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晋齐楠领兵行至侯府门前,却见侯府早已大开门户,仲霄与妻子端坐于厅堂之上,桌子上摆了壶茶,见前一刻还是自己姑爷的晋齐楠如今银盔加身领兵前来却不惊慌,心下了然他定是早有预料,只待嫁了仲龄,也是了了一桩心事。他挥手屏退了身后军队,收了佩剑迈步向着仲霄走去。

“齐楠来了,仲龄进府后,可是还在哭吗?”仲霄示意晋齐楠坐在身旁的凳子上,又抬手为他斟了一杯茶问道。晋齐楠落了座听了仲霄问他,突然又想起来起轿时仲龄的哭声,不知不觉心里有头有些酸涩,“不哭了,我们拜了父母天地,他还在内室等我回去。”仲霄满意的点了点头,听晋齐楠说他们拜了父母,又继而道:“我与你父亲算是旧相识,说起来龄儿的娘怀他那一年你父亲与母亲前来探望,我们也还打趣说以后孩子们长大了要结一门亲事,如今竟然真的瞧着了你们的婚礼,仲某此生无憾了。”

晋齐楠听见他提了自己的父母,突然猛的起身撞翻了桌上的茶杯,“定北侯好生淡然,许是日子过的太安逸了些,定北侯有些健忘了吧!竟然还敢提起我的父亲母亲。”仲霄瞧他激动的样子心下了然,轻笑了一声与身旁的仲母喃喃道:“夫人,原来竟是这么个罪名…”仲夫人不语,只是伸手扶正晋齐楠撞翻的茶杯,又替晋齐楠和自己的丈夫擦拭了衣衫上溅落的茶渍,晋齐楠看仲母仔细为自己擦拭,忙欠身,“仲夫人折煞了。”仲夫人却只是笑笑:“到底与龄儿拜了堂,今日无论如何,我心中仍念你如自己的儿子一般。”晋齐楠听了仲夫人的话,只觉得鼻子发酸,他似乎能模糊的记起自己的娘亲,也是这般温柔地为自己擦过衣裳,于是又正了正身子对着仲父仲母下拜:“齐楠失礼了。”仲霄握了握夫人的手,然后又对着晋齐楠继续说:“无碍,今日局面仲某自知大局已定,只是有几句话想要说与少将军,望将军能再容在下一点时间。”

晋齐楠虽然心中愤恨仲霄谋害自己的父亲,却也对着大军压境还能谈笑风生的定北侯心生钦佩之情,加之他是仲龄的父亲,提起仲龄,终究是无法狠了心不顾及,便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仲霄自己在听。

“仲某活到这般年纪,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出嫁,已是感激上苍慈悲。只是可惜三日后龄儿归宁,却是没有家了…”提起仲龄,仲霄与夫人皆是眼眶一红,“不管少将军如何评断老夫,终究是稚子无辜,还请少将军莫要为难我儿。龄儿自幼单纯开朗,我与夫人将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难免骄纵了些,日后若是有行事莽撞处冲撞了少将军,还请少将军莫要与他计较。”张霄终于是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仲霄慢慢的自椅子上起身,突然抓了堂上的宝剑出鞘立于身前,一时银光寒寒,惊得院内将士纷纷拔剑相对。晋齐楠向前一步背对着众将士挡在了仲霄夫妻之前,示意士兵收剑“求娶仲龄虽是计策使然,但也是我出自真心,必会好生待他。我虽恨你杀我父亲,可如今定北侯随我一道面圣请罪,恩恩怨怨就到此为止了吧。”

仲霄冲晋齐楠深深地作了一揖,“如此,老夫与夫人便谢过少将军了。”突然挥剑架于颈上长啸“定北侯仲霄此生征战御敌无数,到底是不能落于他人之手,如今自行了断,幸不辱列祖列宗威名!”说罢挥剑自刎,鲜血登时洒满厅堂,晋齐楠一愣还未反应,只见仲夫人哭喊了一声“老爷路上莫要寂寞,妾身死生相随!”也撞在仲霄自刎剑上,竟是随了他去了。晋齐楠一时愣在当场看着定北侯夫妻的尸首不知如何反应,他来时也知是要伐侯府,可他只是想要捉定北侯面圣发落,他甚至想,不在乎是否要杀父之人偿命,纵然是用军功军令以挟圣上,也要为定北侯保下一命,只因若是定北侯出了事,龄龄该要怎样的伤心欲绝,他不愿去想,也舍不得去想…

鲜血溅了晋齐楠的银甲,他低头去看,觉得血红色刺得眼睛生疼,竟然丝毫没有杀父仇人离世的痛快淋漓,他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想不出头绪,他突然想起仲霄离世前对他说龄龄没有家了,突然很想快点回府,去看看仲龄在干什么。是不是还乖乖的坐在卧榻上,等着自己去揭盖头?他转身逃似的向外走,突然又顿住了,回去见了仲龄,对他说什么?对他说我杀了你的爹娘?对他说自此再无定北侯府?对他说…仲龄…你没有家了…

晋齐楠一路恍惚间已经下马立在了自己的新房门前,他想推门去看看仲龄,抬手时却抖得厉害。他想了很久自己到底怎么了,突然意识到,他在害怕。爹娘走时漫漫长夜一人度过他没有怕,南域沙场尸横遍野时他没有怕,此时他确实害怕的,他怕见到仲龄的眼睛,那样亮。他怕亲眼见着那样亮的眼睛没了光…

到底是狠狠心推开了大门,他看见仲龄还穿着属于自己的喜服坐在榻上,却没有盖着盖头,喜袍穿在仲龄的身上愈发衬得他玉质金相,他曾幻想过仲龄穿嫁衣的模样该是如何俊丽,如今真的见了,才只觉是惊为天人,这样美好的人,本该是大婚之喜,以仲龄单纯的性子,该是他最幸福的一天,自己该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替他擦一擦离家时的眼泪,承诺此生珍视爱护他,再吻一吻那软糯的唇哄他。如今他低着坐在那,像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让人心疼,晋齐楠走近,看见仲龄头压的低低的,长长的睫毛盖了眼睛看不清表情,他愣愣地开口:“龄龄…”

仲龄像是才被叫回了神,猛的抬起头看到他时突然就愣住了,他看到晋齐楠铠甲上的血迹,瞳孔狠狠地一收,父母虽未明言,但仲龄心中是有数的,父亲母亲必然不会让自己落于人手,受他们侮辱质询,思及此仲龄颤声问他“他们…疼吗?”晋齐楠不由向后一退,难以置信地问他“你知道?”你知道我接近你是为了大婚当日伐侯府?你知道你爹是我的杀父仇人?你知道你爹娘已经走了?晋齐楠想问的很多,到口中只剩了一句“你知道?”

仲龄不回他的话,起身默默向晋齐楠走去,一直走到他的身前,伸手去摸晋齐楠铠甲上的血,“这一缕是我爹的…这一缕是我娘的…”他的手指划过两道血迹,然后缓缓地打圈,将两道血迹混在一块,突然就笑了“如此这般才对,爹娘得在一起。”

晋齐楠突然很想抽自己一巴掌,他竟然忘了,忘了换一换战袍,就这样带着血站在仲龄面前,站在手无寸铁的仲龄面前,将他爹娘的血迹化作刀子去扎他。他想伸手去抱一抱仲龄,想将他搂在怀里拍一拍,却见仲龄受了惊吓般猛的向后躲,退的急了脚磕了椅子摔在了地上。晋齐楠弯腰想去扶他,仲龄却又狼狈的向后退了两下,像是一只失去了父母族群的小兽,碰上了捕猎的猎人,没有任何办法自保,只能一味地逃,眼底的害怕让晋齐楠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把。仲龄后退间转头看见铜镜中的自己,突然就停下愣愣看着,自嘲地笑了,“呵,爹娘竟养了我这么个废物,家门不幸。”

晋齐楠慌乱地看着仲龄,他想去扶他,却又被那人眼底的害怕止住了步子,仲龄就像被人扔在泥里的娃娃,孤立无援,晋齐楠只觉得心口生疼,他看见仲龄一只手撑了地,慢慢地爬起来,然后后退了两步挥手伸手解了自己的鸾凤嫁衣,红衣飘然而落,里面竟是麻布孝衣!原来他从大婚一开始就在为爹娘披麻戴孝!

本该是一个人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仲龄对镜梳妆,新郎迎娶,拜别爹娘时又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他说这人的手为何总也捂不热一般,原来,是心冷了…

仲龄走到晋齐楠身前,双膝跪地咚的一声对着晋齐楠磕了头:“到底将军本该连我也一并诛之的,多谢将军迎娶,救我一命。罪臣本不该戴孝,还请将军网开一面,容我在这日缟素加身,送一送爹娘…”

晋齐楠觉得这个头,磕在了自己的心上,磕的自己心头闷痛。晋齐楠伸手去扶他,却一时之间拉不动仲龄,于是蹲下身子低声劝他:“你愿意,我们就将将军府设成灵堂,我与你一同为你爹娘守灵,好吗龄龄?”他说完又突然觉得自己荒唐,自己杀了他的爹娘,现在却要为他的爹娘守孝,他觉得自己一时之间,竟是面目可耻…

仲龄没有起身,伏在地上,声音低低传来“听闻乱臣贼子是要取首级挂于城墙之上示众,等着秃鹫来啄食干净才罢,合适挂出?我想再去看一看。”

晋齐楠终于是忍不住了,他扔了铠甲一把扯了仲龄锢在怀里,一只手紧紧扣了仲龄的后颈,不停去吻仲龄的额头,他觉得仲龄不对劲,不哭、不闹、对自己说谢谢,甚至说要去看看父亲的首级,他突然怕极了自己以前认识的小仲龄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龄龄你打我,骂我,或者你用剑刺我,你高兴怎么做告诉我好不好,我们不去看了好不好?”

仲龄只是垂了两只手,任由晋齐楠抱着,“将军说笑了,侯府末路已是药石无医,将军救我一命恩重如山,我怎么能恩将仇报伤害将军?将军且放心,我答应了父亲母亲,会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晋齐楠低头去看仲龄的眼睛,才惊觉他最怕的事情成了真,仲龄眼底…再无星芒…

###

第8章
仲时落楠枝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