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ado》(十九)

棕发小孩没有回来。

金发孩子等了一夜。

凛凛寒风呜呜作响,吹得码头的旧支撑柱也吱吱呀呀。只有半人高的小屋子空荡荡地,这个大个子也因此得以一人独占了两床棉被。

但他却不如昨晚睡得踏实了。

没有那已经渐渐熟悉了的寝息,没有那有些燥人的温度和没完没了的废话,也没有会在熟睡时忽然蹬到他脸上的脚。

但这一晚他却听着风声,久久不能入眠。

是迷路了吗?

住在城中了吗?

又被昨天的那伙人找上了么?

还是说,因为想要逃脱自己的借贷而跑掉了吗?

他不清楚。

他想不明白。

转而去回味,他怎么也觉得在离开王都时棕发小孩的样子有些奇怪。

为什么当时没想到呢?

记忆不同于记录,本就是这种暧昧而主观的东西。

然而无论他怎么去想,棕发孩子归根结底到了早上也没回到这里。

这便是现实。

...

女孩儿在第二天清晨来到湖边,发现的也只是这个孤零零站在码头上的高大身影而已。

“喂————!”

她招呼着金发孩子朝他跑了过去。

“今天起得真早啊。”

“恩。”

“听我说,阿噜昨天睁开眼了呢!明明长得最小的,却是第一个看到这个世界的。真厉害呢!”

“恩。”

与她兴奋的情绪截然相反、金发孩子显得十分木讷,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湖面。

“肯定是要非常努力才能做到的吧。不过他还会爬到阿呼的身上欺负它,这一点让我很不喜欢。阿噜是坏蛋。”

“恩。”

“一直恩恩恩地,你已经比阿呼还要呆了。”

“恩。”

女孩儿感到有些奇怪。虽然金发孩子本来就不善闲谈,但总也没有心不在焉到这个地步。

她侧腰把靛青色的小脑袋转到大个子胸前,仰视他的正脸。

金发孩子眼中的血丝透露出倦意,脸颊上挂着深重的眼袋。

“你...没睡好吗?”

“恩。”

“难怪这么早就跑出来了。这么说的话、他还没有醒吗?”

女孩儿到处张望。

“他不在。”

金发孩子有了回应。

“去哪里了?拾柴吗?还是说自己找到了好玩的、就先丢下我们跑掉了?”

“他昨晚没回来。”

他终于挤出了这几个字。

...

“这么说,他从昨天你离开王城以后就消失不见了?”

两人确认了双方都不了解棕发小孩的去向,便决定去城中寻找他。而现在,他们正在通往王都的大道上匆忙赶着路。

“是这样。”

“他没说过自己要去哪里吗?”

女孩儿提问着,脚下也不停歇。

“——不,没有。我想要问过,但他不许我问。”

“嗯.......是吗。”

她没有责问他。女孩儿是明白的。三人虽然在一起玩耍;也曾经把背后托付给彼此、共同奋战过。但,终究还不是可以互相探究底细的关系。

“他还真是叫人头疼...”

女孩儿轻抚额头。

“...你也没有头绪吗?”

“不...谁会知道他想跑到哪里去嘛。”

“你说的对。”

现在自责也没意义。

“不过我觉得,咱们应该先去...贫民窟里找找看。”

“的确。”

金发孩子表示同意。

棕发小孩毕竟有自主行动的能力,并非是会轻易走丢的无助小猫。两个孩子如今比其说是担心他的安危,不如说是对他不告而别的行为觉得懊恼。

话虽如此、经过昨天的突发事件,他们也没办法不联想到一些令人不愿联想的可能性。

无论如何,棕发小孩都是把自己的毫无悔意仇家放走了。即便遭到报复也毫不奇怪。

想到这里,两个孩子都加快了脚步。

...

结果,

他们并没能在贫民窟里找到他。

除了发现昨天的影响已经扩散开来,走在街道上的小混混一看到这大个子和小女孩儿的组合就会悄悄溜走以外,可谓是毫无收获。

不过、他们对此并未觉得失望,反倒松了一口气。

至少这样看来,棕发小孩还是安全的。

...

回到博爱之神教堂转了转,果然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时至正午。

没有头绪,两个孩子只得在大街小巷转来转去,不抱任何希望地东找西看。

所幸,他们并不需要像昨天找猫那样、在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搜寻他的身影。毕竟棕发小孩虽然没什么安全感,也不会因为无聊而作出爬房顶钻下水道之类的事情来。

“找不到呢。”

“是啊。”

“会不会他已经到湖边去了呢。”

“倒也有可能。”

“我们回去看看吧。”

“回去吗?”

“恩。至少我得先帮阿猫抓到鱼才行。这边的话,我会拜托教堂的兄弟姐妹帮忙留意一下的。”

既然棕发小孩没有危险,显然还是小屋里的四条小生命更加迫切地需要他人的照顾。

说到底、要在有三万居民的城镇中寻找一个会走会跑的大活人,实在犹如大海捞针————基本,也算得上是世间最为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了。毕竟,棕发小孩是以自身意志而离开的。

“也好。”

金发孩子同意了。

两人就这么离开王都,返回了湖边。

...

他们并没在湖边发现棕发小孩的身影。

无论是趴在码头上的、缩在小屋里的,还是坐在独自攒起的柴堆前烤着火的;都不存在。

金发孩子帮女孩儿把木筏划到湖中心,费了一下午的时间才终于捕到两条鱼。

已近黄昏。

女孩儿为了把鱼送给猫儿一家、也是为了问询棕发小孩的下落而回到城里去了。

时辰太晚,从湖到王都之间的来回毕竟有一个钟的路程。金发孩子没有随女孩儿回到城里,只是留在码头等待着可能归来的棕发小孩。

深夜。

辗转反侧无心睡眠。而在金发孩子开着门点了灯、倚在窄小房间的一角呆呆躺着时,他发现了之前没有察觉到的事情。

这间木屋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不知何时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而这一夜,

棕发小孩也没有回来。

...

第二天。

从棕发小孩最早失踪的时候算起,已经是第三日了。

尽管睡得很晚,金发孩子还是起了个大早。他立在木制码头的高处,遥遥望着似乎无尽延伸着的树林。

等来的,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小半身人的消息。

女孩儿只有摇头而已。

在金发孩子把自己发现的事情告诉她之后,连空气也沉默得可怕了起来。

棕发小孩,可能已经离开了这里。

事发突然,小屋里已是人去楼空。两个孩子从未预料到到他有过离开的意思。但细细一想,可能会使棕发小孩离开的理由却多得出奇。

临时的住所、借贷、他所不习惯的共同居住,越发寒冷的季节——诸如此类,数也数不清。反观能支持他留在这里的条件、也就只有向并未信仰着的神明立下的誓言,与三人在短短十日左右的时间中结成的关系而已。如此单薄而脆弱,简直和轻轻一碰便会破碎的泡沫没什么区别。

不如说、他到现在为止没有离开,反倒很奇怪。

今天,两人也动身前去寻找棕发小孩。

女孩儿把贫民窟木屋的钥匙和喂养那窝黑猫的工作拜托给了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博爱信徒;金发孩子还是仅仅用那件单衣对抗着寒风。

从早到晚,两人在城中走了整整一天。步伐由快到慢,心情也从怀着期待走到抱有侥幸。然而找到他的可能性随着西沉的太阳一点点消失,希望便终于成了无望。

“他可能已经不在城里了吧。”

女孩儿不知第多少次地说着。

“但也可能还在。”

金发孩子没有要放弃寻找的意思。

“两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到别的城镇去了吧。”

“我们没办法知道他有没有走。”

“可即便他在这里,应该也不愿意再见到我们了也...”

“这不是他愿不愿意的问题。”

金发孩子把拳头攥的死死地。

“...为什么呢。”

“你不想继续找的话,也可以回去。”

他刚想回头对女孩儿讲明道理、却看到她低着头,眼里似乎噙着泪水。

“为什么要不见呢。”

“......”

“明明约定过了的。说了要明天见的。”

“......”

“明明在一起玩过了,一起笑过了,也一起打过架了的。男孩子的话,不是并肩战斗过了就算朋友了吗?”

“......”

“明明,明明好不容易才有一些了解,互相信任了的。为什么非要消失掉不可呢?”

泪珠已经从女孩儿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打在街道冰冷的地面上。被砸中了的尘土还没来得及飞溅起来,便又被沾湿了按伏下去————但即便混成了泥,它也绝然不会溶解开来。

尘土仍是尘土,泪水仍是泪水。

或许就如同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样。

金发孩子无法代他回答。

“也许他并没有信任过我们也不一定。”

现在再去回想,他怎么也觉得阴谋的味道相当浓重。

“为什么?”

“......”

女孩儿望向他。金发孩子看着她染得通红却又干净纯粹的眸子,忽然明悟了。

“不。是我的错。”

他放开了拳头,咬紧了嘴唇。

“是我没有信任他。”

“...不是你的错,我也......、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再要说信任也————”

女孩儿哽咽着。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才要说。”

虽然之前也有执念在支撑着,但到了现在金发孩子的目光才真正称得上坚决。

“今天到此为止吧。明天。明天我们再继续找他。”

“...可已经过了这么久,如果他想要回来的话————”

“他想不想回来并不重要。”

“...?”

“重要的是我们不能不去做。”

“......嗯。”

女孩儿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而且,他还把钥匙借给了你。不是吗?”

“......”

“如果他想要逃跑、从一开始就不该在码头出现,把我带到他的房子里才对。”

“......”

“他有那个叫霍顿的仇人在这里。如果想要逃跑,就不会为了帮你而进入贫民窟才对。如果是想是借我们之手来对付霍顿,在战斗的的时候他就可以一个人偷偷走掉才对。”

“......嗯。”

“我觉得他还在这里。我相信他还在这里。”

如果觉得对方要离开,记忆中便充满了让自己相信对方会离开的借口;反之、如果相信对方不会离开,回想之处便全都是令自己觉得对方会留下的理由。

“...好的。我明白了。”

女孩儿抹了抹脸。

“他可能是在哪里迷路了,明天一定能找到他的。”

“是的。”

他回答道。

“恩!那,我要回去为明天做准备了。”

“啊。回去休息吧。”

“你也要好好睡觉。”

女孩儿踮起脚尖,摸了摸这个大个子脸上的眼袋。

“好。”

他接受了她的关切,任凭有些湿润的冰凉小手在脸上轻抚。

无需多讲,也无话可谈。两人就这样分开,背朝着彼此迈开了步子。

当金发孩子回到湖边、女孩儿确认了小猫的安全之后,这一天的太阳也不情愿地落入了地平线。

夜色降临。

半人高的小屋依然冷清,但解开了心结的金发孩子终于得以安然入睡了。

不过。

这一夜,

理所当然地,谁也没能见到棕发小孩的身影。

《Pasado》(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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