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ado》(八)
半分钟后。“还没———”“嘘——”女孩儿手指竖在唇前,做出禁声的手势。“太—早—了—”“要—等—多—久—”两人悄悄对话。“这—得—看—它—们—的—心—情——”“非—得—这—么—讲—话—不—可—吗——”“会—把—鱼—儿—吓—跑——”“我—知—道—了——”...又是半分钟后。“没—有—反—应—”“不—会—这—么—快—就—上—钩—的—啦—”“为—什—么—”“它—们—会—起—疑—”...还是半分钟后。“怎—么—还—没—”“耐——心——”...仍然是半分钟后。“这—里—会—不—会—没—有—鱼—”“所—以—说—了—要——耐——心———”...依旧是半分钟后。“你—”“不—要—讲—话—我—会—分—心——”...一如既往的半分钟后。“看—那—边——”“什—么——”女孩儿扭过头去“蜻—蜓——”“噗通。”钩子忽然沉了下去。“哇哇哇哇哇——!!!”搞得她措手不及。耽误了最佳时机,浮漂又浮上来不动了。“...跑掉了。”“...哦。”金发孩子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呼咕。”女孩儿气得鼓起了腮。“碍事。”“不过刚才是你...”“碍事。”“...”“刚才我做的工序,你都记住了吗?”“应该...没有问题。”“那就自己试试看吧。作鱼饵的虫子的话,那些石头和叶片下面大概会有的。还有,回来之后你就去...码头那边钓好了。我们不能离得太近的。”她站直了向树林深处一指,示意金发孩子离开。“记住,一定要有耐心地慢慢等浮漂的反应哦。”...眼看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她才终于安下心来重新装饵。鱼钩上已经是空荡荡的,方才刺在上面的蠕虫也理所当然地不见了。“对不起。”她在心中不知向谁道着歉。“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像妈妈那样无私呢。”金发孩子走到码头之时,棕发小孩正悠闲地趴在木头廊道上,吹着口哨用匕首削着木棍。等这个没有防备的半身人察觉到那体积硕大的入侵者之际,已经不知不觉间教对方走到了他身边三四米的近处。这着实吓了他一大跳。转身兀地一挥手,匕首就被不慎被甩飞了出去,“锵”地一声插在圆木里,嗡嗡震颤着发出平直得有些让人不寒而栗的金属音。而金发孩子只是淡定地抬脚躲开,棕发小孩却没了之前的潇洒,喳哇乱叫着滚出了好几米远。“阿哇哇哇你你你,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跟那小niu...姑娘学东西去了吗?”“...大概,是被赶过来了吧。”金发孩子一脸苦涩。“能把那种老好人惹得不耐烦,你也挺了不起的。”“我到哪儿都是个碍事的人。”他身上锐气尽失,硕大的个子却显得十分渺小了。神情之中,只教人觉得颓废不堪。“哼,说的不错。”“你在做的那根...是新的吗?”“废话。”“还害得你不得不把唯一的竿子借给我——”“闭嘴。老子自己把自己的东西借给你,又关你什么事。”“可——”棕发小孩对之前把钓竿借给对方一事不愿多提,无视了对方的话语走到匕首旁。他双手握着刀柄,蹲下身去接着双腿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把它扯出来。只是不知怎么地,方才惊慌之下随手插进去的刀子,现在无论如何地专心去拔却都是钉死了在了木头之中,纹丝不动。同样地,已经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再想要隐瞒收回也不可能了。一只宽阔而结实的大手附在他已经暴出青筋的手背上,只是用拇指和食指钳住刃中那凸起的棱轻松一提,就干脆利索地将匕首抽了出来。金发孩子横捏着刀锋前段的尖,把刀柄递给了他。虽然这个国家的语言中没有类似的成语或短句,但所谓[授人以柄]一词也完全足以从字面上形容他现在的行为了。在所有物品之中最难亲手交给他人的便是没有鞘的刀子,毕竟要把刀锋朝向自己就不得不向对方投以绝对的信任不可。当然,非要说的话权柄倒是更加危险的东西,但在这里就不再多谈。棕发小孩有些懵了。即便这只是对方所学过的贵族礼仪的一部分,但也不曾有人对他做过这样的行为...如果是以刀锋相向的胁迫,倒是多得数不胜数。信任他人和被人信任的感觉,在受到了几次背叛之后也就已经忘记了。【随便接过来就行了。】这样想着伸出的手,却还是不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想装作不在意,但那是做不到的。他把手抓在刀柄上,但为了稳定住随着臂膀来回摆动的刀刃,又把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不这样做的话,觉得会后悔的。就秉持着这样对他而言莫名其妙的想法,生怕伤了对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匕首抽了回来。“等、等我削好了杆子你就从这儿出去,别他妈打扰老子钓鱼。”掩饰着内心的奇特感受,他骂骂咧咧地回过了头,不再敢让金发孩子看到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了。”大个子惨兮兮地走向廊道的尽头。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怎么回事。】再次坐下来捡起木棍削着,他有些心不在焉了。“我艹。”刀刃不经意间刻入了杆子的一半之深,之前的工作全都白费了。【又得从头来了。】他无奈地抬头望天。晴空之上万里无云,那无尽的碧蓝色清澈得有些耀眼。如此灿烂的阳光,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了。金发孩子学着女孩的样子把鱼钩刺在木头上,从上衣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啊疼”一只咬在他手指上不肯松口的大号蜈蚣被带了出来。“原来虫子也这么有力的吗。”用细树枝把蜈蚣的嘴巴撬开,强行将其穿在了钩子上。事实上,他并不清楚虫子还有种类之别...能分辨出会飞的和不会飞的就已经很难得了。理所当然地,也就无法理解这样的事实————蜈蚣和蠕虫不同,是不能用来做钓饵的。要问为什么的话,能一口将整只蜈蚣连带鱼钩一起吞下的鱼类是十分少见的。即便出现在了这个小小的湖泊里,也不是金发孩子手中这根又短又细的粗制鱼竿所能钓起来的猎物了。对此一无所知的金发孩子有板有眼地拉紧了线将钓钩弹了出去。若是像挥剑一样甩动鱼竿,难免会让钩子挂在身后的其他物体上或误伤他人...幸而以他的性格,不会做出那样鲁莽的行为。不过成也如此,败也如此。吸取了之前被女孩儿教训的经验,他现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的小浮漂,再也不去想时间的问题了。...晚秋的飞虫在水上飞来飞去。一只疲倦了的稍稍空中盘旋歇息,被趴在附近的青蛙伸出舌头逮了个正着。长得与鹅相似的水鸟梳理着洁白的羽毛,一旁的同伴则交颈联络感情。偶尔交相鸣叫,发出悠闲自在的声音。棕发小孩完成了手上的工作,看了看坐在码头上的身影。欲言又止,欲语还休,扛着竿子默不作声地溜到另一处去了。金发孩子一动不动。轻风拂过,不知把时间吹去了何方。青蛙迟缓地在塘边跳来跳去,寻找着新的觅食地。水鸟飞走一群,又来了一群。女孩把钓到的鱼浸泡在挖好的小水坑里,啪嗒啪嗒地在岸边洗着小脚丫。金发孩子一动不动。为冬眠做好了储备的青蛙已经踏上回巢之路了。仍恋恋不舍的几片白影仍三三两两地结成小股漂在那里。想要独自生火的棕发小孩被采了许多野菜捧在怀里的女孩儿叫了过去,两人一起搭了个小柴堆。金发孩子一动不动。天色已晚。靠着阳光的温暖而活动的两栖类们全部消失不见。湖面上已经什么都不在了。“嘎、嘎”寒鸦惨啼。西风萧瑟。日渐西沉。锅子里的水沸腾起来。金发孩子一动不————“你个愣子到底他妈要在那儿坐到什么时候?”棕发小孩终于忍不住了。他沿着廊道跑到金发孩子身旁,冲这个已经化作望鱼石的傻大个大吼大叫。几只停在他身上的鸟儿被惊飞了起来对方只是缓缓对他转过头来,僵硬的颈椎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双眼已经因饥饿而失去了神采,肩膀的灰尘轻轻震落,爬到腿上的藤蔓也滑到了一边。“嘘——”艰难做出的手势,作为神庙里的雕像倒是极为相配。“嘘个屁。你一下午都在这儿干了嘛?”“钓——鱼———”嗓子发出漏风了似的干涸声音。“鱼呢?”“什——么——”“你钓的鱼呢!”“嘘——”“...”像是得了一种会不断问出[饭还没好吗]的老年人多发病症。“你上鱼饵了吗?”“上——了——”“用的什么?”“什——么——”“我问你往钩子上挂的什么东西!”“忘——了——”记忆已经随着历史的尘埃一起被风吹散。“那你在这儿钓个鸟儿的鱼?”“什——么——”“...问你钓鸟儿。”...“嘘——”棕发小孩忽然升起一股想要把面前的这个蠢货一脚踹进湖里的冲动。就在这时。突发的异变让他连施暴欲带唾沫一起猛地咽进了喉咙里。水上那根几乎已经和鱼线钓竿以至金发雕像合为一体的浮漂,忽然间沉了下去。线也随之立刻绷紧,杆子登时弯曲成了半月似的弓形。“愣子!”这可是大家伙才有的力道。棕发小孩激动地蹦了起来,狂摇这手握鱼竿的大个子的肩膀。“什——么——”“鱼!煞笔,你他妈的鱼!”“我不是鱼。”“我说你的鱼上钩了!!!”他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孩子和他不处于同一个世界...当然,仅限脑子。...“嘘———”现在他终于可以下定把对方送入冰冷的湖水清醒一下的决心,但已经没有那种时间了。“给我把手抓紧了别动!!”他过回头,又向远处正开心地用鼻子哼歌添柴烧着开水的女孩儿大喊道。“小姐姐,快过来!!!”“姐姐?没有那种人...诶,叫我吗?抱歉...嘿嘿,还真是有点不习惯——”“赶——紧——的——!!!”“啊啊好好好!!”女孩儿也慌忙地跑了起来。瘦小的,纤细的,强壮的。三双截然不同的胳膊交叠在一起,六只尺寸各异的手牢牢地握在同一根脆弱的木竿上。“抓得紧点儿,别让给它跑了!”“不要向后拉,得小心线被弄断才行!”“——我来站在码头边,你们不需要再往前走了!”“这家伙劲儿可真他妈大!!”“呜呜呜呜呜呜呜!”“注意,它正在向左游!不,又向右去了!”随着金发孩子恢复了神志,集合三人才勉强能和鱼竿另一端的生物乘对峙之态。而那上了钩的家伙却不知疲倦地挣扎个不停,三个孩子只有拼劲全身力气与它僵持。此处一拉,彼处便是一扯。来来回回之下,拔河的胜负点始终被保持在了中心位置;神经也如钓线般笔直地绷紧着,疲倦感从四肢中源源不断涌了出来,但双方谁都不肯做出丝毫的退让。毕竟无论对哪边而言,这都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关乎生存的较量了。钩子上的鱼儿自然是拼死抵抗着的,而饥肠辘辘的金发孩子也迫切地需要这一餐来填饱他空了一整天的肚子。鱼儿西游,人便东倒;鱼儿东去;人便西歪。随着一波波无休无止的对抗,时间的流逝也已经失去了意义。事既至此便已无关得失,只有[不能输]这一个念头支撑着孩子们颤巍巍的腿脚。渐渐地,湖中那猎物的动作终于显出了些许疲态,转身变向也不是那么灵敏了。这场斗智斗勇的竞赛,以人类们毅力的胜利告终——要这么说或许还早了一点。“愣子,差不多了!”“怎么?”“可以准备把它给弄上来了!”棕发小孩顶着满头汗水对身旁的大个子喊着。“已经成功了吗?”“还差一点就可以了!你们两个,等我把竿子下压的时候就往上抬吧!”““好!””男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那么,我数到三就一起用力!”“一!”水里的鱼儿还在作困兽之斗,却已经是无力回天了。“二!”两人都竖起了耳朵,攥紧了手蓄势待发。“三!”“噗通!”斜阳之下一条体型硕大的黑鱼腾空而起,以优美的姿态划过上空。三人抬头望去,只见那鱼儿如同是在天幕中遨游着一般。摇鳍摆尾,飞溅的水珠有围绕着彩虹似的光晕,而鱼身也发出了点点炫目的白光...————暂停一下。众所周知一般来讲以常识而言,鱼类是不会发光的。就连那少数的例外也都是生活于漆黑深海之中的特殊种群。而淡水里的鱼儿之所以会以其短暂的生命发光发热的原因,也当然不是为了普照人间作为一个小小的太阳为万物众生奉献自己宝贵的生命。不必说,它同样也没有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的觉悟和立场它有着确确实实,性命攸关的理由。“嗞——”飞行中的战利品发出了令人心悸的怪声。那不连续的低沉噪音作着极高频率的嗡鸣,像吞噬了人心中的勇气似地膨胀得响亮起来,越发尖锐,仿佛每一个瞬间都可能突破那最后的临界点————“快跑啊啊啊啊——!!”三人下意识地互相一推,全都因身体失衡而被弹到了廊道之外的半空中。一时间,惊叫声,呼喊声,衣服布料兜着强风呼呼作响,老旧支撑柱发出的吱呀悲鸣,乱作一团。而在空中的他们所看到的是,那黑鱼身体中射出无数条电舌,撕裂空气闪耀着雷光,狂野地舔舐着下方的廊道圆木,所及之处尽皆焦糊。“嗙——!”孩子们终于落水。说是终于,其实距离水面的距离也不过一两米而已。之所以觉得漫长,也是因为在短短一秒之内接受了太多的信息。“噢噢噢...那那那那是!?!?”女孩儿还没来得及理解现状,指着上面的鱼儿组织不出言语。“妈的妈的妈的。”吓呆了的棕发小孩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唇。“咕噜咕噜咕噜咕噜。”不会水的金发孩子沉了下去。“哇哇哇哇!”......。经过一番努力,孩子们终于爬上了岸。“哈——”在地上躺成川字型。精疲力尽又遭遇溺水危机,现在的他们已经累得连小拇指都不肯再动一下了。“哈哈。”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哈哈哈哈。”引得另一个笑声也响了起来。“哼哼哼。”或许是虚脱之后那莫名满足感的作用,又或许是极度紧张的精神忽然放松的结果。没有理由地,大家都笑了起来。“呼呼、”这实在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氛围。“嘻嘻!”小孩子本就是会莫名奇妙地笑个不停的生物。如此地,一发而不可收拾。“哈哈哈哈!”没有了思考的余地,剩下的就只剩下开怀大笑而已了。“哼,哼哼哼!”无论是中了邪也好,着了魔也罢。欢笑的理由,从一开始就不需要。只要笑就可以了。只要笑就足够了。“——噗!”棕发小孩忽然跳起来往金发孩子被灌得圆鼓鼓的肚子上按了一下,引得他喷出一股水柱。“哈哈哈哈哈哈!”狂笑。“吭。”掩口而笑。“呋,呵呵,哈哈哈哈哈!”释然的笑。因为是孩子。即便承受了稚嫩肩膀所不应承受的沉重,也有笑的权力。年龄性别身份地位名誉得失恩仇爱恨昨日将来责任义务人生有意义或无意义的,都与此刻的他们无甚关系。这是孩童的特权。就算无法留存于记忆之中,笑声便仅仅飘扬在此时此刻也没关系。令大地丰饶的,正是那永远埋藏在土下不见天日的珍宝。就连这不明所以的喜悦,也终于会成为支撑某人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