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舞伴
漪笑点了一杯茶,掏出纸和笔,却是不说话。戴尔斯餐厅里除了优雅的小提琴声,便是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林邱哲抬了抬眼皮,只见纸上一个衣着闲散的男人隐隐浮现。纸上的男人脸廓英俊,浓密的眉毛,一双眼睛干净有神,却是透着几许凌厉。他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短衫,一条马裤,一双简单的布鞋。画纸上的人一看便是个穷小子,却是身负梦想的穷小子。纸上的人正是林邱哲,而且还是四年前尚未涉世的林邱哲。林邱哲看着她画上的人不说话,画纸上的人的确是四年前的他。那时候,他刚走出福利院,走在人生地不熟的金陵街道上,身上只有福利院妈妈给的十块钱。听说他是在乱世里与父母走散的,如果没记错,那一年他九岁。那时候他睡过马路,翻过垃圾堆,和狗抢过食物。那时候,他生过病,发过烧,还差一点死去。就在他活得最卑微的时候,他遇上了好心人将他送去了福利院。他在福利院吃过苦,打过架,读过书,逃过课,就这样磕磕碰碰熬到了十八岁,他离开了福利院。从福利院走出的那一天起,正是他实现梦想的开始。福利院妈妈给他的十块钱,他一分钱也没敢用,白天的时候,他就在码头搬运货物,夜里他给人拉黄包车。他用那十块钱疯狂地买六通宝,那种疯狂几乎接近于豪赌。那十块钱最终换来了大奖,金陵的头奖,是二十万的奖金。所有人都以为林邱哲是靠着自己的本事白手起家的,其实他的一切都是凭借运气。林邱哲把漪笑画好的四张画抽过来,四张画是他这四年最好的写照,从彷徨到看到希望,从战战兢兢,患得患失到在商场里左右逢源,呼风唤雨。“你想要凭借这四张画应聘华宁报社?”林邱哲问,口气有些不屑。漪笑却是笃定地点点头,笑得那样自信。“与我的合照也未必能够打动华宁报社,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成功。”她笑道:“与林公子的合照只能说明现在,并不能看到过去。我的四张画,前三张是凭着自己的记忆画下来的,第四张是现在的林公子。从过去到现在,最真实的林公子都在画上了,比起那些所谓的第一手资料可要珍贵得多,我就不信华宁日报不会聘请我。”林邱哲喝了口咖啡:“你从前见过我?”“我曾经住过福利院,或许人太多,林公子不曾注意过我。”“你是沈家三小姐,怎么会住过福利院?”林邱哲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惊讶。漪笑却是说得很平静:“过去的事一言难尽。”她掏出爸爸送的陶瓷怀表看了一眼,笑道,“十点四十五了。”林邱哲拿帕子抹了抹嘴站起来,用半是警告,半是商量的语气道:“我过去的事希望你不要对别人说太多。”漪笑点点头:“林公子请放心,我知道分寸的。”“对了,既然你见过我,还能够画出我从前的样子,又为什么要让其润约我过来做采访呢?”“我的确能够凭记忆画出你的样子来,可是能否刊登,还是得经过本人的同意,这是起码的尊重不是吗?”林邱哲微微一愣,随后颔首道:“我没意见。”周其润看到两个人站起来,也赶紧穿好西装外套,像兔子似的窜到漪笑面前:“采访完了,那我送你回去吧。”漪笑连忙道:“不用了,我想出去走走。”“那我让阿信开车,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她推辞道:“你回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周其润不依不饶:“我几个月没回来了,正好一起走走。”对于他的死缠烂打,漪笑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正要妥协,林邱哲道:“不知道沈小姐会不会跳舞,我的舞伴生病了,今天正好缺个舞伴。”漪笑想也不想就点头道:“却之不恭。”周其润急道:“笑笑不会跳舞,你还是另找舞伴吧。”林邱哲看着她不说话,漪笑开口道:“谁说我不会跳舞,二姐前几天刚教过我,希望林公子不介意我舞步生疏。”“阿全,备车。”林邱哲捶了捶周其润的肩膀,“找你的洋姑娘去玩吧。”漪笑跟林邱哲上了车,林邱哲回头看了看后面紧跟不舍的车,笑道:“我看得出来你喜欢他,其润对你也有意思。现在什么年代了,早就不兴父母之命那一套了,就算他是你未来姐夫又怎样,终究抵不过两情相悦。”漪笑茫然道:“林公子是怎么知道的?”想一想却觉得好笑,周其润与他是朋友,知道这些事自然不奇怪。“我母亲是沈家的姨太太,如果她抢了太太的女婿,日子会比现在难过一百倍,我不希望她因为我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漪笑往后面看了一眼,问,“能让司机开快点吗?等甩了他,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放下就是了。”林邱哲问:“你走了,我哪里去找舞伴?”她从容道:“舞会上名媛淑女不绝,林公子何愁找不到舞伴呢。”林邱哲点点头,对司机说:”阿全,开快点。”阿全开着车在大街小巷里兜兜转转了近半个小时,终于把周其润的车甩远了。漪笑看着镜子里空荡荡的大街,对林邱哲感激道:“林公子就在这里把我放下吧。”林邱哲没有发话,阿全只好继续往前开,开了差不多五公里,林邱哲才开口道?:“阿全,停车。”阿全慢慢把车停在路边,漪笑看了看最近处一间房子上面的牌匾,上书“华宁日报”四个字。林邱哲开了自己那一侧的车门,说道:“再完美的独家报道,也比不过被采访者亲自送你去应聘来得强,相信你会成功的。”漪笑急忙跟着下了车,说道:“稿子我还需要润色,而且不管能不能进华宁报社,我都希望凭借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林公子你快让阿全把车开走吧,这里的人都认得你的车,被报社的人看到了会以为我走关系的。”她一面焦急地拧起眉头,一面拿自己的身体去挡他的去路。林邱哲见了她焦急的样子终于笑了,这是漪笑从认识他到现在第一次看到他发自肺腑的笑:“其润说得没有错,你果然是个倔强的女孩子。好了,不逗你玩了,我让阿全把车开走,但是今天你必须做我的舞伴。”漪笑陪林邱哲参加完舞会回到沈宅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她回到房里随便吃了几块糕点就翻出了林邱哲的画像加工润色。林邱哲说她是个倔强的人,其实林邱哲也是。外人都以为他是从福利院里出来的穷小子,靠着自己的努力跻身金陵第一商。事实上,他在上海有个舅舅,也算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了。林邱哲的父母本是杭州的富商,据说是在躲避欠下的债务,逃去香港的时候死在盗匪的刀下的,他原本可以去上海投靠自己的舅舅,完全不必过得那样卑微。可是听父亲说,林邱哲向来不耻他舅舅的行径,明里是呼风唤雨的大商人,暗里却是压榨民众的黑心鬼。不肯为了金钱而投靠这样的舅舅,这一点深得漪笑的敬佩。漪笑把林邱哲的四张画像装进了信封里,打算明天一早就送去华宁报社。从明天起,她就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她的梦想很简单,不靠沈家,单凭自己的能力让母亲过得好。明天要送报社的东西收拾妥当后,漪笑已经累极了,晚饭也不吃就直接关灯睡下了。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来拍门,拍得整扇门都快要晃起来。乒乒乓乓,十分急促。漪笑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三小姐,今天大小姐在报纸上看到有个外国医师会整容,吵闹着要去国外试试。大太太说现在世道乱不让去,这会儿大小姐正要寻死呢。”漪笑连睡衣也来不及换,随手扯了一件外套披上就跟沐筝的佣人去了她的房间。沐筝的房间里晦暗一片,几个佣人抓着她的手脚在劝说着什么。沐筝坐靠在床上,像疯子一样挣扎着,却是怎么也脱不开她们的手。大太太站在边上束手无策,脸上满是焦急和心痛。“放开大小姐,你们都出去。”佣人们回过头,见漪笑站在门口发话,所有的人犹豫着松开了手,喊了一声“三小姐”,却没有离开。漪笑走进来朝大太太点了点头,征求道:“太太让她们都出去吧,我来劝说姐姐。”大太太垮着脸说道:“沐筝就交给你了,不过你要是带着她胡闹,我可就不顾你母亲的面子了。”“大太太请放心。”漪笑走到床边,让佣人们都散了,眼见着大太太带人走出去,才对沐筝道:“姐姐,整容何必要去国外呢,国内这么多医生,还怕找不出一个能人来吗?”“留在这里治,白白惹人笑话了。”沐筝噙着泪,把脸埋进了自己的膝盖里。“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你打算找个借口去国外,好成全我和其润哥是吗?”沐筝不说话,眼泪落在膝盖上,黑色的长发刚好把她脸上的疤痕遮挡住。漪笑给她倒了一杯水,送到沐筝手里:“姐姐,别想太多,把自己打扮得美美地嫁出去是你现在要做的事。”漪笑把她疤痕一侧的头发撩起来,一块暗红色的伤疤赫然在目,差不多一块银元大小,看得人触目惊心。这道疤痕是在一次大火中,沐筝被火烧伤了脸留下的,差不多十二年的时间,沈家用尽了各种方法,请了无数名医,始终没有人能够除掉沐筝脸上的疤痕。沐筝把茶搁在一边,说道:“呵,美美的,谁不知道沈家大小姐是金陵出了名的丑八怪,再怎么打扮,都是丑八怪。”“姐姐,不是这样的。”她把沐筝抱在自己怀里,就像是在哄一个婴儿,“就算找遍全金陵,甚至全中国,我都会帮姐姐找到一个可靠的医生的,你要相信我。”无论如何,她都会帮姐姐找到医生的,因为那是她欠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