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ado》(三)

【没有】

打开上了锁的盒子。

【没有】

掀起伪装成了地板的夹层。

【没有】

拉动带着滑轮的,隔间被毁了的橱柜。

【没有】

钻进通往地下储藏室的,已经断成两截的床的底下。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没了。”

棕发小孩仍不甘心,一遍遍翻弄着已经找过了的地方...也就是说,他家中的每一个角落。

“都没了。”

一枚铜币也好。一瓶油也好。一个空罐也好。一粒谷子也好。一撮黑面包或粗盐的碎末也好。

“全没了。”

他再也站立不稳,重重跪在了地板上。

逃跑之后,他返回了自己的狭窄寒酸而空无一人的家。

而看到屋子第一眼的那一瞬间起,他就感觉了有什么不对劲。

【妈的。】

几道绊脚索和拴着空罐的报警机关,都被卸掉了。

【是野猫吧。】

当时,他是这么乐观地想着的——事实上,他除了乐观也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真正走到家门之前,他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门锁...

也被人动过了。

不只是动过了而已。

就像是在嘲弄着他的松懈与无能一般,干脆肆无忌惮地敞在了那里。

老旧的破门晃来晃去,吱呀呀地响。

而大门之内的光景,更是让他的思考刹那间停滞了。

空空如也。

除了父亲死前置办下的、不值几个钱而又沉重地搬不走的大型家具以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而就算是那些家具,也被报复式地砸了个稀巴烂——

只留下一地木屑。

这已经不是用盗窃一词可以形容的景象了。

劫掠...不,或者应该说是扫荡才更加合适。

“妈的。”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挺直了膝盖没有栽倒在地。

“是哪个王八蛋。”

无数人的面孔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萨洛克,皮斯,莫则,拉泰尔拉,烂皮鞋,黑帽子。】

无论是这条街的哪一个人,都有做出这种事情的理由...他是没有朋友的。为了争抢为数不多的财物所结下的冤仇,却是数不胜数。

事到如今,追究行窃者的身份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把钱财再从别人嘴里抠出来...如果能的话,他早就会这么做了。

事实上这种事情,他并也没少做过。只是没做得这么张扬,也没做得这么彻底——只会从温饱以上的人那里偷走最值钱的东西,至少也会留对方一线生机。

今天,受害的一方也轮到他来做了。而他的对手,可不像他这样带着盗贼所不该拥有的、对于弱者那么丁点儿的同情心。

他找过了。翻找了他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每一处为了预防偷窃而分散储存的财物。

想也知道,他的底子和习惯早已经被人摸透了。彻彻底底地,只是给他留下了一堆烂木头和一间空房子而已。

越是不甘心,越是搜寻,就越是失望,越是绝望。

即便带着侥幸心理,事实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

尘土飞扬。

一只飞虫留恋似的转了一会儿,也死了心飞走了。

现在,他总算是放弃了。

身上已经分文没有了。

他,失去了一切。

唯有能自保者才有资格生存。这就是被遗弃在王法之外的贫民窟中,最为本质的法则。

因为过于合理,而表现得残酷无情——尤其是对这个尚是孩童的弱者而言。

他只是呆然看着空荡荡的墙壁。

无法思考了。

骂不出脏话了。

感受不到未来的存在了。

没有力气去后悔了。

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就像是灵魂也随着钱币一起,被人夺走了。

色调也暗淡了的夕照从小窗里照在他的身上。

明明只是几十厘米高的小人,留下的阴影却几乎填满了整个房间。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

但确然,还是在前进着的。

也不得不前进下去。

究竟是过了多久,才再次振作起来的呢。

他并不清楚。

大钟塔的报时声唤醒了他。

重新恢复了思考,残阳也已经落山了。

他要面对现实了。

他也非得面对现实不可。

房子已经不能住了。这里已经被人翻了个底朝天,所有能隐藏东西的位置也看得清清楚楚。继续生活在这里的话,和被圈养在栅栏里的猪没什么区别。

唯有隐藏,才是势力单薄者唯一的自保方式。

现在,他深刻地理解了这一点。

【走吧。】

单薄的身躯拖着沉重的双腿,向屋外走去。

今天,他出城跑了五里的路程,来回便是十里地。到现在为止,还什么都没有吃过。

“咕啦——”

肠胃挤成一团发出悲鸣。

仅仅是饥饿而已的话,他已经习惯了。小偷可不是什么旱涝保收的工作...说是工作本身也已经不太合适了。

总之,只是一两天的空腹,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就是滴水不进也是经历过的——在公正教堂忏悔室里的话。

落寞的身影在无人的街道上走着。

大抵是战争的缘故吧。他成长的这四年中,这里都在不断地衰败着。不知不觉,就冷清到这般地步了。

壮年的男人,也已经没有多少了——都被征去了王国军,无论他们情愿与否。

留在贫民窟中的多是些老幼妇孺...若不是这样,他也未必能在险恶的环境中活到今天。

要知道在以前,这片被卫兵故意遗忘了的街区也是贪食腐尸的秃鹫与野犬的巢穴...在每次械斗之后尤其如此。

当然,它们也经常会被炖在穷人的锅子里。

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对于食物总是不多挑剔...只要没有毒就够了。饿得到了极限,有时连这一点会也顾及不到。

这样的他们,当然不在乎自己碗中的肉归根结底出自谁的身上。

而现在,就连这些动物也不见了踪迹。

一到夜晚,贫民窟就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要在这里走夜路,需要的可不只是勇气和觉悟而已。

棕发的半身人小孩在游荡着。

他需要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地。若是躺在能被发现的地方入睡了,其他人恐怕也不会介意减少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从这里,可以瞧见遥远的中心城区那高耸的围墙——

那里面就是贵族的住处。

丰衣足食,柔软而整洁的床铺,毫不吝啬木材而熊熊燃烧着的壁炉,不会漏雨的屋顶,没有缝隙的墙,也没有在地板上肆无忌惮爬来爬去的蜈蚣与蟑螂。

卫兵每晚都会擎着火把巡夜,不需要担心东西遭到偷盗,不需要随身备着匕首、石灰粉和撒在地上用的四菱钉,更不需要担心在睡梦之中脑袋搬了家。

他并不信神。

但如果以前教廷的神话来说,那对他而言就是天堂。

而令他无法理解,却又习以为常的是——

天堂与地狱之间,竟然只有这一墙之隔。

【我要逃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失去了避难所,终于无所牵挂的缘故。

也不知,是不是饥饿和绝望冲昏了他的头脑的缘故。

也不知,是不是白天那个天真烂漫的却又耿直地令人羡慕的小少爷给了他过于强烈的印象的缘故。

他第一次,产生了要逃出这荒诞而残酷的现实的念头。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王都外的村庄也多半因为战争的消耗而萎靡不振了。

作为弱势者的、瘦弱的半身人孩童,到了哪儿也只是被人欺凌、压榨而已。

所谓的善良,在他学会这个词的十年之中,一次也没能实用过。

但他没有思考这个问题。不想思考,也不能思考。

逃。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像是沸汤中的水泡一样无法抑制地填满了他的整个脑袋,让他再也挤不出任何想法。

被追赶而过度奔跑了的双腿,从筋膜和为数不多的肌肉中隐约泛着疼痛。

他蹒跚地走着。

代表着女王的银色月亮升上夜空,照亮了王城的外墙。

孤单而瘦弱的他,穿过了城门。

卫兵只是瞥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不愿再看。

像这样举目无亲的孩子,他们已经见了太多。没有几个能回得来...就是直接倒在大门之前暴毙也有不少。

战争在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同时,也制造出了数不清的孤儿。无论哪般,都是这些自身难保的卫戍军士都无可改变的事实。

人的同情心是有限的...而且损耗地也极快。

从心痛到愧疚,再从愧疚到无视,终于演变成了麻木不仁。

棕发小孩终于消失在了视线的余光里。

他们也松了一口气,端正了头颅。

就是走,又能走多远呢。

连这样的关心也剩不下了。

跟在那孩子身后跳着脚的瘦乌鸦,也当做没看见就好了。

艾布里德王都逐日城,今天也恬然入睡了。

又有一个卑微而渺小的身影,和一套会走路的破衣烂衫,不为人知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那我走了!”

依然是那件朴素的连衣裙。单薄而粗糙的麻布上到处都是补丁,也谈不上什么款式可言——基本是由一件旧长衫和碎布块拼凑而成的。不过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让人觉得温暖。

大概是贴心衬在内层裹住身体的细棉,和裂口处那反反复复的整齐缝线的缘故吧。

穿着这身衣裙的靛蓝色头发的小女孩儿,双手握着钓竿回头望去。

身着修道服、体态单薄,发间夹着几缕银丝而面目慈祥、大约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女性站在那里。

而在她身后的,便是一间宽阔却破旧的简陋教堂。那朴素的内装、坑坑洼洼的屋顶和墙缝里长出的杂草,几十年来都都是如此——大概从今以后也不会改变吧。

“面包?”

“带了!”

“小刀?”

“装着了!”

“水瓶?”

“挂在腰上了!!”

“嗯。没有忘带的东西了吧?”

“都准备好了!那我真的出发了,雪莱妈妈!”

修女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走过来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

“啊,对不起!...雪莱姐姐!”

小女孩儿一拍脑袋,想起自己之前被多次叮嘱过的话,纠正了对修女的称呼。

“嗯。好孩子。”

修女摸了摸她的脑袋。那看似枯瘦的手掌中,带着一股近乎于炽热的温度。

小女孩儿安心地眯上了眼睛。

“去吧。阿猫还在等着的吧?”

“好!”

她点了点头,欢快地跑出了院子。

修女站在原地,目送着她。

“?”

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在街上蹦蹦跳跳地走着。

“啊拉好孩子,去拾柴吗?”

路过的阿姨问。

“恩,姐姐!”

她清脆地回答。

“——喂!一起去玩吧!”

几个结伴的孩子看到了她。

“对不起,今天不行!”

“啊啊~~~~~!”

她笑着推脱了,把她们甩在了身后。

自从来到了这里,她每天都过得如此快乐而充实。

不同年龄的兄弟姐妹都非常亲切,没人会介意她的出身究竟如何。只要辛勤劳作的话,就能换来他人亲切的笑容。

手上磨出的水泡与被晒成小麦色的皮肤,也都可以算作是努力的证明。

她热爱着这样的生活。

而这样活泼的女孩儿,今天来到了五里之外的、荒废村庄旁的树林里为教堂拾柴。

而在那之前,她还要先去那已经被本地人遗忘了的帕萨杜湖边逛一逛。

“哼,哼哼~”

她哼着小调穿着草鞋,在长满杂草的地面上迈着大步。

“哼哼、呋——~...?”

在远处的光秃秃的树干底下,积累起来的金黄枯叶奇怪地凸起了一块。

她好奇地凑了过去。

枯叶的缝隙间露出脏兮兮的黑布。

“?”

用钓竿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拨开了覆盖物。

“啊——!”

是人。

极为瘦小的孩童。

肤色惨白,看上去已经没有了呼吸...不如说,以这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说他是个活人才比较牵强。

“...!!!”

女孩儿认得他。

这就是昨天由她施以救治,又在阴差阳错之下被从金发孩子手中逃走了的那个半身人小偷。

【总之,得先看看他还有没有呼吸。】

她看了他一会儿,兀地行动了起来,毫无这个年纪的孩子见到尸体时应有的惊慌。

虽然现在是居住在安稳的环境里,但像这样倒在路边的饿殍,她从前也是见到过的。

比起见过,不如说是已经看得厌烦,以至于习以为常了。

她熟练地把棕发小孩从枯叶下拖出来,翻了个令其仰面朝上。

因为主动承担了许多大人才能完成的工作,在吃苦磨炼之下,她在同龄人之中算是相当有力气的。

但即便如此,这个身高五六十厘米的半身人小孩也不该在她手中轻地像捆中空的秸秆一样。

【这个人,果然也是...】

她沉默了。

伸出颤抖着的手指,放在棕发小孩鼻下。

《Pasado》(三)
Resurgent~再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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