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父者
1072年中世纪当这天第一束阳光撕开又湿又厚的云层向着人头攒动的广场移动过去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忍住赞叹——尽管我丝毫没有人类酒馆里那些吟游诗人般花哨的才华,但这确实是我这些年中见过最艳丽的景观了吧。阳光一寸寸地攀上了广场中央的十字架,人群开始躁动,满怀欢愉地期待这场简陋仪式的开端,就像汤锅里咕噜咕噜地翻滚着的肉块,或许我也被这狂热所打动,忍不住把左手搭上看台的石质围栏,身躯前探,试图看得更清楚些。心情真是出乎意料地不错,罔顾教堂玻璃与十字架的金属包络投射的反光刺伤双眼、被晒热的石头灼伤手掌甚至冒出丝丝青烟、越发明亮的空气挤压不合身的兜帽斗篷。本以为无论如何我都会有些许触动或者悲悯,但事实上这感觉……真是甜美无比。“所以你怎么看呐,教授,把处理他的成就让给这群人真的合适吗?”我微微瞥向背后的楼梯口,他瘫坐在台阶上,半边身子都被墙壁的阴影埋住,手中仍然捏着那毫无用处的弩。“哼……”他发出的声音不像是回应,倒不如说是奄奄一息之际的吁叹,而且明显有什么异物卡在喉咙里——或许我真的不应该把他当作一个需要着力警告的对象,他已经太老了,脸上挂着的两道发黑的血痕散发着岁月的臭味,那些仍然在血管里涌动着的部分都难以激起我一点点食欲,但我看着他时仍然承受了浓烈的不适感,因为那副满是灰尘的眼镜后方某种意志总在一晃一晃地闪着光。“原谅我实在无法郑重其辞地向您道谢,您确实做了一件对我们都有好处的事——无论是对您的种族,还是对我。”“……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不为人知地离开这里,去往我那真正意义上的家乡,请不要笑话,我可是真心实意地期待了大半生呢。”“……所以你就利用我们除掉了伯爵吗?”“这可不算利用啊教授,这是公平合理的买卖,你们得到了解放,我收获了自由——如果这交易还需要什么后续契约的话,不妨现在就说明白吧。”我微微摇了摇一直挽在胸口的右臂,怀里那可爱的小活物、也是我仅剩的血亲应势欢快地舒展着肢体,包裹着她的黑色襁褓一阵蠕动,“向您介绍我的妹妹,莉莉安娜,她会和我一同离开这里,我希望在我们找到一个可通过的‘孔隙’之前不会见到任何一名追兵,作为交换我承诺绝不会威胁到任何无辜生灵的性命…”“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诡辩吗!?你们都是怪物!”他打断我的话,似乎正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挺直身体并且咬牙切齿,灵质再次在他手中聚流,涌进那弩的凹槽在其尖端汇成球状转动,“只要你们这种东西一日没有根除,我们的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我已经打败伯爵了,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我不介意现在就再死一次……”“请收敛些教授,我可不是应当乖乖听您训话的学生,”他这异常执拗的态度某种意义上确实超过了我耐心的限度,人类短浅的寿命果真注定他们是没有格局的生物,但这还不值得倾泻怒火,“您应该成为他们活着的英雄,而不是一具毫无意义的尸体;况且您应该注意到了,让您一直坐在这里动弹不得的程度,只不过是我活动活动指关节的结果。”我再次望向广场,乌云散开的速度比想象中的要慢,十字架上仍然没有动静,群众的反应似乎也凉落了不少,但他们都还没有扫兴的时候,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观望呢?我唯独不缺时间。背后传来金属触地的一声脆响,真不愧是教授,理解状况的能力毕竟比常人高上些许,可喜可贺。“你们……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比你们人类稍微高级一些的物种,我还能怎么解释呢?”我停下来紧了紧外套,“但这样就足够了——记得庄园里那些恼人的蚂蚱吗?只能生存在太阳最烈的那几天的小害虫没法理解你们这种能活几十年的存在,你们也同样没法理解我或是更高级的某些……嗳嗳开始了开始了!”终于一束足够强烈的阳光点亮了整个十字架,被束缚其上的那具苍白的躯体终于有了些许尚且存活的迹象,他终于从漫长的昏厥中醒来开始用力夸张地挣扎,嘴中辱骂着无人能听懂的秽语,但十字架与束缚着他手脚的布条却纹丝不动——那都是为他精心准备的道具,尤其是那些白色的布条,随着他的每一次无用的抽搐都会有若隐若现的笔划在闪烁。十余年前数个教区的司仪聚在一起祈祷才勉强把他逼退,如今这短短几尺长的布条就做的更好了。“您的作品?真是神来之笔。”我饶有兴趣地询问教授。“……嗯……”他并没有显得特别自豪。然后起作用的是阳光,人类的根源,暗夜子民的致命毒药,现在却忠实地履行着刽子手的职务。他胸口逐渐浮现出数道焦痕,然后在颧骨,质地粗糙的色块逐渐扩大、冲撞、交融,然后裂开,暴露出深层的器官与肌肉继续在阳光毫无怜悯的照射下急速熔化。那双宝石一般的酒红色眼睛消失了,被扭曲可耻的褶皱彻底吞没。那口签下无数血债的好牙不见了,只剩下脸颊被烧穿后蜷缩在一起的炭化颗粒,或许在人们终于决定把他安葬入土之前会有人撬下一些作为纪念。他那副道貌岸然的皮囊……倒是在被挂上这十字架处刑台之前就剥干净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占据这里长达百年的伯爵不过是一只被炙烤的孽种。他渐渐不再蠢动,整具躯体垂了下去,或许在那一大团青烟从他身上升腾而起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我猜。但这还不够,人们想要看到的景象还没到来。如愿以偿,十字架上窜起一团火焰。一声尖利的高吼,然后整个广场沸腾,所有人都在欢呼,朝着不同方向,朝着熟悉的或是陌生的人,和他们拥抱在一起,老人牵着孩子跪下对着太阳闭目祷告,尽管直到今天他们才见到“那位伯爵”的真貌,在这之前体会到的只有飞扬跋扈的税务官口中那可怖的片影,装满餐饮的手推车不失时宜地由几个餐馆的伙计拖进人群中央,随即被哄抢一空,但没有人为此气恼,都径自就着空气中浓烈的焦味,咀嚼或是干杯,处刑现场变为了一场盲目盛宴的开端,它将一直持续到深夜灯火通明的窗户深处最终熄灭在沉重的眠梦之中。尽管很少有人亲眼目睹这位传说中的残暴伯爵那些令人发指的行径,或是质疑他授命搭造的怪异建筑意义几何,也不会再深究为什么素未谋面的他的死亡值得如此大肆庆祝,但正如我所能预料的,为了恐怖谣言的消灭,为了这瘟疫一般四下扩散的狂热情感,为了庆祝本身,他们就毫不吝啬地为他定罪。也许只剩我知道为什么他必须在这里退场——为了他背负的秘密及其恶果,为了母亲无谓的牺牲,为了我的自由。那些自以为制裁了恶魔的庸众终将在明日的宿醉中一无所知地醒来,用空洞的修饰对自己的暴行夸夸其谈,而只有我,只有我会……“你想象过吗、明天?”沉默许久的教授忽然开口让我有些许慌乱——我确实在想象明天这群愚民那些毫无意义的表现——也让我再次警惕起来,但他的语气中却毫无敌意,甚至不再愤怒,只有一股怀念的意味。而细微的苦涩气息则让我发现自己之前过于高估了他的强壮程度——那是他内脏裂开的信号,是我下手过重的必然结果。我早在许久之前就听说过人类临死之前眼前会不断闪回所有重要的记忆,沉湎在过去中直到那一刻的来临,他的话语中的宁静无疑是这一过程的折射,我不禁暗暗气恼自己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食言,杀死名义上的恩人——这可不是教养的体现。“小的时候,我听说孤山顶的城堡里住着一个食人的伯爵,酒馆里的醉汉、令人作呕的征税官、还有去做工回来的石匠,大家都这么说,我的母亲偶尔也会让他的形象出现在睡前故事里——但不是用来惩罚说谎的孩子、就是用来被勇敢的樵夫打败。我以前、以前听到他的故事总是在被褥里缩成一团——那些睡不着的晚上啊,越是害怕越是合不上眼,但我似乎就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才能,只要一晒到凌晨破晓的阳光恐惧和困意都会烟消云散,每次我都能熬过来——那个怪物真的突然冲进我家里,把除我以外所有人都杀害的那个晚上,也是一样。”我忽然不忍心插嘴,是对这个因我的失误而不幸殒命的老猎人最后的悲悯,还是对有关母亲的话题略感触动,我不清楚,是听着他喃喃自语自己的悼词。“我知道了那个怪物真的存在,我活下来了,我居然感觉不到害怕,那个时候,在阳光下一点都没有,我挺过来了,我没有任何眷恋,我明白自己该做什么,驱魔学、教会贩卖的信仰、那本书……但是啊,”他忽然又抬起头,浑浊的眼球中又一次跳动起那令人烦躁的火花,“我熬到了明天,他们也是,明天他们会继续活下来,明天胜利的消息会流传开去,所有人都会知道有个怪物第一次支取了怪物应得的报应,然后会有更多像我这样的人挺身而出——你可以想象!像你这样的怪物还有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漫漫长夜,但我们会熬过去,我们才能……!”他忽然失声,脸上激昂的纹路消解下去,那火花也终于熄灭温顺了,旋即他的躯体向后倒下,在阶梯上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响声——他死了,我的右臂伸在空中,指尖跳动着漆黑的灵质与盛怒的余温。阳光立刻起了作用,强烈的烧灼感迫使我赶紧收回裸露的手指,在袍子上来回摩挲试图抹去痛楚——或许还有没能控制住自己这件事的羞耻,直到手指划出的炭痕中混进了几丝鲜艳的血迹才罢手。但这改变不了我杀了他的事实。真是扫兴,我再次瞥了一眼尸体,这个教授除了击败不可一世的父亲,替我达到了目的以外,也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愤恨的人类老头罢了,我从一开始还期待的和平对话,现在想来本就不可能吧。莉莉安娜也该饿了。我正欲转身离去,再次听到了教授的细微如耳语的声音:“你们终究赢不了,艾尔维尔·德拉库,我们才会见到明天。”我回头,他仍然躺在那里毫无动静,倒是楼梯口的风声愈发嘹亮且近似某种呜咽,楼梯上端的门洞中有个人影正在大声嚷嚷,并招呼着其他人一同过来,看来是发现我了吧。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扔下整座城堡难以言喻的空旷——人群散去的广场、躺在台阶上的那具孤零零的人体,还有头顶这片云层异常分明的明亮粘稠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