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未尽

今天没有做梦。

一个密闭房间,分布着质地均匀的黑暗,四周拉起倦意的警戒线。若是离开此处,向外的领域皆是记忆的深渊。

我该如何选择?惨淡的现实,或是仅在昏睡中成立的自由?

标准答案我自然知晓。

于是一道绯红的水平线从空间的正中央浮现,伴随着宇宙诞生之时原初的阵痛,顺着这道缝隙,光芒构成的炽热巨人将双手探入,以万钧伟力将其撑开为纺锤状的出口,房间的构造因此扭曲,黑暗在光芒的侵蚀下支离破碎,浑浊的感受被倾覆,上下左右重新获得意义。

我睁开了双眼。

房间不如往常的清晨那般敞亮,因为我总是粗暴地将窗帘一扯了事,并不顾及这对睡眠质量可能产生的恶果。但今天窗帘却严丝合缝,几个坏损的挂钩也被周到地修补完整。他则像个没事人一般坐在我的椅子上,读着一本《圣德鲁伊经文》,头也不抬皮笑肉不笑地对我打了个招呼。

“早安。”

“早。”

我下床,更衣,洗漱,这个家伙中途没有一直盯梢着我倒在意料之外,偏偏在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上如此死板,作为一只恶魔也算是很失格了。

“我都以为你不打算搭理我了呢。”

“在你赖在我家的这段时间内送你归西,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必要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你只消记住为了敷衍你我需要克制着多大的恶心就行。”

我奋力掀开窗帘,纯净的阳光立刻推搡着涌入屋内,我没忘记观赏他的反应,当然也免不了些许失望——他甚至不屑于装出受到影响的样子,只是理所当然地、安然无恙地站在阳光下,嗤笑着我的尝试。

“切,和范海辛遗嘱中说的不一样。”

“毕竟几千年过去了,我也会成长的呀。”

“是那枚戒指的功劳吗?”

他明显犹豫了一阵,紧接着便恢复了常态。

“对,对,确实是戒指的功劳,”他炫耀似的晃了晃左手,雕花戒指也果不其然地在发着微光,“假设戒指被强行摘除,哪怕暴露在仅仅一束阳光下,我就会变身成一株走路的火炬。”

“也就是说只要抢走你的戒指,你就和普通的吸血鬼没有两样对吧?”

“这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不可能亲身尝试你们人类总结的所有对吸血鬼方案。”

“……”

“十字架、银金属、削尖的木桩,我都没有经历过,但我确实对大蒜过敏。”

“……”

“你着实不妨将‘夺走戒指’列在谋杀清单的第一项,虽然我也是从往日敌人的尸首上将其作为战利品剥下的,至于戒指里的精灵是否愿意承认……”

“吃早饭吗?今天只有无糖麦片。”

“……感谢招待。”

饱腹后,我发现当前居然无事可做,但又必须继续在自己家里维持强势。

于是我敞开了储物柜,一通翻捡后,搬出一个积灰的武器箱。

因为最近很少参与武力任务,保养工作也荒废多时了呢。

搓开旋钮,扳起箱盖,箱子里的玩意儿屈指可数——蓄能手雷、折叠军刀、两包尚未拆封的多用锁链,一只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毛绒狮子钥匙公仔,还有躺在箱底正中央的、我的爱枪。

当我握住枪柄时,久违的怀念感短暂地涌上心头,被教官大声训诫必须枪不离人的岁月好似已成为上辈子的往事,战斗本能却死缠烂打地充斥着这具身体的每个角落,即便我想要彻底告别,也完全无从下手。

我戴上抹过轻油的橡胶手套,将工具一字排开,校准放大镜。

保养本质上是不输于外科手术的精细作业,只是稍显直白,毕竟医生不可能把患者分解成零件再追究病灶的位置。拆卸枪支一向是我的专长,等级考试的时候蒙眼拆卸18秒的记录一度在全场拔得头筹,而这也不过是“那个派系”的遗赠之一罢了。

清扫灵质匣里的灰尘,刮下击针组上的霉斑;部件上有细微的裂痕,动用微型焊灯小心地描一遍;弹簧的性能以钩秤测定,如果金属疲劳过于严重,得尽早更换成备用的。

外壳需要着重处理——外表面只要喷上除锈剂,擦到恢复银亮感即可;内表面积攒着的一层味道像泔水般令人作呕的污垢则大意不得,这些是灵质体外代谢的自然产物,需要一寸一寸小心地铲除;最后收尾步骤是将内表面描绘的符文线路与说明图纸仔细比对,疏通被堵死的路径,在磨损处填上拟态胶土。

一套完整程序下来,手枪的所有成分都恢复了健康,当我吁气长叹,才发现衬衫都为汗水所浸透,三个小时的光阴已不翼而飞。

“今天不需要工作吗?”

“S级任务头等功的续航够用了,在博物馆漏签一天无伤大雅。”我将各种弹簧分门别类。

“有个问题我很感兴趣,关于你挂在嘴边的‘派系’,到底是一种什么制度?”

“世界上魔物这么多,不可能要求一个驱魔人精通所有驱除方法。每个派系专攻几种魔物,这是最有效率的分工方式了。”击锤、阻铁、扳机,一边依序装上枪身,一边进行三到四次小测试,确认它们能够正常运作。

“为何你是无派系的呢?”

“我不屑卷进他们的派系纷争里,那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来回推拉套筒直到其发出令人愉悦的咯嗒一声,将灵质匣塞入枪把,浅绿的荧光霎时充盈了手枪表面的凹槽。

“可这是什么呢?”他伸手抹去蒙在武器箱盖上的灰尘,露出那简练笔画交织成的浮雕图案,“是派系的纹章?PUREYFANG……,是叫白牙吗?为何你从未提及……”

提问的最后半个音节,随着灵质子弹在他胸前爆散而凭空蒸发。他的上半身在冲击波的张力下撕裂,歪曲成颇为猎奇的U字型,眼看着就要向后倾倒,但不到区区一秒下坠便停止了。他维持着这滑稽的姿势,滚滚黑雾从伤口中漫出,再次凝结成人形轮廓。

我蹬开椅子,膝盖立刻因全身的重负而紧绷,随即将其转化为爆发式的起跑力量。我如一支拈弓之箭冲了出去,顺途扭转脚踝使身体转过一整圈,赋予手中的武器无与伦比的出鞘速度——现在它可不再是一把手枪,枪柄与枪管间的关节被掰直,枪口分解成六截枷锁束缚着喷涌的灵质——它介于鞭子与短剑之间,破坏力却远在此之上。美中不足的是,我不擅长多少花哨的近战动作,仅仅借着惯性的气势野蛮地揽断他的脖子,再从肩胛骨削入腹腔。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我一脚踹向房间另一侧的墙壁停下动作,枪口才正好冒出硝烟。

“状态不错呀。”我不吝啬对自己的赞美。

按照他钟爱的剧本,接下来他应该在一瞬间恢复伤势,然后用那张无瑕的美颜,发出“难道就这种程度吗?”之类的嘲讽。

我只猜中了前一半。

“我必须承认,动作的连贯性值得夸奖,但顶多只有及格分。”他指了指墙上新鲜的刮痕,“在居住空间里舞刀弄剑本身不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更不用说你学艺不精带来的额外损失了。”

“你又没向这个房间投入过一分钱,还有权利对我指手画脚了?”

“……”

他被自己的话头噎住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感觉,出乎意料的爽快啊。

而且居然在一本正经地说教耶?这是不是说明确实有那么一刻,他脱离了游刃有余的状态,为我的无端突袭感到棘手了呢?

至少我能肯定,今早的博弈,确实是由我占尽了优势。

志得意满。

后日谈

“你打算一整天都不出门吗?”

“反正今天没必要工作,出门还有可能遇到昨天被我当面臭骂的人,最近几天还是保持深居简出吧——而且这也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我只是担心,如果在公共场合的出现频次降低,这或许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还没有人会特地在意我这种C级,再者我又有什么公共场合可去?虽然最近现金用完了,这两天得拿着执照去财务所领取……”

“领取什么?为什么不继续说?”

“别追问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过失,我才没必要害臊!”

“你在说什……”

“对,这本来就该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出现在码头,我第二天就会乖乖回博物馆上班,也就不会把驱魔人执照忘在那里了!”

“……这确实是很微不足道的琐事啊,你又何必如此激动?”

“我说了我没有激动!”

“啊,原来如此,方才你为险胜于我而沾沾自喜,小尾巴一翘就漏出了破绽,因为难以弥补这心理落差才慌张不已啊。”

“你怎么知……你又知道什么!?”

“至少挺可爱的。”

“杀了你哦。”

飞鸟未尽
沙之秘录:驱魔少女与传奇吸血鬼的零和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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