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与赌徒之名

条件反射的一枪,滚烫的白色光柱径直贯穿了远处的东西,它的形体溃散时,从枪柄处传来明确的玻璃碎裂般的震感,但眼中所见却是一堆近乎透明的物质向外弯曲延展,一团雾溶解到另一团雾之中,小队长扑通一声落地,不省人事。

“……真是没有礼数……”从浑浊的空气中传来了冰冷的耳语,虽然听不出愠怒的语气不过大概他已经生气了吧。

松开扳机的刹那,膈肌也跟着松开——原来我下意识地憋了气,窒息感让几秒内的时间流动得尤为缓慢,每一个动作的细微变化,佐以眼眶中动脉沉重的节拍,一五一十地投射进一向善于算计的大脑深处。

仍在飞快地衡量着。

一整支小队都扑了,水平最次的我与那东西交战约等于送死吧。

(如果现在逃跑还有机会——)

这个玩意儿,这片雾,脑内大量分泌的危机感,和刚才那些吸血猎兵相比简直云泥之别;粘在鼻翼内侧的这种潮湿的霉腐味道、轻易败退的S级别、雾、逐渐缓慢的血流与灵质流……种种惊奇的现象以同样惊人的吻合程度与种种记忆鲜明地对应在一起,就像一颗链齿咬住下一颗,一颗接一颗,迎接一厢情愿地飞奔向终点的思绪的拉链头。

(现在逃跑还有机会——)

久违的健康状态当然是用来继续健康下去的啊!何苦像只蟑螂一样去撞别人的拖鞋呢?

不过啊、

我默默地把书塞进腰带的间隙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次,彻底按捺不住了。

凝重的缄默之中,什么声音正在急剧地升温,

从胸口潮涌而出的,我激昂的战吼——

“唔啊啊啊啊啊!!!”

切换红档,弯下身子朝地上开了一枪,反冲正好将我弹进半空,从空中透过颠倒的视角,我看到两排透明的巨大利齿凭空伸出,在我原先站立的位置上精准地扣在一起,假若方才有半点迟疑,现在我已经被撕咬成碎片了吧。

一度扑空的利齿再度变化,重新汇聚成最初的人形。我无暇考究其中原理究竟为何,便已趁着落地前的间隙用白档向它又开了两枪。

它没有回避,任凭灵质子弹在身上凿出孔,趔趄着向后退了一脚后跟的距离,烧焦的硝烟一度从它身上冒出,紧接着伤口又被无穷无尽的雾气填满,恢复到一尘不染的无伤状态。

“你还没发现自己只是在浪费……”它抬起那个应该被称作是头颅的物体,似乎是准备作出一个轻蔑的表情,但当我一拳挥向它(同理应该被称作)脸的部位时,语句的断裂间,显著地渗漏出了一刹那的惊惶。

“……真是固执到让人厌恶。”

我当然清楚,拳头抵住的是某种坚硬却有保鲜膜触感的东西,用余光也能瞥到前方还有一截空荡荡的距离。

我当然也清楚,如果真这么简单的话还需要B计划吗?

至少从这个距离我能看到这家伙的更多细节,他的面部有两个光点扑闪了一下,应该就是眼睛没跑了。

稍微收回拳头再摊开手掌,让手心暴露在这家伙的面前。

当然还有汗津津的照明符文。

第一把,揭开骰盅吧——

无趣。

虽然这一举措大胆且不失创意,骤然闪耀的符文也确乎足够雪亮,甚至,可以说赏心悦目,但对于一个从未依赖视觉的生物来说,致盲的明光也不过是黑暗的另一种表达形式而已。于是我轻易地从意识之中过滤掉大量白色,就像将手伸进池塘中捞起一鞠浮萍,她的动向也立刻清晰地浮现——原来是趁着空档翻滚后跳,然后摆出了一个颇具魄力的架势。

可惜的是,在她用尽浑身解数筹划这破釜沉舟的一击时,早已没有更多余裕为其它的突发情况分心了。所以当我打出响指,用放倒她的同伴的手段困住她时,这场徒劳的争斗立刻迎来了它应当的结局。

“海雾迷宫。”

她跪倒在地,右手松开了她的武器,精神被出于自身的重重幻象所包围,宛然一只待宰的羔羊。

“哈、呀!!——”

就像是要把自己的身体都整个儿甩出去一样,我将手枪用力挥过一道弧线,却瞬间感到了不对劲。

什么都没发生。

无论是后劲满满的手感、波澜万丈高峰迭起的灵质流动,还是预计中在两秒内反扑到脸上的的爆炸风,什么都没有。

等到回过神来,亲眼见证到现实状况,恐惧感便凝缩成了冰冷的液态物质,劈头盖脸地浇下流遍全身渗透到每一个指甲盖的末梢。

从这一刻起,再没有什么揣测或者值得冒险的理由,所有已知的情报与既得的成果被统统扯碎并抛入了——

茫茫白雾之中。

我站在唯一可见的立足之地上,就像被没有形体的白色墙壁所包裹,看到自己的手都略显困难,更别提确认那个东西的行踪。

(这个地方是怎么回事?)

(在我准备打出致命一击的时候,它动了什么手脚?)

(原先气味像尸体一样的黑雾去哪里了?这些闻起来煞是无害的水汽又是怎么被置换过来的?)

(还是说是某种逆召唤术让我离开了原地吗?但这解释不了我的攻击会突然作废。)

(那个东西又在哪里,躲在浓雾的某处继续监视我的行踪吗?又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太多的谜团,太多太多的谜团,却一起投射着同一个答案——

第一把已经以我的惨败告终了。

切、

不过还没完吧。

冷静下来想想,现在的情形也不算是完全陌生,就在几分钟前,书突然显现神威之际,和这个不是很相似吗?

这莫非意味着……

“啪嚓。”

背后的响声让我毫不迟疑地转身开了枪,但是,

那个人影——严格地说只有个模糊的上半身轮廓,就像随手涂在画布上的一滩墨迹——完全不为所动。

我试着稍微向它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段距离,图像却没有按常识那样稍微扩大一些,如果不是实物距离过远的话,大概只能用幻影来解释了。

“啪嚓。”

第二声,来自右后方,我迈开一步以期同时关注到两个位置,然后发现这根本是多此一举,因为一个接一个人影从雾中接连浮现出来,从毫无关联的两个,到松松散散的八个,到密密匝匝的一沓。

啪嚓啪嚓的声音也越来越密集,不断变换着节奏与音调,如同某种尚未完全成型的语言。

啊啊……

我忽然听明白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东西靠近时发出的声音,而是我状态稍微好些就得意忘形地忘掉了的、

“那种”声音啊……

“你不必存在。”

“你不必存在。”

“你不必存在。”

唔啊啊啊啊啊!!

我捂住了耳朵,但那饱含诅咒的话语依然完整地从混乱的杂音里蹦了出来,而且不断增加,不断凸显。那些密集的幻象,从四面八方堆积起可观的厚度,只是转眼间就轻而易举地压倒了我存在的余地。

双腿灌铅一般软了下去。

“别过来……”

在名为“他者”的池塘之中,挣扎未果的我再次不可救药地溺水。

“别过来……”

“连我也不行吗?”

错愕。

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

当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双缓缓蹲坐的膝盖——还没有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小时候,那些值得怀念的夕阳之下,因为各种原因而鼻青脸肿的我,有多少次是跟随着这一双裤腿与鞋子回到可以安心睡去的地方的呢?

怎么可能认错?

爸爸……?

当我抬起头,包围着我的纸片人知趣地退开或者消失为他让出了空间。他穿着已经落伍十多年的衣服但确实是他;他的身段不如当年那么高大但确实是他;他的面庞因为雾气与泪花而模糊但确实是他——

爸爸……

全无顾及地扑上去,拥住他的脖子,他有些力不从心地向后倾倒,却还是勉强稳住了。

纸片人一点点地消散,雾也是。

“长大了呢千羽。”

“嘿嘿,我也在一直好好地锻炼身体呢。”我在哽咽。

“我不在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吧。”

“哪里的话,我终于等到爸爸回来了啊。”我在撒娇。

“居然还头也不回地去面对恶魔,果然还是个倔强的小姑娘啊。”

“如果不这样的话,没准大家都要被杀了啊。”我在坐直身体并冷静下来。

“不过你还是勉强自己过头了,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吧,已经没什么值得你害怕了。”

“呐,爸爸,我可以对你说一句话吗?”我在努力把已经涌到嘴边的那句话按回去。

“想说多少都没关系,抱怨啊倾诉啊都没问题,好好地哭一场也行,爸爸会陪着你的。”

是啊,这些年做了不计其数的噩梦,却一次都没有梦到爸爸。

这本该是多么值得珍惜的时机啊,我在想。

“那我说了哦——就是、怎么说呢,因为你这混蛋演的实在太像了——”

“什么?”

“——所以才看起来特别特别假啊!”

枪口抵住他的胸膛。

泪水流干的双眼射出凶光。

火光,闷响,虚假的思念后仰,人造的现实裂开。

连同这干瘪的临时躯壳也、

粉碎。

右手窜出一大串火花,紧随着万千蚂蚁一同蚕食般的痛感,与人间六七月阳光灼烧的程度有精妙的可比性。疼痛一路蔓延却在手肘处戛然而止,看来这并不是某种我不认识的袭击方式,而更接近惩罚与随之而来的警告。

因为我动了她吗?

而且正因为我专心于窥探她的心灵构造,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未知事态,我抽不出任何余裕来维持海雾迷宫的稳定——好像意外地完成了戏剧效果不错的自嘲呢。

她醒来了。

激流一般的灵质掀起炽烈的气流推开缭绕的雾,拍打在脸上阵阵纯净的温热。

她开口了。

“谁、T、M、准你乱翻我的记忆了啊……!!”

眼光交接的一瞬,我忽然回想起在遥远的过去,在我踏上真正旅途之前最后的一个驿站,从一副老旧的眼镜后折射出的那种、切实地让人不悦的光芒——穿过不计其数的岁月,将开头与结尾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燃烧。

强烈的仇恨把每个细胞都动员为军队的一员,毛细血管噼啪作响发生轻微的爆裂但没有大碍,灵质终于听从命令,从肢体的所有旮旯朝胸口聚流,往上升腾,随着我的咆哮,从我身上不可遏制地奔涌而出,肆意交融、分枝、贪婪地生长到最大的限度,成型为巨大无比的蓝色树冠。

时间再次凝固。

此刻我体内没有任何灵质的残留,困乏感趁虚而入,每一次呼吸都吃力无比。

分明是刚才就应该使出的绝技,偏偏经历了一串莫须有的波折。

是时候清算了。

树的形状只维持了微不足道的一小会儿,被排出体外的灵质立刻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到原处,同时,更多本不属于我的自由灵质也依循着这条通道溯流进我的体内。

我造就一串瀑布,又沐浴其中。

枪口朝下,每道纹路都浮现出前所未有的辉光,只要保持输出终端较低的位置,稍加诱导就能提供前所未有的能源。

这才是混账老爸留给我的、勉强能称作遗产的东西,看明白了吗你这厚颜无耻的冒牌货。

你刚才是不是还无意间透露了什么不得了的情报呢、恶魔对吧?也难怪整个地方都乌烟瘴气,也难怪只能维持这么稀薄的外貌,被我的世界稀释的感觉、究竟怎么样呢?

那么假想一下假如有足够强大的应力从内部将雾进一步冲散的话,又会发生什么呢?

就像碳酸饮料中的一个气泡破裂、的样子吧……

如果这一发还没起作用,那么……啊啊啊烦死了啊!!

这已经不再是作弊者的小聪明能起作用的场合了,能够活下来的只有真正的赌徒,只有不可救药的赌徒!

我微微调整站姿,如同一个准备在拔刀瞬间就取敌首级的武士。

不必争取周旋的余地,不必期待全身而退的可能

就在这一把决定成王败寇——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呀!”

时间冲破感官阻碍的瞬间,用力抛掷而出的一枚极致浓缩的灵质子弹,在飞行的半途剧烈失控、膨胀、爆炸、连锁反应,巨量的灵质竭尽全力从中逃离,最后扩张成漫无边际的洪流,其中大概包含着几百辆卡车同时冲击同一个目标的魄力——我只需要这一瞬间的机会,从集中到准备到完全爆发一气呵成,在考证那天的极限出力测试中,掀翻了市体育馆的半个天花板的、我的底牌,今天再以原先数倍的威力重现给我看吧!

这一回爆炸风可是切切实实地吹到脸上了呢。

后日谈

“爸爸又要走了吗?”

“是啊,要去一个千羽暂时看不到的地方。”

“……”

“怎么啦?只不过是一个人住一个星期,千羽不会哭的对不对?”

“爸爸,我也能成为驱魔人吗?”

“嗯?今天的千羽不太一样啊。”

“如果我有一天做了驱魔人,我也要跑到什么地方藏起来,让爸爸找不到然后干着急。”

“傻丫头,驱魔人不是这么回事啊。”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只要像爸爸那样会打架就行了吗?我也很会打架啊,班上已经没有一个人打得过我了呢。”

“呃,虽然爸爸一直觉得你还小,有些事说了也明白不了,但是啊——驱魔人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成为驱魔人很容易,但要作为驱魔人一直生活下去就很难了啊。”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驱魔人必须总是冒着各种危险去做那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每次遇到过不去的危险的时候呢,能支撑一个驱魔人继续努力下去的,就只有他发自内心的、绝对不会改变的善良呢。说起来很简单,但其实只有很少的人才能做到哦。”

“那爸爸是不是这样的人呢?”

“爸爸也不知道呢,但爸爸知道的是,千羽你正是这种人呢。”

“我、我吗?”

“是啊,虽然千羽平时喜欢使坏、没那么诚实、脾气还不是一般的倔,但一到关键时候,愿意只凭善良就挺身而出的千羽,真的很像一个驱魔人呢。”

“你、你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原谅你哦,反正我也习惯了——就算你永远都不回来我也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哈哈傻丫头,对了,爸爸这次是要去帮助一个父母都不在的女孩子,听说和你一样大呢。要不爸爸把她带回来怎么样?千羽你不是很苦恼没有朋友吗?”

“谁、谁要你管这种事了!”

……

以父与赌徒之名
沙之秘录:驱魔少女与传奇吸血鬼的零和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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