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入林公馆
漪笑相信他发泄完,等明天醒了酒,周其润的气就该消了。她可以忘了今天的一切,相信他也可以。就这样,漪笑洗了澡吃过饭,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去琢磨新稿子。她本想把今天的游行写出来,可是想到那些东洋人养的巡捕连林邱哲都不放过,她一个实习记者如果有半分露骨的言语,只怕就见不到后日的天明了。她并不是畏惧,也不是不痛恨国土被占,只是如今的自己还没有这个能力把东洋人赶走。但是总有一天,她相信自己会尽自己所能来捍卫祖国的尊严。她记得周其润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这么急着搬出去,是不是为了让母亲不再受大太太的气。那的确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外面才能够看得更多,写得更真切。而现在,她只能写一些歌颂大好河山的稿子。母亲见她房里亮着灯,便煮了一碗汤圆进来,笑道:“女孩子家可别太拼命,否则将来谁敢娶你。”漪笑不由脸红道:“母亲说得哪里话。”母亲看着她吃汤圆,笑道:“刚才有个姓林的小姐托佣人送来一份请帖,说是明天请你去府上喝茶。”漪笑不必问也知道定是林静姝,她打开请帖看了看,到底是不按章法的女孩子,帖子上画着一张笑脸,下面只落了一行娟秀的小字:“明天务必来。”第二天漪笑并没有去林公馆陪静姝喝茶,而是让佣人反送了一张请帖过去,邀她改日去餐厅里喝咖啡。早上漪笑去了华宁报社报到,便以外出采访的名义去了周其润的公司。周其润听说漪笑来找她,放下吃了一半的早餐,就急急忙忙往楼下的会客室跑。跑到半路上,却又停下来,挺了挺腰整整衣服,垮着一张脸走进去。漪笑以为他气消了,没想到见了她还是满肚子怨气。她本想同他好言好语地解释,但是见他一副欠多还少的样子,不由也对那天的事耿耿于怀。她不说二话,拎起手袋就推门出去了。周其润本想气气她,等心里头舒服了再说些软话来哄她开心,可没想到一见面半句话也不说,就这样走了。他挠了挠头,问秘书:”你们同沈家三小姐说了什么?她怎么就走了?”秘书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刚才还好好地与我们说笑呢。”他听了连忙追出去,就见漪笑坐上黄包车就要走,他飞快地走上去敞开臂膀挡了去路。车夫见前面拦着一个人,急忙停下来,喝道:“找死呢。”漪笑赶紧从车上下来,他拉着她的胳膊走到一边,说道:“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跑了?”“你不是见了我来气吗?既然不愿意见到我,我留着干什么?”他急道:“我的气早就消了,刚才是逗你玩的。”“牛皮糖,你可真有闲心,我还以为你还在生气呢。”周其润点了一支烟,想起漪笑不喜欢烟味,又把烟给踩灭了。他捏了捏她的脸:“牛皮糖怎么会生笑笑的气呢,那不是白白让别人得了便宜。牛皮糖可是要一辈子霸着笑笑,占着笑笑的,谁也不能有机可乘。”他把她抱在了怀里,他身上有淡淡的烟味,令她有些微的反感。他把她抱得紧紧地,紧得喘不过气来。她忽然觉得,那样的周其润令她有些心慌。他说要一辈子霸着她,占着她,虽是玩笑话,却不由令她有些惶恐。“有什么可解释的,我当然相信我的笑笑。”他帮她把耳边的碎发别到了耳后,就听漪笑有些慌乱道:“既然这样,我要回报社写稿子了。”说完她便落荒而逃了。漪笑进了一条名叫驻马寨的胡同,那胡同里有十三四户人家,想来年代久远,门前的铜扣都已经落满了斑斑驳驳的铜锈。不过这里虽然破旧,却是被住户拾掇得很干净。她敲了敲胡同最深处的一间房子的大门,一个面带慵懒的女孩子来开了门,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男人衬衫,底下一条深色的裤子配着一双马靴。她打了一个哈欠道:“青天白日的,在家里睡回笼觉的好时候,你可真会挑时间来打扰。”“成天黑白颠倒,当心没人敢要你。”漪笑进了门,帮她扣了几粒衬衫扣子,笑道,“你有事找我,怎么不去沈宅,非要我找来这里。”莫姚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道:“嘘,我们出去说。”就这样拉着漪笑出了门,一直拉出了胡同。莫姚昨天在赌坊里同人家周旋了一夜,只觉得疲惫不堪,两只眼睛眯在一起,她拉着漪笑在一块小石头上坐下来,说道:“你能借我一万块钱吗?”漪笑问:“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我的铺子需要添置些东西,总之现在不能告诉你,希望你尽快帮我筹集到。”莫姚把乱糟糟的头发抓顺了,又说道,“这件事谁都不能说,连我妈也不能说。”漪笑点点头,说道:“我尽量帮你,不过一万块钱不是小额,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服父亲。”“何必要同父亲借,你不是与周其润和林邱哲认识吗,就问他们借。你告诉他们,我会给他们打借条,半年之内一定连本带利地还上。”漪笑为难道:“我与林邱哲算不得熟,开口借钱似乎不方便。至于其润,沈家已经自身难保,一万块钱恐怕实在拿不出来。”莫姚想了想,说道:“那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漪笑见她有些犯难,便安慰道:“你给我几天时间,等我筹到钱了立即通知你。”漪笑知道莫姚向来节俭,手上又经营着几家裁缝铺,这些年不靠沈家也是衣食无忧的。如今开口问她借钱,必定是遇上了难事。她想了想,只能先从周其润那里着手了。莫姚见她手里拿着一只相机,便挽着她的胳膊笑道:“你也不用太为我费心,走吧,我带你去见见金陵的另一面,也好让你找些灵感。”莫姚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为人知的一面,或许是痛苦,也或许是彷徨。起先漪笑觉得是莫姚过于感性了,这世上有千百种人,可是又有几人戴着面具生活呢?当漪笑跟着她去了驻马寨胡同的隔壁,也就是金陵所谓的贫民窟,她才明白各人的苦楚。有些人虽然没有戴着面具生活,但却成了金陵最不为人知的一面。长期置身这里的人恐怕永远也想象不到,歌舞升平,车水马龙的金陵会是怎样的景象。这里所有的屋舍都暗沉沉的,滚地龙在狭小的巷子里排得密密麻麻,尿骚味、饭菜香、汗臭味,各种气味夹杂在一起只觉得令人作呕。莫姚抱起了一个蹲在地上吃馊饭的女孩子,那孩子的两只羊角辫乱糟糟的,只拿了粗麻绳扎起来,脸上是明显的污泥。莫姚拿帕子给她擦擦脸,说:“来,让姐姐照一张相。”她朝漪笑递了个眼神,漪笑忙拿出相机来给那女孩子拍照。那女孩子先时还有些胆怯,之后见漪笑没有恶意,才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漪笑又看了看从滚地龙里爬出来的人,有孩子,有妇女和老人,还有身穿西装的人,可见是个落魄商人。这里大概就是金陵最窘迫的一面吧,漪笑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这里的一份子。莫姚又带她去各处拍了几张照,莫姚说:“金陵人都把这里当做垃圾场,很少有人会来这里,就算是记者也不愿意来。所以这次的独家报道是你的了。”话音刚落,滚地龙里钻出一个身穿白衫子的人冲莫姚喊了一声:“沈家二小姐!”莫姚正打算同漪笑往前头去看看。听到有人喊她,回头就见余毓祥背着一只药箱站在那里,耳朵上架着听筒,白衫子上落满了汤饭的痕迹。“沈二小姐第二天怎么没有回来换纱布,手上的伤已经好了吗?”莫姚动了动手腕,说道:“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伤,洗一洗就没事了。你可别再喊我沈二小姐,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漪笑推了推她,却听余毓祥有些没底气地喊了一声“莫姚”。见他脸上有些不自在,莫姚也变得扭捏起来,应了一声想要走。漪笑还从未见过自家二姐见了男士会露出这样的举动来,便笑着说道:“余老师是来义诊的吧,那正好让二姐给你打个下手。”说着便先她一步离开了。漪笑走出这里,还忍不住回头望望,这里与租界只隔了一条渠,却像是隔着万水千山,隔着两个世界一样。她把相机紧紧地握在手里,打算去相馆把相片冲印了送去报社,晚上吃过饭着手把稿子写好。却没想到刚从手袋里把相机取出来,就从后面被人一把夺了去。她急忙转身去抢,只见静姝俏生生地依在一家餐厅的门口,笑道:“存心躲我呢,还不是被我逮到了。”她身后跟着两个佣人,正提着大包小包,看来是刚从百货公司回来。静姝笑着把相机还给她:“去喝杯咖啡也不赏脸吗?哎,不过我现在可没心情喝咖啡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了?”漪笑问。“我家佣人刚过来找我,说我哥的伤口发炎,在家里烧着呢。”她眼珠子往漪笑脸上一转,见她没有多少反应,又道,“我哥从小就很少有感冒发烧的,可是每次只要一发烧,那可是要人命的事。”漪笑心里没底,不知道静姝的话是个说辞还是林邱哲当真发烧了,无论如何只得礼貌地回道:“静姝你等我,我去餐厅里买个蛋糕,一会儿同你回去看看。”静姝点点头,对她道:“记住了,我哥爱吃巧克力蛋糕。”