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ado》(十三)
“我,有过一个妈妈。一个...温柔,又很强大的妈妈。直到现在,我也很憧憬成为她那样的人。”“强大。”金发孩子不禁重复了一遍这个于女性而言不甚适合的词汇。“恩。非常厉害。”“也就是说擅长战斗吗?”“如果必要的话也会...但她并不是因此而厉害的。对了。你们看到我的头发,不会觉得奇怪吗?”“...是有一些。”并非是不想询问,只是还没找到开口的机会而已。作为冷色调的靛青,是人类所无法拥有的发色。“我的妈妈是半精灵,有一头墨绿色的头发。而我的发色则是和祖母的一样的蓝...我并没有见过她,所以也是听妈妈说的。只知道她们两人,都是与金发的人类青年结合的。”“精灵族。”棕发小孩咀嚼着这个词的含义。“也就是说,我的家乡在北方哦。很远很远的北方。当时我还很小,只记得那儿的冬天比这里要冷得多。”“那你——”“恩。是逃过来的。”“因为战争吗。”金发孩子的话语深重得像铁一般。“并不是...但应该也是吧。有一天,大家忽然就变得讨厌人类了。城里没有小孩子和半精灵的我一起玩,之前对我很好的叔叔阿姨也不再和我打招呼,见了面只会东张西望地跑掉。然后没多久,妈妈就带我离开了那里。”“...”其实反观在王城之中的情况也与之类似。任何人若与精灵一词扯上了关系,就意味着他要遭殃了。“然后就来了这儿?”棕发小孩问。“...不。我们去了很多地方。有时是和离开了家的人们一起,有时只有两个人。...没有谁愿意收留我们。但妈妈很厉害。能不用燧石生火,也知道什么草可以吃、什么不能吃;甚至还会用野草来发动魔法。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所以,我们才能一直到处走着。而且,她对所有人和动物都很温柔。尤其是对我——每天晚上都哄我睡觉,也会细心地教导我。可是我太笨了,什么也学不会。明明要是至少能用一个奥术的话,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女孩儿把两手握得紧紧的。以至本就洁白的指尖也彻底失去了血色,一如寒冷的雪。“后来,她却死了。”言词突兀,却不意外。从之前的话语中已经能约莫猜出这样的结局了。四下寂静无声。女孩儿咬了咬嘴唇,还是艰难地说了下去。“是上个冬天的事情了。我们来到作为最后希望的王城,理所当然地被拒绝了。为了躲开追来的卫兵,就像这样生活在了城北的一片森林里。那里很冷。不过有妈妈作的小屋,所以没有关系。哪儿也找不到食物,不过妈妈却总能把吃的带回来。我们已经决定,之后要到西境的山脉里住了。如果在那里也没人收留我们,就翻过山到境外的冻原上去。只要有妈妈在,怎么都会有办法的。...我,是这么以为的。”她已经在哽咽着了。就像是正在撕开胸中已经结好了的痂,想要从喉咙里呕出淤血来一般。“你不说想的话——”金发孩子不忍听下去。“让我讲完吧。”不吐而不快。“那是下雪的一天。我们在屋外玩儿的时候,被野兽袭击了。我正作着雪球,不知不觉就飞到了天上;不知道是哪里受了伤,也不知道哪里在疼。但衣服却已经被染红了。等我落在地上重新站起来,那野兽又要冲过来了。我只觉得自己要死了。但这个时候,妈妈忽然把我推开,自己却被...刺穿了。但她很厉害。真的很厉害。明明长得那么瘦,还是把野兽抱得死死地,动也不动......然后,她叫我逃跑。我逃走了。因为太害怕,就逃走了。跑了很久很久,但已经记不清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教堂里了。”“...”棕发小孩张开口,却说不出话。只得再闭了回去。“我觉得是妈妈的话,肯定也能逃得掉的。不过等我养好了伤再回到小屋,发现除了一滩干涸的血以外,已经什么都没剩下了。如果她活着,肯定会在屋里等着我............但打开门,也只能看到说好要送给我的草编玩具、还是只有做好了的那一半而已。”“对不起。”没理由地,金发孩子道了歉。他总觉得自己非得道歉不可。无论作为听众也好,还是作为贵族也好。“嗯~~都是我自己非要说不可的。”出乎意料,女孩儿虽然涨红了眼眶,却一滴泪水也没流出来。“在那之后就变好了。教堂里的人都很亲切。如果在城里说自己是博爱信徒,也不会有人因为我是半精灵而欺负我。...现在,我连妈妈的长相也已经忘掉了。我不敢去想她。只记得她有绿色的头发...只记得这些。但我还是很想她。修女..姐姐不让我叫她妈妈,可我没有一个妈妈是不行的。”“...”女孩儿的话讲完了。听到了这些的两个男孩儿,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无论是往事还是她的思绪,都已经停留在了过去。如今就算他们再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不过是徒增喧扰而已。但金发孩子还是行动了。高出女孩儿几头的他,把宽大的手心盖在了她的头上。相当冒失的行为。但女孩儿接受了。她轻轻低头,视线从无尽远方重新对焦到了面前。滞留在眼角眉头的乌云随秋雨散尽,逐而露出了比平日更加净徹晴朗的天空。“谢谢。”她向把自己拉回现实的金发孩子道谢。“你刚才说是你娘是被刺...到了的吗?”棕发小孩道出憋了一会儿的疑问,有意地回避了那个[死]字。“恩。”“那攻击了你们的野兽...”“...对。就是,它们。”她遥指林中那对不识人言,对此一无所知的野牙猪。“不是它,但一定是它们。”“...原来如此。”金发孩子恍然大悟,理解了女孩儿刚才在面对它们时的绝望、与犹豫。“那你费那么大劲而治这畜生干嘛?留着也是祸害。趁还没伤人赶紧收拾了它,今天咱们吃猪肉。”棕发小孩抽出了寒光闪闪的匕首,向一大一小两只野兽缓步走去。即便大野牙猪现在因受伤而无力,为保护幼崽拼死一搏所作的反抗也必将极尽凶烈。换做平时,这个小半身人绝不可能有如此勇气以身犯险,但现在他只觉一腔闷气堵在心口,无处倾泻。“不要。”女孩儿抓住了他的手。“它们没有错。它只是想喂饱自己的孩子而已...无论是它还是妈妈,都是一样的。”“生作畜生就是它的错。碰上我们就是它的错。”“那么生作人,也是我们的错吗?”“...”“生作半精灵——也是我们的错吗?”直言了昔日母亲死状也没有哭泣的女孩儿,却在说出这话时哽咽了。积蓄已久的情感,如暴雨倾泻而下。“你跟它们...不一样。是它们自己要——”“一样的。无论生作了什么、无论犯了什么错,也都要活下去,只能活下去。这一点,我们都是一样的吧?”“...”以偷窃为生的棕发小孩沉默了。“我们非得活下去不可。所以,那也是没办法的吧?需要吃的,需要温暖,也需要被人接受...我知道的。我也会需要所以我知道的。因为没办法的事情,就是没办法啊。我知道的。我理解的......但是,但是————”她捂着嘴蹲了下去。若不这样做,那不成语言的痛苦就要脱口而出了。“...我还是得说。既然它没有帮过你,你即便不强迫自己救它的话也没关系的。”“不...我觉得是有关系的。我......果然,还是想要救它。想救他们。不是该不该或需不需要,也不是为了博爱之神的信仰...只是想这么做而已。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应该恨它们才对。我是可以恨它们的。但我,并不愿意看着它死在这里。”“...我无法理解你的理由。没有缘由也得不到回报的无私,是公正之神所不愿看到的。”“这并不是无私...我从来都没有无私过。妈妈...雪莱姐姐的确曾告诉我,爱是平等而无私的。但我并不那么认为。会用虫子去钓鱼,还会用鱼去喂阿猫————是自私的。我的爱不仅不平等,还非常自私。我觉得,爱其实就是自私的东西。”“那你——”“正因为是自私,才不需要考虑理由的吧?就像雪莱姐姐帮我那样。就像...我的妈妈那样。如果没有自私的爱,我是不可能活到今天的。这一点,你也是吧?”“...”“不自私的话谁也没办法活下去,不被爱着的话谁也不可能出生。我想太阳也是爱着这个世界,才会每天都升起来照亮我们吧。即便世界是这样的世界,无论开心、悲伤还是痛苦无助的时候它都统统不管,只会自顾自地升起来。不是吗?”“......”“既然这样,就不需要理由了。就算野牙猪以后可能会攻击别人,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它流光了血,看着小猪饿死冻死。是自私的,是任性的。我想不到以后的事情,不愿管那么多。我也只是,自顾自地救了你们而已。”女孩儿忽如其来的自白,让两个男孩儿无可适从。“你...”“我知道这样做不对。把我送到公正神的教堂里审判的话,大概是有罪的吧。可是——”“够了。”棕发小孩无法再闭口不言,握住女孩儿的小臂以提醒她冷静下来。“我们已经明白了。是吧,愣子?”明明被问到了,金发孩子还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并不知道你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去理解你的想法。”“看场合说话!”棕发小孩压声说着,使足劲儿给了他大腿一拳。但是根本打不痛他。“不过,我...支持你。”与他所坚持的原则截然相反的论断。“但这确实是不公平的啊?”女孩儿熟知他的顽固,深感意外。“公平是很重要的...但,可能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重要。被你救了以后,我就产生了这种想法...至于为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他把注意力放在前胸,回想着作为父亲的男爵所打在上面的那一拳。伤已经痊愈了,他却因此发现自己坚实的胸膛里始终藏着一个填补不上的空洞。“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我还亏欠你很多,无论何时都会帮你的。”“...谢谢。”女孩儿轻声道谢。而这承诺中的分量,她现在还未能理解。“我,可能真的很奇怪也不一定。”她又讲了起来。“无论是帮阿猫,还是现在救这头野牙猪的时候...都有一种类似的奇妙感觉呢。不知怎么回事,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帮了它们...心里面也会觉得被填地满满的。为什么呢。”“救我们的时候呢?”棕发小孩趁机插嘴。“那就单纯只是随便顺手救了一下而已。”“...”“哈哈。并没有那个意思啦。”女孩儿笑了起来。在几人对谈的工夫里,野牙猪崽已经把那块小臂粗的烤剑薯连着皮啃了个精光。成年野牙猪将吃饱的小猪往树林深处拱了拱,又远远地朝孩子们的位置瞅了过来。“啊,它又在看这边了。”“这畜生又想干什么?”或许是以它的智力不足以思考自己被人投以食物的用意,又或许是饥饿的处境让它无法顾虑太多。与刚才并无差别,它仍是没有观察人类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孩子们堆积在火炉旁边、以待之后调理的剑薯堆,目不移睛。“是想要食物吧。”“想得美,老子自己还一口都没动呢。”“毕竟流掉了这么多的血...如果没有东西可以吃的话是很难恢复的。”虽然刚才不便多言,但那将一个半身人放干才能流得出的大滩血迹还一直都积在地面上。血已经冷了,从鲜红之中泛着棕黑色。强烈的腥臊味道被西北风扩散在空气之中,浓厚得令人窒息。“你不是给他治好了吗?”“...没用的。法忒阿米蒂妈妈的神术可以增强生命力,但血是不行的。”如果说伤口的恢复依赖于生命力,血液就其实是更接近于生命本身的存在了。“总之,我们应该离开这里了。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金发孩子说。“为什么?”“身处野外时,待在新鲜血迹旁是很危险的。可能会吸引来性格残暴的野兽...我指的可不是那只野牙猪。”从小生活在府邸中的他之所以懂得这样的知识,只因为此事对男爵而言这并不是求生技巧,而是战场经验。“...恩。你说得对。安全是最重要的。我们收拾一下东西,准备走吧。”两声应答,孩子们把来时的物件都带在了身上...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没什么价值的柴木遗弃了下来,余下除了一把小刀,两块火石,就只有那堆剑薯而已了。“啊,我最后拿就好了。”女孩儿让两个男孩儿先行带了各自的份额。...“那现在去哪里呢?已经不早了...呀!忘记给阿猫钓鱼了!我们先回湖那边去吧!”她若无其事地想要离开。不过另外金发孩子和棕发小孩却丝毫没有要行动的意思。“怎么了你们两个?我知道阿猫的事情你们也不会有什么干劲...路的确很远,不过这次可以慢慢走的。那么我自己先一步回去咯。”...“等一下。”扭头要跑的女孩儿被金发孩子揪住后领子拽了回来。“你的剑薯。”“啊,忘记了。”女孩儿一拍脑袋。“故意的吧你。”棕发小孩苦笑。“...我有雪莱妈妈给我带着的黑面包,所以没关系的。但它——”演技蹩脚无法隐瞒,她也就坦白了意图。“那你这一下午可就白干了。”“说不定能救一条命,怎么能算白干呢。”面对质疑,她的回答无需多作思量。“你没必要一个人承担。”金发孩子不等她反应,直接把怀里的剑薯抛落了一半在地上。“啊...”女孩儿没能说出话。“啧。”棕发小孩见此,也不情不愿地慢了半拍地让出了自己的份。“...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任性。仅仅我想做而已。你们不用陪我一起,也...请不要觉得亏欠了什么。可以吗?”真正理解了[亏欠]二字的意义,她有些难以承受了。“只要你希望主动放弃[债务]的话,当然可以。不过那样的话,这些就算作是我的任性好了。”金发孩子并不动摇。视线转向棕发小孩时,对方却已经躲得老远,不愿再听她说什么了。“那么...”不得已之下,女孩儿也从余下的那堆里拿了一半的剑薯。“啊,那个!”金发孩子扔下的部分之中,俨然有着此次挖来最大的那一枚。“明明还有点儿纪念意义的...”“是啊。不过没关系。”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待在附近仍未离去的野牙猪,像是想要把它记在眼眸里。“?”“其实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野兽。以前充其量不过是看书和绘本上的画而已。”即便不会腿脚发颤,即便沉着冷静,也不妨碍心中生出震撼之感。“而且。真正不被命令,以自身意愿独立地努力和收获,也是第一次。”“那就更应该拿回去了吧?”“不...让它吃掉吧。把有纪念意义的东西留给值得纪念的时候就可以了。虽然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总还会有值得去记住的事情。没什么时间用来回忆。”“不用想,估计你个愣子明天还得住老子家里。”“...那倒确实。”抒情被打断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安心了许多。这样快乐的日子还是可以继续下去的。虽然离家出走前途未卜,难以明言的忧虑仍无法释然;但,此刻也不必在意太多。只因为从没有过一个像这样,值得他满怀期待的[明天]。...受到散落一地的剑薯的诱惑,踱着步子徘徊着的野牙猪已经急不可耐了。虽不知怎地没有如刚才一般冲上来威胁几人,但仅仅是以那彪悍体型走来走去便已足以使人心生压迫感了。“走吧。”女孩儿做出了提议。这次,她主动留在了三人队伍的最后。经过几多波折,孩子们还是顺利结束一天的旅程,踏上了归途。走到了快要看不到那片空地的距离,女孩儿回首望了一眼。大野牙猪用看似健壮、实而贫弱的躯体护住猪崽,瘸着腿一步步缓缓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那副坚毅的身姿,莫明地让她感到熟悉。像极了那只怀孕的瘦野猫。但,不止如此。现在,她有些明白自己对于那两只动物的特殊感情、究竟是什么了。“你们,也很厉害啊。”她喃喃自语道。所渴望着的。所憧憬着的——那份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