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ado》(六)

他的肋骨在隐隐作痛。

门牙有些活动了。稍稍一碰就会发出足以让壮汉留下眼泪的疼。

胳膊上满是淤青。

左手的小指往奇怪的方向变了形...即便拧回原处,也一动也动不了。

大腿大概已经肿的不成样子了吧。后背的鞭痕也像是陈旧陶器的裂纹一样,深重而密集。

若是未经过锻炼的普通人,可能真的会被这样的伤害活活打碎吧。但即便没到那种程度,这幅身体上也几乎不剩下几块幸存的皮肉了。唯独腹部和其中的内脏,毫发无伤。

体罚。

极为狠厉的责打。

每一处伤痕都显示不出教育心态,只能读得出横暴,甚至憎恨之意。

金发孩子在泥土的小道上,拖着这凄惨的身子艰难地走着。无论整理了多少遍,那件上衣也已经没办法变得和之前一样洁白而挺拔了——

就算不去寻找蛮力造成的褶皱折痕,也无法忽视那仍露着鲜血淋漓的鞭伤的裂口。

“丢了。”

这就是他对家传之剑的下落的全部解释。

之后,一向惯于用暴力代替教育,又被激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滔天怒火的男爵大人,究竟对自己的孩子作了什么,大抵也不必多说了吧。

毕竟他所最擅长的,令囚犯极度痛苦而又不会受致命伤、始终保持清醒的审讯手段,已经是不太适合记录在书本上的东西了。

也许是流淌着同样的血脉的缘故吧。

又或者,是多年以来从男爵给他的压抑中积累着抵抗心理,在一时间爆发出来了的原因也不一定。

金发孩子的顽固与倔强丝毫不逊于自己的父亲,从头到尾没有吐出半个屈服的字眼。

这样的暴行究竟持续了多久,连打与被打的当事人都已经不知道了。

他只记得,那是他生命中过得最为漫长的一段时间。比起曾令他咳出血来的长跑和手臂骨折后依旧持续了一个下午的剑术训练,还要漫长的多。

如果不是连因想要让自己的孩子继承爵位而排挤他的继母都对此看不下去,哭着为其求情的话,他恐怕真的会被活活打死在院子下的地牢里吧。

现在,他趁着黎明时分、府邸中众人皆沉睡之际带着一身伤痕悄声逃了出来。

这也只并非是一时之气而已。

责打归于责打,仅仅是带着荣耀历史的剑,在男爵看来也不如自己的长子来的重要。

但这一切的发生是有其起因的。

今年早秋,来自北方、势头正盛的叛军已经正面将王国军戍边部队彻底击溃,不多时就要打到都城来了。

决战在即。

而这个继承了家族血统,生得高大健壮又从未疏忽过战斗技术培养,仅仅十岁就足以与一名骑士打得不相上下的,前途无量的天赐之子,无异于是他能够报以家族崛起之希望的最高杰作。

借此一役立下战功以扬家名,被此刻正急需有能之人的女王加封为子爵...不,甚至就连破格授予伯爵之位也并不是不能想像的。

但就是这样令男爵为之骄傲的儿子,却反抗了父亲的意志,没有接受参军出征的命令。

只是用令人匪夷所思的[不公平]三个字就推脱掉了。

只是用“我没有用剑砍掉别人头颅的资格”这句话就不容商量地回绝掉了。

即便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也不能改变这个倔强孩子的心意————而父子之间这样持续了许久的矛盾,终于以一柄剑为突破点爆发了出来。

在势同水火的两个人之中,作为弱势者的一方必然会是失败者。而他坚持信仰的代价,便是这身不知能否愈合的伤痕,和永远回不去的家。

金发孩子走着。没有时间给他收拾行李,藏在自己房间里的书自然也没能带出来。现在他除了这身被打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以外,已经可谓是身无分文了。

从昨天开始就什么都没吃过,他的肚子像个怨妇一样因空虚而不住悲鸣着。

以他狭窄的社会认知,昨天去过的那个湖泊便是现在世界上唯一能获得食物的地方了——而事实也大抵如此。

在还有不少人忍饥挨饿的王城中,基本没有谁会给他这样非亲非故又浑身是伤不能劳作的人以容身之处。至于可以依赖的亲属与朋友,则是从根本意义上的不存在。

除了前往那个湖,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之前轻轻松松就能走出的路程,今日靠着这从骨头里渗着痛苦的双腿却是怎么也到不了。

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也无悔意。

他是不会去战场的。就算打折了他的那根脊柱也不会去。

这就是这个孩子对剥夺了自己小小愿望的父亲所作出的,冲动而幼稚的抗争。

走着,走着。

他已经忘记了时间。

从衣服的窟窿里渗进伤口的北风令痛觉麻木了。

他觉得今天与往日不同,格外寒冷。

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倒在了地上。手脚僵硬得连一根指头都不能移动,浓重的困意涌上心头,眼皮再也支撑不住。

【神啊。这就是...我所盼望的...公正,吗?】

“......!!”

远处传来的声音,他已经听不清楚了。

...

他缓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黑暗的世界中闪耀着一团璀璨的光芒。

无比炫目,无比温暖。

“呃...”

“啊!”

一缕纤细的靛青色发丝垂在他的面前。

“你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陌生而有些熟悉的,女孩子所特有的小而尖锐的脸。

是那个女孩儿。

“...嗯。”

“身体还会不舒服吗?有哪里还会疼吗?”

“不...没有了。托您的福...”

“呼——”

女孩儿松了一口气,安下心来。

“刚才真的好危险啊。如果不是正好被我发现了的话...这么严重的伤是怎么回事?”

“...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这个借口过于直白,几乎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话语中的敷衍意图。

“不可能只是摔了一跤而已吧!?你浑身都是淤血...”

“...请你,不要问了。”

金发孩子不愿直视女孩儿的双眼,没有要将实情托出的意思。

“...我知道了。你真的没事了么?”

“只有这个,你还是相信我吧————啊、”

他强行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仍残余着细微伤痕的撕裂开来,疼得他咬牙切齿。

“呀,神术还没释放完,先不要乱动!”

女孩儿连忙扶住了他的胳膊。

“没关系...我已经不能再受你的帮助了——”

金发孩子还是不顾劝阻站直了身子,想要摆脱女孩的手继续前进。

一如既往平静的湖面,一如既往荒凉的树林,那个已经开始腐朽的木质码头也在一旁。不知怎么地,他在失去意识之后还是凭着意志走到了这滩湖畔——

天旋地转。

脚下本坚实的地面也没了重量似得左摇右晃,一刹那间夺走了他身体的平衡。两条腿也不再听他使唤,只是软软地跪折了下来。眼前忽然一黑,还没等他自己反应过来的工夫,整个人都像滩烂泥似得一样啪地拍在了地上。鼻梁与泥土的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足以冲昏头脑的剧痛使他立刻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觉得汩汩热流从鼻腔深处迸发而出,喷得满脸都是——————而那温暖的不明液体从唇间渗入口中,一股子带着铁锈味道的浓稠腥甜便从舌尖上蔓延开来...

【...?】

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

【我的腿...不,血...鼻子...】

强烈的冲击使得泪水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一滴滴落了下来。

【我...怎么了?】

是大脑终于因养料不足而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虽然是这个时代的下层民众所熟悉的情况,但对于从没挨过饿的贵族少爷而言是非常新鲜的体验。

“怎么回事?伤口应该已经愈合了才对!难道是我的祷词念错了...啊,得先止血才行!”

女孩儿用袖子擦去了金发孩子脸上的污渍,将手放在他鼻梁上默念了一会儿,血就不再流出来了。

“你的脸色好差,嘴唇几乎没有颜色了......难道,是没有吃早餐么?”

难以置信。她怀中的这个男孩本应三餐不落,不知饥饿为何物才对。但实际上他是被盘问靠打了一整夜,到了清早才被踢出府门,精神和身体上都已经到了极限。

码头的木头里发出小动物似细细索索的刮擦声。

“...啊。”

金发孩子只能有气无力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可是你...”

他将头扭向一边。

“...好吧...哈哈。我最近还真是容易捡到饿肚子的人呢...啊,也不只有人而已。”

女孩儿苦笑不已。

“...我是人类。”

金发孩子纠正并强调。

“不是说你啦...对了,你尽快应该吃一点东西比较好。”

说着,女孩儿从膝前那不经装饰的大口袋里把一块方形的黑色物体掏了出来,试着想要掰成两半。

“库挞洛克的话,能就这麽直接咽下去的么...啊,今天妈妈给我的黑面包——竟然是新烤出来的!我怎么能现在才发现?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呢...嘛总之,来张嘴,啊————”

她正要送进金发孩子口中的面包,却被他的那只大手阻拦了下来。

“你的手还不干净,不要碰。就让我——”

“我不能收。我已经,没有可以拿来交换它的东西了...”

“但是你现在——”

“没什么...但是。你这次救了我,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不过现在,我已经没有继续受人帮助的资格了...”

“啊、”

他倔强地推开女孩儿的膝盖,那根昨天还能担动几十斤柴的胳膊,现在已经真正连幼童也不如地软弱无力了。他也干脆不再站立,用着手肘和膝盖就这么向着湖的中心爬了过去。

想要的是生呢,还是死呢?他现在自己也已经说不清了。那是能够得来食物和希望的、生机勃勃的天然池塘;同时也是满含着无尽的寂静与冰冷的,深不见底的一潭死水。

诚然,在长年累积的矛盾与压抑终于爆发过了的现在,他也为自己的坚持付出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作为代价,家庭、身份,父母的保护和那掺杂了太多杂质、表现方式已经全然扭曲了的父爱。

但世界是公平的——是本来便如此,又或许是幼小的他对信仰的忠实终于得到了神明的嘉奖也说不定。在失去了一切的同时,那从出生时伴随他到现在的沉重枷锁也被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他自由了。自由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这湖水就代表着高墙之外的真实世界,面无表情地对他发出了冰冷的邀请。

吃,还是被吃。

面对着潜藏着食物的大自然,他束手无策了。

逃出铁笼的鸟儿多半只有一个下场...那便是死。在这里,他需要自己来寻找自己的容身之处了。

寒冷刺骨的湖水已经透过短靴浸湿了他的脚底。

他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了。自由和父亲的鞭挞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既无从屈服,又无从反抗。

女孩儿已经追了上来,在湖边呼喊着他。

【自己做...我得自己做才行。】

他渴望了许久的自我独立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我已经除了自己以外...什么都不剩了。所以,我得拿自己来交换才行...】

他俯下身探寻着已经被他搅得浑浊不堪的浅滩——理所当然地,除了淤泥和烂石朽木以外什么也没有。一切能动的活物早都被他惊跑了。

...

他仍不死心,索性淌着泥水就那么在湖里走了起来。

女孩儿见劝他不动,也只有一时放弃,收了面包进树林里拾柴去了。

而两人都没注意到那伏在码头廊道上的小小身影,从圆木尽头探着的半个脑袋;与伸出的一根笔直的长杆。

...

《Pasado》(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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