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ado》(十五)
“...这里好可怕。”昏暗的环境,从地面扭曲生长出来的老旧建筑物。路上大多数人的目光都了无生气;三个孩子时不时还能感受到不知从何处投来的那比起是在盯着人、更像是在看着几块会移动的肉类一样的渗人目光。“这儿就是这个样。”城镇之中的流放地,遗弃人类的垃圾场。在这里游荡着不会悔改又无法制裁的惯犯,身欠巨款而无意还债的赌徒,为正常人所不能容忍的疯人与白痴。若一言以蔽之,便是充斥着社会底层的渣滓。连空气都带着难以形容的恶臭。即便称此地为贫民窟,确而也算得上是溢美之词。但无论是活该还是被逼无奈,人们都不得不生活在这里。“它会在这里吗?”金发孩子无法适应,只感觉自己的背后插着倒刺,肩筋一直跳个不停。“可能。”平日废话极多的棕发小孩显得格外沉默。“我们这样说话,会不会太惹人注目了一点?”女孩儿不自觉往身旁的金发孩子胳膊上靠了靠,想显得三人队伍更窄一点。“没事儿。”棕发小孩却不以为意。“你们这两个生面孔本身就已经足够显眼了。再说...现在那事儿肯定已经传开了,连我在这儿也跟你们差不多地稀奇。”他的语气又沉了下来。“我们能安全出去的吧?”“我可不敢说。谁都不敢这么说。”一声自嘲。“但如果小心点儿不给他们下手的机会,应该行。”“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和我们交谈?”之前金发孩子先于两人之前向路人问话,但对方也只是用眼睛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径直走开了。“你个愣子是不是傻?我早说了别跟他们搭腔,自找麻烦。”他只好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好好看着点儿也没有猫就是了。以后你们别再到这种地方来。”棕发小孩又补了一句。“...”他没有回答。已经走到了这条街道的中心。贫民窟中没有十字路口,但小巷如蚁穴般错综复杂。“它不可能在大街上等着咱们找。这儿我熟,知道有几个能藏得住猫狗的小地方。”说着,棕发小孩往一条巷子里拐了进去。余下两人不多犹豫,紧跟着他的脚步往里走。“你之前为什么没在这里找过?”金发孩子一问。“连人都不愿意进的地界儿,估计猫更不想来。不过我哪儿知道别的地方都没有呢。”“那我去中心区的话...”“别说了。连人都进不去的地方,猫更没法儿。”说着,走着。女孩儿并无心参与对话,只是认真扫视着一排排房屋间从高到底处的每个角落。她已经累得腿脚无力了。但从地上拾了一杆木棍拄在手里,还是支撑着跟上了两个男孩儿的速度。废屋的烟囱,无人使用的排水口;不知谁挖出来的小地窖,楼梯坍塌、只能用麻绳爬上去的那长满了枯藤的破阁楼。还是一无所获。走在只能单人经过的斜道里,墙壁上火烧的灰黑沉闷而枯燥,让人不愿去看。“啧。”棕发小孩咋舌。今天的夕阳也红得惨兮兮地,染了半边天。“下一个地方在哪儿?”女孩儿气喘吁吁。“没有了。找完了。”金发孩子不语。“今天也差不多结束吧。谢谢你们。”女孩儿平静说着准备了许久的话。“这是什么意思?”“...到了晚上就不可能发现它了。你们先回去吧,走夜路很危险的。”“你还是要找?”“......”她的意图不言自明。“我说过了,一定会把它找到。”金发孩子兀地出声了。“......一只猫而——”“是一只怀孕了的猫。”他打断了面前背朝自己的这个半身人要讲的话。“而且,也不只是为了猫。...我就这样回去吧。如果发现了它,我怎么都会把它保护下来的。如果再有机会的话,就把它送还给你。”转而,对女孩儿说道。“我很感谢你愿意帮它...不过找得到的话,明天带着它回来不可以吗?”面对不解内情的疑问,他无法回答。去和回,从来都不是对等的反义词。两者之间的差别仅仅用一个反字是解释不了的。而从某种意义来言,它们的关系也和得与失相近。“再去找找看。”棕发小孩抢在之前做出了回复。他埋头向前走。但,就在此时。“啪啪啪。”从刚才开始就能依稀听得到了。从刚才开始他就应该听到的。脚步声。不属于三人的脚步声。沉重而嘈杂,但又显得浮躁粗暴的脚步声。有几个人迎面而来了。棕发小孩见到他却是退了几步、几乎要撞在后面的女孩儿身上。领头的是个青年。服装打扮上确是如此,但眉宇之间的轻佻稚气却显露出他的不成熟。而其最大的特征,则是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的那件一眼便可知其昂贵、肩头俨然还绣着华美纹章的整齐外袍,与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靴子。可这身衣服被他一穿,却只似沐猴而冠了。与那流里流气的姿态不相搭配之处,见者皆知————而他自己倒像是不曾察觉,反而大摇大摆得意洋洋。“小锯子?哎幺,我还以为碰着哪条不长眼的野狗了呢。原来是你这脏犊子。”四周被带来了劣等香料那粗制滥造的气味。而青年一开口,便如秽物似地令人皱紧眉头。“烂皮鞋。”棕发小孩用目光表达出自己的敌意。“呵,信不信爷儿我把你这双狗眼挖出来?”听了这话,他也没有将视线移开,只是又往后退了一步。“别怂啊?我是真没想着能再在这儿见着你。”被称为烂皮鞋的青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把眼珠子往上一转,泛起了做作的笑容。“有屁就放。”棕发小孩心下生出不妙的预感。“对了,你家还好吗?”“...你什么意思。”他故作不知。“我问你那狗窝怎么样了,听明白了吗?”烂皮鞋脸上的戏谑意味更浓。“关你他妈什么事。”“哈哈哈哈哈!”这个惹人生厌的地痞忽然捧着肚子狂笑了起来。“...你,笑什么?”棕发小孩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嘿嘿,啊哈哈哈哈!!!”对方不回答,只是谑笑个不停。“老子问你笑什么!!”他嘶吼起来。“看他那样儿,哈哈哈、哈哈,咳、咯咯咯咯咯咯咯!!!!!”那领头的青年一手指着他的鼻子,带着虚伪的面容扭头看向后面同行的几个痞子模样的人。见同伴也笑了出来,他便也就越发卖力地从喉咙深处挤压出肤浅而狂妄的笑声。弯腰拍打膝盖、身体抖得像被石块砸中的秸秆,使劲儿地往胸腔里抽吸着用作嘲弄的空气。不堪入耳的声音杂乱喧扰,恰如一群聒噪的角枭。而在青年那因过大的动作而敞开了的衣摆之下,棕发小孩却清楚的看到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正挂在青年的腰上。他认得这个盒子。仅仅说是认得自然是不够的。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他父亲的遗物。同时,也是他曾收到过唯一一件礼物。在那里面、应该装着一把虽然看起来相当简陋幼稚,但对于半身人孩子的手正好合适的锯子才对。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干木匠活儿的成果。作为纪念,他父亲连夜赶做了这个木盒作为锯子的容器————同时,也包涵了激励与期望的意图在其中。父亲死后,棕发孩子把这个盒子深深藏在了屋内的地下隔层之中。最初是不忍去回忆,唯恐触景而生情。而后来、悲伤逐渐被时间消融淡去;仅剩的留念、他也不舍得轻易亵玩。不过只会在晚上实在寂寞地无可忍耐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把盒子翻出来看上一眼而已。但如今,盒子却出现在了这个诨名为“烂皮鞋”的青年身上。“...你腰上的盒子,哪儿来的?”棕发孩子的声音,低沉地令人难以置信。青年一瞬间停止了笑声,带着诡异的神色在他脸上盯了一会儿。“——你猜猜?”...哪里还有猜测的必要。如此态度,如此做派。将棕发小孩家中劫掠一空,肆意施暴毁坏者,已没有其他人选。但棕发小孩没有发火。并非只是强压住了怒火。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此刻他的内心竟如此平静。一如暴雨将至之时,沉重无声的压抑感。他无暇去思考何故如此。只因为,他现在还有另一件事情要问。“——里面的、东西,去哪儿了?”“你那狗窝里的?”“......盒子里的。”“那看不出干嘛用的破烂儿?早他妈扔了。”“...”“这破盒儿手艺也不咋地,配不着老子。但爷儿我大人大量,拿了算给脸。”青年说着,往棕发小孩身后的女孩儿脸上瞟了一眼。“今儿个不去逮鸟,有得玩儿的了。这算爷爷赏你的。”青年摘下盒子往地上随手丢去,脆弱的开合轴随之戛然断裂。摔成两段的木片落在棕发小孩面前,其中是几条被当做诱饵、肮脏而丑陋的爬虫。整个盒子内层涂满了无可清理的污渍,泛着一股子骚臭味。棕发小孩脑中一声闷响。随之,思维也空白一片。他的眼睛喷着怒意。口腔想要吸入冷气让头脑清醒下来,意志却全然无视了这谨小而慎微的努力。激愤在血管里狂涌着、无处宣泄、只得接连冲击他那不甚发达的筋与肉;而这身体的剧烈颤抖,无法抑制、无从抑制。“那小妞儿,你跟这窝囊废待一块儿也忒可惜。跟咱们几个找个地方走走,怎么样?”青年还在说着。喋喋不休。已经由不得棕发小孩作什么思考了。现在,他只想将拳头往对方那张轻浮可憎的脸里楔进去。绷紧身体,往前结结实实地迈了一步。而这时,他却从背后被人拽了一把。是女孩儿。“别冲动。”近距离之下,他把这呢喃听得相当真切。“我们往后退吧。”接着,女孩儿一肘顶在还呆呆站在最后方的金发孩子身上。虽然排成一条直线难以分辨,但可以确认的是青年身后的人数少说也有五至六名——而且都是体格接近成人的男性。愤怒只会令人失去理智,无法弥补实力的差距。对方人多势众。而狭路相逢,避无可避。此刻与青年一方对抗,也只是自讨苦吃。“...嗯。”女孩儿的语气异常严肃。金发孩子尚未理解情况,也从言开始往来时的方向移动;而棕发小孩听不进他人的劝阻,却也没有能力抗拒女孩儿的拉扯,双腿不由自主向后方撤去。“幺,哪儿去啊?”青年却一步步紧逼了上来。皮鞋踩在破损的木盒上,将其跺入泥土中;而他前脚刚刚离开,后面的人便又碾了上去。父亲的遗物被践踏地不成形状,棕发小孩也只能是眼睁睁地望着而已。“我们要去哪儿?”“逃跑。”金发孩子和女孩儿低声耳语。“为什么?”“那个人是坏蛋。”“坏蛋是什么?”他并不懂得何为世间冷暖,人情险恶。“......坏蛋就是坏蛋。”“你他妈放开老子!”而关键的棕发小孩还沉浸在愤怒之中,无法向两人解释事情经过。三人的速度绝算不上快,而那穿豪华外袍的青年却没有加紧追来。只像是在闲庭信步,毫无焦急之意。女孩儿觉得很奇怪。比起用这样的措辞,不如说她心中只有不妙的预感了。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之前进入这段巷子的街区空地。只要从那里随便找一条路口奔逃,就不失甩开青年离开贫民窟的可能性。...然而,就在此时。青年预谋已久地将食指与拇指环作圆形放入口中;随之,一声刺耳的哨声便凌厉地响了起来。从又有好几个地痞样的人从空地的各个通路里跑了过来、散成扇形,将三个孩子彻底堵死在了这狭长巷道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