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

顾湘张开眼,富贵那张端庄且淡定的猫脸此刻正对牢了她。见到她醒来了,老猫把冰凉凉的鼻子凑了过来,在她脸上蹭了一下。

“喵——”

“喵你个头啊。”顾湘把富贵从胸前抓了起来,丢到床下。

大清早的猫压床,难怪会做噩梦。

富贵对这种不温柔待遇已经习以为常,她抖了抖毛,又支吾了两声,慢吞吞地磨爪子去了。

作为一只八岁的、见过大世面老猫,淡定生活才是它一直追求地最高境界。又或许,是淡定的,每个礼拜都有罐头吃的生活。

顾湘看了看手机,七点二十。才睡了六个钟头不到。

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却是再没了睡意。她披衣服下了床,去洗脸刷牙。

外面有地铁开过,轰隆声仿佛地震,脚下的地板都颤抖了起来。

酒店给她们租的宿舍是一栋六十年代的民房,从外面看,旧得可立刻入镜做鬼屋。幸而公司把门窗都换了新的,墙壁也粉刷过,用来住人,不算太寒碜。

小小一个两室一厅的宿舍,住了四个女孩。两个女孩在茶坊,一个是前台,都上早班。顾湘今天轮休,却是没有睡懒觉的命。

九月中旬了,外面天气还很热,秋老虎的尾巴依旧大肆横扫。砖房里还算凉快,大热天也只用开电扇就足够。

擦干脸上的水珠,顾湘换下睡衣,扎好头发,从钱包里抽出五块钱,出门买早餐。

巷子里小摊贩多,一块钱的豆浆,四块钱的煎饼,再加一个鸡蛋。卖豆浆的大妈已经认得了顾湘,时常和她拉拉家常。

“晚上要去摆摊吗?生意好吗?”

“肯定要呀。不过不是周末,生意一般般啦。”

大妈给她的豆浆里多加了一勺糖,“你这个小姑娘真的好拼命哟。平日在酒店上班,难得休息一天,都还要去摆摊赚钱。我儿子要是有你一半的上进就好咯。”

“我也是想赚钱回老家买房子啦”顾湘笑着。

大妈问:“不打算留下来呀?”

“不啦。”顾湘啃了一口煎饼,“赚几年都买不起一平方的,还是回老家轻松些。”

“也是哟。”大妈深以为然,“不过你这么漂亮,找个当地的男生结婚也好嘛。”

“阿姨好心啦!我这么穷,又没读过书,谁会来追我哦。”顾湘笑起来。

身边站着买早点赶着上班的白领,洁白的衬衫,笔挺的西服,好奇地望了顾湘一眼。女子五官清秀,皮肤白皙,却是很不修边幅,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姿色。

顾湘说的生意,就是在晚上的旅游商品市场里卖手工艺品。

最开始她是批发了东西来卖,都是女孩子的小玩意儿,发圈、手链、耳环什么的,利润微薄,只能赚点糊口的小钱。后来顾湘就干脆自己进了原材料在家里加工。

顾湘的手很巧,又有头脑,专门模仿着名牌包做缩微的小钱包。这种小零钱包非常受年轻女孩子们的喜欢,十多二十块钱一个,一晚上可以卖出去很多。别家看到这个主意好,于是也学着来做,不过手工都不够顾湘做的细致。

一个小钱包,从裁减,到缝制粘贴,再到晾干,大概需要一个小时。顾湘值夜班的时候没事干,就在值班室里做。一个晚上也可以做七八个。顾湘也就靠着这份小工,赚着一份尚算不错的外快。

太阳一点一点升到了中天,室内的气温也有点升高。顾湘把手里一个仿GUCCI的小包的拉链缝好,终于停下来喘口气。她鼻尖上浸出了亮晶晶的汗,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

老房子采光不好,有点暗。富贵正悄无声息地在阴凉地角落里慢慢走着。天热了她也不大爱出门,毕竟年纪也大了。

顾湘走过去把富贵抱了起来,她还挺沉的。顾湘摸着她的毛,富贵喵喵叫了两声,声音有点哑。

都已经是只老猫了啊。顾湘在心里说。一晃就过去八年了,真快呢。

又有列车进站,老房子再次跟着震动起来,玻璃窗咣啷响。

顾湘去洗手间捧了水泼在脸上,重新打起了精神。有个客人预订了一款小包,她还得赶着做出来。

秋日傍晚黑得比以前稍微早了些。太阳刚西斜,顾湘就带着家当出动了。

一个大蛇皮袋,一辆半新的二手单车。从家里慢悠悠地骑到旅游区步行街,正好赶上开市。

路灯点亮了,小贩们纷纷出动,游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顾湘在这条街上和别人同租了一个摊位,恰好对着路口,隔两个街道就有一间高中,放了学的高中女生经常来光顾她的生意。小女孩们喜欢跟风,一个女生买了,一个班的女生都要买。最初也是托了她们的照顾,顾湘的这个生意才坚持了下来。

同摊位的大姐姓李,四十多岁,老公死了,独自抚养着一个女儿。李大姐卖的是手工项链,挂着大大的“韩版最新款式”,其实都是自己在屋子里胡乱串起来的。

“小顾,吃了吗?”李姐嗓门有点大,人挺热情的,“今天家里做了鱼,我带了点来,你尝尝。”

“我说怎么一来就闻到香了呢!”顾湘忙笑道,“我今天有口福了!”

李大姐是四川人,口味重,做的鱼又咸又麻辣。顾湘涕泪横流,吃了两块表示捧场,就不敢再尝了。

夜色降临,路上的游人越来越多,本地人还少,多是外来的游客,说着各地的方言,连老外都会用蹩脚的中文同商贩们讨价还价。新做好的一批小钱包摆了出来,立刻就有女孩子围过来挑选。

顾湘今天生意不错,才八点过,货就卖了一半。照这个速度,今天可以提前收摊了。

刚送走了一群只看不买的游客后,顾湘发现有一个小包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摊子下的水洼里。她蹲了下去,猫着身子伸长手去捡。就这个时候,两双休闲鞋出现在了视线里。

“这是小钱包吗?做得真有意思啊!”是个年轻女人惊喜的声音。

“喜欢?买吧。”男人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

喜欢就买买买。顾湘最喜欢这样的客户了!

她撅着屁股趴在摊子底下,指尖差一点就要碰到那个小钱包了。男人脚一动,又把小包踢到了远处。

李大姐帮着招呼生意,“小姐买几个吧,很便宜的,你手里这个才要五十呢!”

“五十?”男人微微惊讶,“不就是个小包么?”

刚才还买买买,现在就连五十块都舍不得。没钱出来逛什么街?

顾湘终于从摊子底下钻了出来,头发乱蓬蓬的,出了一身汗。

摊子对面站着一对年轻男女,看上去像游客。女的身材苗条,胸部挺丰满的,一头波浪卷发,大眼红唇,衣着时髦。男的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不过可见身材高挑、肩背笔挺。

顾湘不好意思地理了一下头发,“先生,不贵啦。这些都是纯手工的,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工人费就得多少了。小姐,你手里拿着的就是今年新款的香奈儿,你可真是好眼光。这边还有LV的新款。”

“做得还真像呢!”女生摇着男人的胳膊,“你觉得呢?”

男人扫了顾湘一眼。一愣。随即又看了她一下

顾湘不禁又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讪笑了一下,“我看二位同我有缘,给你们打个八折,三个包我只收你们一百二十元!小姐您看多划算!”

男人沉默着没说话。

顾湘以为他还嫌贵,立刻殷切地说:“要不就凑个整数,一百怎么样?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就要赔本了。二位是外地来的客人,咱们这也是交朋友,不是?”

顾湘已经觉得自己的笑容够灿烂了,语气也够真切的了,可是那个男人却始终皱着眉头盯着她看。

顾湘不免有点尴尬,只好转向旁边的美女,说:“小姐,虽然别的摊子也有买这种小包,可是你仔细看,我家的做工可比别家好很多。不褪色,不脱线,拉链也很好用。你看这里,可以放纸币也可以放硬币,多实用啊……”

蒋安琦本来还有几分兴致,可是见张其瑞脸色越来越难看,很识趣地摇了摇头。钱不是问题,就怕他以为她没品位喜欢这种劣质的小玩意儿,在人前丢了份。

“算了,咱们不买了。”她拉了拉张其瑞的手,“我们走吧?”

“什么?”张其瑞似乎有点如梦初醒,这才把视线从顾湘的身上移开来。

女人对这种事总是敏锐的。蒋安琦这才注意到了卖东西的老板娘,多打量了她一眼。

二十多岁的女人,苍白且清瘦,容貌普通,衣着普通。怎么看都不是张其瑞喜欢的类型。蒋安琦放下心来。

大概是多心了。

顾湘眼见一桩大好的生意要泡汤,急忙挽救,“小姐,三个八十如何?这价钱走到哪里都是最便宜的了。不信你去别的地方问问。”

蒋安琦冷淡地笑了笑,拉着张其瑞走开。

“小姐……”

“算了,小顾,生意还有的是。”李大姐在旁边劝了劝。

张其瑞有点走神,被女伴拉着走了几步,听到李大姐这么一说,又回头望了顾湘一眼。顾湘刚好转过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那男人总在看你呢。你认识他吗?”李大姐凑过来问。

顾湘想了想,摇头,“不认识啊。长这么帅,即使见过就忘不了的吧。”

“可看你的眼神挺奇怪的呢。”

顾湘笑笑,“大概没见过这样降价的。”

到了晚上十点多,今天带来的货果真不负期望地卖完了。顾湘请李大姐吃了一碗凉粉,然后收拾好摊子,踩着单车回了家。

小区里还停热闹的。在葡萄藤下话家常的妇女们还没散去,谈恋爱的年轻人也都还躲在阴影里说着情话。月色那么好,秋夜的风清凉舒爽,正是花好月圆时。

顾湘骑车路过的时候,就听到一个小青年低声对女友说:“不许看别人,你是我的女人!”

她的眉毛轻颤了一下,脸上浮现出飘渺又苦涩的笑意。

少年们的爱的宣言总是那么惊心动魄,仿佛都赌上了生命在宣誓。所以即便他们最终辜负了誓言,也让人觉得,不后悔信了这么一回。

浴室里,水雾弥漫。

一只大手抹去了玻璃上的水汽。张其瑞赤裸着上半身,腰间围着浴巾,撑在洗漱台上,认真地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影。

水珠从他肌肉精练的背上滑落。他撩了撩额前的短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她的变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巨大。她甚至是快乐的。哪怕是苦中作乐,也让他感觉好过了些。

她出狱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转眼数年过去,谁都不知道她在哪里,经历过什么事。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高中同学聚会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回避提到她,连老师都不肯提她的名字。毕竟那件事闹得那么大,始终是学校的丑闻。

不论她从前多么优秀,多么受欢迎。如今她的名字就是一个禁忌。议论她会显得薄情,同情她,又太令人难受了。

张其瑞抹了一把脸,走出了浴室。他看了一眼电视里放着的财经新闻,几个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

画面随后黑了。张其瑞把遥控器丢在一边,躺在床上,拿起了放在床头的Ipad。

手指轻轻划着,一张张照片翻过。扫描的照片不够清晰,让年轻的面孔更加显得稚嫩。孩子们笑得没心没肺,仿佛刚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他们是如此单纯,还没有准备好应对这个世界的恶意。更没有准备好离别。

最后定格在一张四人合影上。两对少男少女坐在树阴下,穿着校服。

这是一张抓拍,所有人都不大在状态之中。一个清俊的少年正将一本书递给短发少女,而短发少女微微侧着头,同身旁英俊的少年对视而笑。还有一个长发少女,坐在一旁,似乎在走神。

张其瑞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将电脑丢到一边,闭上了眼。

***

第二天,顾湘再度被富贵压胸而醒。只是这次她做的噩梦是漫天都在下钞票,人人都去捡,可只有她看得着却捡不着,到手的都是废纸。

“人穷偏逢连夜雨,梦里都抢不到钱。”顾湘嘟囔着,把富贵丢下了床。富贵懒洋洋地拿她的拖鞋磨爪子。

顾湘上班的地方是一家三星级的连锁商务酒店,名叫华庭。她来这家酒店上班,也属巧合。她之前本在另外一家小型商务宾馆里的房务部工作。上个月的时候,华庭突然来挖人,开出了不错的薪资。于是顾湘和一群同事都跳槽过来。

“华庭可比咱们之前待的那个破地方好多了。”一同跳槽过来的陈晓敏一边梳头一边说,“不说其他的,光是食堂的早饭,咖啡都是现磨的。我说湘湘,你好好干,听说大堂经理要调走。以你的资历,竞争那个岗位很有希望呢。”

顾湘换上了酒店制服,雪白的衬衫,深紫色的西服,金色的名牌别在胸口。女孩身材削瘦,制服显得有些宽大。

“我才来多久,哪里有升得这么快的?”顾湘笑了笑。

陈晓敏不禁瞪了她一眼,“你都在这行干了快四年了,才混到领班。不是因为你不能干,而是因为你太不争了。你以为你不争,人家当你是好人?才不呢!都在背后笑你傻。”

顾湘盘好头发,戴上了发网。镜子里的年轻女子穿着整洁的套装,干练精神。她有遗传自母亲的好皮肤,不用抹粉,都依旧白里透红。这样的女子看起来,干净而简单,正是她一直想追求的状态。

“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顾湘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事。往上升,难免……”

陈晓敏哼了哼,压低声音道:“你从底下升上来的,谁会没事去查你呀?”

顾湘关上柜子,正想说什么,一个女职员一阵风似的闯进了员工室。

“赶快换工装,别磨蹭了!”那个女职员气喘吁吁,“总部派了人来视察了,人就要到门口了。领班以上的全部出来,去大厅准备迎接!快呀——”

顾湘和陈晓敏面面相觑,在连声催促下,匆匆朝大厅跑去。

大厅里正乱哄哄的,大堂经理顶着两个熊猫眼,几个经理和总监全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前台几个美貌如花的妹子分成两排站在门口,翘首张望。好几个正在前台办手续的客人纷纷好奇地张望。

顾湘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走到经理们身后。

大厅一侧的等候区里,有一个男子坐在沙发上,报纸遮挡去了他半个身子。而他身旁,坐着一个长发美女。

顾湘看清那个美女的面孔,不禁微微惊讶。

“别东张西望!”大堂经理低声斥喝。

顾湘急忙转过了身,和同事们站在一起。

一辆奔驰轿车驶到门口。门童奔过去拉开了车门。

顾湘翘首望去,就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下了车。他穿着T恤和牛仔裤,行李不过是一个耐克旅行包。马经理略微困惑了一下,带着人快步走了过去,一脸殷切地伸出了手。

一二三,前台小姐们齐鞠躬。

“张总,您旅途辛苦了!”

马经理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中。年轻的男子困惑地瞪大了眼,挠了挠头,噗哧笑了。

“先生,你认错人了吧?”

场面陷入尴尬的寂静之中。

报纸唰地一声收了起来。沙发后的男人站了起来,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男人的皮鞋踏在花岗岩地砖上,发出很好听的踏踏声。

男人擦着顾湘的肩膀而过,越过人群,径直走向马经理一行。

“抱歉,他们认错人了。”男人的嗓音低沉醇厚,听着有些耳熟。

马经理震惊的模样简直惨不忍睹。陈晓敏不厚道地噗哧笑起来。顾湘急忙拿手肘碰了碰她,两人都忍着笑埋下了头。

送走了那一位一脸莫名其妙的客人,马经理终于回过了神。他顾不上抹汗,把手换了个方向,“对不起,张总,我们刚才……”

“你们有心迎接我,谢谢你们一番好意。”男人握了一下他的手,随即就松开了,“但是现在是上班时间,你们这番作为会打乱酒店的日常运作,同时给客人带来不便。我希望下一次不再有这样的形式主义。”

马经理一脸无地自容。还是总监反应迅速,立刻出来道:“张总,我们给您安排好了VIP套房,您看是先去休息……”

“先工作。”男人简洁利落地发号施令,“员工们各自归位。不要耽误了正常运营。”

男人将手里的公文包往助理手中一递,大步利落朝前走去。

大堂经理留下来赶人。众人一哄而散。

“顾湘。”大堂经理点名,“你们李经理今天不再,你代表房务部,跟我来。”

一群高管簇拥着张总走在前面。男人穿着一袭裁剪合身的深蓝色西装,显得肩背宽阔,背影挺拔。他走路很快,一群女职员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顾湘隔着人群望着男人发梢都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后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从餐饮部到客房部再到后勤,顾湘深刻领教到了高管们对这个男人畏惧的理由。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吹毛求疵的男人。每一个环节他都要过问,每一处细节都逃不脱他的眼睛。

顾湘看着他戴上了一只白手套,从不起眼的角落抹过,再将沾着油腻灰尘的手套丢在了领班的手里。

“就因为是柜门顶上,人眼看不到的地方,于是就觉得可以蒙混过关?”男人声音冰冷严厉,“上次卫生检查,就因为你们分店分数太低,拖了总分。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马经理,你就要好好考虑一下你是否还适合这个职位了。”

“这就是太子爷?”一个领班在人群后小声嘀咕。

另一个领班说:“集团董事长的儿子,执行总经理。不知道怎么跑到我们这小分店来视察工作。都说是因为集团里有……”

男人转过身来。顾湘她们飞速地低下头。

张其瑞的目光从顾湘的头顶掠过,“今天就暂时到这里。大家可以回归岗位了。马经理,我等你们的报告。”

“会议室在这边。”马经理强笑着,引着他出了后厨。

顾湘一回到房务部的办公室,就被陈晓敏和几个同事拉住了。

“如何?张总帅不?”陈晓敏双眼亮晶晶地盯着顾湘。

“吓得要死,一路上都只看到个后脑勺。”顾湘灌了一口凉茶,长长吁了一口气,“没见过这么严厉的老总。玻璃杯子都要一个挨着看。耳朵还好尖哟,推车滚轮响声大他都听得出来。老马一副都快要犯心脏病的样子。”

陈晓敏说:“听说他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呢。在旗舰店里从前台开始做起,每个部门都踏踏实实地做足了一年,一直做到现在的位置呢。”

“酒店业和别的不同,哪个高管不是这样升上来的?”顾湘不以为然。

“你真没用!”陈晓敏点她的脑袋,“跟着老总跑了半天,连人脸都没看清楚。”

“又不是捉犯人,看清脸那么重要么?”顾湘嘻嘻笑着,拉着陈晓敏干活去了。

到了下午,顾湘就要换班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南方秋天的雨,比起夏天的暴雨可是丝毫不逊色。先是黄豆大的一阵急先锋,打得路人奔走逃窜,然后转成中雨,淅淅沥沥地慢条斯理地落着。地上湿漉漉的,水槽哗哗响。

直到顾湘在食堂里用完了晚饭,雨还没停。幸好宿舍不算太远。顾湘随便捡了一本杂志顶在脑袋上,冲进了雨里,准备一鼓作气跑回家。

一把伞忽然伸了出来,遮住了落在她身上的雨水。

顾湘紧急停下了脚步,扭头朝撑伞的人望去。

雨从伞沿落下,打湿了男人那一身昂贵的西装。顾湘瞬间脑子一片空白,怔怔地望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借一步说话,方便吗?”男人主动开了口,目光很镇定。

“哦……好……”顾湘手里还捏着那一本皱巴巴的杂志。她已经换下了工装,穿着一件旧T恤,一条牛仔七分裤,披着头发,看上去像是个准备去菜场的妇女。

她跟着男人走到停车场旁边的车棚下。这里很偏僻,就算有同事过来,也不会注意到这个角落。

“你……”男人注视着她,“你还记得我吗?”

顾湘望着他,一时没说话。

“我是张其瑞。”男人说,又补充了一句,“华跃高中,高三一班。你或许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坐在……”

“你总是坐在第四组第四排靠窗的位置。”顾湘浅浅一笑,“我记得你的,张其瑞,你是班长,刘静云是英语课代表,我是学习委员。张其瑞,小班长。”

她把这三个字反复加重又念了一遍,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肯定。她的笑轻飘飘的,仿佛微风一不小心就能吹走,正和她的往事形成鲜明的对比。

雨落在塑料棚子上啪啪作响。张其瑞撑着伞站在雨里,顾湘则躲在棚子下。

他们两个人都有点恍惚,一时相对无言。张其瑞一身笔挺的西装,英俊的容貌加上出众的气质,惹得路过的客人总是回头望。顾湘不自在地扯了扯T恤的衣角,雨滴飘进来打湿了她额角的头发。

“你……出来多久了?”张其瑞开口问。

“五年多了。”顾湘如实回答,也没打算隐瞒什么。大家都是老同学了,谁还不知道谁的底啊。

张其瑞看了看地上那一排被滴水冲刷出来的小凹坑,又看了看顾湘。她比高中那时候瘦很多,脸色不好,即使在笑着,眼睛里也始终带着一股惶惶不安之色。

这是在经历过很多风霜的人的脸上才看得到的神情。而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六岁而已。

“昨天在你的摊子上,我只觉得你有点像,但是不敢贸然相认。”张其瑞嗓音平缓而冷清,“你怎么来这里工作的?”

顾湘顿时有些局促,“我本来在另外一家酒店做,后来跳槽过来的。才来了半个多月。我……有朋友介绍,而且只是做个领班,所以人事没有追究我的履历。对不起,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明天就辞职。我……”

“我不是在责问你,顾湘!”张其瑞的语气里带着一股怒火,但是他很快就抑制住了,低沉道,“我只是问问。你……你是我的老同学。我不会那么不近人情。我只是,随便问问……”

顾湘的脸有些红,低下了头,“对……对不起,是我过于敏感了。”

那一瞬间,张其瑞心中的难受的情绪第一次不受他的抑制,瞬间蔓延了开来。

那个分毫必争的小摊贩,这个局促惶恐的小职员,或是当年那个前途无量的优等生,这些身影显然已经无法重合在一起了。张其瑞早就知道她会变化很大,可是亲眼看到了,还是觉得有点接受不能。

张其瑞努力把语气放轻松了些,“你这几年,一直都是这样过的?”

顾湘想了想,说:“我出来后,我外婆已经过世了。我就把家里老房子租了出去,出来闯荡了。你应该知道,我只有高中文凭,而且还有……所以不好找工作。最开始就是到处打工。后来因为朋友介绍,就进了酒店服务业。做到现在,也挺喜欢这行业的。我真不知道这是你家的店。”

张其瑞换了一只手撑伞,“过得好吗?”

顾湘笑了笑,“最开始挺苦的,不过现在已经挺好的了。我有保险,有稳定工资。平时摆摊赚点小钱。我外婆生病的时候欠了一笔债,我要还,所以这几年过得有些狼狈。其实我现在挺好的,打算在这一行上发展一下……”

她絮絮说着,抬起头来,却看到张其瑞紧锁着的眉头,一怔,话就没了尾音。觉得有些尴尬和羞愧。这种事还真没什么好拿出来炫耀的。真丢人。

“那么……”张其瑞斟酌着,问,“你出来的事,孙东平知道吗?”

顾湘听到这个名字,心情比自己以往预计的要平静很多。只是眼睛眨了一下。

她偏过头去,浅浅笑了笑,“没有。”有点不好意思的感觉,“我和他……挺久没联络了。所以……其实没必要嘛。”

说完了,又笑了两声。可惜无人回应。

雨又渐渐下大了,耳边只听得到哗啦啦的雨声。顾湘和张其瑞面对面站着,一个屋檐下,一个屋檐外,雨珠穿成线,在两人之间拉起了一道水晶帘子,看过去,彼此的容貌都有点模糊不清。

熟悉的张其瑞应该是个清高冷漠、瘦瘦高高的优等生,熟悉的顾湘也该是整天除了苦读外,就是操心着如何管教孙东平的学习委员。两人都感觉此刻对面站着的,仿佛是个陌生人。

往事尘封得太久了。八年前,甚至还要更早。现在重新开始拾掇,都不知从哪里下手的好。而且总是有那么多不堪回首的伤疤,始终没有愈合,轻轻一碰还会疼痛,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年少的激情就如指间的流沙,顾湘觉得,自己现在正是两手空空。

***

顾湘的高中前两年,原本是在市三中读的。她就是老师最喜欢,又最心疼的一类学生:家境不大好,但是聪明乖巧又勤奋。高中两年,她的名次从来没有掉出过年纪前五名。

高二结束的时候,当地一所十分出名的贵族学校找到了顾湘,以奖学金为诱饵,想让顾湘转到这所名叫华跃的私立高中读最后一年,并且从他们学校升学。

华跃的升学率最近几年下滑得厉害,虽然富家子弟不缺掏钱送他们去国外升学的爹娘,可是校董事很看中形象工程。华跃每年都有一批拿奖学金的学生,这一年,顾湘和另外五个从各个学校挖回来高材生成了外援。

顾湘家境与其说是不好,倒不如说是很复杂。

她父母在她还没懂事的时候就离婚了。她妈妈没过几年又病逝了。这时候顾湘的父亲已经再婚,继母生了个儿子。小小的顾湘都知道那个家没有自己的位子。于是外婆将她接了去,她父亲只没个月给一笔微薄的生活费。

顾湘记忆里最难忘的事之一,就是她上门去找父亲要生活费时,父亲的不耐烦和继母厌恶的嘴脸。继母一边哄着弟弟,一边讥笑着道:“又上门来啦。这年头,就只有你和新闻联播是准时的咯。”

薄薄的几张纸,落到她手心里,都有千金重。

后来弟弟长大些了,还会出言嘲笑她。没人会去斥责弟弟的“童言”。于是所有羞辱和难堪,都由顾湘独自承受了。

从那时起,顾湘就意识到金钱的重要。要想读书,要想让外婆过上好日子,都不能没有钱。所以她算了算华跃提供的奖学金,能交两年的大学学费还有余,她当即就同意了。

华跃是寄宿学校,但是寄宿费昂贵,顾湘便选择暂时借宿在离学校近的父亲的家中。

她至今还记得父亲当时的话。

“你和你阿姨商量过了,你读书是正经事,所以你过来住,是可以的。”顾建国语调冷硬,仿佛在谈论公事,“我已经把家里客厅清理出来了,你就去住那里。”外婆要插话,被顾建国一个手势制止住,“你是我的女儿,食宿自然不收你的钱了。不过我和你林阿姨工作忙,你要帮着做家务,辅导你弟弟学习。从我那到你学校只需要十多分钟,你就当省下来的一个小时做短工好了……”

“有你这么做爹的吗?”外婆怒气冲冲,“什么食宿,什么做工?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女儿是你亲生的,你养她天经地义,居然还这么斤斤计较!”

顾建国不甘示弱地回击道:“那个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小林她是我媳妇,顾腾飞是我儿子。咱们家情况复杂,我有什么办法?我不照顾小湘你要说我,我这回要照顾她了,你又不满意。妈,你说我该怎么做?你说啊!”

外婆无言以对,顾湘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父女亲情这种事,顾湘知道在父亲心里值几斤几两,与其提了自取其辱,不如就这么忍耐一年。

一年后,她会去读大学,她会有大好前途,再也不用准时地去敲响父亲家的门,讨要那一笔生活费。

外婆不住念叨:“他们家那么小个地方,后妈又难缠,加你就四个人,怎么住?睡客厅,亏他想得出来。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睡在人来人往的客厅里,他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

顾湘拧着帕子,说:“就一年,两个学期也才八个月。我周末只要不补课,都回来陪你,好不好?”

外婆唉声叹气,“真是家贫万事哀。”

顾湘笑,“我将来会赚很多很多钱,买个大房子,带着你和我住。到时候你去打牌,全玩十块钱一把的,好不好?”

外婆被她逗乐了,“好。我就等着住湘湘的大房子了。”

但是外婆到死都没有等到外孙女承诺的大房子。顾湘入狱第三年,眼看就有机会减刑提前释放的时候,外婆中风去世了。

顾湘甚至连她的葬礼都没有赶上。

这个老人用她单薄的肩膀,给顾湘撑起了一片天,为她遮风挡雨,呵护着她长大。可是她辜负了老人。她谈了一场疯狂的恋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从那以后,顾湘流浪过许许多多的地方,四海为家。但是她心中的家,依旧只是外婆的那间小屋子。

阳台隔出来两间房,电视机就摆在外婆的房间里,厨房小得只能容一人转身。没有抽油烟机,用的是排风扇,灶台也很陈旧了,每次都要拧个七八次才能打起火。水龙头有点漏,老人家一直舍不得花钱换,于是顾湘就放了个盆子接水,可以用来冲厕所。

家在三楼,在这片居民区里,算是高层了。所以从厨房的小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房顶,半新的烟囱,木条子钉出来的鸽子笼。

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放了学的孩子们爬上屋顶,延着屋脊排着队走。放鸽子的少年吹着哨子,下班的大人打着单车铃铛从小巷子里穿过。

傍晚的夕阳犹如一个巨大的火球挂在天边,一棵枯树在她的衬托下,仿佛正在燃烧一般。

***

雨淅淅沥沥地,一直下到深夜。

街边的店铺逐一关了门,后巷的烧烤摊子却正是红火的时候。顾湘和张其瑞坐在上风口,桌上摆着一份烧烤,两杯啤酒。两人都没有去碰那油腻腻的烧烤,啤酒却是很快就喝得底朝天了。

“老板,再来两瓶。”顾湘招呼着。

两瓶冒着凉气的啤酒放在了桌子上。顾湘给张其瑞斟满。

“抱歉,只能拿这个招待你了。”顾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什么。”张其瑞说,“我也很久没来路边摊了。”

工作之后,他和朋友聚会的地点多为酒吧和茶馆。回想起来,也只有还读书的时候,同顾湘、孙东平他们常去吃深夜烧烤。油烟弥漫,人声嘈杂,充满了浓浓的市井气,让有些洁癖的他不大习惯。可是他每次都会跟着去,哪怕回来会拉肚子,哪怕不吃,只是同朋友们坐一会儿。

那种已经失去的,久远的情怀,如今又从顾湘身上找了回来。

顾湘把酒杯递了过去。张其瑞没有伸手接的意思,也没说话,只是低头盯着顾湘的手。

修长匀称的手,指甲修理得短短的。从小做活的原因,骨节有些分明,皮肤也并不柔嫩,两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上都有一些细小的伤口。顾湘皮肤白,那些伤口虽然小,但是看起来也比较明显。

顾湘敏锐地察觉,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去。

张其瑞握着酒杯,说:“你这些年,没有想过来找我们吗?”

顾湘喝了一口啤酒,感受着那股凉意从口腔一直滑落到腹中。

“我怎么好意思?”她拿筷子拨着半冷的烧烤,“祸是我自己闯下的,我该受惩罚。再说我有手有脚的,做什么养不活自己?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张其瑞无言地注视着顾湘。

纵使经历了这么多挫折,这个人依旧这么要强和独立。也是,她已一无所有,自尊就成了比命还重的东西。她不到绝境,是绝对不会向别人求助的。

那段经历犹如一把刀,在她身心上都刻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她就像一株原本蓬勃的树苗,被猛地折断了主枝。虽然旁枝存活了下来,也依旧努力的生长,可再也回不去当初的笔直秀颀。

“我去年回国后,还回学校看望过老师们。”张其瑞岔开了话题,“刘老师已经是校长了。陈老师调去英才高中教物理去了,何老师结了婚,女儿都有五岁了。你还记得那个很讨厌的图书室的张老师吧?”

顾湘点了点头。

“死了。”张其瑞很平淡地说,“癌症。还有教历史的马老师。”

“也死了?”顾湘吃惊地瞪大眼,她还挺喜欢马老师的。

“没。”张其瑞看了顾湘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现在是教导主任了。”

顾湘长长舒了一口气。静了两秒,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是被小小地戏弄了一下,有点难以置信地立刻抬头看向张其瑞。这个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人,居然也会开别人的玩笑?

顾湘记得高中时候的张其瑞其实性格孤僻,人又高傲,说话很刻薄。顾湘当年刚进学校的时候寒酸又自卑,班里那帮子富家子弟就私下管她叫小白菜。后来孙东平告诉她,这个称呼居然张其瑞给她取的呢。

那么一本正经的人,居然背地里也会跟着男生们一起开她的玩笑。顾湘知道了后,并不生气,反而觉得有些有趣。

回忆起往昔的时光,顾湘情不自禁想笑,可是嘴角却有千斤重,怎么都弯不起来。

“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张其瑞掏出名片递了过来,“虽然我隔得远,但是在这里有熟人,会照顾你的。”

顾湘接过名片,点了点头,“谢谢。其实日子还过得去的,我也没什么大志向。”

她话里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张其瑞眉头轻皱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喵——”一只肥肥的三花猫从对街跑了过来,蹭了蹭顾湘的小腿

“富贵!”顾湘急忙把老猫抱了起来,“你又偷偷溜出来了?”

富贵抗议地叫着,在顾湘怀里微弱地挣扎。

顾湘抱怨着:“真是的,下雨天也跑出去,怎么弄得这么脏?”

张其瑞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富贵,试探着问:“这猫,难道是……是当年你和孙东平一起养的那只吗?”

顾湘像是被突然蛰了一下。她手松了劲,富贵借机挣脱开来,在她身上蹬了一脚,跳走了,又在顾湘的衣服上留下了两个梅花印。

“……真是的……”顾湘低头擦了擦衣服。

刘海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张其瑞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有点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内疚。

他低估了那件事对顾湘的影响。显然,八年前的伤痕至今依旧清晰在目。顾湘不是个逆来顺受,胸无大志的人。张其瑞知道顾湘当年是对未来充满了期望,满怀着抱负的。正因为有太多期望,所以当毁灭的打击来临之后,才会给她造成难以磨灭的创伤。

她是个眼看就要触摸到美好未来的人,却硬生生地被那场浩劫拽入了深渊。

“孙东平他……”顾湘终于开口,嗓音飘忽地问,“他还好吗?”

“挺好的。”张其瑞语气低沉,“他在英国念完了书,又去美国进修,然后留在纽约工作。”

“哦。”顾湘认真听着,表情还是有点茫然。虽然张其瑞已经尽量轻描淡写了,她还是不难听出孙东平这八年来的成功且辉煌的生活。同她的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其瑞说:“他似乎对你有什么误会。我有一次同他提起你,他反应很冷淡。”

“没什么误会。”顾湘叹道,“当年是我耽搁了他。我们都年轻,玩野了心,闯了大祸。幸好他悬崖勒马,重返正途。我不知道他至今还怨我。不过……”

她耸了耸肩,神情倒是挺轻松的,“反正都已经过去了。我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把今后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顾湘抬起头来,眼睛温润,纯净一如当年,“知道他挺好的,我就放心了。祝福他。不过,请你不要向他提起我吧。”

张其瑞皱起了眉,缓缓地点了点头。

顾湘打着伞,送张其瑞回酒店。

雨小了些,夜晚很凉。小区里静悄悄的,路灯黯淡无光,他们看路全靠着人家窗户里照出来的灯光。顾湘同张其瑞微微错开一小步,走在他的斜后方,两人默默无言,一直走到酒店后门口。

“明天一路平安。”顾湘冲张其瑞真诚地笑了笑,幽黑深邃的眼睛,湿润且明亮,散发着光彩,“小班长,能再见到你很高兴。真的!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熟人了……”

张其瑞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望去。夜色中的顾湘,衣衫单薄得她更显得削瘦柔弱,可笔直的肩背,却让她像一株小树,坚强地站在风雨中,哪怕已经被狂风暴雨摧残过,却依旧屹立不倒。

张其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始终记得顾湘作为队长,带队去参加省知识竞答赛时的情景。少女朝气蓬勃,充满自信,鼓励同学一起拼搏竞争。她那时多么光彩照人,仿佛沐浴着阳光。

张其瑞在没有见到顾湘之前,一直很担心,生怕顾湘如今会萎靡不振,自暴自弃。

而此时此刻,他从那个瘦弱的身影上,再度看到了当年那个少女的影子。

那个女孩没有死去,她还一直在那里。

而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他历尽艰辛,寻觅各处,终于再度找到了她!

这一夜,顾湘听着雨声,富贵在枕头边发出呼噜声,时不时将顾湘从梦中吵醒。

顾湘的梦是破碎,而又清晰的。

她毫不意外地又梦到了高三时和张其瑞,孙东平他们相遇的事。

发生在高中校园里的故事,其实都千篇一律。但是回忆起来,各自心中都有百般滋味。

顾湘是转学生,进入的是高三一班。一班是重点班,班上云集了全年级的所有尖子生。其中三分之二是富家子弟,三分之一的,就是顾湘这样的奖学金生。

顾湘拿着登记表走进教室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孙东平。孙东平一直都是一个吸引众人目光的人。少年的他身材已十分高大,剪着寸板头,眉毛很浓,五官俊朗分明。别的学生都穿着校服,只有孙东平穿着新潮的名牌棒球衣,脚上的球鞋也是顾湘从来没见过的样式。

男生有着富家少年特有的傲慢和嚣张,大咧咧地坐在课桌上,身边围了一群女生。他这么醒目,顾湘不禁多看了他几眼,惹来孙东平充满讥笑的一瞥。

顾湘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然后她发现了一件更尴尬的事。孙东平屁股下的书桌,就是顾湘的位子。

“对不起。”顾湘低声说,“这是我的课桌。”

“什么?”孙东平挑着眉毛看她,“你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

“我是刚转学来的。”顾湘理直气壮,“同学,你占了我的书桌了,请你让一下!”

一群女生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哪里来的土老冒?”

“又来一个奖学金生。瞧她那样……”

孙东平的长腿踩在椅子上,倨傲地看着顾湘,“你这位子我要了。你再随便找个位子吧。”

顾湘认真地说:“你要换位子,让老师给你调。现在,这个位子还是我的。”

围观的同学们又是一阵笑。

一个披着长发,容貌俏丽的女生伸手就推了顾湘一把,“你谁呀?敢用这个口气和我们说话?不想在学校里混了吧?”

顾湘一个踉跄,又恼又羞。

“够了。”一个冷清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如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的嘈杂。

“东平,把位子还给人家。欺负女生有意思吗?”

孙东平浓眉皱着,却是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女孩子们似乎也有些忌讳那个出声的男生,哗啦一阵散开了。

顾湘这才看到坐在孙东平身后的那个男生。那人就是张其瑞。

顾湘对张其瑞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冷。

十六七岁的年纪,男生们的表现基本就两种。一种就是格外活泼外向,到处惹是生非,如孙东平。另外一种就是可以装大人,酷酷的不理人,充满了少年的忧郁,如张其瑞。

张其瑞性子其实从小就很稳重,倒并不是刻意装深沉。他母亲早逝,父亲忙着做生意,他从小就很孤独。后来认识了孙东平他们,性格才逐渐开朗了些。

一群小伙伴中,总有一个头。顾湘后来就发觉,虽然凡事都是孙东平出头,但是背后出主意的,多半都是张其瑞。孙东平是领袖,张其瑞则是军师。

年少的富家子弟,又都聪明出众。他们这一群人,是校园里最为亮眼的存在。而顾湘就像所有校园少女小说里写的那样,入校的第一天,就得罪了孙东平。

不过幸好,顾湘还有刘静云。

“孙东平,你又欺负新同学了?”

刘静云拨开几个学生,夹着一阵风冲过来,把顾湘护在身后。

孙东平并不是校园恶霸,他也不屑和女孩子计较。面对刘静云的怒火,他也不过是悻悻地耸了耸肩。

“逗逗她罢了。你怎么和老母鸡似的?”挎上书包,朝张其瑞打了个招呼,朝教室另一边,自己的座位走去。

他当时就有一米八的身高,肩宽背阔,看背影,已经是个高高壮壮的年轻人了。顾湘当时虽然有些怕他,但是也觉得他平举手投足十分豪迈大方,大概因为他总是昂首挺胸的缘故,并没有丝毫的猥琐感。

“你没事吧?”刘静云关切地朝顾湘一笑。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在女生们脸上多少都冒着几颗痘痘的年纪,刘静云脸颊光洁,眉眼清秀,带着一股令人亲切的笑意,一下就赢得了顾湘的好感。

刘静云并不是富家子弟。她的父亲是华跃中学的金牌老师之一,作为教师子女,她以优异的成绩被华跃录取为了奖学金生。

“我是英语课代表,也是生活委员。”刘静云帮着顾湘把书包放在书桌里,“那小子叫孙东平。如果他再找你麻烦,就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哦对,这是张其瑞,是我们的班长。”

张其瑞正在做着一张数学试卷,闻声再度抬头,朝顾湘点了点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顾湘都是这个态度。冷淡疏离,但是又不失礼貌。

少年张其瑞长得很清俊,皮肤洁白,双眸漆黑,又很瘦,像个漂亮的女孩似的。顾湘记得他的嗓音很特别,是那种刚度过变声期的,很富有磁性的声音。当时顾湘的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念头:这个人唱歌肯定很好听。

但是张其瑞性子清冷,并不爱唱歌。一群朋友去KTV,他就在一旁坐着喝饮料。孙东平倒是个麦霸,握着话筒就变身小天王,满包厢乱窜,又吼又跳。顾湘往往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便也顾不上去打量张其瑞了。

其实高三那段日子,顾湘过得挺辛苦的。除了课业的压力之外,她在父亲家里住得也不愉快。

顾湘在父亲家里,除了有空的时候做饭外,一家人的衣服也是由她洗的。家里的洗衣机还是老式的双滚筒,一个是洗衣的,一个用来脱水。那个时候厂里很多人家都已经用上了全自动洗衣机,显然顾家条件的确不富裕。

顾建国在厂里专门负责筛选海鲜这道工序。海鲜味道特别重,所以他的工作服总是有股浓浓的鱼腥味。这股鱼腥味就仿佛生了根一样,盘踞在顾家不走了。衣服洗了,人洗了,屋子里打扫得再干净,可是身上似乎总有这股味道。

其实整个水产厂的空气里都是这股挥散不去的鱼腥味。破旧的厂房,好几十年历史的宿舍楼,院子里堆放着垃圾,围墙下搭着简易棚屋,住着外来打工的临时工人。

顾湘时常看到那些工人的孩子们坐在家门口的地上,在一张小板凳上写作业,苍蝇就绕着人飞。

那个时候,她总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她可以安稳地念着高中。

这个南方的大都市正在飞速地发展着,高楼一栋接一栋建起来,街道越来越宽,来往的车辆也越来越高级。全国的人才都在往这里涌来,可是顾湘却总是有种想逃离的感觉。特别是在她从象牙塔一样的学校,返回到压抑而冷漠的家中的时候。

顾湘总是梦想着有一天,她要考上大学,远远地,远地离开这里。她会出人头地,会赚取丰厚的薪水,在大城市里安家,彻底摆脱原生家庭带给她的负面影响。她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活得自信而开心。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将来有一天,会以那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伤心的城市。

顾湘的成绩一直维持在全班前十名内。发生那件事后不久,她就收到了第一志愿那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没有看到那封通知书,她也不需要它了。

后来她在监狱里也一直没有放弃读书。这很不容易。因为她每天都需要完成规定好的劳作,这就消耗掉了她大量的时间。顾湘的决定是正确的。她在监狱里自学了大学英语,阅读了所有她能找到是书。

只是这她后来的求职中并没有起到很大的作用。她有案底这一条,就让她与无数好工作无缘了。

孙东平知道她有今天,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以他的品行来说,应该还不至于到幸灾乐祸的地步。也许会很感慨,也许会有些惋惜吧。也不知道他当初那冲动跳脱的性子,在经历了那场变故后,有没有改变。

这么多年过去,顾湘记忆最深刻的,依旧是孙东平那张令人又爱又恨的笑脸。

还记得开学的第一天,顾湘在教室的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对着全班同学自我介绍,“我叫顾湘,照顾的顾,湘江的湘。”

噗哧一声笑,就来自孙东平。

英俊的少年撑着下巴,歪歪地坐在位子上,朝顾湘笑得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顾湘顿时脸红了。她很喜欢自己这个名字,觉得它富含着诗意。可孙东平的笑充满戏谑,让她觉得尴尬和恼羞。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孙东平才对她说:“你的名字真美。我第一次听到,就把你记住了。”

那时候他们依偎着坐在一株大树下,夏风微薰,空气中充满了恋爱的芳香。

而顾湘也早就忘了当初那点小事,她的心里已满满装的是爱。

闹铃将顾湘自梦中唤醒。

她如过去无数个日子里一般,将富贵从床上赶下来,然后穿衣洗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张其瑞走后,酒店又恢复到了日常的气氛中。这日要接待一个会议团,房务部的人都很忙。顾湘跑上跑下的,连午饭都没顾上吃,才将客人们都安排好。

顾湘揉着发酸的胳膊,推开了休息室的门。休息室里站着的几个人纷纷回头看向她。

“正好!”人事经理面色阴沉地说,“顾湘,你进来,把门关上。我们有话和你说。”

陈晓敏面色惨白,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朝顾湘投来一抹眼色。

顾湘心里一凉,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她无声地走了进去,反手将门关上。

这样的事并不是头一次发生。虽然每次都会让她觉得尴尬和难受,但是她如今已经能够镇定地应对了。

“今天我们收到了一封信,是关于你的。”人事经理冷冷地注视着顾湘,“信里说你曾经因为自卫过当杀人而入狱五年。但是我并没有在你的履历里看到这段。这事是不是真的?”

顾湘喉咙紧了紧,低声说:“是真的。”

房间里有人抽气。大堂经理的脸色一时十分难看,“你一直瞒着我们?”

“经理,”陈晓敏怯生生地开口,“顾湘她这几年工作这么认真努力,大家有目共睹……”

“没轮到你说话。”人事经理不客气地斥道,“你知情不报的事,我还没有和你算账呢!”

“不是晓敏的错。”顾湘抬起头,“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大堂经理气得哆嗦,“一个杀人犯,竟然在我们酒店潜伏了快四年!”

“顾湘当年那事是个意外!”陈晓敏叫起来,“王经理,国家都惩罚过她了,你们也该给她第二次机会!”

人事经理没好气道:“顾湘,如果不是这封信,你打算隐瞒到什么时候?”

顾湘深吸了一口气,朝人事经理和大堂经理鞠躬,“对不起,王经理,黄经理。隐瞒案底是我的错,我愿意辞职。”

陈晓敏瞪大了眼。

顾湘看了她一眼,说:“晓敏因为和我关系好,所以才不忍心揭发我。请你们能原谅她。”

人事经理揉了揉眉心,“也好。你明天就来办离职手续。别说我们歧视,是你自己隐瞒履历在前,违反了合同。”

“谢谢经理。”顾湘不等她再多说,转身拉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陈晓敏追了出来,“你真辞职?你在这里都做了快四年了呀。他们也太不近人情了……”

“没事的。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顾湘沿着走廊,走出了大楼。外面雨过天晴,天空云破处,露出蔚蓝。顾湘仰头望着天,深深呼吸着雨后清凉湿润的气息。

这些年来经历大起大落,别的好处没有带来,却是给了她临变不惊的心性。她不慌张,也不是很难过,只是觉得有些失望。毕竟已经在这个城市里安稳地生活了四年,以为可以长久呆下去的,却又再次面临被驱逐的命运。

“能让我自己辞职,而不是把我炒了,就已经很不错了。”顾湘对陈晓敏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有这四年就业经验,换个城市,再找个工作,也不是很难。你也不用担心你自己。现在酒店行业招人这么难,找了新手还得培训,他们舍不得辞掉你这个老员工的。”

“可你不打算继续留在本市了?”陈晓敏有些难过。

顾湘其实也是没办法。她要想留下来,就不好再做这一行。可是她一来已经喜欢上了这个职业,二来也不想浪费她四年的资历。

安歇了四年,想不到又要开始迁徙奔波。其实这情形不算太坏。刚出狱的那一年,她辗转过许多的地方,都寻不到一个可以落脚点。

“我觉得他们太刻薄了。”陈晓敏愤愤不平,“你工作做得多好呀。就是因为过去那点事,就把一个好好的员工开除了。”

“杀人犯呢,多吓人。”顾湘戏谑着,推开了宿舍的门。她从床底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大箱子,吹了一口气。轻尘四扬,在光线中上下飞舞。

“可都说了是失手啦。你又不是故意的。”陈晓敏说。

“失手也伤了人命,就该我偿还呀。所以说,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顾湘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抹着行李箱上的灰,“你不用替我担心啦。不破不立。也许,将来正有好运在等着我呢。”

“那你现在打算去哪里?”陈晓敏问。顾湘辞职了,自然也不能住宿舍了。

“本市这么大,找个地方落脚不难。”顾湘不以为然说,“我干了四年,也存了一笔钱,暂时经济上也不那么紧张。”

陈晓敏还是一脸苦涩。顾湘反而笑了,伸手搂过她,揉了揉她的头。

“谢谢你帮我。人情冷暖,我体会太深了。真的很感谢你。”

陈晓敏长长叹了一声,“顾湘,我有时候,觉得你真苦。可你自己好像不觉得呢。”

顾湘还真不觉得。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她如今有手有脚,身体健康,工作上一点挫折同她的过去相比,更算不了什么。她经历过狂风暴雨,如今已无所畏惧。

***

大门打开,张其瑞发动车开了进去。小区里面大树参天,绿草如茵,一花一木都修剪得非常整齐。车道两旁都是一栋栋三层的独立别墅,样式不一,但大都有着宽大的屋顶和高高的烟囱。

分叉路的尽头,一家人的院子比别家稍微还要大些。此刻穿着制服的人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人声喧闹,一派繁忙的景象。

张其瑞下了车,大步走进了屋里。屋里,服务生正在忙碌。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的中年妇人看到了张其瑞,露出如释重负的浅笑。

“回来了?”张母上下打量着儿子,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脸,“去一趟晒黑了不少。酒会还有一会儿才开始,我让厨房给你做碗虾肉馄饨?”

“路上吃了,不饿。”张其瑞说,“爸爸呢?”

“在书房里。”张母说,“你们父子俩有话好好说,别再吵了。你爸他其实比你还不想这样……”

“妈,”张其瑞温和地笑了笑,“我知道的。你别担心。”

一楼东侧的书房里,大门一关,外面的喧闹只留下一点模糊的痕迹。灯光照在屋内色调凝重的家具上,落地窗外,是亮着灯的庭院,景色优美。

张父坐在面向落地窗的椅子里。张其瑞走过去,把他茶杯里已经凉了的茶倒了,重新烧水,泡了新的一壶。

“二十五年了呀。”张父长叹了一声。

张其瑞坐了下来,沉默地望着窗外的庭院夜景。

张父低声说:“你两岁那年,你奶奶半夜疾病,我拖着板车把她送医院,然后到处借钱。你奶奶后来还是熬不过死了。我一气之下,从厂子里辞职,开始下海做生意。从一家只有四个房间的街边小旅舍,做到今天的集团公司。二十五年了。谁料到呢?”

水烧开了,张其瑞提着壶冲茶。

“爸,如今整个酒店业都处于冰封期,我家这情况,并不是什么人的错。你白手起家,建立起这么大的家业,已是相当有为了。”

张父端起茶杯,“我知道你在这事上不同意我的决策。你宁可缩再次小规模,也不想融资的。”

“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产业,是你赤手空拳打下来了。我不想别人来染指。”张其瑞面色冷静,“如今一时不景气,我们可以咬牙撑过去。我会为你守住家业的。”

“我知道你能干。”张父说,“但是如果我们一退再退,将来市场上哪里还有我们的位置?剩下那几处分店,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再卖的。就这样吧。”

张其瑞微微垂着头,半晌没说话,而后道:“这么说,确定是孙家了?”

张父点了点头,“几十年的老友了,我信任他。我知道你同孙家儿子有些不愉快……”

“没什么。”张其瑞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一点事罢了。”

“那就好。”张父说,“到时候,孙东平会进公司里来。我打算那排他做我的助理。”

张其瑞的眉头皱了起来,“孙家投了钱,派他来也无可厚非。我知道他也学得旅游管理,但是他一直在国外,也许不会很清楚国内的情况。”

“我们老啦。”张父说,“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张其瑞便知道父亲是想让他们两家年轻人去较量,若是闹得不可开交了,长辈们也好出来圆场,也不会伤了和气。

张母敲门进来,说:“客人来啦。你们爷儿俩说完话啦?”

“我去换身衣服。”张其瑞站了起来。

张母见他们俩心平气和没有吵架,终于放下心来。

“阿瑞,待会儿见了你孙伯伯,记得热情一点。哦对了,孙东平回国了。”

张其瑞出门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来了?”

“是呀。”张母笑着说,“我也是听他姑妈说起的。那个孙阿姨,你还记得吧?她今天告诉我的,说孙东平在美国的工作已经辞了,回家里公司做事了。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你们当初不是玩得挺好的嘛……”

张其瑞在母亲的唠叨声中走了出去,眼神已是一片清冷。

孙东平的母亲在孙东平十岁的时候就和他父亲离婚了,嫁了一个华侨,移民去了加拿大。后来孙东平出了那事,她强行把儿子接出了国,丢去英国读书。孙父后来炒股发了大财,又娶了一个比孙东平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孙东平还没出国前就同这个后妈处不来,出国后就干脆不肯回来了。

八年了,孙东平终于攒足了勇气,重新回来了吗?

他走进浴室,拧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盖过了外面的喧闹声。脱下的衣服丢进洗漱台下的藤篮里,浴室的大镜子里,年轻的男子身材修长,皮肤光洁紧实,肌肉匀称有力。

他已不再是八九年前那个瘦高纤细的少年了。那些青春的、单纯而天真的岁月,早就一去不返了。

北方的秋夜降临得比较早,五点过天就暗了下来。张家的院子里已经是灯火通明,衣香鬓影。那些一看就是家境优越、养尊处优的人们端着香槟酒,浅笑低语,十分有风度。

侍者有条不紊地穿梭于宾客之间,一道道精美可口的菜肴端上桌,惹得客人们赞声不绝。

张其瑞穿着笔挺的西装,步履稳健地穿过人群,走到母亲身边。正在聊天的太太们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对着他发出赞叹之声。张母被恭维得十分享受。

张其瑞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着。张母知道他在找谁。

“孙家那孩子已经来了,应该在那边……啊,看到了!东平!东平!”

高高的花架后,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正转过身来。熟悉又陌生的容貌,惊讶大过喜悦的神情,甚至,那人在看到了张其瑞后,更添了一份不安。

张其瑞冰封般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他略微有点苦涩和无奈地笑了起来。

他还真的回来了。勇敢地,做个男人了?

孙东平表情不甚自然地转头和花架后什么人说了几句话,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挽住了孙东平的胳膊。然后一个年轻女子跟着他一道走了过来。

张其瑞的眼神锐利如刀锋一般,嘴角还带着笑,牙关紧咬,整个人就如同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张母无意看到儿子的表情,不禁吃了一惊。

这时候孙东平已经带着女伴走到了跟前。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一股浓浓书卷气,气质娴雅,是那种做婆婆的会很喜欢的女孩。

孙东平和女伴如金童玉女一般站在跟前,面对着张其瑞。孙东平脸色沉静,女伴却有几分局促,眼神闪躲飘离,挽紧了男伴的胳膊。

“其瑞。”孙东平先开了口。他笑了笑,很坦诚地,“好久不见了。”

张其瑞缓缓呼吸,周身冰冷的气息也随之被压抑了下去。

他也勾了勾嘴角,“回来啦?我倒不知道你们居然在一起了,东平,”

然后视线转向那个女子,“静云。”

刘静云实在是坚持不住,终于低下了头,躲开了他的目光。她紧紧抓着孙东平胳膊的手上,一枚钻戒在无名指上闪耀着夺目的光泽。

—浮尘—
爱如指间沙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