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莱昂纳多•伊尔顿(上)
(一)在临谷镇换过马匹之后,车队就进入了遗忘峡谷。峡谷被开发过,中间是宽阔平整的青石车道。车道两侧是丛林,丛林之外就是连绵的诺艾尔山脉。这里是被成为“诺艾尔之伤”的地方。传说中的诺艾尔是天神的女儿,却爱上了凡间的男子,她为了爱人不惜放弃神女的身份,而她的爱人却被魔鬼诱惑,为了得到权力而杀死了诺艾尔。诺艾尔倒地以后化作山脉,伤痕化作峡谷,因为她被爱人遗忘,这条峡谷也因此得名。此时正是初夏,草木葳蕤的时节。但毕竟靠近北方了,山脉地势又高,天晴时可以看见山顶莹莹的薄雪反射着阳光。而山脚油绿色的丛林则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夏蝉你一声我一声地重重叠叠地唱着,身后,夕阳从山与山的缺口中陷了下去,在天边铺开彩霞。初来时因为伊莎的缘故,一路走走停停,加上心中的苦痛难以纾解,觉得这条峡谷那样漫长,现在看来,也不过五六天的路程。再过一周,送到边境,就可以返程了。夜色自东方一点点蔓延过来了。车队向着东方前进,仿佛要深入夜色的中心。离驿站还很远,时间已经不早了,车队只有就地扎营。护卫们生起营火,将车停在道路两旁,支起营帐,将朵拉的座驾拱卫在最中间。早有人开始准备晚饭,朵拉的膳食有专门的厨师,其他人就围着篝火烤白天沿路打到的野味,就着埃克苏的干面包下肚。佩拉轻轻拉开马车的门:“殿下,没有不适吧?”“嗯……有点累。”朵拉倚在马车的车窗边,地上,侍女已经铺好了床。行路的日子很无趣,佩拉不能一直陪着她聊天,护卫们也只是沉默着执行任务,朵拉每天天一黑就睡了,也好打发漫长的光阴。“峡谷里会有狼和强盗,我们会轮流守夜的,您大可以放心。”佩拉的神情有些不安,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今晚不会太平,“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您也机灵点。”“有你在,有埃瑞里上校在,我不怕。”朵拉笑了。“说什么傻话,就算是我们,也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我们也不敢说在任何时间都有信心保全您。”佩拉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殿下,希望您能够记住,跑,是您逃命的唯一方式。”朵拉看着佩拉这样认真的眼神,不免觉得她太爱操心了。可是佩拉的心脏却一直在狂跳,有一根神经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那是一种名为直觉的东西,但凡是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都有着对危险敏锐的嗅觉。“殿下,好好休息。”佩拉告诉自己不要多想,退了出去,“我会一直守在外面,您随时叫我。”“好。”佩拉在车外坐下,看见了脚边拴在车头的那只白鸽。她摸了摸那小家伙的头,光滑的羽毛和小小的脑袋颇惹人怜爱。诺兰出发前说万一有紧急情况,这个小家伙就能派上用场。诺兰是不是……也在不安呢?尼莫拿着朵拉的晚饭过来了。给朵拉送完饭,他在佩拉身边坐下,从怀中摸出两个干面包,递了一个给佩拉:“吃?”“吃。”佩拉接过干面包,大口吃了起来。尼莫看着不远处的士兵们,大大咧咧地把手搭在佩拉的肩上,语气里有些怀念:“好久没有这样了。”“是。”佩拉眉眼垂下,她知道尼莫在说什么。这就好像他们还是伊莎的亲卫时,所经历的那些光景。尼莫望着佩拉长长的睫毛,轻声问道:“你,会和诺兰在一起吗?”“也许吧。谁知道呢。”佩拉叹了一口气,她有些累了,轻轻把头靠在尼莫的肩上,“如果当初我和托马斯走了,现在会怎样呢?”“说什么傻话。”尼莫笑着用指尖戳了戳佩拉的脑门,“现在这样的日子,也不赖啊。至少,我们都有了活下去的欲望和动力。”“尼莫的动力,是我吗?”佩拉抬头看着尼莫。“除了你这个傻妹妹,还能有谁呢?”尼莫轻轻弹了一下佩拉的脑门。佩拉揉了揉被尼莫弹过的地方,叹息:“可是我总是好想好想祖父和伊莎……”她说着,微微哽咽了,“尼莫,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抛弃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傻丫头。”尼莫伸手,揉乱佩拉的头发,调侃道,“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等你和诺兰在一起的时候,哪里还装得下我啊?”“这、这些都还是未知数……我们还没……”听见尼莫说到诺兰,佩拉一下子坐直了,脸颊通红。“哎我说,你以后赶快改口叫我哥啊,那我可就是王子的大舅子了,外戚啊。”“滚滚滚,外什么戚啊,为了这点名分就把妹妹扔出去了?臭不要脸。”“怎么和哥哥说话的呢,嗯?”尼莫笑着推开了佩拉的脑袋。之后就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尼莫看着佩拉不安的神色,才缓缓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有点不安?”佩拉听尼莫这么一说,心慌得更厉害了。她压低声音问道:“你也?”危险的气息越来越浓了。尼莫点了点头:“我觉得今晚可能会出事。”“警醒一点。”佩拉摸了摸腰间的佩剑。她竖起耳朵,能听见远方的山脉中,狼嗥叫的声音高亢而富有穿透力,一声声在山谷中回响。她不由在揣测危险来自于何方,又是否致命。她讨厌这种感觉,当一切都还是未知的时候,你会觉得,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晚风渐凉,呢喃着,像一只巨手拂过丛林的尖端。夏夜喧闹起来,除了蝉鸣之外,还能听见三两蛙声,纺织娘和蟋蟀交错着二重奏,飞蛾被篝火吸引。月光温柔地把天地拢进怀抱,哼一支摇篮曲。没有任务的护卫们都睡了,车厢里,朵拉也没了声息,大概睡熟了吧。至于有任务的护卫,则三五成群地围坐在篝火边,喝着小酒,谈论着什么。佩拉可无心享受,那份不安的危险感好像正在逼近。她问尼莫:“上半夜我守?”“好,那下半夜归我。”尼莫起身,爬上车顶,“我在这里睡一会儿,有事喊我。”“了解了。”佩拉提起精神来。她明白,这个晚上非常重要。如果朵拉有闪失的话,那么关系到的不止是两国关系的问题了。佩拉说到底还是罗曼人,她不忍心看见自己的同胞至今流离失所,没有享受教育的权力。罗曼刚刚稳定下来,如果说此时再出现危机,那么罗曼有可能再度陷入割据。这一割据,不知道又是多少年。佩拉不忍心想下去了。经历了新年战争,佩拉对某些事物的想法已经发生了微妙的改观。她开始注意一个名为“心”的器官,开始注意那些被卷入斗争的小人物的挣扎。她渐渐明白了有更多人比她更艰难。战争带给人的伤痕很重,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篝火噼里啪啦作响,伴随着远处山脉的寂静流入心房。原本是这样静谧安闲的景象,却因为心中的不安变得滑稽可怖了起来。佩拉抬头数着山顶上露出来的繁星,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她看看表,再过一段时间就该和尼莫换岗了。她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佩拉渐渐支撑不住了,她觉得很困。正想着要把尼莫叫起来了,可这时,突然听见“扑通”几声,围在篝火边的士兵竟一齐倒了下去。佩拉警觉地从地上站起来,想要教训教训这些家伙,可眼前突然一花。手脚开始麻痹,逐渐与身体失去联系。空气中有好闻的香味。糟了!这是被人下了会致幻的药!佩拉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不太一样了。慌乱中,佩拉强行撑着沉重的身子,摸出小刀,想要割断鸽子脚上的绳索,手忙脚乱之间却割伤了自己的手腕。在她倒下去的那个瞬间,她听见了鸽子腾空飞起的声音。听见它扑簌着翅膀飞远,不知为何,佩拉突然觉得安心了。她头一歪,沉沉睡去。(二)一盆凉水将佩拉从黑暗中浇醒,她痛苦地扭了扭脖子,脑袋后面有什么粗糙的东西勾住了她的头发。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腰也被绳索勒紧了。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清晨的阳光从树的间隙洒了下来,在地上摇曳出斑驳的光影。她发现自己、朵拉和尼莫三个人被捆在一棵树上,耳边是朵拉的抽泣声和侍女惨绝人寰的叫声。继而,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了佩拉的眼前。在罗曼时,那个名字曾经如伯兰特将军一般令人战栗。佩拉熟悉的,是他的狡诈,是他膨胀的野心,和他一直以来隐藏的锋芒。以前,和这个人并没有过多的交集,见到了,也只是像见到了其它大人物一般,点头致意罢了。可是一切都从那一天开始扭转,仇恨的种子在心中扎下根系,生长蔓延。做梦都想把这个人碎尸万段。亲手。如果没有他的狼子野心,她怎会失去家国至亲!“你没死。”佩拉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死的是替死鬼,想想都知道。”那个人开了口,声音里饱含着风霜事故所带来的奸猾。他的额头饱满,眼神锋利,鬓角微微泛白,眼角的鱼尾纹上缠绕着的是胜利者的嘲讽。那一抹嘲讽刺激了佩拉紧绷的神经,她的心中不免浮动起怒火。这小人!他不是别人,正是伊尔顿大公爵。可是佩拉很快冷静了下来。她想起了这么多时日来经历的那些,心情居然奇迹般地平静了,宛如一潭死水。她问道:“其他人呢?”“男的都杀了,女的——手下的好久没尝过味儿了。”伊尔顿的眼中闪过残忍的光。朵拉在一边已经泣不成声。她害怕极了,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难以想象伊尔顿大公爵会对她做出怎样的行为来激怒父亲,她觉得自己完了。但尼莫却非常冷静:“说吧,留下我们,什么事?”“嘿嘿,小丑,听说你当了上校啦?”伊尔顿蹲了下来,捏住了尼莫的脸,“那么,了不起的埃瑞里上校,你来猜猜,什么事?”“你想用朵拉来威胁希德尔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尼莫镇定极了,“至于我和佩拉,是想要威胁埃克苏不要插手罗曼的事,还是缺乏战斗力,想要抛出橄榄枝呢?”“哈哈哈,你倒是个有眼力见的,不过我知道,在这里,还是这个小丫头片子说的话,最有权威不是吗?”伊尔顿笑了,转向佩拉,“佩拉洛斯,怎么样,为我卖命。识时务者为俊杰。”佩拉也笑了:“大公爵,用人不疑。”一旁的朵拉一下子慌了。这是什么意思?佩拉和尼莫,难道真的会临阵倒戈?她害怕极了,万一他们……不,他们不是那样的人,他们一定会誓死抵抗的。朵拉摇摇头,佩拉和尼莫现在可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如果他们倒戈了,那么朵拉必死无疑。所以她宁愿相信他们的气节。她想,为了伊莎,佩拉和尼莫能不远万里前来,他们都是忠心而正直的人。只是谁又知道人心究竟有几面呢?朵拉经历了这次政变,多少也对政坛有了一些敏感。她知道人心是这样脆弱。面对权力,面对生与死的决择,什么友谊什么亲情爱情都是假的。尼莫的话很快就让朵拉的心凉了半截。“大公爵,你我现在都是在争一条命,这个队怎么站可不是一句话的事,是不是让我们考虑一下?”尼莫的语气异常严肃,看起来是认真的了。伊尔顿公爵大笑:“哈哈哈,这有什么好考虑的?死,或者投诚,很难?”“当然。若是你在这里杀死我们,我们好歹也算是忠臣烈士;可是如果在打回罗曼的时候战死了,还会作为叛徒唾骂。再者,就算是胜利了,我们又能得到什么?我们要权衡一下利弊,不是吗?而且你也要让我们觉得,值得效忠啊。”尼莫意味深长地笑了。“伊尔顿大公爵,你是不是也该表现一下诚意?没有人会为了毫无奖赏的未来抛头颅洒热血啊。”佩拉一脸无可奈何。伊尔顿抬起脚,一脚踢在佩拉的下巴上。骨头嘎吱作响。佩拉疼得眼睛立刻充血。伊尔顿公爵冷冷地说:“我最恨跟我讲条件的人。”“那你想清楚了。”佩拉吐出一口带血的痰,血腥味在口腔中扩散开来,“苏米尔蒂亚的黄金铁骑折在谁的手下,这场战争中艾德又被谁杀死?你的诚心决定了我们卖命的程度,诚心足够,你可以重回罗曼,凌驾众生。诚心不够,我们谁也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峡谷,你,我,所有的人。想必你一定也在落魄之中,否则也不会想到要拉拢我。把祖父的佩剑还给我,四百万金作为酬劳,以及,事成之后我要大陆东部的朝海城作为我的封地。这是最低条件,大公爵,要不要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伊尔顿转过身直视着佩拉的眼睛,他想知道佩拉说的话是否真心。他从前不了解佩拉洛斯这个人,听说她忠心,耿直,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真的有这个心眼吗?伊尔顿眉头微蹙:“我曾听说,佩拉洛斯•伯兰特是史蒂夫引以为傲的孙女,是将军荣光的继承人。她忠心,孝顺,为人耿直。怎么今天看来,却不是这个样子?”“大公爵,我想您在权力的中心待了这么久,应当明白什么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吧?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可以亲眼见识见识。”佩拉笑了。听到这里,朵拉的心真的被伤透了,她眼中含着悲愤的泪水:“佩拉洛斯!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你忘记了诺兰王子对你的好了吗?你怎么忍心这样辜负他的真心!”“真心?笑话。”佩拉微微咬紧了牙,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根本没有爱过他。我只不过是为了往上爬而已。没错,我就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最讨厌的那种亡国贵族。你根本不明白贵族失势了以后那种悲惨的境地!再说了,跟着伊尔顿走,我说不定能拥有自己的封地,而不会寄人篱下——你以为那种日子,过得很舒服吗?”“哈哈哈,好,好一个伯兰特。”伊尔顿公爵大笑,“你可真是会装,装了十几年的正派。”“你也不赖,一直以来摆出忠臣的模样,国王给了你最多的信任,你还不是照样杀了那个老不死的?我们都是同类罢了。当然,你若是不信我,那也就算了。反正我佩拉洛斯现在烂命一条,它有多少价值,此时此刻取决于你。而你给我多少价值,我就能还你多少惊喜。”佩拉看着伊尔顿公爵,眼神里带着些许挑衅。绝望支配了朵拉的每一寸神经。她几乎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地大喊:“我真是看错你们了——”“闭嘴吧。”尼莫冷冷地打断了朵拉,“你以为你的公主是怎么当上的?大家都是背叛了王才走到了这般田地,你就算是公主,也不比我们高贵道哪里去。生存、金钱和利益,这些才是我们所追求的。而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所以背叛又怎么样呢?只要我们能够胜利,我们一样是正直忠诚的好骑士。”“衣冠禽兽!”愤怒的泪水顺着朵拉的脸颊滚落。她大声叫骂着,喉咙撕裂一般地疼痛。佩拉和伊尔顿对视着,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谁都想刺探到对方心灵深处最隐秘的那一丝动机。尼莫借机迅速观察了四周的地形。这里距离车道大概有四五公里,是在山脚的一个坡地上,四周丛林茂盛,颇为隐蔽。而伊尔顿公爵手下一看就是些残兵败将,没能及时处理完车队,不然早就把他们拖到深山里了。透过树林,能隐约看见高耸的山脉。逃,怎么逃,往哪逃,都是问题。可是这种事情,拖不得。伊尔顿大公爵毕竟不是善茬,这种人都精明且善变,或许他今天还想要拉拢佩拉,明天就突然变卦,除之而后快了。朵拉一边哭一边骂,不时抽噎着。也好,这样也算是显得他们的背叛更真实。但这种不信任多少让尼莫有些难过。在临谷镇换的马匹还拴在树上,都说老马识途,以前在罗曼军中也尝试过。或许这真的成了他们的办法。“大公爵,真的不考虑一下吗?我这个人,这会儿,毕竟还是挺想活的。”佩拉问道,笑了,露出了两排牙齿。“给我一天时间,够了。”伊尔顿转身走进营帐。整片林子只剩下了朵拉哭骂的声音。(三)涂抹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修长而纤细,轻轻滑过略显粗糙的羊皮纸。指尖凹凸不平的质感来源于上面细小的文字,指甲盖在纸面上轻轻划下一道浅痕。羊皮纸的四角印着装饰用的烫金花纹,显得这张纸有了分量。王后斜倚在沙发上,俏丽的小山眉微微纠缠。好个小丫头,居然敢查我的帐!她不由又想起来初见佩拉时的场景了。那个看起来有些死板的女孩,好像从来不担心会因为顶撞权贵而贬官。她只是做着耿直的自己,而不把任何贵族放在眼里。可是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她自从当上王后以来,还没有经历过如此荒谬之事。下面的官员惧怕她,即使发现了小的苗头,也会网开一面,谎报情况。到底她是王后,说话的分量还是有的。可是偏偏这个佩拉洛斯是个不怕死的。不仅查出了问题,还要把问题追根究底,这一点让王后恐慌不已。那些财物背后的交易,哪一条都足以让王后身败名裂并且无处翻身。还有那两个兄弟,一个摆明了和她势不两立也就罢了,可怕的是那个看起来除了微笑什么都不会的王储。别人看不出来,王后却心如明镜。诺兰可以顶撞她,佩拉洛斯可以大胆地查她的账本并在她面前大放厥词,如果没有哈维尔在背后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一切,这两个人早就被整死了。哈维尔表面上像是一个无所作为、只会埋头工作的木头人,其实在无形之中张开了一个保护伞,将自己信赖的得力助手们庇护起来,让他们可以自由地发挥而不用顾虑宫廷中的明枪暗箭。可是你哈维尔又不是法力无边,总有护不了他们的时候。“母亲……我们下面应该怎么办?”爱丽丝站在王后的身后,看着母亲严峻的神色。她其实不太明白政治斗争的意义所在,只是觉得权力格外吸引人。如果说能挤掉两个哥哥,自己就能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对于爱丽丝来说,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赌上了性命的游戏格外能激起她的欲望,因为在她幼小的躯体里隐藏着人类最黑暗最隐秘的渴望——对死亡的渴望。是的,人们渴望死就像渴望生一般,只是因为死亡太过神秘,而让人不敢迈出探索的一步而已。那种渴望就像是天文学家想要发现世界终结的样貌一样,带着极强的吸引力吸引着爱丽丝。她甚至为此而激动。因为白天和黑夜是永恒平等的存在,生命与死亡也同样美丽。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不知道佩拉洛斯,现在是不是正在头痛着处理小小的惊喜呢。“哈维尔和诺兰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巨大的威胁。更何况,伊丽莎白那个女人还活着。”王后的眼中浮现出阴霾,“现在佩拉洛斯应该已经被牵制住了,彼得只是一个亲卫,在朝中没有势力,不足为惧。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除掉诺兰。哈维尔失去了他最有力的剑,也无法再对我们构成威胁。”“可是那边不止有诺兰一个人。”这时,一直躲在某个角落里的黑影发话了,他,或者说她,声音苍老而沙哑,像是捏着鼻子说话的老头,又或者是口齿不清的老妇女。那个身影藏在窗帘旁边的阴影中,猩红色的帽子遮住了整张脸。她身材矮小,蜷缩在角落里,斗篷一直拖到地上。“爱德华侯爵,我们也早晚会除掉的。”王后看了一眼那个身影,并没有太把她放在心上。爱丽丝却转过头去,打量着这个可笑的小老人。爱丽丝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就连她方才在这里蛰伏了这么久,都未曾发现。是谁?但她知道母亲的事不需要多问。她只要坐享其成,便可以了。“弗里西安•潘波。他也是个威胁。”黑影的声音像是带着倒刺,抓着爱丽丝的心发毛,“让他去和伊尔顿互相残杀。伊尔顿是个危险的人,他也不能留。”“这些事我早有安排。”王后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纸撕碎。她没有听见那个黑影低声的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会因为你的傲慢而死。”但爱丽丝却听见了。而此时此刻的诺兰,正在办公室里,心根本静不下来。他一边批着公文,一边悄悄计算着佩拉的行程。穿过峡谷大概要六天,快马回程,四天就能够到达眠冬城了。并不是很长的一段路,可是诺兰总有心神不宁的感觉。最近几天,王后好像也有所动作。大概是去告了状,说佩拉洛斯对她无礼的事。本来国王很生气,想要找诺兰问个清楚,责怪他没有教管好自己的骑士,后来被哈维尔摆平了。不知道佩拉现在怎么样了。关心则乱。彼得看见诺兰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口气:“主人,你这样子,还不如申请休两天的假。反正你今年的假期也没有用完,你这样根本没法工作。”诺兰放下笔,有些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正在这时,窗户外传来了“咕咕”的叫声。诺兰绷紧的神经一下子被扯痛了,他回头,看见那只鸽子趴在窗台上悠然自得地梳理着自己的毛发。佩拉?紧急情况?彼得也紧张了起来,赶忙抓住那只鸽子,打开它脚边的信筒,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彼得把空空的信筒倒转过来,不由松了一口气:“不小心放跑了吧?……咦?”他的眉毛一下子又紧了,他看见鸽子的腹部沾着些许的血迹,“它受伤了?”“给我看看。”诺兰伸手接过这只鸽子,检查着它的身体,“没有伤口啊……”诺兰觉得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和彼得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恐慌。“那血……是……”彼得的脸一下子惨白。“佩拉的。”诺兰的声音微微颤抖。一阵寒意从背后爬上来,敲击着脊椎,刺入骨髓。诺兰深吸一口气,从墙角提起剑。他快步走向哈维尔的办公室,没有敲门,直接推开门就进来了。哈维尔办公室的门狠狠地砸在了墙壁上,连一贯波澜不惊的哈维尔都被这个架势吓了一大跳,抬起头,看着怒气冲冲的诺兰,很快恢复了镇定:“如果这是父王的办公室,你这样的架势大概会被当作谋反吧。”哈维尔看着诺兰焦急的神色,嘴角勾起笑容。其实他的内心也不平静。哈维尔在看见诺兰眼神的那一刻就明白出了什么事,能让自己那个弟弟如此焦心,恐怕只有佩拉洛斯了。哈维尔低下头,继续批改公文,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都与自己无关:“说吧,什么事?”“罗曼的车队,有危险。请,让我过去。”诺兰大步走到哈维尔桌前,把剑往桌上一拍。哈维尔没有抬头:“不是有佩拉洛斯在吗?是担心车队,还是担心她啊?”“真的遇上麻烦了,我现在需要许可,我要调用临谷镇的守备军。”诺兰的语气异常严峻。哈维尔调侃:“为什么是你去?”“因为她对我很重要。”诺兰的指尖在剑鞘上扣出一串不耐烦的音符。哈维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许可,签字画押,递给诺兰。“谢了。”诺兰一把抓过许可,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哈维尔的办公室。哈维尔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注意安全”,他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哈维尔想,连佩拉都解决不了的麻烦,那得是多大麻烦?诺兰冲下楼,彼得已经准备好了马。诺兰眉头紧锁,飞身上马,飞奔出了眠冬城。他现在只期望能早点到达临谷镇。粗略估算下来,车队遇袭的时间应该是在十二点左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佩拉还好吗?那时,为什么要和她赌气呢?诺兰抓紧了缰绳。早知道就应该……再给她一个拥抱。“诺兰,我喜欢你。”那还是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愧疚像潮水一样包裹了诺兰。他知道佩拉是羞于表露自己感情的那种人,所以即使是喜欢,想要说出口也十分困难。就像那天面对母亲的疑问她哑口无言那样。其实喜欢一个人与自己的追求是不矛盾的,世间没有那么多需要去分出主次的东西。即使佩拉将骑士的尊严看的很重,诺兰也丝毫不会怀疑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只是当初为何自私地说出了“不许去”这样的话?诺兰知道自己必须接受佩拉的抱负,如果自己因为私心而阻挡她前进,又算什么喜欢呢?只是这样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受伤,铤而走险。“主人,你在自责?”彼得看透了诺兰的心思,“其实你不必纠结。你既不需要默默支持看着她冲锋陷阵,也不需要过度保护阻碍她前进。你只要跟上她的脚步,与她共同承担就行了。”诺兰的心咯噔一下。“当然,不管是不是哈维尔的安排,佩拉都会护送朵拉回国的。你要知道,她根本不是那种安分的人。她其实渴望着战斗。”彼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诺兰沉默了片刻,扬起了马鞭:“我曾经希望能够保护佩拉,因为我看见她总是故作勇敢,藏起自己的软弱。可我又害怕她真的需要我保护,连佩拉都无法战胜的对手,我无法想象会有多么凶险。我知道所谓的保护欲其实是一种自私,但我不得不说我憧憬着她的那份强大,想要守护着她,看着她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就像是一种信仰,一种执念,让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而我现在明白了,所谓的爱不是单方面的付出和保护,而是相互扶持。我……”诺兰死死攥住了缰绳,痛苦地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他的眼神骤然锋利了起来。“我不会认输的。”彼得轻声地笑了,风吹过耳畔。无声的战鼓已经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