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社(二)
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说是傍晚,到了吃饭的时间。天空残留着太阳一天中最后的辉煌,焚烧着数之不尽的云彩。夜幕降临只剩下倒计时,而父亲并没有回家。据母亲所说,是海外的一位亲戚回国了,他得去拜访几天。至于诺诺在家里住下来,母亲方面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母亲有在私底下偷偷问我具体情况,被我搪塞了过去。餐桌上是普通的家常菜,然而四菜一汤对于我们三人来说,量有些超过。若是冬至也在的话,或许就是刚好,于是我望着刚坐下的母亲提出自己的疑问。“不用叫冬至?”大约十分钟前,冬至就有提着一个塑料口袋回家,然而见到在客厅等着吃饭的我们后,只是随便说了声‘不用准备她的晚饭’,便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她刚才不是说了不用准备她的晚饭。”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几天她回到家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干嘛。”冬至这个行为按理来说并不是常态,最多也就从前几天才开始的。查阅记忆,使我对自己的想法确信无疑。于是我从站起身,对着母亲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她。”“嗯。”母亲点点头,阻止准备起身的诺诺,“诺诺就在这里好好吃饭吧。”诺诺听见后便放弃同我一起前去,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精致得如同陶瓷娃娃一样,十分可爱的模样,却让我想起了与她截然相反的白露。说起来还不知道白露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我一直没有询问诺诺。虽然知道在这个世界被称为调查员的她们,死亡对于她们来说只是像游戏界面出现‘gameover’一样常见。但就算如此,目睹有自己想法,甚至前一刻与自己有说有笑的虚拟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受到的精神冲击,比起现实来说并不会小上太多。白露那突然间的放弃,就像是在告诉我,她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从房间离开,我踏上前往二楼的楼梯,长长吐出一口气——毕竟,这个世界创造出来的目的,就不是给人类用以娱乐的。站在冬至门口时,夏蝉似是唱累打算歇息一会儿,周围恰好陷入了奇怪的安静中。也因此,她房间中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才被我耳朵捕抓到。或许是她在穿衣服,我想到。只不过让我难以理解的是,这种情况视网膜应该会出现一个窗口,提示自己聆听成功才对。带着困惑,我敲响冬至的房门。“冬至?吃饭了。”我这一句话如同一个信号,令蝉鸣声又一次开始吵闹,遮盖住房间内的动静,仅有冬至略显惊讶的声音能穿透这个过滤网。“哎?啊,等下。”光听脚步声,能判断出她在原地走了一两圈后,才‘嗒嗒嗒’地径直走向门口。‘咔哒’锁被打开的声音,随即才是门把转动、房门被拉开。门后就是与我面孔一般无二的、带着浅笑的冬至。她见到我首先就是一个拥抱,然后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稍微有些不太适应这一份亲昵,我轻轻挣扎一下,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她手臂上加重的力气。——记忆中是这样?在我准备遍历记忆库时,冬至维持这个姿势,突然开口说道。“你头上这个,真的不取下来?”思绪被打断,我摸了摸头顶的帽子,岔开话题。“这顶帽子怎么样?我旅游的纪念。”“帽子,都不给你可爱的妹妹准备一个?”冬至故意大声抱怨道。“亏我还期待你有带礼物给我,没想到你只顾自己。”她把头埋进我的胸口蹭来蹭去,也因此令我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分不清这话到底意有所指,还是开玩笑而已。不知所措的我,一时之间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最终选择了道歉。“抱歉,那下次我们一起去吧。”话是这么说,但若是又卷进某个事件中,使冬至陷入危机……“是妈妈让你来叫我吃饭?”忽地,注意力被这句带着别扭语气的话完全吸引,经过大脑的加工后,我得出一个猜测,莫非冬至与母亲最近有吵架?说起来冬至如今也是17岁,或许是到了叛逆期也说不定。把猜测当成是前提,我试探着问道。“是我听说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没有胃口?”冬至终于松开手,同我拉开不足一公分的距离,歪着头盯着我的眼睛。“也不是啦……罢了,今天就和姐姐你一起吃饭吧!”说完,她便带上门,挡住我向里窥视的目光。“怎么了?”“没,就觉得你房间好暗。拉了窗帘?”“啊,我本来打算睡一觉的,你也知道一有光线我就睡不着吧。”冬至无奈地耸了耸肩,然后拉起我的手,说着‘走吧’,将我对她房间的好奇一抹而去。在回去餐桌的短短路程上,我一边将走廊的灯打开,一边借此将这份记忆化为真实的经历,牢牢记住。赤色的晚霞也差不多在此时消退,连带着气温有些下降,先前感觉舒适的凉飕飕触感也变得冰冷起来。身旁冬至走路的声音,不清楚是自己刻意压制,还是无意识的行为,她拖鞋踩在地板的声音十分微弱。对比光脚的我所产生的噪音,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我偷瞄她一眼,她早已经在某个我没注意到的时刻收回了笑容,神情十分专注,好似自己并不是在走在家里,而是在舞台上被人欣赏。“有这么紧张?”“哪有!”冬至哼了一声、甩开手,毫不在意就走进房间,我连忙跟上。一进屋就见母亲一脸惊喜地感叹。“哎呀,冬至你感冒没事了吧?”“完全、恢复了。”一边说着,冬至一边自顾自地拉开凳子坐上。在这里我先介绍一下这个餐桌的构造。这是一个长方形、被洁白色调覆盖的现代餐桌。长的那一面放置两个有靠背的凳子、而窄的那一面则只有一个。也就是说最多支持六人同时吃饭……当然若是要挤一挤的话,八个人也能塞下,但配套的椅子只有六个。而眼下就是冬至坐在窄的那面,左手边是母亲、右手边隔着一个空位坐着诺诺。见到冬至没有自己去盛饭的打算,母亲刚打算起身,我就说了声“我来“,阻止了她的行为。“吃饭时就把帽子摘掉吧。”把米饭端给冬至后,母亲突然插了这么一句,我犹豫一会儿,偷偷看向诺诺,她注意到后轻轻点头。看来短时间内取下并无大碍,得出这个结论的我坐下后,便把帽子放在自己大腿上。“我帮你放好吧。”“不用,这样就行。”我没有继续退让,母亲便不再言语。在这没有说话声的饭桌上,流淌着稍显沉闷的空气。按理来说家中自己人的晚饭,不会这么拘束才对。——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我一边想到,一边将饭菜填入口中,又在心底评价这些菜的味道。其中大部分的菜都可以说是中上水平,而部分荤菜则能用美味来形容。诺诺早已经放下碗,说了句多谢款待就坐在原处,无声地催促我。我刚准备加快速度,就听见母亲劝诫冬至说道。“冬至,吃饭要细嚼慢咽,你这样咬都不咬就吞下去,对肠胃可不好。”“啊、嗯,我知道。”一脸不耐烦的冬至,敷衍地回着母亲的话。就像是叛逆期的孩子,非要与父母对着干一样,冬至仍然随便将饭菜塞入口中,脸上就算显露出难受的表情,却还是选择直接吞咽。“冬至,与人对话时,要好好看着对方的眼睛。”“嗯。”“冬至。好好听妈妈说话!”“我有听。”“冬、至!”母亲的怒气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上涨着,而冬至依旧是那幅似是嫌弃饭菜、不耐烦的、惹母亲生气的模样。“我吃饱了,多谢款待。”一碗饭冬至大概就吃了二分之一,说不准是为了逃避母亲的说教,她无视一旁还准备用更大音量的母亲,将碗筷放好后只跟我打了声招呼就离开,至始至终都没有往其他人看一眼。“立冬,你说冬至这是……迟到的叛逆期?”母亲与我想到一块儿,只不过人因此受到的伤害可不会由于‘叛逆期’三个字便痊愈。于是,我开口安慰母亲说道。“安心啦,给她点自由空间,过几天应该就没事儿了。或许到时候她还会亲自向你道歉呢。”说着自己也没谱的事儿,母亲倒是对此不以为意,见我也放下碗筷后,朝我挥了挥手。“我等会把客房整理一下,你先带她去你房间玩吧……碗筷就放那,我自己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在母亲的催促下,我放弃了帮忙的打算,大概她也想一个人静一静,旋即只好拉着诺诺前往记忆中‘我’的房间。“真有趣。”一边戴回帽子、一边上楼梯的时候,诺诺忽然轻笑一声。“哪里有趣了?”虽然大家都只是虚拟生命,但也具备人类的七情六欲,会痛苦、不安、难受,母亲对待孩子的态度,也与人类一般无二。这样的场景,要说成是有趣未免太过冷漠。诺诺瞧了我一眼,好似在奇怪为什么我会觉得不有趣。“不有趣?”“不有趣。”路过冬至房间的时候,诺诺指了指房门。“这是刚才那位的房间?”“嗯,是我的妹妹——冬至的房间。”诺诺的脸上带着抓摸不透的笑容,光是看着就觉得是在嘲讽他人的无知。尤其是我能感觉到她什么都清楚,但又冷漠地从高处俯瞰事物的发展。明明是一个能为了救列车上的人,而选择将力量分给自我献祭的人的神。我摇了摇头,说到底这也是叛逆期的孩子与母亲的争执,还上升不到那辆列车的情况。“我的房间在她的隔壁。”房门款式没有任何不同,只是上面的挂牌写着的是——‘姐姐/立冬’。门自然也没有上锁,推开后便是属于自己的小小房间,只不过……打开灯后发现有些过于简约。纵然根据记忆知道自己房间的大概分布,但亲眼目睹后还是会感叹一声“真不像是女孩子的房间”。床铺、衣柜、书柜、书桌、全身镜,这里仅仅只有这五样大件家居物,以至于让我产生了‘自己房间很大’的错觉。色调则是以浅浅的天蓝色为主,不至于让人太过压抑,墙纸上画有不规则的云朵……以及,角落处能发现‘我’曾经的涂鸦。一切恍如隔世,却又历历在目。诺诺不顾陷入翻找记忆状态的我,关上门就坐在了床上,提醒我。“帽子离身不能超过六个小时。”“不离身就可以了?”“嗯。”这意味着自己其实脱下帽子,拿在手中也没问题吧。等等……“莫非,我睡觉的时候……也得抱着帽子睡?”“没错。”我看了眼帽子,心想:等会拿去洗一下吹干吧。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朝诺诺问道。“那,你与我、嗯,握手的间隔要多久。”“也是六个小时,持续十分钟。”“那你还是同我一起住我房间吧。”“这倒不用,待汝睡着后,吾再过来便是。毕竟吾并不要睡眠。”“嗯……”对话就此结束后,房间内便陷入一阵沉默。认真想想,我与诺诺的对话,基本都属于问答形式,并不能像是与普通人那样闲谈今天的天气如何、或是抱怨这个夏天太热。——说到底神会关心这些?“诺诺是为什么要拯救人类?”于是,我又一次用问题打开话题,也想用问题来了解诺诺。“汝可能搞错了什么。”诺诺歪了歪头,以十分平静的语气回答道。“吾的主要目的是阻止奈亚的诡计。”“哎?”“——至于拯救被奈亚迫害的人,这是因为有必要的行为,同时吾也不介意拯救人类。”我眨了眨眼,好似理解到诺诺的想法。——这是高纬度生命对于低纬度生命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