”谢谢审判长!乔雪忆默默朝合议庭致以谢意。“啧。”罗竞砸舌。“不过,”她自信转身,“是时候开始新的假设了。”“然后呢?”他冷漠地看着乔雪忆。“我现在要通过一些证据,来证明被告就是去了厕所,而没去会议室,从而否定他与被害人接触的可能!”不过就是没有物证……没有直接证据,瞎扯也要挖出一点东西。他隐瞒了什么,这些隐瞒起来的事实,乔雪忆坚信能够与手上的证据构成新的可能性!“乔大律师,强词夺理、虚张声势!诱导证人,狂打感情牌,一气呵成!从大学时期就传起来的性格,没想到被用到刑事案件上了!”“我是不是虚张声势等等就知道!”她用力拍桌,与罗竞对视着。“两位请不要拍……”法官念得很小声,“算了……书记官,拍一次桌罚款两千你记一下……”她没有理会他人,直接开始在脑海中推敲着那些细节。往事的记忆被唤醒。“那天的案子还有一些问题……审判长,我要提出一个假设。”乔雪忆拿起报告,准备从过去的点滴里寻找细节。她没法长久地望着嫌犯。修由两个警察夹着,正站在被告席那个大台子上。乔雪忆若久久地看着他,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很残忍。“我给出的可能性,如果检方证据足够全面,那这个可能性,必然是可以被否定的。”法庭里再次充满了嗡嗡的说话声。她抬头去,看到那位像个修行者那样漠然坐着的法官。“批准。”法官说道。她脑海中传出一段话。那是上个月他俩见面时的,她不经意间问到的某句话。修曾告诉过自己,他回学校会找某人要一笔钱。如果他的话属实,那么一切就好说了。“我的被告曾对我说过,他去四楼的目的。”“你想说,他告诉你去行凶。”“罗检察官,请不要打断我的发言。”“请你解释。”“被告去四楼的目的是为了回收属于他的一笔资金。金额不大,估计在两千元左右。”“不反对。上个月被告的银行账户里,确实有过这笔钱入账的记录。”“那一切都好说了。”乔雪忆指着证据档案,“我来告诉各位,被告当日的全部行动。”是时候开始反击了。“被告收到了来自某人的还款通知,内容大概就是让被告前往教学楼四楼厕所附近相会。相关内容可以通过通讯业务的运营商进行证实。”“厕所约会?你是在开玩笑?”“你有证据证明被告完全没有可能出入厕所吗?”罗竞哑口无言,随即摇了摇头,“目前没有。”“控方反对无效。辩方请继续提供可能性,诚如你所言,若该可能性不存在,控方必然能够反驳。”法官附议。她继续阐述着,“被告、也就是我的委托人没有与任何人相会。不幸的是,他也因为这件事成为了谋杀案的嫌疑人。”“你想说什么。”“被告被人陷害了。而陷害他的人正是邀请他前往案发现场,并且没有按照约定出现的人。”“被告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某人放在厕所里,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放在某个间,用信封包着。”“你认为这人是谁。”她看了被告席上的修,两人对视几秒后,乔雪忆突然猛地拍桌,制止了嘈杂的议论声。对不住了……她暗想。“我郑重向本次一日法庭提出申请,接下来请传呼这位证人:城东大学研究院一年级学生,夏蔚海!目前的案件急需他的证词!”只有这个可能了。如果修真的被人利用了的话,那只要找到让他背黑锅的黑幕,一切都好说了。“同时,我将在此对此人提出控诉!这位证人,有极大可能,就是本次案件真正的凶手!哪怕不是凶手,他也绝对是与案件主谋有极大联系的人。”“反对。此人早已接受过调查,辩方律师请再看一遍监控记录。你所要传呼的证人,早就在案发十多分钟前离开了现场。”“没错,所以我才说,我需要当面质问一遍他。”“你说什么?他的证词文件就在你那里!”“这份证词我都看了一遍,的确,相互之间构成了不在场证明,当然得除开控方无意义的加工外。所有证词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把矛头指向我的委托人。”“因为那就是事实。”“但那不是真相。”“这是真相,只是你不愿意承认。”“我要询问夏蔚海,请你当着他的面驳倒我!”不知为何,罗竞表情忽然变得无奈。他窸窸窣窣地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在法庭的玻璃屋顶上方,冬日的阳光变强了。“抱歉辩方律师,法院和我们控方都无法答应你这个要求。”“凭什么!询问证人是我的权利!审判长,我们必须了解案件的全貌,不能让控方掩盖……”“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突然大吼,把乔雪忆吓了一跳。“你!”“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辩方律师,请冷静听一下控方的发言。”“谢谢审判长。我想说的是,前两天我接到一个新的案子,从派出所传来的消息。”罗竞稳住心态后,开始说明发怒理由。“你在说什么?”“律师小姐,您要传呼的证人,就在三天前……被烧死了。”死了?她恍惚间看了一眼修,修一脸茫然。紧接着,她死死地盯着控方,哑口无言。“哈?”修紧紧地抓住围栏,一脸疑惑。“你说……什么?”她也开始皱眉。“证人夏蔚海,就在本次开庭的两天前去世了。他死于大火的焚烧,没有任何抢救机会。”罗竞淡定地重复着。“哈?”乔雪忆和修异口同声。“你说……啥?”他久违的开口,且疑惑地瞪着罗竞。“证人离世了。”“你……”很显然,修在强烈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狗检察官!你这个混账!他是我兄弟!”他怒不可遏地吼叫着,这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传得很远很远。仇恨像怪兽一般吞噬着乔雪忆的心,使她站立不安。她和修一样,恶狠狠地盯着检控方。她好似明白一切,却什么也说不出。“小雪!是那个混账杀了蔚海!是他下的手!”修用力敲着被告栏的木台,拼命想要挣脱手铐。“法警,控制住被告!”法官猛烈敲着木槌。体型硕大的两位警员从一旁夹住他的双臂,从而抑制住他的行动。她离开辩护席,身体有些摇晃地走到罗竞面前,两人隔着木桌对视。她的心跳开始加速,紧张与烦躁、恐惧与内疚。复数的感情如波浪般冲击着心中那片沙滩。就连观众席的众人。表情也变得和她一样。她其实蛮渴望平静的。渴望那种,虽然一个人,却又顺利不被打扰的生活。也渴望那些难得的朋友,能够如愿以偿的毕业,找到属于自己的工作、以及恋人。她总是静静渴望着那些回不来的平静日子。“罗竞检察官。”她叫住了他。“他的死和本案无关。夏蔚海的案件之后会处理。”她渴望着朋友间无话不谈的理解,渴望着被人承认的日子,渴望着蔚海不在与自己联系后,能够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乔雪忆期待有一天蔚海跟着修一起,带着自己走进他们的朋友圈子,向大家介绍,自己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可是那一天已经等不来了。“我要了解详细过程。”她语气不带任何感情。“我重复一遍,他的死、和本案无关!”“无不无关由审判长判断!”罗竞看着乔雪忆深邃的双眸,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会这样……”他看似有些疲乏地说道。“罗竞检察官,证人的死真的是与此案毫无相关的吗?”合议庭开始向罗竞发问。“本案的案题是‘高校生与教授被蓄意谋杀’,客观来说,检方准备的证据可以直接证明被告为凶手。”“罗竞,证人的死,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你。”乔雪忆压抑着怒气,平静地指着罗竞。“我知道你想这么说。”“你一次次断我后路!”“我没做过。”“诸位审判长,你们相信吗?与案件相关的最重要的证人,就在开庭前死了!“她转身与法官对峙。“希望律师能冷静一下。”法官回答道。“我很冷静。”她很自然地环抱双手,“证人死了,对吧?”“证人的死和我没有关系。你也明白,蔚海是我的学生,也是你曾经的……”罗竞向她解释着。她突然撇开视线,“我们早就没联系了!”“起码你避免了当着你现男友兼委托人的面,控诉自己前男友是凶手的处境。”他讥讽道。她忽然发现,原来关于自己的事,罗竞什么都知道。自己在他面前,真的太过渺小。“老东西,很多事情你心里清楚。”她双手猛地拍在罗竞的桌子上,“你会不得好死的。”两人迎来了无尽的沉默。连观众的讨论声传抖到了两人的耳边。乔雪忆的瞳孔深处,倒映着罗竞那饱含深意的微笑。罗竞拍了两下手,打碎了尴尬的寂静。“鉴于律师和被告情绪都不太稳定,控方建议休庭两个小时。”他转向法官席,郑重地提出申请。“罗检察官,拖延时间对你来说是极其不利的。”书记员好心提醒着他。“我明白。控方的目的和法院一样,是为了在一日法庭上彻底得出事实。乔律师不断做出诋毁我方的发言,这对庭审来说没有多大意义。““我是不是诋毁你,你自己清楚。”她慢步回到了自己的辩护席。“休庭之后,我方会将律师带到检察院,私下告诉她那位死去的证人生前的全部。等她接受事实后,再开庭也不迟。”“为何不在法庭上解释?”法官反问。“我打算给律师看尸检报告。包括你的那位证人的很多信息,并未在开庭前提交给法庭。所以目前没有相关言论能安抚律师小姐。”“控方坚信这位证人与本案无关吗?”法官再度询问道。“是的,并且关于这位证人的一部分信息暂时也无法提供,所以也不会有合理的解释。”“书记官,查查三天前的焚烧事故。”罗竞清了清嗓子,“同时我也是为了证明自己证据链绝对完美,所以丝毫不怕律师小姐的人身攻击。我会让所有人心服口服。”他还留了一手。乔雪忆郑重思考,再次瞪了罗竞一眼。“已经找到了。”某位书记官挪动着电脑。他将手中的笔记本递给了合议庭,裁判人员在一番阅览之后,将资料递给了中央的女法官。书记官继续在电脑上浏览着新闻,准备复制一套相关信息。法官仔细翻阅着书记官所记录的案件详细。合议庭继续检查着报告,并在各自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众人点头与法官示意。“辩方有无异议?”她望着一脸冷漠的乔雪忆。“没有。”“鉴于案件有更多需要提供的证据,根据本庭的一致决定,对控方的提议给予批准。经过合议庭的一番讨论,下次开庭时间定为下午两点。所以,本庭宣布本次庭审:休庭!”又一次清晰的落槌,仿佛一番濒临死亡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