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的车把我送到市郊就打道回府了，我在荒无人烟的郊区步行了整整三个小时才到有出租车出没的地方，美好的假期的第一天在路上就浪费了四分之一。

三个月的薪资足够我来一场相当奢侈的七日游了，于是我毫不吝惜地住进了这个城里最豪华的宾馆，用淋浴、暴食和白日做梦来慰劳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心灵。回想起来，这是两年以来，我仅有的一周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如此放肆地挥霍，颇有几分颓废之感。

在房间里浪费了另一个四分之一天之后，我这才打开电脑翻看这座城市的游览地图。

“威尔士亲王号纪念馆？！”

看到这个标题之后，我不禁小声惊呼起来。

我打开页面，游览简介上写着，威尔士亲王号暂时停靠在本市某船厂的露天修理船坞，因一号舰岛损毁严重且军费紧张，从去年12月开始开放威舰作为旅游景点供人参观，门票钱将作为修理费使用。

皇家海军已经缺钱到这种地步了么……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难得的线索，如果威尔士亲王号没有修缮完全的话，也许我能从那里找到一点关于“它”的线索。

明天的行程决定了，就去看看那个我亲手制造的“景点”吧。

这么想着的我扭头看向了窗外，明亮通透的落地窗提供了良好的视野，半个城市都尽收眼底。林立的楼宇、车水马龙的街道、干净整洁的广场、不远处还有一座似有些年代的老教堂，以及……和这些繁华一墙之隔的贫民窟。

拜飞行员的视力所赐，贫民窟里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能看的清清楚楚。黑灰色的地面上到处都是垃圾，也没有排水设施，污水在地砖的缝隙间综合交错，在低洼处汇聚成污秽的湖泊；巷子的转角有衣冠楚楚的人以手帕捂着嘴，向对面的人递出一沓钞票换回用黑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某物，想必是白粉吧，不过不是做面包的那种；低矮的小平房房顶上，穿着曝露浓妆艳抹的女人举着牌子向宾馆这边挥舞，牌子上用醒目的红色涂着“性交易，29英镑”的字样，其中几个好像注意到了来自宾馆方向的视线，卖力地扭转腰展示自己的卖相。

令人作呕……

贫民窟的种种固然丑恶，不过更让我觉得反胃的是一座城市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差。

再坐在这里只会徒增自己的反感，我穿上外衣离开了宾馆。

即使是夏天，靠近北极圈的北爱尔兰还是寒风刺骨，尤其是太阳已经西斜的10点钟。我缩着脖子径直走向教堂，它离宾馆很近，抬头就能看见教堂顶端的十字架木雕。步行十分钟后，我看到了教堂敞开的大门，里面空无一人，当我踏入其中的一瞬间，一种久违的归属感充满了内心。

已经多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呢？

依稀记得我还在孤儿院的日子，每逢主日，院长都会领着我们去附近的小教堂去，那里的牧师长着一张会吓哭小孩的脸，不过每次我们走的时候他都会发糖果给我们……十岁的时候我被一对开面包店的夫妇收养了，叔叔是个整天笑呵呵的胖老头，阿姨很漂亮、做菜和点心的手艺很好，十三岁我生日的那天，我坐在他们为我准备的大蛋糕前，正想要开口把叫了三年的叔叔阿姨改口成爸爸妈妈时，一枚炸弹砸穿了我们家的天花板……

好像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再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归属感了。

我坐在最前排的座椅上，双手相握抵在额前，低头默祷。

再睁开眼睛时，眼前多了一个中年人，他穿着长衣，是牧师。

“你好。”牧师微笑着对我说，“你的祷告很长啊，你是有很多心事吧？”

“你好。”我冲牧师点头示意，“如你所言，我心里的事多得快要装不下了。”

“需要告解一下吗？”

我看了看布道台上方十字架，长舒了一口气。

“我很迷茫，我不知道我做出的选择是否正确，但它确实造成了非常可怕的后果，我不知道该如何挽回，当我再次面对那个因为的选择而受伤的人时，我该怎么做……”

一天时间里，我失去了全部的信任，其中的两人甚至因我而死。

“看来是不能细说的事吗？”牧师问。

我点了点头。

“你是否口里承认，心里相信耶稣基督你的神呢？”

“我相信。”

“那你大可不必迷惘，向神祈求吧，神必垂听你的祷告。你们中间谁有儿子求饼，反给他石头呢？求鱼，反给他蛇呢？你们虽然不好，尚且知道拿好东西给儿女，何况你们在天上的父，岂不更把好东西给求他的人么？（马太福音7章9-11节）”

“你说的没错，牧师先生。”我苦笑着叹了口气。

“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马太福音6章34节）”

牧师所说的都是我早已谙熟于心的字句，但是由他人的口说出来时，就仿佛拥有魔力似的，让我放心下来。

“想通一些了吗？”

“是的，谢谢你，牧师先生。”

“荣耀归给主。”他说。

“阿门。”我附和道。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曾经我也像你这般迷茫过，可能比你还严重。”

“哦？是因为什么呢？”

“哈哈，说起来还真是难以启齿啊……”牧师回忆着说：“这座城市里有贫民区你知道吗？”

“我知道。”

“从二十年前开始就有了，我不忍心看着那些贫民区的孩子们终日沿街乞讨，我就把他们接到教会里，教他们一些知识，以便他们靠这个谋生。结果，从我这儿学了西班牙语的孩子花言巧语地从外国游客手里骗钱，从我这里学了算数的孩子后来成了贫民区帮派的账房，前年感恩节的时候他还寄给我一把镀金的手枪，那可真是我见过的最吓人的玩笑了。”他煞有介事地耸了耸肩。

“那你是怎么解决的呢？”

“假冒为善的人哪，为什么试探我？拿一个上税的钱给我看！”突然间，牧师装出一副生气的表情看着我说道。

我知道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于是我笑着接了下去。我从怀里掏出一个便士递给他。牧师指着硬币问我：“这像和这号是谁的？”

“是伊丽莎白女王的。”我回答。

“这样，女王的物当归给女王，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

（注：《马太福音》第二十二章第十五节至二十一节，谚语“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的出处，文中把凯撒换成了伊丽莎白女王。）

“你知道了吗？”牧师的表情变回了和蔼的微笑，“后来的孩子们，我把他们送去了学校。知识就让学校去教，我只要专心让孩子们认识上帝就够了。”

“原来如此……”

“你也是一样的哦。”牧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该为这个国家和你自己做的，去做便是了，不必迷茫，即使你的手上鲜血淋淋，上帝仍然会拯救你的灵魂。”

“你知道我是……”

“愿上帝与你同在。”

牧师答非所问地回答道，顽皮地笑了。

看着牧师的笑容，我张开颤抖的嘴，情不自禁地说道：

“哈利路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