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床头的润喉糖

入夜渐深。

待楼群吃干抹净最后一缕暮色,博物馆显露在外的灯光尽数熄灭后,一直猫在围墙阴影下的我终于有所动作。

任务非常简单——从东翼侧门溜进去,绕过所有夜间保安,穿过中庭去往西翼的保安整备室,从我的储物格里取出执照,躲在避人耳目的地方等待保安交接,趁机从敞开的大门跑路。这计划是如此简单,反复朗诵两三次便能滚瓜烂熟,但问题却恰恰在于,当计划变得简单,现实总会尽其所能为你节外生枝。

至于我为何做出这种决定,就像刺客夜闯总统府邸只为取一颗摆在床头柜上的润喉糖,纯粹是因为,白天来取执照顺便遇见先前队友的风险,我一点也不想冒。更何况在黑仪式教团来访的这段时间,博物馆换上了一批黑仪式教团提供的限时展品,不同派系驱魔人的交流会议大多也在此开展,这意味着与帕弗尼队长邂逅的几率会成倍拔高。

博物馆闭馆时间是下午五点,普通工作人员的下班时间是傍晚七点,他们从东翼侧门离开由于部分工种需要处理繁琐的文书工作,下班时间会稍微拖延一会儿,所以直到七点半,夜间保安会才关闭东翼侧门。

半个小时,大部分时间没有任何行人通过,绝佳的入口。

(突然有些懊悔,假如当初我参加的是行政人员考核,现在是不是也能过着上班喝茶看报下班寻欢作乐五险一金齐具的潇洒生活了?)

我摸了摸左腕上的铁质手镯,其上串着四枚打过蜡的符文纸,我也曾用这玩意儿背诵过驱魔人理论术语。非武力任务不需要全身规格的符文彩绘,也没必要拿枪,故这是我身边携带着的唯一一件装备,目前只希望四道符文足够应对所有类型的状况了。

我远远地盯梢着东翼侧门,橘黄色的过道灯光照亮了一部分路面,当前时间七点二十分,距离最后几位文职谈笑着走出已经过了十分钟,她们的身影也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我向消音符文与反视像符文中注入灵质,确认它们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具有足够效力。

从安全通道进入东翼展厅,我忽然萌生了些许退意。

地板以油毡制成,沿墙的一排展柜陈列着城市周边遗迹出土的古代武器,青铜剑、弩炮机、没有用尽的箭矢、造型奇特的长柄武器。这座城市原本就是从驱魔人据点发展而来,有这些遗产不足为奇;但展厅中央的几十个连着天花板的玻璃罐则是纯粹的画蛇添足——到底是何等的天才才会想到把魔物标本作为展品?那只有五条尾巴、会对贸然靠近者施展无差别精神攻击的狐狸确实是在城市附近猎到的,飞棍在这片地区也相当常见(每到飞棍大量繁殖的夏季,任务交易站总会成批地挂出捕杀令。),但其他诸如马卡拉拉与飞头蛮(还是一只脑袋肿成气球的飞头蛮)是怎么回事?压根没有从外地购置的必要吧?明明翻一翻类似《山海经》或《百鬼录》的魔物图典就能了解个七八分,尤其那只天蛾人,我更百分百确信是一件用树脂倒模的残次品。有了这些个镇馆之宝,也毋须纳闷为何普通市民总对这里敬而远之,哪怕在正中午,在整个展厅都挤满人的条件下,走在这些展品中间,你也总能捕捉到一丝突如其来的毛骨悚然,好像人群中混着些许非人的视线,正隔着玻璃幽幽地盯着你。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博物馆,尤其是夜间的博物馆。

不说东翼展厅的标本,也不说摆在中庭的奇美拉骨架,整座博物馆一直散发着一股死尸的气息,无论浇灌多少水泥,涂抹多少琥珀与蜜蜡,在细节装潢上刨出多少“古色古香的”雕花,这股气息总是源源不断地从所有展品中溢出来。我不否认我有过度敏感之嫌,但到头来所有展品都是过去的东西、逝者的东西,是带往冥府的嫁妆,被现代人煞有介事地塞进透明棺材供来客瞻仰,我从中看不到人类文明的往昔荣光,只有他们早已死去的事实。

但博物馆的义务安保工作偏偏是赚取续航分数最省力的方法,拿着执照在门禁上一扫,在馆内无所事事地溜达一整天,万事大吉。也正因如此我会贪图便利将执照放在储物格中,那时我又不可能未卜先知,一连串意外事件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在这工作多日的我十分清楚,博物馆为守住他们的破烂向商用符文公会投入了七位数的预算,保安装备的感知强化符文与展品周围的体温监测符文都是我不得不逾越的难关;CCTV倒分外好办,只要利用反视像符文在监视屏幕上造成的一片雪花点就够了。(我还必须抽空感谢最完整的一套现代化安保系统下个月才完成交接,不然我在迈进门的刹那就会被抓个现行。)还有目测十二步,再向前走十二步,我就能离开这堆僵硬的灵俑,可我必须特地放慢了脚步,消音符文固然可靠,但在足够近的距离内仍旧形同虚设。

还有两步,现在我一伸手就能摸到门把,只求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没等我做些什么,门就主动滑开了。

一束电筒光斜斜地打向地面。

次奥。

保安甲敞开展厅门,端着手电朝前方挥舞,死寂的魔物标本,在接触到光源的瞬间才是最为可怖:分明是凝固在面部的呆板表情,却闪过来自地下三尺的怨毒与愤慨;分明是不再动弹的躯壳,却因挪动的影子沾染上呼之欲出的灵气;分明没有任何活物藏身其间,却总让人产生如是错觉,有什么东西趁着光芒扫过,悄无声息地躲进另一片黑暗中。

保安甲对此却习以为常,多年的巡逻经验已在他的心中烙下坚定的信仰。他在开门前着实听到门背后有一些响动,而现在他决定在这里多转几圈,权当饭后散步。

气息被我压在喉口,砰砰作响的心脏却控制不住,我将往后职业生涯的一切,全部押在这个保安在走出十二步远之前不会回头这件事之上。

怀着满满当当的悬念,他终于毫无察觉地走满了预定的距离。我立刻迅速地换了一口气,然后字面意义上蹑手蹑脚地展开活动。

现在的我,食指末端与脚掌都依靠原理不明的吸引力紧紧地贴着墙面,犹如一只巨大的壁虎,这道符文也颇为贴切地被命名为“壁虎游墙”。我原本只是将其作为入侵的B计划随身携带,没想到居然在如此惊心动魄的时候派上了用场。

(我原本还误以为没有保安愿意在东翼展厅巡逻呀。)

一边密切注意着这个保安的动向,一边向天花板转移,这个保安看起来一时半会不会再离开这里了。在天花板上挪动是一条妙计,可留在这里与他周旋将伴随着飙升的失败率,我能保证使消音符文的效力在安全距离外,我却无法保证他是否会无聊到抬头看看天花板。

紧随其后我察觉到另一个令人失望的事实:他在进展厅时稍稍带上了身后的门,如今入口之细难以使我以壁虎的姿势通过,倘若我先落地再把门推开,只要发出一丁点额外的声音,整个潜入行动就会功亏一篑。

所以可行的选项只剩下一个——通过展厅北面的楼梯去往二楼,虽然需要大绕远路,但在避人耳目方面实属上策。

那保安在魔物标本群的外围走动着,手电的光透过大大小小的玻璃罐扭曲幻化成多彩的泡泡,在整个展厅里无规则地浮动,顺着他的移动轨迹,我一步步靠近北面天花板的巨大斜坡,顺着那边向下(上)爬行,我就再也不用被这个老大叔制约了。

这时我忽然非常嫉妒那个家伙的戒指。

不需要使出千方百计避开他人的视线,而是率性地筛选能看到他的人。

如果有那件宝贝的话,我也用不着狼狈至此。

我或许终归是经验过浅,乃至尚未吸收足够教训——在任何任务中,直至确认最终成果被牢牢地握在手里之前,恍惚、走神、不合时宜的窃喜,永远都是意外状况的谶纬。

一束光毫不犹豫地照向我所处的位置……

保安甲睁大双眼看着天花板,再三确认那边空无一物,这才安下心来。

感知强化符文的效力看来实在太强了,几位同事分布在博物馆各处的脚步已经足够聒噪,如果再为这些细碎的响声劳心劳力,这份工资也太不值得了。

我坐在二楼的楼梯口,锤着胸口迫使心跳回归常态,紊乱的灵质流已无暇顾及,决堤的汗液卷走了身上三四成的水分,喉口烧灼不已。

就在被灯光扫到前的一瞬间,我将所有能调动的灵质全部灌入最后一枚符文中,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犹如沉入水下数丈之深却仍指望着捏在手里的稻草能够引发奇迹——而奇迹确实降临了。

最后一枚符文是我昨日才从那本神秘法典上抄下的,用途尚未完全查明,我原本只是怀着“今天再试一试”的浅薄想法随身携带,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功效。

我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一点。

后日谈

“动作真慢,你是匍匐着上来的吗?”

“我了个%&%#*@你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感兴趣啊,我从那个木偶戏盒子里——正式名称是叫‘电视’吧——看到这栋建筑正在展出有关吸血鬼的文物,或多或少地产生了些许乡愁,仅此。”

“你看完就走不行吗、何必在这里等我!?”

“我需要一位称职的向导,你正巧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T、M、是想毁掉我的计划吗?”

“完全相反,我都如此好心地资助你度过一楼的难关了——你使用了那道符文,我没说错吧?”

“……”

“继续在这同我纠缠,或许要错过良机了哟。”

“……随你便吧,别拖我后腿就谢谢你祖宗了。”

总统床头的润喉糖
沙之秘录:驱魔少女与传奇吸血鬼的零和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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