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注定
我已抵达终点,旅途结束了。如果生命能选择自己作为什么度过一生,那么这世上就不会有花和树吧。从不奢望知道更多,只知道向着阳光的一面伸展枝叶,只了解雨有利而旱有害,甚至在旱季偶然的落雨中傻瓜一样地开出花,眼看着它们被烤焦,那份单纯实在可怜。我非得生而为人不可,这就是我回应呼唤的理由,我不知道“它”为何找上了我,我只是本能地信赖着那份善意。强烈的感情将我注满了,如愿以偿的欢喜,求而不得的悲伤,有些细腻,有些狂野,虽然全都不属于我,但这已够了,存储了这种数量的我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了,因此再也没有畏惧,当我醒来,我将会舍弃这长久寄宿于万物的意志,汇入到他的生命之河里,开始新的旅程。至于河水会流向哪片海,流过怎样的岸,那都不是我需要了解的。她捧起我的脸,我们四目相对。一双深井般幽黑的眸子充满了视线。我好像真的在凝视一口井,被里面漆黑的水面拉着,挪不开眼光。我们的脸太靠近了,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她的神情是怎样的?是悲?是喜?无从得知。我只感觉到她竟然把我抱得那么紧,就凭这点,我想我可以依靠她。所以。。。是姐姐吗?是恋人么?她是我的什么人?而我又是谁?终于察觉到自己一无所知,惶恐一瞬间包围了我。我转了转尚不灵活的脑子,信了它的邪,做出来一副十分无辜,可能还带着点天真纯良的表情。这并不难,只要把眉毛微微挤出八字,睁大眼睛,再稍微张开点嘴,就相当于在脸上写着“我是完全无害的,请信任和爱护我”这些大字,没错,就像那种兔子之类的小动物。我自以为这是最好的方式了,因为我还不了解状况,乱讲话只会犯错,直到我看见那双眸子里映出的自己,才发觉伤害已经不可挽回。我不可能不认识她。虽然我完全不记得她,可能是昏迷了太久,也许病倒了,也许撞了头或者随便什么理由,这位关心我的女性正在这里等待我醒来与她相认,却等到这混蛋一样的表情,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伤害么?一时间我手足无措,胸口很有些发堵,我想移开视线,可她捧住我脸的双手并没有放松,我看见我那张蠢脸的倒影渐渐模糊,在那里有泪水正溢出眼眶。她这才放开我,稍微仰起一点头,视线投向我身后的天空。就算这样,泪水还是固执地滑落下来,左边那颗泪珠显然要快些,便等着另一边的,最后他们汇聚到一起,顺着女孩白皙的脖颈流下去了。我很难过,很害怕。我伤害了这世上第一个关心我的人,也许是唯一一个,比起内疚,我更害怕她会失望离开,丢下我自己在这里。我焦急地想做点什么来补救我的愚行,可我却动弹不得。我无法信任自己,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这样过了一阵,对我而言大概有一年那么久。寂静中,女孩压抑着的呜咽也变得十分清楚,更多泪水沿着未干的泪痕滑下,攒成大滴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滴在我们坐的地上。我无助地低头看着泪珠砸落的痕迹,无法从那里找到任何办法。我注意到自己支在地上的手,那是一只挺不错的手,白皙,手指算得上好看,细长却没有明显的关节突起,嗯,一只年轻男子的手。我觉得它很适合为面前这一位拭拭泪。我很高兴它能听我的指挥,这家伙虽然慢吞吞的,却并不犹豫地伸了出去。“对不起。”我说。“为什么?”她很没来由地问我,我想她大概没听清楚。“全都是我的错。。。可是,不要离开我。”我努力组织着虚伪却必要的措辞,没有她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只知道这一点。现在的我就如婴儿般脆弱,我是如此需要她,她一定也很清楚。只要她愿意帮助我,随便要我怎样都成,尽管提出要求吧,无论什么代价我都可以支付。这样思考着的我并不能理解她突然的激动,女孩压抑许久的哽咽功亏一篑,竟一下子哭了出来,就好像她已经等了这句话好久好久一样。她握住我即将触碰到她的手掌,另一只手草草擦了擦脸上的泪。很显然她没弄干净,也不可能,因为新的泪水又在不停淌下来。她自顾自地摇摇头,狠狠吸了下鼻子,破涕为笑,看着她,一时间我竟恍惚了。她的脸小而精巧,鼻梁不长但很挺,和她明亮的黑眸十分般配,当她望着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正在林间空地上席地而坐,被一只不知哪里来的小狐狸盯着看。那样的眼光是很魅惑人的,我想不起自己有没有见过狐狸,但我很喜欢她的眼神。“我很开心啊,栋。”栋?那大概是我的名字吧,只有一个音节,倒也不错,很是简洁明快。她的声音有些含糊,可能是喉咙吸进了鼻涕的缘故。“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所以我。。。是在高兴啊。”看着她满眼的泪水,我并不认可“高兴”这个词可以用在这里。“我不该指望你会记得我,这不是你的错,栋已经很好了,栋。。。最好了。”刚刚吸的一口带着青草味的空气就噎在喉咙里,半晌都化不开,她又像狐狸那样盯着我了。我看得出她是认真的,她说是这样,那一定就是这样了,她喜欢我。我想我们一定是一起经历过什么生死离别,才会有这样的牵绊,虽然我完全忘记了,可是又有什么所谓呢?她很漂亮,她喜欢我,所以我也该喜欢她,所以我抱住了她。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难以言喻。我没有走过夏天的花田的记忆,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摘下过成熟的果子闻它们的味道,可我就是知道它们闻起来应该是怎样的不同,苹果的清香就是有别于桃子的甜腻,她闻起来不像苹果,更不像桃子,她比两者都好得多。我记不得自己读过几本书,但它们的内容却召之即来,美好的词汇我可以立刻讲出上百个,尽管如此,我还是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她。拥抱她的瞬间,我想我没有听到她的呼吸声,她怎么了?我一定是冒犯了她吧。如果真的与她相爱、相拥过,她的身子不可能僵硬成这样,我感觉自己好像抱着一根有心跳的木桩。“完蛋了”,我心里又打起鼓来,可没等我收回手臂,她就先把我推开了。“喂,我说,你睡了这么久,该不会把看到的第一个人当成母亲吧?你是小熊崽吗?这就扑上来要奶吃?”她笑道。“没有,不会的,对不起。”我缩了缩身子。我到底为什么要去抱她?明明应该更谨慎地试探,可对她那种莫名的亲近感忽然突破了控制,她没说错,我就和见了母亲的幼崽一样,可她当然不是妈妈,她现在无法拒绝我,只因为爱情的渣滓还有残留,可那总会消失。为了今天的相遇,我不知道她付出了怎样的努力,于她而言,结果真是太苦涩了。我看着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好像正在让自己接受这个“新身份”,我战战兢兢地望着她,既怜悯她,又因害怕被看穿而颤抖。“要下雨啦,该回家咯。”最后她站起身来,很夸张地把我从地上一下子拽起,抓着我的手走向远处的马车。现在正是黄昏,夕阳西沉,云霞漫天,我看不出一点下雨的意思。原野上没有人的踪迹,头顶的天空看起来竟是圆的,近到似乎要坠落到里面去。在我久远的意识里,世上有那么一片叫做“天之原”的原野,在那里时间不会流逝,只有很少的人能找到路,去往那个与世隔绝的所在。恋人若不为世俗所容,他们可以去那里相爱,直到世界改变。现在的我们是在那里么?那么我们将前往的人世又会是怎样?大概已消除了所有的痛苦与悲伤吧?回首望去,忽见无数鲜花在我们起身之处迎风而绽,自一点蔓延着,铺展着,如一条条臂膀伸向远处的小丘,大片的原野覆上了花,夕阳下它们都是一般的鲜红。我停下脚步,示意女孩看这奇迹般出现的花海。她并没如何的惊讶,不过看我呆呆望着,似乎觉得十分有趣而微笑起来。“芙蕾雅,嗯,我的名字,就算你只会道歉,那也用得上。”我红着脸看她,她却专心地望着那片花海,就那样伫立了片刻,才拉着我爬上两匹马拉的车板,这时,天空忽然落下了雨。看着原野在雨幕里模糊,我裹紧了身上宽大的袍子。其实我并不很冷,毕竟这是太阳雨,阳光的温度还在,她的唇间吐出某个我没能理解的词语,我想她在说这场雨,那大概是什么地方特有的说法,我只听懂了“眼泪”这个词嵌在里面,于是我问她。“泪雨,北方管太阳雨叫这个。”她解释道。“有什么来历吗?”我小心地问道。她讲的话越多越好,我必须尽快了解她的一切,于是我假装自己是一个好的倾听者。“曾经在北方有个大国,这个国的神与人都不擅战斗,为了抵御邻国的掠夺,便在边界修了很长很长的高墙。”她比划了一下,示意那是个很大的工程。“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栋,国王,也就是那位神找来很多男人来为他工作,日夜不息,还有数百位法师一字排开,为高墙注入强大的魔咒,于是就像长出来的一样飞快,这堵墙在两年后完成了。要知道,这堵墙不需要人守卫,因为它的每一块砖都渗透着驱逐和杀伤的力量,触者即死,就算用什么武器攻击,魔咒也能传导到人,那本是害人的术,但把那用在保护人民的墙壁上,似乎也不好判断善恶了,你说呢,栋。”“我不知道。”“那些分断来建造的墙体最终被铸成一块,但在那一瞬间,上面还留着没能撤下来的人,你猜他们怎样了?”她很平静地问我。“会死吗?”老实说我不太想回答,如果这故事是真的,那未免也太过残酷了,她为何要让我知道这些,难道,世界并没有改变过吗?。“是啊,都死了,反正其实也没有几个人就是了。民众欢呼和平的到来,饱受折磨的边境居民彻夜不眠地庆祝,歌唱和欢笑,因为他们知道以后的夜晚终于可以安眠,欢笑声中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哭泣着,她粗心大意的丈夫死在了墙下,几个人沾上魔咒的尸体没人敢搬动,就用土草草盖在墙下,如果你是她,你会怎样做?”“会去收尸吧?可是,究竟怎么,你说那个会传导。。。她也。。。死了?”这种结局实在让人心里难受,这故事我大概会记住很久,可我不喜欢,也不会再想起了。“是死了,捧起尸骨的瞬间,她也失去了生命。不过,在那之前,女人悲恸的号哭直达天穹,阳光里降下滂沱暴雨,大雨持续了数月,平地泛起洪水,最后高墙在水中垮塌了。建成高墙后,那个国家再也拿不出什么来抵抗敌人了,冬天战火燃起,到了春天国家就灭亡了,没剩下男人,女人孩子全被抓走,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她说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个故事吗?栋,这正是爱情啊。”“就算你这么说,我根本不知道那对夫妻的爱情究竟是怎样的,结局倒是很惨烈,可他们是怎样相遇,怎样相爱的,我全都不知道啊。。。一般会觉得她这样很极端吧,毕竟在结果上害了那么多人,连累着国家都没了。”“所以呢?”“但是,我觉得,怎么说呢,明明是让人难过的故事,我却觉得。。。很美。”“我就是这样爱你。如果是你死了,我都懒得哭,我直接先把那墙给拆了,不用等别人打进来,我就把那个国家毁掉,然后在废墟上一个人想你。”“真的吗?”我笑道。“能被你喜欢还真是幸运。”“你以为呢?”她撅起嘴,挑起一边的眉毛,气鼓鼓地盯着我。“喜欢你便怎样?”“那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