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辩:调研必然有恙说(10)

“我觉得很有意思,你们这些年轻一代的学生都很有想法。”

权洪斌直言不讳地说出了令我很意外的话,然后紧接着……

“——但是我认为这样很不好。你们走了错路了,这样想下去没好事。”

“没好事……”

好暧昧,但是却足够严肃而充满压迫力的用词。

按照我之前对权洪斌的印象,我感觉他应该会说得更明白一点,比方说破坏秩序啊,比方说违反学生本分啊……

“老师您这个是……指哪方面的没好事?是不是在说,我们是学生之类的,所以本分怎么说都应该是学习……”

“上次已经跟你们说过这套话了,你们不还是一样把学校搅得一团糟,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已经根本不吃这一套了吧?”

“我……”

是这样没错。

在去年的抗议事件里,在事件的初期,权洪斌不止一次地警告抑或威胁过我们,说得言简意赅却又充满无法违抗的魄力,但是事情最终还是没有如他所愿。

这个老师,果然对这件事情一直很耿耿于怀啊。

“我给你总结一下,你们的学生会主席,小夏,啊,夏千夏,她这个文件主要谈了这么几点。”

权洪斌端起茶水,行云流水地边喝边说道。

“校规校纪的司法解释的问题,校规校纪的补充、修改修订的问题,校规校纪的翻新和追加的问题。其实归根结底就一点,权力的问题,你们的小夏啊,她想要更大的权力,这样很不好,结果是你们会把学校的权力搞乱,最后都是一团糟。”

“啊……啊……?”

直白过头的发言。

“你看上去很意外,觉得我说的太直白了?”权洪斌蹙眉。

“这个……”

冲击力太大,感想很多,很激烈,但是一时间竟然想不好该怎么说。

夏千夏“想要更大的权力”?这话怎么看都不太对劲,但是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个意思——可是话又说回来,夏千夏都绝对绝对不是有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可能性与这句话的“内涵”搭上边。虽然意思是对的,但是味道不对。

归根结底一句话,虽然说话的风格变了,但是权洪斌老师的话术还是让我感觉坐立难安,而且比以前更不舒服了。

“老师您,您这个说法,稍微有一点点…………‘狡猾’。”

但是权洪斌无视了我的贬义词。

“我不会拿伦理道德压你,我上次差不多看出来了,你这种,是属于想法特别多的那种学生,我拿道理来压你,你看上去什么都不说,只会在心里用一百倍的道理来反驳我。然后继续想做什么继续做什么。所以,我把话跟你讲清楚,就是权力的问题。”

权洪斌平静庄重地说道。

“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学校只会被搅乱。你们会让下面的学生们陶醉于这种虚无缥缈的权柄,没心思学习,只想着这种鬼东西,到最后学校的成绩……哦,对,你们也不喜欢我们老一辈跟你们谈成绩,那还有风气,还有你们最在意的‘风气’,这个本身,也会被你们搞得一团糟。”

“……”

“哦,还有,这些话,我专门用来跟你们讲道理,你就别对外人说了。不过你们应该知道,这些话对其他的学生说不好。总之别往外说。”

“……我不会往外说的。但是……”

我还是不够明白为什么权洪斌老师要以我为目标,但是我知道我现在该稍微说点什么了。

“就先认可老师关于‘权力’的说法好了,我也很……也很感谢老师能跟我这个小朋友把道理说得这么明白的。但是,我是说但是……”

我抿了抿嘴唇,努力正视权洪斌。

正眼看着这位气场浓烈的老师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老师为什么一定要说,”我问道,“如果把权力放给千夏,……啊,把权力放给我们,各位同学们,会让事情变糟呢?”

“……”

权洪斌顿了顿。

不像是沉默,倒像是不出预料,但是又完全不打算笑的样子。

“我今年五十八岁了,司同学。”

“啊……”

“我见过那些看到面相就非常不靠谱的人,做出那些很不靠谱的计划,结果滴水不漏,把别人耍得团团转,实现了他们的目的;”

权洪斌搭着手说道,语速很慢,说得很清晰。

“我也见过很多年轻人,就是那种‘满腔热血’,可是喊完了他们的口号之后做的事情毫无道理,搞得一团乱麻,最后的结果,我见到过被别人利用的,也见到过热情跟热血,最后变成了流血,自己内斗散伙的。各种各样的样子,我见的多了。

“你们都还是孩子,想问题都很浅,总是只盯着第一层看,有的时候第一层都不看,就是凭感觉做事,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太不成熟——”

“可是,”我咽一口口水,努力呛声道,“就算不成熟,那也至少是同学们自己的心声。”

“——很多时候甚至连你们自己的利益都看不清楚,自己都会去破坏。不然为什么不到十八岁的小孩子要让父母当监护人?”

“……”

果然……到最后又回到资历这一套了吗。

虽然换了个风格,但是果然还是权洪斌老师才会有的说话方式啊。

“简单来说,”我微微咂嘴,“权老师是说,我们不应该把权力这事提出来……或者说不应该把权力的这潭水搅动,应该让它们继续暗中躺在老师们手上,是吧?”

“这是常态,从来如此,都很好。”

“……”

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不过这句话多半属于早就被权洪斌定义为“幼稚”的那种范围之内吧。

“老师,”

我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我的心跳稍微有一点急促,没法太沉得住气。

“您这学期出席了很多次校园治理委员会,这学期学校里发生了很多特别的事情,您了解的应该比我还要多很多。”

“……”

“很多事情都是老师参与的,不全是……全都不是好事,据我所知,之前几个学期也有。您真的觉得,回避刚才那个话题,让这部分权力留在老师手里,”我的视线颤抖着盯着权洪斌,“就是好事吗?”

权洪斌不露声色:“你们学生已经被默许有很多权力了。”

我没有被唬住:“这些权力都是可以被覆盖的,不然您也不会留意千夏提出的议案,也不会找我来谈话了。”

“这种程度已经很好了。”

“很好这个词未免有些暧昧……”

“……”

权洪斌停顿了一下。

“我对你说很好这个词,当然是和‘不好’相对而言的。”

“所以老师所说的好,是在说对于整个学校,作为一个整体的循礼中学……总体的利益来说的吗?”

“利益是很重要的东西,就算你是小孩子,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就算我是小孩子,也应该——”

我咽了口口水。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什么功利主义者,我觉得自己是个秉持效率主义的男孩子,在这些老师们的眼里,可能没那么大的区别。

“——少谈对错,多谈利益吗?”

“……”

权洪斌没有说话。

他的眉毛缓了一下,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但是,”

我深吸一口气。

“如果对错真的没那么重要的话,一个国家就不会需要宪法和法律,就不会花那么多代人的努力去建设法院和法制了。”

“那也是为了整个国家的利益,你们理科班不是也有政治课吗,你们应该学过。”

“那我们作为循礼中学的一份子,为了循礼中学的法制而努力,这份天真又幼稚的‘对错’,是不是最后也是为了利益呢?”

“…………”

这位长者的眉毛蹙回去了。

气氛不是很对劲……但是好像又没有那么不对劲。

权老师的脸色很怪,不像是生气了,也不像即将义正言辞地批判什么的样子。

也许我可以…

也许我应该……说话稍微大胆那么一点点吧?

呼——

“权老师,我,我知道,大人的世界很……很复杂,”

我咬嘴唇,有一些磕绊地说道。

这个样子跟长辈说话其实有些难看,不过我已经尽力了,紧张的情绪实在没那么好控制。

“这个很复杂……很多时候事情的好坏都不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可以轻而易举显而易见看到的,我会对这抱有最大的敬畏之心。所以我想……能不能请权老师您也……尊重一下我们这些小孩子们的,朴素的正义感,那个对这个世界来说也很重要吧?”

第一辩:调研必然有恙说(10)
三〇一室无一人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