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雪躺在房间中央的平台的，身上插满了精细的软管。

红芍把手贴上温雪的额头已经一分钟了，她们的衣服在抖动，仿佛有风萦绕。

医学仪器上的那条线，起先平静得像无人区的雪地。当红芍把手上贴上去，一切就都有了反应。温雪有了微弱的心跳，脑部表现出活动。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川上众神帮红芍擦掉额头上的汗。红芍深吸口气。

“居然真的可以。”

她把白色的一次性手套从手上摘掉。

“也许我们对祖安根本一无所知。温雪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我们也一无所知，但我的能力居然能对她起作用。不可思议。”

一旁的计算器传来警报。

“他们发现我们了。”红芍看了屏幕一眼。

“收拾一下，康时你来背她。”川上众神说，“我们从升降机走。康时你第一个。我最后。”

“不，我最后。”红芍说。

“别废话——”

随着爆炸声响起，房间再次震动起来。

然后，是皮鞋踩在台阶上的声音。

“他们来了，快。”

康时第一个进入升降机，但是升降机太小了，只能一个一个来。

“你没跟我说过这个，”康时说，“应该是我留下来，川上小姐。”

但川上众神把升降机的门关上了。

康时的世界一片黑暗，他能感觉到什么东西托着他上升。头顶有个喇叭，传来川上众神的声音。

“大概半分钟一次，应该来得及。”

“半分钟。”康时喃喃。随即皱起眉头。

太短了。半分钟怎么来得及呢？

温雪颤抖了一下。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双手在他胸前乱抓，一如不善于水的人不慎落水。

“你是谁？”她说得很小声，但确实有在说话。“我在哪里？她呢？她？”

“我……”

康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提了她一下，刚才的挣扎，让她滑下去不少。

“我是……我叫，康时。”他说。

“康时是谁？”

“是你姐姐的朋友。”

“我姐姐？”温雪睁着天真的眼睛。“你是说她吗？你认为她是我姐姐吗？那你是谁呢？你会伤害我吗？”

“对不起，那……”

“我们在哪里呀？我应该记得你的，我记得你的声音。但是，你是谁？”

“我……”

“我一直在一个很黑的地方走。”

她趴在他背上，脑袋顶住肩膀。“我一直一直走。那个地方比这里还黑。我一直走。我看到前面有光亮的地方。然后，我看到了你。”

康时汗毛林立。

“你不是不记得我吗？”他问。

“但我真的看到你了。”她闭上眼睛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记得你。我穿过亮光。在那里，一个田野上。我看到了很多人。我们来参加你的葬礼。”

升降机继续上升。机械转轮的声音很有规律，就像用筷子敲碗。

“大哥哥，”温雪从背后抱住康时。“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康时想了一会儿。“白雪公主？白雪公主住在城堡里，她有——”

“不对，”温雪挣扎起来。“要说‘很久很久以前！’，讲故事必须要加上‘很久很久以前’。”

“好。”康时朝她微笑，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到。“很久很久之前，白雪公主住在城堡里。她有一个很爱她的父亲跟母亲，后来一天善良的皇后去世了，一个邪恶的……”

他没注意自己呼吸急促，也没注意自己抓得太用力，甚至到了抓破头皮的地步。“她有一个……嗯，一个很爱她的父亲跟……跟……”

康时来回渡步，在狭小的空间内来回走动。

“她有一个……”

“大哥哥，怎么了？”

“没事。”

康时呼了口气，解开胸前的第一个纽扣。

“她们有一个，不对不是她们，是她。她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后来一个恶毒的……恶毒的……”

眼前不断闪过一个红色的画面。

一片火海的机舱。

然后，画面回到现实的黑暗。

还没等康时回过神，他又看到了那个犹如地狱的经济舱。两个画面来回来回来回地切换。

他发觉自己喘不上气，身体像冬天的麻雀一样颤抖起来。语言跟不上思维。

“恶毒的皇后啦。”温雪竖起一根食指，嘟起嘴巴，就像要叫人知道厉害一样地说道。“大哥哥，你很热吗？”

微弱的光线下，他看到她紫罗兰花田般的眼睛。

“不热。”康时喘着粗气，双眼紧紧闭上，用力到眼前都出现蓝色的星星小点。“我只是，只是……”

耳边传来爆炸声、惊呼声。

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这里是那架发生事故的飞机的客舱。

红色在空气中蔓延，有如夕阳。第一眼，康时认出了川上众神的父亲。他们几乎有一双共同精神的眼睛。

川上景站起来，一边为后排的男孩换上降落伞，同时，还要对抗男孩背后的强壮的大人。

那个头发染成黄色的成年人，一只手抓住男孩的胳膊。若想为男孩争取生存的机会，川上景就必须跟他搏斗。

他们滚了一圈又一圈，那个人抓掉川上景的眼镜，给了他胸口一拳。但川上景并不还手，他把黄头发推到地上，转身为男孩系好降落伞包。

“是自动的。”他气喘吁吁地说，热气喷到男孩脸上。“不要害怕，好吗？这个是全自动的，到了就自动打开。”

“还有我爷爷，”男孩在哭，“求求你，救救他！”

他几乎在抱头痛哭，裤子都湿了。他显然喝了太多的水，本来在位置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书上的故事，一转眼什么都变了。

川上景没有找到男孩的爷爷。

商务舱破了一个大洞。狂风像死神的镰刀，把大家直往外钩。有一个人大叫着：拉我上去，快拉——

“我们都要死在这里，对吗？”男孩茫然无措地跪在地上，“我们都要甩出去，砸在一万米下的石头上，对吗？”

“我们一起活下去，”川上景朝他眨眨眼睛，挤出一个笑容。“我们一起，好吗？我们大家一起，大家都会活下去。我们大家，大家一起活下去。一起吃火锅，好不好？”

“火锅？”

“你喜欢吃火锅吗？”

男孩点了点头。

“那好，”川上景笑了笑，“现在，闭上眼睛。”

男孩很犹豫，这个状态下，他不愿意相信任何人。

“闭上眼睛，好吗？闭上眼睛。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分钟后睁开眼睛，大家都会在地上。我们去吃火锅。”

将信将疑，男孩闭上双眼，但他留了一条缝。

能看到川上景朝他微笑。

一旁，一个女人倒在地上，额上都是鲜血。

于是他终于把双眼完全闭上。

就在那一瞬间，爆炸声从脚底传来——

康时的后背一下子挺直了，他打了个哆嗦。背后，温雪仿佛失去了力气，重新倒回他身上。

“温雪小姐？”

她只剩下喘息的力气了。他也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

当升降机终于停止升高，康时迫不及待地推开夹板门，但之后的场景让他呆在了原地。

胜开海站在门口。

他就站在他面前，像恭候他的卫兵。更远的位置，川上众神跟红芍，分别举着双手，被至少四把霰弹枪对准脑袋。

她们看到他了，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来，温雪趴在背上。

这里是发电房的二楼。

胜开海一言不发，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用手指轻拍两下，把香烟拍出来。他把香烟递到康时面前。

康时没有接，他看着他。

“我上一次帮人点烟，”胜开海说，“是在二十七年前。”

“我没有抽烟的习惯。”康时说。

“上流社会的东西，”胜开海用手指转动香烟。“可以让吸食者获得四千倍**程度的**。而且不具备成瘾性，不吸食过量，对身体也无害。是星盛那帮人搞出来的，每一根都用祖安能量制成。”

胜开海朝他微笑。康时还是拒绝了。

他突然发力，把香烟往康时嘴里硬塞。

康时背着温雪，一时间难以反抗。他一脚踢向胜开海，把香烟吐掉。

胜开海退了好几步，裤子上多了一个脚印。他把剩余的烟丢到地上，用皮鞋磨碎。

“我不想浪费时间了，”他说，“把那家伙给我吧，你背上的东西。否则她们就得死。而且——”

胜开海把手插到裤子口袋中。接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两人面前的地板上。是奄奄一息的黑龙。

黑龙努力抬头看了康时一眼，胜开海把皮鞋踩在他脸上，黑龙的额头撞到地板上，新的鲜血再度流出。

“再加上他的命，”他看着康时。“他刚才救了你们的命。还有——”

远处，甘雨跟其余黑签也分出了胜负。

大地面部全非，方圆两百米的地方几乎没有高度超过一米的物体，放眼望去尽是断壁残垣。

十一位黑签重伤倒地，剩下的五人把重伤的甘雨带过来，他们把红宝石之剑夹到她的脖子上。两道鲜血从头盔里流过雪颈。

“她也救过你的命。”胜开海说，“还有——”

夜空之上，伟大的天空战舰突然出现。这个不要命的庞然大物，把直径四百米的激光炮口对准医院。

它能把任何挡在身前的敌人轰成灰尘。

三十年前有过一项实验，用激光炮射向地面，结果造成了局部七点二级的大地震。

“不单单是你，这座医院的所有人，都会死。”胜开海把烟叼在嘴里，但他似乎忘了打火机在哪，一顿翻找。他看向脚下的黑龙。

“我记得你的女儿也在这里，对不对？”

黑龙叫了一声，没有说话。

“她叫什么？千千？还是什么？你想她死在这里吗？”

康时咬紧牙关。“这也是黑签的作风吗？为了应对觉醒者暴徒而成立的特殊组织？作为它的首领，你也——”

“好了，把她给我！就这么简单。”胜开海皱起眉头，他的皱纹能夹住一张扑克牌。

“原来你也会生气吗？”康时说，“你也有人的情感吗，胜开海先生？你不喜欢别人说你是首领是吗？”

他看向川上众神，结果她朝他摇头。红芍也朝他摇头。

“我不会在无意义的地方争吵。你自己决定。”胜开海说。

“你们会怎么处置她？”康时说。

“杀了她。”胜开海找到了打火机。

他点燃香烟。“我的朋友对她的脑袋很感兴趣，说是对我们很有帮助。其他的，你可以慢慢猜，反正我也没记住。我知道你大学辍学，但没关系。我可以重新教你什么叫一加一等于二。”

“你跟天下风垒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

胜开海把烟气从口鼻里呼出来。康时狠狠盯着他的眼睛。

“你们真的会——”

“我发誓，我们一定会杀死她。所以你最好尽快做出决定。”胜开海把烟夹在指间，举起一只手。“对了，我们是跟着她身体里的子弹头找到你们的。不好意思，那里有几个纳米机器人。”

他说着挥了挥手，把烟蒂扔到地上，火星四射。

“你们呢！”

康时看向远处的黑签们。“你们也认同这种做法吗？他的做法？为了他自己的目的，处死一个你们都不认识的少女？她刚才，刚才还问我给她讲一个故事，知道吗！她跟我们没有区别，没有区别！”

胜开海朝康时开枪。

康时中弹了。他的身体抽动了一下，只能用膝盖顶在地上。

黑签们没有一个说话，甚至连抓抓头发，连移开视线的都没有。

胜开海走到康时背后，把温雪从他身上抱起来。

康时抱住温雪的脚踝，尽力把她夺回来，但胜开海又开了一枪。

康时叫了一声，应声倒地。胸前，两片染红的血色。胜开海看了眼怀中的温雪，想要离开，却发现迈不动步子。是康时抓住了他的裤腿，掌心的血把西服染成红色。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康时也盯着他的眼睛。

接下来的事情在一秒之内就发生了——

控制住红芍跟川上众神的黑签立刻开枪，红芍叫了一声倒下。川上众神也倒了。天空战舰的激光炮开始汇聚能量……

黑龙爆发出力量，把压在他身上的黑签顶开，从地上爬起来。

“胜开海！”他张开双臂挥舞，用沙哑的声音大叫，“胜开海！”

但胜开海没有反应。时间过去一秒，激光炮发射。那比太阳还耀眼的光芒绽放在医院上空——

仅仅一瞬间，川上商业医院的防御护罩就粉碎了。

住院大楼的墙体上多出了一个冒着黑烟的大洞，紧接着，大楼轰然倒塌。甚至不等房体结构落到地面上，在激光炮其余能量的波及下，钢筋混凝土就灰飞烟灭了。

黑龙嚎啕大哭。

他真的在哭，就像在飞机上看到的男孩。黑龙哭着跑向倒塌的住院部。

“芊芊等着爸爸，芊芊等着爸爸！”

“黑龙先生。”

康时看着他跑向爆炸倒塌的住院部，但第二发激光炮也到了。在最最可怕的白光中，黑龙的身体只剩下骨架，骨头保持着奔跑的本能，下一秒彻底灰飞烟灭了。

黑签在足够庞大的能量面前，就像灰尘一样脆弱。

地面破裂了，出现了数不清的巨大裂缝，通往深不可测的地底。周围林立的商业大楼像被砍断的竹子一样，一层一层倒塌下去。

倘若是寻常地震，星六角地震局会自动激活事先设定好的应急预案，但这场地震是人为造成，毫无征兆。

胜开海背对着爆炸，朝自己的车走去。

那一瞬间，康时看到了甘雨。她也在看着他。他也看到了从地上爬起来的川上众神。她没有受伤，身旁散落着弹丸，也保护了暂时昏迷的红芍。

天空。

忽然出现了一道持续不断的闪电。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所有人都发觉身体变得沉重。康时想起来这种感觉。

是健合，健合在帮他。他打开了商业区祖安屏蔽的开关。

“等一下！”

康时发出声嘶力竭地呐喊，朝胜开海冲去。

但是，胜开海已经关上车门。康时冲过去扒住窗户，然而前者一踩油门，他就抓不住了。甘雨夺回红宝石之剑，开始反击，众神也将周围的黑签打翻在地。

在川上众神的控制下，“英雄”从远处奔袭而来。虽然车门全无，也没有挡风玻璃，车身更是严重变形，但在那平凡的躯壳之下，是7700马力，百公里加速2.2秒的恶魔。

康时坐上“英雄”，紧追胜开海而去。

○○○○○○○

“如果我有你的运气就好了。”万世白光皱着眉头。“你简直太可怕了。”

雨早就停了，地上的落叶湿漉漉的，踩在上面很不好走。空气中满是爆炸物余烬的味道。

子弹的外壳，榴弹的弹片在他们周围围成一个圈，就像铁粉围着磁铁。还有像汽车垃圾一样多的机器人的残破零件堆在周围。

天子嘴里轻微喘着气，跌跌撞撞地朝秋白走去。

秋白平躺在铺满落叶的地上，胸前大概心脏的位置插着一片刀片，但没有血液流出。她闭眼倒在地上神色从容，就像躺在草地上。

“对不起，”四夜蜂攒说，“我四夜蜂攒平生也羞于以多欺少。但受人所托，我不能失信于人。”

天子察看秋白的伤势。“在你看来，信义比生命重要？”

“对我而言，是的。”

“但这是她的命。”

天子似乎很生气。虽然一大声说话，浑身上下都痛得不行，他也确定自己打不过他，但他一定要说。

“一边是你的信义，一边是别人的生命。这样比较有意义吗？”

“抱歉。”四夜蜂攒说，“我会向她道歉，但现在，白塔必须让给我们。只要你们配合，我就不会伤害你们。”

“你要白塔做什么？打开迷宫？”

四夜蜂攒平静地望着他。“我只能说，现在不是说的时候。你对我们依旧有威胁，而那个东西对我们很重要。”

天子挑了下眉头。“是一件东西？”

“这是你应得的提示。”

天子看着他，四夜蜂攒也看着他。

忽然天子笑了一下。

“还以为你能讲出什么好话。”

他苦笑着拍打额头。“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好话。我想你连漆雕死掉都不在乎，我还打算跟你说什么呢？”

四夜蜂攒把手伸进口袋里。他一阵摸索，结果却掏出一盒口香糖。“漆雕的死我也很难过。但如果你害怕失去，就请跟我们合作。”

他把口香糖递到天子面前。

“那我能得到什么？”天子看了万世白光一眼。“像他一样，莫名其妙从那个地方回来，然后丢掉头发跟发际线吗？还有周悬远，他也是。他们一个个从那里回来。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跟他废话？”万世白光原本靠着喷泉站着，实在不耐烦，他到四夜蜂攒身旁。“我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我说过好多次了！我告诉过你直接去触碰白塔，你为什么还要废话？”

“不合礼。”四夜说。

“不合礼？”

万世揪住他胸口的衣服，看着他的眼睛，两秒钟后才松开。衣服褶皱了，只留下一个红色的手印。“你们这代人简直不可理喻。”

四夜蜂攒把口香糖收起来，想要放进上衣口袋，但是万世一下子抢过去。

他把仅有的四片都拿出来，一片一片剥开包装袋，全部塞进嘴里狠狠咀嚼。四夜看着天子。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康时。”他说。

“我也不喜欢天下风垒。”

“如果你不听话，少掉的就不止是头发跟发际线。明白吗？”

天子又笑了一下，朝四夜蜂攒走去。

四夜蜂攒一动不动，天子把目光放在四夜身后。

万世的眼角微微张开，口中依旧在咀嚼个不停。结果天子直接从四夜蜂攒身边走过。四夜蜂攒没有拦下他。

“不要。”天子一边走一边说。“我讨厌不好玩的事情。”

国王影院的一楼原先金碧辉煌，如今墙纸脱落，金色的悬挂灯架翻到在地毯上，两边的装饰物都折断了。绚烂的窗户没有一个完好无损。地上积满了灰尘与石块。在售票处旁，有一台红色的自动贩卖机。

“快来不及了。”

万世白光说道，但四夜蜂攒没有一点反应。

这不是他想要的，于是他又说了一遍。但是四夜依旧一言不发。他只顾看着天子的背影。

“我果然不该跟你合作。”

他相当懊恼，回忆起自己过去的岁月，忽然感到自己像个白痴。他应该继续待在他的沙漠中，跟他回忆中的小镇在一起。

“又怎么了？”四夜说。

“你要你的道义去吧！反正我只要我的东西。你要你那个狗屁的道义来成全自己，我却要那个东西来救命。”

四夜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机械表的指针指向凌晨三点。

“如果真的来不及，那也没办法。”

“如果来不及，我会来找你。然后杀了你。”

“我没空。”四夜说。

“是啊！”万世白光露出浅笑，那种可以博人同情的天真笑容。但他的眼睛没有笑。“那时，我就用枪指着你的脑袋，我也应该恢复了全部的力量。我期待你还会用这种口气说：我没空。”

四夜啪的一声盖上怀表，收回口袋里。

“要不来点意大利面吧，我请。你加牛肉还是鸡蛋？”

○○○○○○○

硬币滚入投币口，天子按下了杏仁牛奶那一隔间的按钮。

“——”

结果弹出来的却是另一隔间的可乐。他望着可乐发了一会儿呆，弯腰把可乐拿起来。口袋里手机震动。

屏幕上有一个弹窗：掉线了？团长带头掉线，这么谐的吗？——显示来自三十八分钟之前。下滑，显示还有其他成员也发了消息。

他发了一个呆然的颜文字后，关掉了手机。

拧开瓶盖，喝了满满一大口汽水。

二氧化碳冲进鼻子，呛了他一下。他开始咳嗽，用手去抹掉嘴唇上的泡沫。就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远处阴影里的人。

一个男人。

实际上他并不能算是人，只是一道影子。那个男人很成熟，西装革履，手上提着公文包，在朝他微笑。

天子默默看着他，朝他举起可乐罐，但对方还是不说话，只是微笑。平静，可靠的微笑，任谁都知道他应该是一个好父亲。

天子朝他挥挥手，沿着楼梯走向三楼。路过二楼的时候他往那里看了一眼，男人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放过我吧。”他喃喃。“拜托了。”

与此同时，四夜跟万世已经来到白塔前，一起把手贴在白塔上，将精神力注入其中。

白塔的顶端汇聚了白色的光亮，这道光柱笔直地打上天空。天子将手中的易拉罐朝白塔扔去。

可乐罐撞在白塔上，白色的光柱像电压不稳的灯泡，坚持闪烁了两三下，最后还是消失了。这个仪式受不得任何干扰，哪怕只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风，都会使它宣告失败。

“你早说你不同意，我们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四夜背对着他。“刚才是出于道义。不要随随便便挑衅我，天子。我告诉你很多次了，你的运气对我没用。”

“我有想过同意啊。但是，那样就很不好玩。”天子顿了一下。“而且，你错了。任何人都改变不了我的运气，你跟我讲过十一遍，我确实从来不反驳你。因为，不好玩。”

“那你要试试吗？”四夜蜂攒说。

万世白光拨动琴弦。天子的上衣裂开了无数道口子，崩溃成了碎布片。

“我击不中他。”万世说。

四夜蜂攒往前踏了一步。

仿佛历史重演，天子左半边的身体迅速衰老，右半边的身体却开始朝年轻发生蜕变。同一个体的矛盾差异，几乎在出现的一瞬间，便引发了不可逆转的生理崩塌。

万世白光操持琴弓，开始演奏。

天子的皮肤裂开，血肉绽开，仿佛古代的残忍刑罚。但下一秒钟，这些伤口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回复原状。

不是加速愈合，而是另一种变化，使得这些伤口在裂开的一瞬间就得意恢复如初，仿佛从来就不存在。

天子的一只手臂在血雾中炸开。他的左手臂。

他仿佛失去了全部力量，倒在平台上，望着满天星空吃力地喘气。

“还好玩吗？”四夜蜂攒也开始了些微的喘息，问道。

“好玩。恰恰是这样，才好玩。”天子闭上眼睛。

“你已经不能战斗了，”四夜蜂攒说，“放弃吧。不过我向你道歉。我四夜蜂攒又做出以多欺少的事情。不会有下次了。今次确实没有办法。”

白塔之端，璀璨的白光使得白塔宛若灯塔，宛如第二个太阳悬在夜空中。

光柱打上天空——

在比邻云层的高度，参差不齐的密密麻麻的线段，将天空分割地七零八落。这些都是迷宫。红签的职责就是保护它们。

东边的一小块不起眼的夜幕碎片开始发光，随后闪光的频率加快。天子爬起来撞向万世白光，但失去了一条手臂，万世迅速挣脱开来，并继续完成激活白塔的操作。

“——”

似乎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

一枚长五米的红色弹道导弹，一如红色的闪电一般从空中落下。它庞大的身子**平台中，就已经让大楼摇摇欲坠。

紧接着，爆炸。

火光冲天。三楼平台顿时坍塌了，三个人同时落下去，落在自动贩卖机上，滚下来。

爆炸的冲击让方圆一千米左右的地面下陷了一米，最大的落差超过了十米，仿佛一个陡峭的断崖，谁下去都得脱层皮。

在街道尽头，一个黑色的特殊武装机器人掠过天空。

它高越三米，像燕子飞出水面一样在空中移动，举手投足间释放张力。

轻歌坐在机器人的肩头，穿着长长的外套和那件她最爱的黑色皮裤，偏棕色的长发在快速移动中被拉成直线。她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皱，肩头的部位还红色的擦伤。

天子朝轻歌挤出一个微笑，也不知道她看到没有。

但应该没有。

每次他朝轻歌微笑，她一定会吐出舌头，或者比出倒立的拇指。这是他们独有的默契。而显然，刚才轻歌没有这么做。

凭借着特有的，能与机械相互沟通的能力，轻歌是机械工程师中的翘楚。去年，在她刚刚步入大二的第三个月，她就修满了高分子工程学的全部学分，但她有自己的事做，尽管看起来并不像。

她每天不是进图书馆，就是去咖啡厅。有一次，她因为一只猫，打破了银行柜台的窗户。警报响了。一个看起来并不是很好说话的警官询问事情经过。她说因为有猫。

“我说啊。”

她居高临下，望着四夜蜂攒。明月快要落下，东边开始泛出点点阳光。“你们所谓的菲雅特，实在不禁打啊。”

“我开始佩服你的力量了，轻歌小姐。”四夜说。他的衣服是所有人中最干净的，没有尘土，也没有任何褶皱。“菲雅特不关我的事。但蓝签与红签的力量差距很大，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轻歌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扬了一下偏棕色的长发。她哈哈地笑了出来。

“你是当我没看到吗？别忘了，我的一个朋友倒在地上，另一个朋友失去了一只手臂。”

万世白光站起来，第一时间把手贴在白塔上，白塔的顶部顿时再次浮现出白色的光柱。而四夜蜂攒独自面对她。

“那就来。”他把双手放在身后，望向轻歌。“我四夜蜂攒大你十岁。一分钟之内，我不用一只手。而轻歌小姐，当然还有天子先生，你们想来就来吧。如果我后退一步，是我实力不济，就当是我输了，不怪任何人。怎么样？”

“你在干什么？”

轻歌皱眉，跳下机器人。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搞这一套的，好好的打一架就是了。打就打就是了啊！还学别人阿猫阿狗什么的，搞出这种歪门邪道来。输了不开心，赢了也是我轻歌的耻辱。”

四夜蜂攒刚要说话，在他头顶上方，白塔尖端的光柱已经连通了天幕迷宫的边缘，释放出的能量仿佛绚烂的极光。

这些迷宫被白色的细线分割，仿佛一面打碎的镜子，破碎后又是无数面小镜子。每一面镜子，或者说每一片星空夜幕，都连接不一样的世界，而保护星六角不跟这些世界连通，就是迷宫的意义。

轻歌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卑鄙小人。天涯，去痛揍他们！”

黑色的影子闪过，天涯的身子如鬼魅一般冲出去，掀起落叶，脚下的地面因为冲刺发力而裂开。

它从大腿的位置拔出一把黑色的机械大剑，斩向对手。

四夜蜂攒闭上眼睛，机械大剑砍在他身前的空气上，却仿佛砍中了钢铁，难以继续落下。

天涯的另一只手改变造型。装甲腾挪之间，手上多了一把巨大的霰弹枪。

几乎有两个人站起来那么高，说是反坦克炮也不为过。黑色的枪身，在月光下发出白色的反光。

“——”

电光火石间，霰弹枪发射。

强大的后坐力掀起狂风，落叶在风中转圈，仿佛一个漩涡。天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但四夜蜂攒依旧把双手放在身后。

“还有三十三秒。”他说，“到时就算你们击败我，也输了。”

轻歌跟天子，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眼迷宫。

只要迷宫与迷宫之间的缝隙，扩大到十米，这么迷宫就算是失效了。眼下，已经到了差不多六米五的位置。

轻歌“哈！”地笑了一声。肉眼都看不清的迷你机器人从身上飞出来，钻进警用机器人的残骸中。

很快，这些已经“死去”的机器人再一次颤抖身体，站起来。它们端着机枪朝四夜蜂攒射击。

四夜蜂攒的空气盾泛起涟漪，能力被飞快得削弱了。

“看来你做过我的功课。”

他把手放在天涯身上，看似轻轻一推。天涯立刻后退了好几步。身上的装甲也脱落了，关键芯片部位冒出黑色的难为气味。远处的战斗机器人也在祖安的攻击下重新变为了废铁。

“喂，你这家伙，你犯规了吧！”轻歌指着他的鼻子大呼小叫。

“我只说不后退，我现在没后退。”四夜蜂攒说，“我是在前进。以攻代守的说法，自古有之吧？”

“你耍赖！”

“随你怎么想。”他闭上眼睛。“还有十秒不到了。这个还给你。”

话音落下，周身的世界被灰色笼罩。

天涯的装甲从地上重新回到了身上，时间倒流，机甲身上的伤痕也恢复了，烧焦的地方不再冒烟。

“你卖什么人情，明明天涯自己就能修好！”轻歌生气地都要蹦起来了。

“还有五秒钟。我不玩了。游戏结束了。”四夜蜂攒朝白塔走去。

“你不能走，气死我了！”

头顶，迷宫与迷宫之间的缝隙已经到了九米八的位置。

天子爬起来，推开万世白光，把手放到白塔上。

“你想捡便宜吗？”万世爬起来，本想攻击他，但还是把第一时间把手放到白塔上。“我故意留了十万分之一的精神力没有注入，讨厌的小子。”

有了天子的制衡，迷宫的开启速度变得极其缓慢。

“来帮我！”万世对四夜蜂攒说。

四夜蜂攒才刚刚走出第一步，天涯就赶到了他背后。

他不用转身就能抵御天涯的攻击，但轻歌从天涯肩上跳下来，从背后抱住他，他们翻倒在地。

“你在干什么？”四夜蜂攒大吃一惊，瞪大眼睛。“你是女孩子吧？快放开我。被人误会的话，对你很不利吧。”

“你现在在乎这个？”轻歌也挑起眉毛。

白塔发出嗡的一声，塔身也发出了白色的荧光。迷宫与迷宫的裂缝已经到了九米九，距离十米只差最后的一点点。

天子脸色涨红，嘴角溢出鲜血，鼻子也流出血丝。

“小子，看来你还差点火候。”万世白光说。

“去死吧，你这个讨人厌的老头！”

天子一边努力坚持，一边用身子去顶。千钧一发之际，天涯朝天空发射了一枚导弹，导弹回转下来，落在四人中间爆炸。

“别叫我老头！”万世白光大叫。

冲击波把四个人全都冲飞出去，几乎在一模一样的位置。落地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朝白塔冲刺。

天空，迷宫裂缝悬在差不多十米的位置。甚至，凭借超能力者的视力都无法判断是否真的到达了十米。

四个人化身四道光，同时伸手。

几乎是同一时间，触碰到了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