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韶音
凝光锐利的言行令凤毓略觉意外,一个无依无靠、无家无族的女子,纵然生就绝世之色,夺尽三千宠爱,却如何敢对天朝第一士族直言宣战?这女子身上似有一股天生的锋芒,藏在那媚容艳骨之下的,分明便是一场乱世祸国的光景。凤毓眼中光色愈深,对凝光的身世越发感觉蹊跷。但两年前他便早已派人查过,得到的回报无不是自幼生长在下九坊的歌楼孤女,找不到一个亲人,甚至一个朋友。了无牵挂,才是最可怕的对手。只因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令她畏惧、顾忌、犹豫、退让,亦没有任何人会是她的羁绊。带着压力与探询的目光随着袅娜的步履渐行渐远。凝光知道凤毓在看着她,司州凤家,一举一动震慑朝野的名门望族,十七岁登堂拜相的凤氏长子,天朝十几年风雨战乱,若非有他,早已改天换日江山易主。只要没有了他……凝光赤足走过大殿暗影,微光中晶莹闪烁,一地碎玉裂帛。雪色轻衣拂过断琴,她俯身自地上拾起一个镶金木槌。那金色之上沾着一抹幽幽的血迹,凝光突然想起苏寐衣额角的伤口。那么深的一个伤口,一定会留下疤痕的吧,苏家荣耀的象征,天朝尊贵的皇后娘娘,今天跪在自己脚下,尝尽了家破人亡的滋味。那种冰冷绝望的滋味,至今思之心犹生悸,仿佛利刃仍旧插在伤口之中,微微一动便是鲜血横流。凝光抬手拂过领口,丝罗下伤处早已成痕,细细的一缕血色,融着一人手指的温度。当年那一刀之下,若是没有遇见那个人,怕不早已轮回了几生几世,再也不会看见伤口,也不会有这样彻骨的恨意。“你若是恨,我便让你亲手毁了苏家。”耳边恍然又是那人的声息,浓浓的雾,浓浓的血,遍地杀戮间白色的衣容,宿命之中生死的光刃……凝光脚下轻轻一缩,避开地上碎片,但却仍有一点朱红自脚趾凝结,传来细微如刺的痛楚。她盯着那抹血色微微挑唇,神情间现出一缕轻厌的笑意。伤口这种东西,果然唯有切身体会,才有可能感同身受。“娘娘小心……”梅稷带着几个内侍待要上前清理,凝光长袖一挥,淡淡说了句“出去”。所有人立刻弯腰后退,只余她独自往殿中而去。迎面殿柱之间,数排龙纹编钟肃然竖立,一个身着白色长衣的男子在黑暗中负手踱步,面色焦躁。四周乐谱歌卷散了一地,层层纱影凌乱,映出他俊秀的眉目,却隐约透着几分戾气。“朕不杀你们,你们便一天不让朕清静!梅稷你给朕传旨,明天朕要亲自监斩!你们不是事事都要来问朕吗?朕不过作一套曲子,你们便生出诸多事端,这天下莫非是朕一个人的?朕要你们干什么!”他说着猛地转身,一支玉笛随手飞出,砸在金鼓之上断成两截,发出骇人的声响。凝光似是见惯了这般场景,眉目间也无惊慌也无怕,足踏轻纱袅袅而行,伸手拂过一个个赤金编钟。忽然,她扬袖一击,一声悠扬动听的乐音应手而出,仿若玉阶惊泉,清彻悦耳。怀帝从祁脚步一停,回头望来。凝光也不看他,幽迷的微光之下,她一身白衣随身飘飞,赤足而舞,每一次转身,手中的金槌都准确地击上歌钟。伴着她柔艳的身影,殿中清声游荡,妙音飘扬,如飞云落瀑,如幽谷流花,如珠玉涌泉,如长风荡空……阖殿飞纱纵横飘逸,似是被这绝世的舞姿惊动,钟声舞乐抑扬起伏,极尽千端变化。从祁满眼惊艳,表情似乎亦随着这乐音忽忧忽乐,忽喜忽悲,突然他放声大笑,抬手击节而歌。凝光手底的编钟发出一声烁金震玉的乐音,和着从祁的歌声转为泱泱云气,雍容华音。一曲韶音汇聚六合气象,似是八音迭奏,百韵齐生,令人难以想象这仅仅是一种乐器,一人之歌。当从祁歌声再转狂放,凝光踏歌作舞,越舞越急,最后曲终乐收,她将长袖一送,重重雪衣漫空而下,云霞四散,她人便在这轻烟魅影中一个旋身,落入了从祁怀中。从祁伸手将她接住,两人一并倒入满地烟纱深处。缕缕丝光飞摇覆落,从祁拥着怀中女子,闭目念道:“卿云烂兮,糾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就是这种感觉,朕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两人唇息相对,凝光雪面含媚,吐气若兰,“不就是一首曲子吗,也值得发那么大脾气,这会儿消气了吗?”从祁手臂收紧,笑道:“凝光是朕的知音,只有你最懂得朕的心思。”凝光低声轻笑,“凝光是那些大臣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为了你一句清静,外面那些人可个个恨透了我。”“那正好。”一室幽暗的光线中,从祁的表情沉在幔影深处,看不清阴晴喜怒,“他们一样也恨朕,他们巴不得朕日日按着他们的规矩活,一丝一毫都不能错,朕偏不让他们如愿。这满朝天下没一个干净的人,朕杀他们哪一个都不冤枉。”外面雪光透过雕窗,斑驳支离,一点点落在凝光低垂的羽睫之上,仿佛满地碎玉微芒。是啊,没一个干净的人,就连数百年清誉满天下的苏家也一样,一夜之间,满门老幼十七口葬身火海,没有任何理由,不见半分怜悯。凝光长睫微垂,轻轻阖上了眼睛。九重深幔无声,仿佛滤去了光阴中所有的颜色,只余了纯粹的黑,轻寂的白。黑的是她如瀑的发,白的是那似雪的衣,如此分明的两种颜色,没有丝毫杂质,干干净净铺满了这方寸世界,但只要一动,便会荡然无存,化作一片模糊的光景。“天亮了呢。”她在从祁耳边低声道。“天亮了……朕讨厌天亮,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却满是肮脏污浊,倒还不如黑暗长夜,就像死亡一般安静。”随着窗外天光转明,从祁的声音却变得低哑厌倦,他伸手压住额角,俊美的双眼重新被遮在了阴影之中。凝光伸手拂过他的脸庞,柔声道:“累了,就这么睡一会儿吧。”从祁朦朦胧胧应了一声,半晌不再言语。当凝光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忽又开口问道,“凝光,你想要什么呢?这天下人间,只要你想要的,朕都可以给你。”要什么呢?凝光唇角徐徐泛开清冷的艳色,声音仿佛隔着永夜传来,“我想要,那紫鸾朝云服,和那九翟金凤冠。”天朝昭成三年秋,楚堰江变赤如血,日有蚀。大司马上公苏贺腰斩于市。十一月己卯,皇后苏寐衣因擅毁御旨获罪,废为庶人,迁居承平宫。冬十二月初,怀帝召众臣太极殿朝议,拟册新后,将立皇长子惠素为储。皇长子惠素,昭成二年春三月,贵妃凝光所出。其时白日星现长空,没于岐山,皇子降,太极殿陷地三寸,云练绕空。怀帝大赦天下,赐名惠素,为筑宝合殿,召九州僧侣祈福四十九日,以佑安康。初冬一场大雪,将帝宫仙苑染遍琉璃琼光。宝合殿中暖帘错落,重花锦绣,四下寒意虽重,身处此间却唯见融融暖雾,飞雪成烟,遥对着银装素裹的太液池,好似天上人间,一番世外光景。千宫万殿雪景逶迤,贵妃娘娘的金轿出了仙华宫,一路上御廷内官以及嫔妃女吏但凡相遇,无不跪避雪中。轿中女子玉面狐裘,淡映雪光,眉目干净得如同冰水琉璃,却在极致的清冷中,透出迫人的雍容与艳媚。“贵妃娘娘万安!”内殿之前雪毯铺路,随着八名锦衣侍女问安的声音,凝光入殿去了狐裘,穿过宝光流转的回廊向暖阁走去。暖阁前一溜挂着数十个金丝鸟笼,翠羽黄莺清声婉转,热闹得好似阳春三月。但随着凝光渐行渐深的脚步,一切喧嚣之声慢慢消褪,逐渐化作丝缕苦涩的药息。“贵妃娘娘。”贴身照顾小皇子的女官端着一盏残药,敛襟行礼之后悄然退出。凝光独自驻足帘侧,注视着金榻上粉妆玉琢的小小婴儿。那孩子看去极为乖巧,不哭不闹安静地躺在那儿,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凝光迟疑近前,伸手摇晃精致的襁褓,那孩子却一动不动,没有丝毫情绪的反应,就像玉石雕成,锦绣罗绮里一件天生的死物。凝光心中存着的希望瞬间碎成齑粉。整座大殿垂幔重重,金丝银纱随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轻轻拂动,仿若烟云游走,她便这样站着,身影透过错落的微光,一片模糊不清。身体中似乎又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那日跪在太极殿前,她曾祈求上苍放这孩子一条生路,如今天遂人愿,便是这般结果,天朝未来的太子殿下如今是个傻子……“娘娘。”身后突然响起一人的声音,一个黑衣人出现在帷幔之后。凝光眸光一低,侧首看去。那人抬头望来,额角处有道猩红的疤痕一闪而过。“田戎,你来了。”凝光回身时脸上情绪尽敛,唯余清幽眉目,透骨艳色。那黑衣人在她转身时目光骤然一亮,盯了她半晌,道:“娘娘,少公子回京了。我来跟娘娘说一声,事情得快些办了。”他说话时带着一种冰冷的意味,叫人一听便知是历尽杀伐的狠辣人物。金帷后凝光的身子隐约一僵,低声道:“他终不肯放过这孩子。”“公子曾经亲手占测,这孩子乃是来替娘娘挡那一场灾劫的,他原本便不该出世。公子的意思娘娘应该很清楚,这是公子亲制的秘药,娘娘收好了。”田戎说着取出一粒药丸,掌心里不过豌豆大小的一点金色,灯下却淬着杀人的光。凝光只是看着,迟迟不接。田戎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小皇子这般活着,将来只怕更加受罪,娘娘纵是不忍,却又护得了他多久?如此反倒有益无害。”深影里血色蔻丹咔嚓一声,生生折入掌心。片刻后,凝光抬眸,朱唇微抿只似笑意淡薄,“田戎,有件事你可不可以帮我?”她的笑容清软而妩媚,唇光如染,带着淡淡的哀,幽幽的怨。田戎神情似乎变得不那么冰冷,近前半步,“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凝光眼中又现出那种莫名的神情,玉手轻拂帷幔,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句话。田戎听了眼底一震,那丝震惊却又在下一刻倏然化为锐利的锋芒。在他抬头的一刻,凝光指尖微松,绝世颜色复又隐入了光影深处。千重帷幔如烟染,她的声音亦像幻境幽云,在满殿灯火中低低盈绕,“我不能违抗他的命令,你也不能,但凤毓压制了你那么多年,举世之中,唯一能够阻拦少公子的也是他。这件事,你知我知,有益无害。”话中柔香幽如缕,一丝丝勾起人心头的欲望,情欲物欲名欲利欲,每一样都值得人铤而走险。田戎盯着轻纱影里半边艳容,嘴边徐徐露出笑容。“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事便交我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