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ado》(十八)
由棕发小孩指出方向,一路前行。渐渐地,那栋建筑已经可以看得到了。一间在简陋土坯房之间格外显眼的木屋。这里是,棕发小孩的家。走到近前,他明白了。这里并未因为自己的离开而改变模样。就连这合得严严实实的房门也从未被人打开过。会不会进去之后,能看到屋内仍是自己那虽然朴素、但还算得上温馨的小窝呢?他忽然有了这样的期待。但小小翼翼地打开锁链将门敞开一条细缝,现实却从房间之内满溢了出来。一地木屑残骸。理所当然的期望和理所当然的失望。棕发小孩心里空落落地。即便如此,他还是踏入了这片只会让他充满伤感的废墟。“吱呀”脚步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声响。金发孩子和女孩儿也东张西望着随他走了进来。忽然,他发现床铺一旁、倒在地上的柜子里似乎有什么反光的物体。经过了洗劫,这里理应不会剩下有价值的东西才对。仔细观察,他兀地愣住了;傻傻瞪着眼睛,张开的嘴巴怎地也合不回去。两个孩子随他的视线望去,也变成了同一副模样。那是一双眼睛。夕照从窗口斜射进满是灰尘的房屋,将地面也染成了温暖的色彩。一只瘦小的动物正侧卧在这斜阳下,竖着耳朵警惕看着三个不速之客。它伸出爪子,护住依偎在自己腹部的几个小毛团。“阿猫!”女孩儿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翻遍整个王都也不见其踪,却在不经意之间便出现在了孩子们面前的,正是所他们想要寻找的目标。猫。母猫。黑色的母猫。被称作[阿猫]的小动物扭头撇了女孩一眼,目光稍稍柔和了下来。但,眼中警戒之意仍分毫不减。“那是...小猫?”以它的体型来看,显然是已经生产过的了。而被一只母猫如此郑重地保护着的毛球————除了尚未睁开眼睛的幼猫以外,又能是什么呢。隔层被敲断了的小木柜静静躺在地上。然而此刻它并非仅仅是废品,而是已经作为一个温暖的小巢而存在着的了。这里谈不上有多么舒适,但至少可以为它们遮风避雨。没有人会进入的废墟,正可成为隔绝危险的屏障。毛发还有些湿润的幼猫们缩成一团吃着奶,母猫则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不远处的三个人类。这瘦小的身姿不知为何显得无比强大,仿佛要把照亮它的夕阳也当作自己的光晕一样。令人不敢靠近,只有望而生叹。整间屋子都因此被笼罩上了一层柔和而神圣的氛围。“她为什会在这里?”女孩儿困惑不解。“是为了产仔吧。”棕发小孩也被气氛感染,语气正经起来。“那样的话就算是在教堂里也可以————”“傻妞儿。野猫会那么信任人的吗?”“...”“这么想的话,它倒是找到了一个或许还算安全的好地方。”“不用或许,这儿就是。”听了金发孩子的评价,棕发小孩没来由地得意起来。“这么说...它是想要把孩子生在我们都发现不了的地方,才离开教堂的吗?”女孩儿的语气中有些懊悔。“...的确。教堂的话,有些太吵闹了也不一定————不过这里离教堂可是有十几里地啊!它明明今天就要生孩子了,还走出这么远的路————”“正因为是这样吧。”“诶?”“正因为要保护刚刚出生的幼崽,才非得找到最安全的地方不可吧。”“...这样也太......”“它是个好母亲啊。”金发孩子感慨着。虽然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但从继母对待她的孩子们的态度,他也能够理解一二。毕竟继母之所以冒了极大的风险、试图背着他严格到有些残酷的父亲给他下药,归根结底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继承爵位而已。虽然在受害人的角度来作出这样的看法有些不合情理,但他的确觉得继母作为一个母亲而言,或许的确是伟大的。伟大到令他即便反对她的行为,也对自己的弟弟有些羡慕了。“...母亲。阿猫是,妈妈。”女孩儿之前没能想到这个层面,只把黑猫看做是宠物而已。但当她听到这个词汇、回想起自己的母亲,忽然理解了它一切行为的缘由。偷窃也是。向不熟悉的人类讨食也是。与体格健壮的野狗对峙也是。总在焦虑不安地走来走去也是。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做的。“不过,它能在临产的状态下走这么远的路实在是不可思议。明明看起来这么瘦...”“正因为是妈妈吧。”女孩儿也说出了这样的话。但也不知是在回答着金发孩子的疑惑,还是为了自己记忆中母亲的强大而作出感想。“怎么都行,管它怎么来的呢。总之找着就行了吧?”棕发小孩偏不愿融入这样的对话。唯独他对于[母亲]没有过任何的理解,也不曾听自己的父亲提起过。毕竟是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本身也就意味着没有涉及母方的可能性了。“嗯!”“真是可爱的小猫啊。”女孩儿在一日的焦虑之后,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她蹑手蹑脚地朝着猫窝凑了过去。可想而知、这压根算不上什么伪装潜伏,也无法表明自己没有敌意。“喵!”母猫向她叫了一声。女孩儿站住了。不过母猫虽然经紧盯着她,却没有呲出尖牙作出驱逐的姿态。“阿猫乖。”她再次挪了挪步子,蹲下来往猫窝里伸出了手。“喂,你小心着点。”棕发小孩出声提醒。护崽的动物对生物都怀有警惕,不必说人、即便面对同类也可能发起来攻击。在这样情绪不定的时候靠近它是很危险的。“喵————!!!”就像是为了证明他的想法似的,母猫登时就弓起后背炸了毛。不过,却是对着那为了将身子说话探过去仅仅一寸的棕发小孩。“不害怕,不害怕。”女孩儿摸起它的头来。“咕噜噜噜。”与对他的态度截然相反,母猫只是嗅了嗅女孩儿的手,伸出舌头舔了几下。“这畜生。”棕发小孩没好气地骂。“一共有三个孩子呢。”女孩儿一个个数着黑毛球的数量。“而且还有大有小的。”“它还真会生。”“最小的那个,竟然只有最大的一半——”没见识的金发孩子惊异。“闭着眼睛看起来困困的。决定了!那么大得看起来有点笨笨的这只就叫阿呼好了。”“你怎么还给它取起名字来了...”金发小孩都适应不了这么跳跃的思维方式。“但是它没有你笨。”“............”他闭嘴了。“啊,这只特别可爱的是小母猫。一定可以长得像她妈妈一样漂亮。就叫你阿呋吧。”“漂亮...”棕发小孩倒只觉得它脏兮兮的。“你有意见吗?”“不、没有,没意见。我就是想说,这个名字是不是有点配不上这么漂亮的...”他赶忙改口,但已经晚了。“那么这只又小又丑的就叫阿噜。”“你别指着我说。”棕发小孩惨遭取名。“既然要取名字,还是稍微多考虑一下...”金发孩子劝阻她。“这些名字不好吗?”“...也不是说不好。只是......有些不太严谨。”他好一会儿才想出这么委婉的词来。“那就这么决定啦。”或许提醒得太过委婉就会让人觉得没有思考的必要。“明明很好听嘛。还有很多名字想取,可惜小猫只有三只...”“给猫取名字当然没什么问题...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给名字取猫比较好。”金发孩子坚决抵制这种本末倒置的行为。“等到阿呋生了小猫就给它们用好啦。”但女孩儿不予理睬。“就你肚子里这点儿墨水还想取什么名儿......”棕发小孩悄声讲。“我肚子怎么了?”但还是被女孩儿听见了。“全是才华。才华。我看女王的王子啊公主什么的都得让你来取名。”“阿咕和阿咚之类的。”“我可不想见到银月大街改叫阿咕大街的那一天。”“我是说阿呋的孩子啦。”“那我觉得它还是别生小猫了比较好。”金发孩子插嘴。“为什么嘛。我还要给她孩子的孩子取名叫阿吱阿呀阿噗阿通。”“你完全是想到什么就取什么的吧......”“也不是啦。那她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叫阿喵阿咪就好了吧。”“......你还能见到那一天吗?”“猫和人不一样,只要几年就可以生一代的。”“是吗!?”“没错。”女孩儿和棕发小孩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皱眉望着他。...“啊,对不起!”手被不耐烦地挠了几下,女孩儿终于想起作为母亲的黑猫来了。再怎么信任,她总也不会想在照顾小猫的时候被人类打扰。“我们还是先出去一会儿吧。”“那咱们干脆走人得了。天也不早了。”棕发小孩说。“那个...”女孩儿还有话没讲完。“刚才看到你打开了这里的锁...那钥匙,可以暂时借给我一下吗?”“你要钥匙干嘛?”“我觉得这里的门还是锁上比较好...不过,它现在还没办法自己抓老鼠才对。所以我还得继续帮它送————”“你这傻妞儿。我不是说了以后让你别来贫民窟吗?万一像刚才那样让人堵住了怎么办?”“我,会走大路的!”“那也不行。”“放心吧。其实我逃命的时候跑得很快的。”她轻易地说出了沉重的话语。“你...”讲到这种地步,棕发小孩也非得交出钥匙来不可了。“可是你怎么会有这儿的钥匙的?难道你又————”金发孩子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不。”谎言常常啰嗦而高亢,实话则总是简短而低沉。“不是偷来的。只有这里,不是偷来的。”“...是吗。”一反常态。对于这样诚恳的回答,他无法作出质疑。“回去吧。咱们回去吧。”棕发小孩向后退了几步。把自己的家留给了这个新诞生的、猫的家庭。【这样也好。。】他曾生活在这里。艰难地维持生计,像孤狼一样在舔舐自己的伤口,在夜晚一个人偷偷哭泣。但,他也成长在这里。获得新的发现,为了小小的成果而欣然雀跃,与父亲一同欢笑。无论是是好是坏,是对是错,那都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说,是记忆的全部也不为过。但,这些都已经被毁掉了。无可奈何。无法挽回。在原谅了罪魁祸首之后,他终于连怨恨的资格也失去了。终于,连最后的宣泄口也被否定了。【不过,这也不错。】现在,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记忆和过去的确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过,并不是必要之物。以此作为自己贫民窟时代的终结好了。他这样想着。既然已经一无所有,倒不如干脆趁此机会重新开始。他之前就已经有过了这样的想法。不过现在并非是处于受到严重打击后的精神状态,而是真真正正地做好了觉悟。猫儿不只是霸占了他的旧宅,也斩断了他那无意义的留恋。“回去吧。咱们回去,愣子。”“恩。”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他的手不动声色地在怀中那件白袍上攥了攥。“谢谢你们今天能帮我找到它!”“只是碰巧而已。”“不过即便是这样,也做了这么多的努力——”“行了行了。”听不惯这种肉麻话,棕发小孩扯了扯金发孩子的袖子。“那我们走了。你也尽快回去。记得绕开刚才的地方,他们说不定还会回到现场。”金发孩子正式向女孩告辞。“我知道的!”“明天见。”唯独棕发小孩不讲话。“明天见!”女孩儿斜着脑袋凑过去。棕发小孩扭头。“明天见?”她又蹦蹦跳跳地追上去。“...”这闪闪发光、充满了期待的眼神让他不敢直视。“明天见。”他小声地说。“嗯!”女孩儿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临行前,棕发小孩又回头望了一眼。来时觉得荒凉凄惨的房屋,在有了那一窝小猫之后、便让他觉得十分温暖而熟悉了。【果然房子就是得有人住才行。】作为谁的家而存在着的建筑,即便相当破旧、总也能被称之为房屋;而无人居住的宫殿、无论多么豪华,都只不过是废墟而已。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如此犹豫。但他也知道,这犹豫是自私的。看了看母猫怀中的幼猫,又看了看身旁金发孩子的靴子。他终于下定决心了。“走吧,愣子。”第三次催促。两个男孩儿就这样在女孩儿的目送下踏过了门槛。棕发小孩离开了自己曾经的家、这间他曾出生于此的小木屋。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两人走到城门前,棕发小孩忽然停下了脚步。“怎么了?”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金发孩子察觉到了异样。“没什么。”“恩。”这个大个子继续向前走,却发现他还是没动。“我...提前跟你说一下。刚才那混蛋偷了我的钱。”“...恩。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金发孩子也只有继续问下去。“所以我拿了他的衣服,你应该没意见吧?”“没能把他送去教堂审判,我无权判断赃物的归属。”“那就行。”他紧绷着的肩头松了一下。“你先走吧。”“...?”金发孩子等着他的下一句话。“我忽然想起来还有点儿事要办。”“那你——”“我自个儿回去就是。”“是吗?”“叫你走你走就是了,管得真他妈多。”“......好。”仔细想去,金发孩子发现自己也确实没有权力过问他的私事。稍顿了顿脚步,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了。棕发小孩站在原地,直等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城门的拐角之外。他这才眨了眨眼,转身钻进一条小巷、返回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