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rror Revenge(四)
樱井有珠讨厌淋浴。她并非对一看到自己就立马作鸟兽散的女生们有什么意见,或说对以安全起见为由、擅自把自己安排到最后一个进入女生浴场的蒋绫罗有何不满。事实上,她对洗澡相当有好感。尤其是在经历完各项考核后,要论最令人期待的事,非舒舒服服泡一个澡莫属。而拥有优秀隔音措施的浴场本身,也让有珠回想起过去沐浴于静谧山涧时的痛快。因此,真正令她感到厌恶的,是把水不由分说地从上方淋下来、叫人联想起雨季的花洒,以及——镜中的自己。尽管出现镜中的,是一个极有魅力的少女。精致端庄的五官、雪白而细腻的肌肤、仿佛被月光祝福的银色长发、凹凸有致的姣好身段、纤细而修长的四肢,似乎足以共鸣每个人灵魂的审美观。然而,这份美丽却存在着致命的瑕疵。一道巨大的十字疤痕,有如异物般印刻在少女的胸前。对她而言,这正是耻辱、无力、软弱的烙印。一切的一切,令她不禁攥紧拳头,狠狠地砸向一侧的墙壁。那段被视为“逆鳞”的记忆,又一次自脑海深处浮现出来。……我的记忆早已变得七零八落。尽管如此,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父母抱着大哭不止的我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不断奔走……为什么要逃跑、要从谁的手里逃跑,我都记不清了。那时候,有一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在追赶我们。一开始,还有许多跟我们一起逃跑的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了。一见到有人倒下,父母就紧紧地捂住我的双眼,然而惨叫声、风雨声、雷鸣声、枪响却依旧不绝于耳。唯一能肯定的是,如果再不跑快一点的话,我们必死无疑。“快到了,马上就到停车场了!”父亲紧绷的面容,终于变得明朗起来。“我们只要开车进入市区,他们就——”砰。父亲的话语被一声枪响打断了。回过神来,父亲倒在地上,口吐鲜血。“爸爸!”我一边哭着一边帮父亲坐起来,结果他却没有继续逃跑的意思,反而从口袋中拿出了一把手枪。“别管我……我走不动了,你们快走,我尽量拖住他们!”“可是——”“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早已知晓父亲脾性的母亲,只是无言地流泪,把我从父亲身边拉开。我跟母亲,抛下了父亲,继续逃跑。很快,背后传来几声微弱的枪响,紧接着便被无情的雷雨淹没。即便如此,我跟母亲仍旧深信,只有离开这片森林,我们就能逃出生天。事实证明,我实在是太天真了——因为,最后等待我跟母亲的,只有一扇“地狱之门”而已。在那里,我遇见了恶鬼。唯一的记忆是,掠过眼前的那道十字寒光。回过神来,我跟母亲倒在了血泊中。母亲被一刀两断,我也快要死了。恶鬼俯视着我。至今为止,我仍记得那双眼瞳,透出异样的神色——既非疯狂,也不是愤怒,而是一股仿佛超脱于现世的寒冷。可就在四目交汇的瞬间,不知为何,那片瞳孔中的冰原,燃起一丝微弱的火光。毫无征兆地,他开口问道:“你想活下去吗。”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头。我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我才能向这个夺去我一切的恶鬼复仇。然而,恶鬼是个奇怪的男人。虽然我视他为寇仇,他却收养了我,还教我如何用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渐渐地,我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杀害我父母的仇人……讽刺的是,我发觉自己连父母的样子都忘得一干二净。明明是他夺走了我的过去,结果我却连被夺走的东西有多重要都记不清楚。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大概会变成一具仰赖憎恨而生的行尸走肉吧……这又跟死有什么区别?可当我下定决心要向他确认这一切时——恶鬼,死了。是被漆黑的剑士杀死的。那一晚,同样是一个雨夜。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倒塌的房屋。焦黑的梁柱。充斥在眼前、燃起熊熊大火的废墟。在这个死亡的风景之中,恶鬼无力地倒在了另一个张狂身影的剑下。一身宛若异形的漆黑铠甲,散发着破灭的气息,唯有头盔之下的那双眼眸,仿若两团燃烧的黄金。从它的双眸中,我读出了笑意。嘲笑。讥笑。耻笑。它在笑话又一次被夺走一切却还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我。在那一瞬间,各种记忆、感情杂乱无章地混在一块,自内心喷薄而出的无明业火灼伤了喉咙,我吐露出颤抖的声音,不其然地胡乱挥剑相向。“我要杀了你!”理所当然的,我落败了,难看地倒在地上。鲜血和污泥沾满了全身,由于疼痛而无法动弹,手中剑更是被一刀两断。就这样子躺在地上,除了躺在地上什么也做不到的我面前——它,又笑了。“弱小如斯,你就连被杀的资格都没有啊……呵,看来雷心流也不过如此。”“开什么玩笑……我要杀了你!”我不允许你否定我。我不允许你否定雷心流。我更不允许你否定教我雷心流的……“既然如此,那我就等到你获得‘最强’之名后,再来杀你好了。”所以,我要变得比谁都强大。现在,我已获得“最强”之名——你就放马过来吧。这一次,我会切切实实地送你下地狱的。一思及此,有珠一拳将镜面砸得粉碎。她明知这么做只会带来痛楚与水花,却不曾料到接下来的发展会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宛若奇迹、或玩笑一般,在下一瞬间,她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不协调感。那,正是破灭的气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它”不可能在这里!“它”怎么可能在这里!但是——为什么……自己会感到如此恐惧。被埋藏于脑海深处的记忆,又一次冲破堤坝的阻拦,不由分说地将有珠卷入其中。身体抢在头脑给出答案之前行动起来。只因为——不、去、不、行!连花洒都没来得及关上;连肤发都没来得及擦干;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上;随行的,只有一把未经过任何改造的太刀——那是恶鬼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以金色相衬、饰以铜制浮雕的始端、白金相间的刀柄、与始端一样以金色为基调的奢华刀镡、如初雪般洁白无暇的刀鞘以及锋芒内敛的清澈獠牙。大业物·相州五郎入道正宗三世。这是只有面对“它”时,有珠才会动用的“最终兵器”。以最快速度穿过寂静无人的更衣室,不顾一切地撞开大门。在目睹到“它”的瞬间,有珠知道自己的眼球痉挛了。不会错的。仿佛异形般的漆黑铠甲;如燃烧黄金般的可怖双瞳;那个张狂的身影,再度出现在自己眼前。不过是四目对视而已,心脏就像是被狠狠地揪住了一般。各种记忆、感情又一次杂乱无章地混在一块。“我记得、我记得……”泪珠不住地自眼眶溢出,濡湿了凌乱的长发,滴落在刀柄之上。“我记得你那双眼睛!”那双俯视狼狈不堪的自己,发出嘲笑的眼眸。那双否定自己的生存价值,尽情讥笑的眼眸。那双夺去自己珍重的一切,疯狂耻笑的眼眸。眼前的光景,竟与那时候如此相似。然而,不同的是——这次,自己不会再输了。在极其剧烈的情绪波动后,抹去残存的感情。心境从未变得如此平静,头脑从未变得如此清晰。在静如止水的自我世界中,时间的流逝随之缓慢下来。“它”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一丝一毫,尽在掌握之中。高速运转的思考回路已经猜测出“它”可能使用的十余种战法。有珠有自信将其全数击溃。如今,正处在极致平静与杀意漩涡中的她,化为雷之魔神,浑身上下正释放出比平常更强烈的光芒,四溢的电蛇恰如剃刀般无情地切割着地面。如今,存在于她心中的,就只有深深铭刻的记忆以及沸腾不息的仇恨。她只知道自己费尽心血寻觅却始终不得的仇敌,如今却光明正大地如约而至。所以——“雷心流合战礼法·电磁拔刀——”以试图掐碎刀柄的可怕力度拔刀相向。“崩雷!”闪耀着湛蓝电光的银刃以锐不可当的壮绝气魄横扫眼前一切,其中迸溅而出的轰鸣与光热,夺走了一切声音与色彩。这一击,无论是力道、起势、角度、速度,一切完美无缺。然而,令有珠万万没想到的是——即便是被电浆之刃命中,却依然无法伤及“它”丝毫。正如字面意义所描述的那样。不……岂止是毫发无伤,对方还要轻而易举徒手接住刀刃。坚硬手感自刃部而出,传向手心,让寄存于双臂之中的骨肉、神经为之颤抖,令有珠不禁产生某种错觉。简直就像是挥剑斩向山脉一样。怎么可能……即便摆在眼前的现实,有珠都觉得难以置信。此时,“它”仿佛看穿了有珠心中的震惊般抬起拳头。有珠仰望到了自己的“死”。月夜猛兽似的巨大杀气,正如滔滔不绝的洪水一样,从漆黑的铠甲缝隙中涌出。动摇了。恐惧了。要被杀掉了……有珠陷入呆滞,接下来会有什么下场,也变得心照不宣。假如要说的“错误”的话……啊,那一定是那个吧?妄图用凡人之力击溃鬼神而招致自身的毁灭,这就是那个“错误”吧。死,将降临在自己的身上。毁灭一切敢于冒犯之物。绝对无法回避的死神。顷刻间——释怀了。醒悟了。理解了。因为——它是纯粹的“死”。它是纯粹的“恶”。它是纯粹的“灭”。它是纯粹的“魔王”。欲以凡人之身灭杀魔王的自己,方才是天真得不可救药……然而——宛若断头台的拳锋,却迟迟没有落下。“啊……”只见漆黑的铠甲发出不成语调的惨叫,突然松开刀刃,转而死命抓住挥向有珠的拳头,像是要摔倒般向后踉跄,那狂态叫人不寒而栗。更令有珠感到诧异的是——“不要……这样……樱井、快跑……”“它”……在叫我逃跑。自铠甲传出了似曾相识的声音,她却已经没有余力去辨识声线的所有者究竟姓甚名谁。能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先下手为强!“啊啊啊啊啊啊啊!”迅速夺回太刀的控制权,将全身之力倾注于一击之上——无论怎么看,这都必定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般的无谓反抗。然而,这一回,利刃却径直贯穿了“它”的胸膛。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刹那间,有珠的视线再度与“它”重合。那双眼眸,不再是透露出疯狂与嘲弄的黄金瞳,而是……相当正常的眼神——就像是正常人那样。可没等樱井有珠来得及细看,“它”就被长刃上裹挟的巨力撞入一侧墙壁中,掀起巨大的尘埃。“成功了……吗?”老实说,有珠没有相应的实感,反而是紧握刀刃的双手……颤抖不已。与之相类似的战栗感,沿着脊髓,蔓延全身。身为武士,少女未曾犯下自己的原罪。她记得恶鬼曾对她说过,如果能手刃他人,就会获得凌驾一切的强大意志力。但事实,真是如此吗?如果确实如此的话,自己为何会如此动摇……“它”是嘲弄自己的人生的仇敌。“它”是否定自己的价值的仇敌。“它”是夺去自己的一切的仇敌。自己只是把逍遥法外的杀人鬼打下与其相符的地狱而已,这究竟有何不妥?所以说——自己为何要刻意移开视线?自己为何不敢直视被手刃的仇敌?长久以来自己付出的努力与血汗,不就是为了今天吗?根本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有珠如此鼓励着自己,驱使着僵直的双腿,走向败北者的墓穴。扬起的尘埃渐渐消退,仇敌丑陋的尸骸必将暴露于眼底。但是——“……为什么会是你。”在目睹到仇敌真面目的一瞬,樱井有珠只觉得双腿发软,像是无人理会的笨蛋般跌坐在地。她对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庞尚有印象——就是昨天以歪门邪法辱没自己武士尊严的懦弱少年。“不、不对……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就像是为否定眼前的光景般,有珠拼命摇头。仿佛只要摇头,自己就能从这场噩梦中醒来。“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他不是杀的……他不是我杀的……我真正想杀的是——”可无论她如何否认,都无法改变插在少年胸膛上的利刃仍残留有自己的体温这个事实。不……不仅仅是那里,脸上也有……温暖的液体——红色的,异常温暖,比火焰还要温暖。顺着额头的弧度,伴随着体温的余热,那抹殷红渗入了眼中,一直浸透到眼球的深处,印落在视网膜之上,化作丝丝涟漪,将眼前的光景一同染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神经仿佛要断裂般狂暴地冲激着体内的每一个角落。指尖、嘴唇无不颤抖着,全身发冷,快要被冻死似的。“呜呕!”胃液倒流。胃里东西半点不剩地涌出来了。食物也好,胃液也好,血也罢,混着满脸的泪水吐着,像是要把整个胃都呕出来那样地吐着。好像吐完之后就能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吐下去一切就能回归正常。晕眩。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了急促而模糊的嘈杂声。“樱井有珠……你涉嫌谋杀现役特务……你现在已被风纪委员及警备队完全包围了……我以教导主任蒋绫罗的名义命令你……马上放下武器投降……否则的话,我们将对你采取必要措施……”紧接着,有珠只觉得自己被人狠狠摁到在地,脖子一凉,意识便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二十分钟前。远东圣瓦尔基里学园中央指挥室内。自昨日探望易天枢以来,香格拉蒂就不曾离开这个房间,她的视线更不曾离开面前巨大的荧幕。在恰如观众席般错层结构的三段控制台中,十余名工作人员正有条不紊地对学园内部各处设施进行实时监控。原因无他。就在昨天,作为学园长的香格拉蒂向全体教工人员下达三级战斗准备。布下的“暗哨”,终于响起刺耳的警报。“警告,侦测到12级心象力场,波长确认——‘Rheingold’(莱茵的黄金)再次开始活动。”“呵,‘机器’就是‘机器’,都过了多少年了,居然还以为利用电子欺瞒就能掩人耳目——传我命令,立即封锁所有‘黑箱区’的隔离墙及闸门!”“不行,‘黑箱区’拒绝执行封锁命令!”“嚯,没想到还留了这么一手……马上切换备用线路。”“切换备用线路成功——已成功封锁所有隔离墙及闸门……等等,Rheingold开始攻击备用线路!”“想反客为主么……立即切断Athena(雅典娜)与‘黑箱区’的物理链接。”“已切断链接。但是……Rheingold开始移动,已、已突破第一层隔离墙!预计还有八分钟到达地面!”“连核掩体工事都指望不上么……”盯着荧幕上的战况,香格拉蒂发出嘀咕。荧幕上象征着Rheingold的光标正不断前进,简直就像是将固若金汤的防御工事当作不存在一样。“预计目标会在哪里出现?“目标正朝体育馆方向前进!”香格拉蒂很清楚,那里正是新入生的体检地点。“哪里人多往哪里钻么?学生疏散情况如何?”“已发布避难警报。不过在这个时段,大部分学生已回到生活区休息……不对,还有一个学生滞留在馆内!”“是谁?”“隶属于一年级的樱井有珠。”“又是这个臭小鬼!在深山老林里呆太久连人话都听不懂吗?”尽管香格拉蒂嘴上不饶人,但她还是十分关切地问道:“那现在能直接联系她本人吗?”“不行,因为刚才遭到‘Rheingold’攻击的关系,Athena的数据链还处于恢复状态……”“……看来是被‘她’摆了一道呢。”香格拉蒂唯有暗自攥起拳头,咬牙切齿。“事到如今,只能让老师们出动了——命令学园内全体现役、退役特务携带‘特殊子弹’……”“来不及了,目标突然加快了速度!距离与樱井有珠接触尚有十秒,现在开始倒数——十、九、八、七……”“这是怎么回事!”“三、二、一——目标已与樱井有珠接触!”“已经太迟了吗……”香格拉蒂的脑海中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相应的惨状——即便樱井有珠作为树不子的确是不世出的天才,但也绝不可能敌得过“Rheingold”。然而——持续高鸣的警报,突然停下。指挥室中,包括香格拉蒂在内的全体工作人员都不约而同地为屏幕上显示出的某个事实而感到震惊。“Rheingold”的信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数据链已恢复……等等,似乎还有另一个学生滞留在接触现场。”“……另一个学生?”“是与樱井有珠同属一年级的——”在操作员读出那个名字的一刹那。“易天枢。”香格拉蒂脸上的表情,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