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行至日暮省边际，简·艾伦都不敢相信皇帝开出的条件。她坐在蒸汽火车上陷入了沉思。她已经不像刚到火车上那样对快速变化的风景大呼小叫。初始的兴奋过后就是长久的沉思。她开始一次次回忆皇帝与自己见面的那次细节。

她住在奥斯本家的客房中。在第二天清晨，她被人吵醒，在一番梳妆打扮后，她被强行打扮成了帝国人的模样，然后再仆从的引导和奥斯本的陪伴下进入了皇宫。在那里，她见到了统治整个帝国的皇帝——矮小、丑陋，令她作呕。原本她就对帝国人没有好感。如果不是杨峰拜托她，她才不会接下出使帝国这份差事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惊掉了下巴。帝国皇帝答应了彼此开放通商的要求，但给了一个及其严苛的条件。

鹰巢城的城主必须娶第十五皇女——珍妮特·温莎为妻，彼此永结同心，永世通好。

简听说过政治婚姻，但她从未想过对于一个初次谋面的陌生城邦，统领整个兰斯大陆的温莎帝国皇帝竟会自降身价，将自己的亲生女儿远嫁他方。

最最让她生气的是，杨峰那家伙竟然答应了。想到这一点，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自觉捏烂了攥在手中纸杯。

“杨峰你这花心大萝卜，给我去死吧！”她气愤地低声说着，把纸杯丢尽了垃圾桶里。

“打扰你了，介意聊两句吗？”

简慌忙间站起来，暗暗祈祷着对方没有听清自己在抱怨什么。有着一头干练短发的女军官笔直的好似笔杆一样。第一次见到她时，简觉得自己从没见过如此清秀又坚毅的男生，等发现她是一个女人，简在疑问得到解答的同时也收获了同等的震惊。

不论男女，任何初见尤利娅的人都会被她独特的气质所吸引。她有一种介于英气与妩媚之间的气质，她栗色的头发，蓝宝石一般的眼瞳，白皙的皮肤，无一不在提示着观者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然而她斜插的剑眉，干练的神情，挺拔的身材又让她同时有了些许男人的气质。她是一个传奇，不只在于外表。

十八岁考入军校，二十岁得以进入皇家第一装甲师担任连长。二十五岁升任少校。二十八岁那一年，她获得了由鲁道夫大帝亲自授予的子爵爵位。她以一介女流与平民的身份，在散发着荷尔蒙气息的帝国军部中的晋升速度，可以用坐着火箭一样来形容。人们常猜测或许她是某个达官贵人的亲戚抑或情妇。然而尤利娅自己知道，自己所获得一切都名正言顺。即便是和平年代，仍有不少需要人以生命为赌注来完成的任务——例如接近那些让人恶心的达官贵族，让他们的血液沾满卧室的墙壁。三个月前，她从位于帝国东南行省兰涛省的帝国对塞壬部门调回帝都。三个月后，她护送十五皇女珍妮特·温莎前往鹰巢城。

尤利娅径直坐到了简的面前，微笑着看着她：“你刚才在说什么吗？杨峰是谁？”

“我什么都没说！”简慌乱地大声喊着，赶忙岔开话题，“对了，你说要来聊两句，我们聊什么？”

“旅途无聊，只是来闲聊两句罢了。”

简自然不会告诉尤利娅自己因为第一次座火车兴奋得难以自已。在她刚到温莎帝国时还骑着马。到罗塞不久后，马就被人偷走了。她利用魔法威胁罗塞的居民带她去找交通工具，当他们把她带到一辆蒸汽列车前时，她大发雷霆，认为对方是在戏弄自己。她逼迫对方给自己牵来了一条马，然后乘着马日夜兼程走了数天才来到海尔。而从海尔做火车来到罗塞不过短短一天而已。

“你之前没做过这么长的火……火车吗？”简一边问，一边暗暗希望自己没有念错这个盒状交通工具的名称。

“坐过。但之前我都有固定的目的地。到达之后该做什么，采取什么方式全部了然于心。然而这一次却不一样。毕竟对于帝国人来说，一个使用魔法的神秘城邦可是全新的事物。”

“那我只能给你一点劝告了，”简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别随便找平民搭讪，因为大家都很讨厌帝国人。”

“哎？那你们为什么又主动与帝国展开交流呢？”

“这是——”简语塞了，杨峰没有跟她细说原因，她来的时候也是不情不愿的。

“看来大家都有难言之隐呢。不想说也没关系。对了，能不能让我见识一下魔法呢？尤利娅一脸崇敬地说，“我还从没见过魔法呢。”

简皱起了眉头：“帝国难道不是视魔法为洪水猛兽吗？我记得帝国应该是严禁魔法的。”

“我要纠正你一下，禁止魔法的并非帝国，而是克里格教。”

简嘟囔着：“有什么区别，反正帝国人不都不喜欢魔法嘛。”

尤利娅叹了口气，她看向窗外，自此向南千里之外就是帝国南部行省兰涛省：“数年前，我一直在兰涛省同塞壬一族战斗。克里格教认为魔法是恶魔的产物，那些蛮族们可不这么认为。它们的魔法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尤利娅撸起了袖子，一道骇人的伤疤从手腕内侧一直延伸到腋下。”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们能够足够了解魔法，甚至我们能够使用魔法，也许可以让我们夺回失去的海域。现在人们的观念已经改变了。毕竟，不论对什么地方的人来说，能够更好的活下去远比信仰不切实际的神明重要得多，我想这也是陛下答应与魔法城邦展开交流的原因吧。”

简看着尤利娅的神情，那实在不是能够装出来的表情。她将两手摊开，嘴里突然念诵起神秘的语言，仿佛垂髫老人的话语从喉咙中抠出一样。古奥的语言在车厢中游荡。雾气腾腾升起，逐渐弥漫起整个车厢。

“这……这是……”

“你想看到的魔法。”

“真了不起啊。”尤利娅站起来，鞠了一躬：“很感谢你，简大使。”

这时，列车开始播放广播：“各位旅客，半小时后将抵达距离终点站罗塞镇，请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那我就不再打扰了。”尤利娅拉开车厢门，离开了。

不会错的，那是龙语。帝国境内曾经遍布各类异族。为了对抗塞壬，尤利娅曾经阅读过各类异族的典章。兰斯大陆最后一头龙的记载时间远远早于帝国的历史。难道魔法是龙教给人类的法术？这也难怪克里格教视魔法如同洪水猛兽，毕竟克里格教将龙视为邪恶、不详的生物。

尤利娅拉开车厢的门。珍妮特·温莎坐在床铺上，身子慵懒的靠在墙上。她趴在窗台上，娇小的脸颊枕靠在自己的臂弯里，长发一直向下垂到腰际。在她刚上火车时，表现出的是和简一样的狂热。她拉着尤利娅，兴奋地问她一些奇怪的问题。诸如山川河流的名字。而这些哪怕是帝国的农夫也了然于心。

尤利娅鼻头一酸，她走进房间，立正敬礼：“公主殿下。”

珍妮特回过神来，她立刻绽放出耀眼的笑容：“啊，尤利娅，你回来啦。坐下吧。”

习惯了军队系统中的人们称呼自己为少校，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直呼自己的名字总让尤利娅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珍妮特的声音会将她拉回到自己的童年时光。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和珍妮特初遇时的样子。她看着那个和自己同岁却光彩夺目的女孩从车上走下来。听着自己的母亲对自己说：“尤利娅，这是公主殿下，你要好好保护她，不能让她受伤呀。”

从那天起，尤利娅再也无法在心中抹去珍妮特地形象。

“怎么了？”珍妮特的声音把尤利娅唤了回来，“你在想什么？”

尤利娅定了定心神：“殿下，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珍妮特捂住嘴笑着说：“难不成是想我们刚见面时的事情？”

被猜中了心事的尤利娅有些难堪。珍妮特坐正，微微歪了下头：“你和那时比倒是一点都没变，尤利娅。”

“公主殿下是说我还是和男孩子一样，没女孩样子吗？”

在两人相处的第一个星期，珍妮特一直认为尤利娅是男孩。因此珍妮特模仿大人的口气，对尤利娅说，你愿意做我的骑士吗？帝国的所有人都知道，能够成为骑士的只有男孩。但是尤利娅还是答应了。

“请不要再取笑我了了，尤利娅，”珍妮特脸颊泛红，“你知道你可是《时装》杂志评出的帝国男人最渴望约会的女人排行第20吗？”

珍妮特公主什么都好，但有一点，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困于宫闱之中，没有外出机会的她只能借助各类书报刊打发无聊的时间，因此她小小的脑袋里总是装满了各式各样无法得到验证的八卦问题。她重新见到尤利娅的第一句话是：“好久不见尤利娅，对了，盛传你跟帝国第一装甲师师长曼施坦因的绯闻确有其事吗？”

“……殿下，您真该少花点时间在八卦杂志上。”

“有什么关系呢，”珍妮特再次看向窗外，列车绕过了一座山，汽笛长鸣，蒸汽滚滚，“毕竟，以后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看杂志了。”

一颗心坠入了谷底。尤利娅鼓起勇气，说：“您变了好多。”

珍妮特假装生气：“是说我变丑了吗？”

尤利娅慌忙摆手：“不不，公主殿下你还是一样漂亮。”

珍妮特噗嗤一声笑出来：“只是开玩笑而已啦。”她用手指将长发撩到而后，凝望着尤利娅，朱唇轻启：“尤利娅，我改变了什么呢？”

“这……我也说不上改变了什么，但是放心吧，公主殿下，您只会越变越好。”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尤利娅撒了个慌。虽然无法用语言描述，但她的本能还是感受到了珍妮特地变化。同童年的她一样，她还是那副安静端庄的样子。但是内核却不一样了。至少，在童年时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现在的她，不过是被擦拭干净然后运货到家的好看的私人收藏品罢了，一个没有思想，任凭摆布的花瓶而已。

“公主殿下！”尤利娅突然站起来，吓了珍妮特一大跳。

“怎……怎么了，尤利娅。”

她鼓足勇气，说道：“你想不想逃跑呢？”

“逃跑，逃到哪去呢？”

“任何地方都可以，逃到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珍妮特摇了摇头。

尤利娅的语气不自觉激动了起来：“难道你甘心吗？无视自己的意志，被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你会幸福吗，你会开心吗？公主殿下，只要你下令，我会——”

珍妮特突然站起来，用手指点到了尤利娅的嘴唇上，阻止了尤利娅继续说下去。车速减缓，大团蒸汽随着烟囱排放出去。在长久不灭的汽笛声中，尤利娅听不清珍妮特的话，只能看着她的嘴唇在微微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